“多少钱?”“五元。”我递给小贩五元纸钞。她郑而重之的拿过花盆,用鼻子轻触,然后嗅了一下。“甜香味儿。”她说。“是不错。”我说。两张百元钞票,三张二十元钞,一张五元钞,三个一元硬币,一个五角硬币和四个一角硬币。将这些都摊在桌上,让人想起美国西部牛仔片中分赃的情景。厨房里传来她哼歌的声音。我将所有的衬衣口袋和钱包夹层一一翻遍:过期火车票、出租车票据、记有电话号码的纸、口香糖,除此以外,一无所获。猫在桌的尽头,似梦似醒地趴着,眼神依稀朝向我的方向。“吃饭了。”她隔着门说。我把桌上的钞票一一叠好,塞进口袋。将其他的废纸扔进纸箩,将口香糖搁在茶几上,将猫抱到床上。猫顺从的很,一躺下就睡着了。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七她端着《亚历山大之海底王宫探密》画册当作托盘,上面放着五只碗。我看了一眼:鱼头豆腐汤、番茄蛋汤、番茄沙拉,两碗米饭。她将筷子“啪”的放下,坐了下来,双手支颐。“不错吧。”“很好看。闻上去也香。”“那吃吧。”我将彩色纸星搁在玻璃杯里,插入虚假的永保青春的玫瑰花。窗外的雨声让人想到有螃蟹的沙滩。我们在玫瑰花的阴影下缓慢吃喝。谁都不做声。“好吃也不夸一声?”她问“准备吃完了一并夸了。”我说,“吃一口夸一句显得不诚恳。”我低头吃着。她伸手到床头柜,摸索了半天,拿了本植物画册。“碰碰香,仙人掌科植物……原产于非洲南部……会发出苹果香味……原来还真的有这种东西……”“是挺好玩儿的。”我又用手指刮了一下,然后闻一下。“很增长食欲。”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顺手拿过来,看了一眼:是父亲。我按掉来电,关掉手机,顺手扔到床上,继续吃喝。“是家里人?”她问。我默不作声,她不再说话。我们吃罢了饭,将两碗汤喝干。她将番茄沙拉吃掉。我递给她口香糖。她将碗筷收拾回厨房,折身回来。我将玫瑰花杯搁在窗台上,新买的碰碰香旁。我又用鼻子触了下碰碰香。雨声萧萧中,闻到沁人心脾的馥郁味道。“今天吃饱了。”她说,“又一天对付过去了。”“是。”我说。“接下来怎么办?”她问。“接下来是把口香糖嚼到没甜味儿了,然后吐掉。”“我是说将来。我们怎么过日子呢?”“应该会有稿费来的。”我说。“你没去学校报到过?”她问。“都逃出来了。爸妈肯定会去找学校。我不能去报到。”“那就退学了?”“是。怎么,你还没明白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无法回到学校、无法回到过去那种生活环境中了。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吗?”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像僧侣在幻想他的前生。“没有。只是听到你这么说,才确认了一下。”我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像死鱼一样冷。“退学。离开家。跟学校没有关系。接下来,就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生活。跟外界那样牵牵绊绊枝枝蔓蔓的关系也就一清二楚了。这是我一直梦想的状态。自由。你觉得不好,是吗?”“挺好的。”她说。“可是……”“说吧。”我说,“我觉得你一直有情绪。”“真的,非得这样吗?我们不可以慢慢地谈恋爱,分开两地的联系着,然后等到毕业,我们再到一个城市去,再在一起。跟爸爸妈妈说清楚,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不是很古板的人。”“你说得当然有道理。”我说,“然而我觉得,我等不了了。我在这样凡庸劳碌、不自由的生活环境中已等得太久。我不想再这么生活下去。我以为你是乐意这样的。”“你来我楼下,打我电话,然后要跟我私奔。我收拾了东西,就立刻跟着你坐车,冒着雨,去了火车站。”她说,“一个月了吧。我那时说过什么吗?我没有后悔。可是,仔细想一想。我们就这样,一下子,跟以前的生活,都决裂掉了。走一步就是一步,走不回去了。我们怎么样下去呢?你那时都没有想过?我以为,我只要依靠着你,就会好的。”“我说了。我想的是,先熬过这一段。等着。然后,会有转机的。”“可是我们等了很久了。你等的稿费一分都没有到。”“如果都到了的话,几处的稿费大概能有一千多两千的样子。”“一千多两千能让我们活多久呢?”“付掉房租,还够我们活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就能想办法多赚一千两千。”“再然后呢?一直这么一个月一个月的熬下去吗?”“接下来会是春天的到来,”我说,“雨会停止,天气会转暖。我们在吃方面的开支会减少。我们能够慢慢省下钱来。我去找一些事情做。然后一切会稳定下来。”“你就是这么考虑的?考虑到春天?”“是的。”“今年年底呢?明年呢?后年呢?”“没来得及考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站了起来,“这是生活。生活!我们的一生就这样?精神,连温饱都无法保证下,你还能够谈论你的浪漫和自由吗?你的精神?”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八“亲爱的,”我说,“一生很长。我们会经历许多许多变化,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静下心来吧。别去想明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一天算一天吗?”她问。“这不是糊里糊涂。我相信我们比这个国度的大多数人活得有趣。”“有趣就是必须精打细算苟延残喘是吗?你的幽默感倒与众不同。”我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神咄咄逼人。我默默地伸出手去,触了一下那仙人掌科植物的躯体,然后闻了一下。“你也许一辈子都这么莫名其妙。”她说,“就打算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你想过哪怕一点点实际的问题吗?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得为你铺路垫脚吗?你当生活是电影还是小说哪?”我转过头去,她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将口香糖吐进纸箩。“你那么迷恋自己的那些行为举止,以为那是浪漫主义,那是金科玉律。可是你不过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把这些都美化了、镀金了。你觉得好玩儿,别人却觉得你傻。你不觉得吗?”“海伦。”我说。“你后悔了?”“别再叫我海伦!你充其量就是在自恋玩儿,你觉得浪漫是吗?海伦,帕里斯,私奔。好玩是吗?你就不能从你自己的蜗牛壳世界里钻出来一下吗?假的,都是假的!你活在假的氛围里,都是你自己虚构的!我后悔?我那时义无返顾的跟着你走出来。一个月了。我不是冲动的!我以为你可以给出一个正确的生活答案,可是你没有!你除了把生活吹嘘得五彩缤纷,把现实搞得一团糟,什么能力都没有!”我回过头来,看到她倚在桌边,冷冷地看着我。像是猫注视被它咬伤的动物。我慢慢伸出手来,抓住窗台上的玻璃杯,然后尽最大的力气将它砸到地板上。“哐啷”一声。玻璃杯碎成两大块以及犹如星辰一般的碎屑。玫瑰花和纸星失去生命力一般横陈在地板上。猫霍然惊醒,发出“喵”的凄厉尖叫。我和她站着,互相对视。猫叫了一声之后,竖起耳朵,蜷起身体,用茫然如的眼神打量着我。雨声萧萧。有那么一阵子,让人觉得犹如到了南美丛林。我坐了下来,拿过一张白纸,开始折飞机。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在床上躺下,拉过被子来裹住自己,将猫抱在怀里。E她从床上支起身子,是午夜时分。猫从她怀里游走而去。她看了一眼我放在床头柜上的咖啡杯,然后迎上我的目光。雨已经停止,窗外传来呜呜的犬声。她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然后又看了我一眼,继而将目光转过,落在了收拾好放在地上的行李上。“我想到了一个去处。”我说,“朱家角镇那里,我有一个姓管的朋友住着。是个读古书的人,为人很帮忙。我刚才和他通过电话了。明天我们动身去那里。我试着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些门路。或者借一点钱。你觉得呢?”她不说话,掀开被子,打了个喷嚏,穿上鞋子走到我身旁。我坐在桌旁,抬头看她。她伸手搂住我。“别生我的气。”她说,“我就是这种脾气。控制不住的。对不起。”“没事的。”我说,“真没事。”“好啦。”她站开两步时,脸上已经带了笑意,“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你什么时候和我道歉呢?”“现在就走吧。”我说,“先去人民广场那里的车站。因为也许一会儿还会下雨。下过雨后的空气估计蛮清新的。”我换上戴棒球帽,穿上藏青色外套。把夏天戴的有NIKE标志的棒球帽戴上,帽沿压到额旁。“但是会很冷。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她说。“一,我想尽快有一点转机。再这么耗下去,坦率地说,我们都会疯的。二,我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会让你我压抑。我们就当是一次郊游好了。”我说。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我搂着她的肩,听着她像猫似的打喷嚏。我们沿着潮湿的路走,不断跳过积水的洼地。黑暗中的沿街的树,犹如潜伏的刺客。“便利店。”她指了一下。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九一个社区的小便利店成为了这条街惟一的光源。隔窗望去,一个纤弱的女孩儿在柜台上睡着了。狭窄得无法转身的店面中横着两排货架。我和她推门进去,了无声息。女孩儿趴在柜台上毫无动静。我们蹑手蹑脚地在货架间行走。她抱着那盆碰碰香,不时用鼻子触一下,然后嗅一下。“需要些什么?”我低声问。“蛋糕,饮料,最好有些零食。”她说,“怎么就她一个人看店?”“平时有两个人。”我说。“半夜里嘛。老板为了省工钱,就她一个了。”我选了几份奶油蛋糕,罐装咖啡和橙汁各两罐,三包蔬菜味暑片,两支口香糖。“推门。”她说。“这算盗窃。”我说。她似笑非笑地看我。“就是的。”她说。“你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我问。“没错。”她说。“要是那个女孩醒过来呢?”“小店,谁都不会注意被偷了这些东西。她如果醒来我们改明抢。”我和她将货品塞进塑料袋,推开门离去。期间她一直看着女孩儿的反映:女孩儿始终酣睡不醒。我们到了店外,她说了声:“等等,”又转身进去了。我莫名其妙地隔着玻璃门看着。她走到柜台旁,拿过柜台旁女孩儿的大衣,轻手轻脚地替她披在背上,然后将两颗彩色纸星和一只纸飞机放在柜台上女孩儿脸侧。在观看这一切时,我的余光扫到了货架角落。那里是一堆廉价工艺制品。我的眼光触到了一个木雕。我敲了一下玻璃门,她回过头来,我指了一下那个木雕。“她会感冒的。”似乎是为了解释,她出门时对我说。我点头。“为什么拿这个?”她举起木雕问。那是一个跪着做祈祷的女子木雕。“你忘了?”我问。“忘了什么?”她说。F在公车站等车时,车站只我和她两个人。我们裹紧衣服,她冷得牙齿打战。“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做贼。”我说,“你知道吗?”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淡淡的说:“其实我也是。”“嘿,”我朝她举起木雕,“真忘了吗?”“忘了。”她说。“忘了什么?”我问。“忘了他第一次送给我木雕时就是这个造型。”她说。我们不再说话。我开了一罐咖啡开始喝。她则用鼻子触了一下碰碰香,然后开始嗅。好一会儿。夜行的出租车从我们身旁掠过。我听见她牙齿打颤的格格声。我拆开薯片袋子。为她开了一罐咖啡,递了过去。“干杯。”我说。她点头,侧过头来微笑了一下。“我爱你,帕里斯。”她说。“我爱你,海伦。”我说。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7.再见帕里斯我们都姓张,将来生下的儿子也姓张。这样我们的香火都能传下去啦。不好吗?时间:2005年1月28日爱上余若思的第三天“你睡着了吗?”她问。“睡着了,在做梦呢。”我说。“做的什么梦?”她问。“我梦见了河马。河马躺在非洲的河流之中。周围是巨大的树丛和灌木丛。河马的背上,站着一只小鸟。”“接着说。”“阳光很亮。河水里有绿色的藻类植物。小鸟在帮河马啄背上皮肤褶皱里的小虫,让它不至于皮肤发痒。”“就这些?”“就这些……你有没有考虑过啄一下我的背,其实我的背很痒。”黑暗中响起了“啪”的一声。“我是背痒,不是脸痒。”我说。“这么冷的天,我脸上也不可能有蚊子。”她不再做声,翻过身去,裹紧被子。我望着日光灯的躯壳。一如在阴面的不发光的月球,在黑暗中泛着青冷的颜色。身旁的女孩儿呼吸均匀,显示出她的疲惫。我伸出手来,触了一下她的背。“数学课代表。”我说。“嗯。”“你饿吗?”“饿。”我按亮了台灯,穿上厚毛衣和外套。我的脚在床沿的木地板上划动,找我那双绒布狗一样的拖鞋。几秒钟后,它们温柔驯服地依偎在我脚边。我站起身来。我推开房门,按亮厨房的灯。她咳嗽了两声。声音沿着曲折的门廊传了过来。好像树木被锋利的刨刀刮起刨花的动静。我拆开了一包韩国产泡面,将锅装满一定分量的水放在煤气灶上,点火。午夜的煤气灶似乎拒绝合作。火星爆裂,然而不至于燎原。我从窗台上拿过火柴。“嚓”的一声,火柴被擦燃。锅底下亮起了蓝色的火焰。火柴绛红色的头部已被火苗侵蚀。柔和的火焰在不断浸染火柴的木杆。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火吹灭。死去的火柴被扔在了纸箩中。青烟袅袅。黑色如石墨般的灰烬。她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你吃辣吗?”我问。“不要了。”她说。我将面和汤舀入两个瓷碗中,拿了两双筷子。厨房里有番茄和煮好的鸡蛋,我将番茄细切,洒上白糖。煮鸡蛋剥好壳放在碟子里,加了五滴醋。拿过一本厚得如电话簿一样的《亚历山大之海底王宫探密》画册作为托盘。在这期间,冬夜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喷嚏。隔着薄薄的墙壁,能够听见隔壁人家肥皂剧的播放历程:一个女子喝醉了,另一个男子在挑拨她与前男友的关系,而那女子忠贞不渝。我从水果篮里拿了两只苹果和水果刀,然后托着托盘走进房间。她坐了起身,眼神涣散,朦胧地望着我。我将画册放在茶几上,为她取来眼镜。台灯上方,几只蛾子展开细巧透明的翅膀,来往飘飞,掩映着澄澈暗黄的灯光。她看着画册上的碟子和碗,轻轻叹了口气。“有音乐吗?”她说,“忽然想听音乐了。”我把画册搬到床上,她端起碗来,吃了一筷面,夹起煮鸡蛋嚼了一口,然后喝了一点面汤。我坐在床沿,将笔记本电脑搁在膝上,开机。立柜的镜子倒映出的样子,我的脸被电脑映蓝。我听见她在背后吃面的声音。好象丛林中的鼹鼠咀嚼树叶。“想听什么音乐呢?”“随便吧。不想太安静了。”我点了迈尔斯·戴维斯《297Unetrompette-UnSouffle》,随即响起《圆形午夜》。爵士小号慵懒轻暗的旋律像折叠的暖色系亚麻布,在房间里缓慢铺展。流转不居的调子。我拉开了一点窗帘,穿行于云间的月亮摇曳抖落一片光华给夜幕洒上了一层银色的粉末,好象白色的灰屑散落在笔记本上,字迹模糊。许是光的缘故,窗外的草坪被敷上了一片透明的银灰色。有猫迅疾穿过的踪迹。“你做面挺不错的。”她说,把一只空碗放在床头柜上。“其实我从小就被称为张师傅。”我说。“还要吃吗?”她点头,我把另一碗递给她。她看着我。“你呢?”“我不饿。”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一她点头接过,用筷子在面汤中轻轻搅动。我搬过一张圆凳坐下,用水果刀削苹果。《圆形午夜》结束,取而代之以《盐花生》。原本优雅圆润的节奏变成了跳跃不已的咖啡馆夜舞风格。她吃罢面,看了一眼番茄。“你不是不吃番茄的吗?”她问。“以前是。”我说,“前天回来就备好了。”“你吃吗?”她问。“不吃,”我说,“我还是不爱吃番茄。”“那为什么买呢?”“因为知道你要来。”我说。“想让你觉得宾至如归,然后就乐不思蜀了。”她伸出手来,我不动声色地任她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脸。我凝神看着苹果缓慢的皮肉分离,刀尖在电脑屏幕的光照下映出森严的光芒。“脸还疼吗?”“好一些了。”我说,“家里没药,抹了点藏红花油。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我倒是知道藏红花是治妇产科疾病的。”“很好吃的番茄。”她说。“你亲手挑的?”“没有。我跟卖水果的阿姨聊天,聊到后来她喜欢我了,就由她给我挑了。还便宜了我不少钱。”“多少?”“说原价是四元一斤,现在卖我三元五。”“小傻瓜。”她微笑着叹气,“市面上最贵的番茄也不过三元二。”“你不该告诉我的。打击我自信心和心情了。”“是吗?”“是的。本来只差几角钱而已。你这么一说,我既亏了几角钱,心情又变糟糕了。”“只是不想你被人蒙着而已。”“这种性质的被蒙也不会产生什么伤害的呀。”我说,“至少心情不错。几角钱换个好心情,挺值得的。”她吃完面和番茄,从搁在床头的皮包中取出纸巾,擦嘴,揉成一团,扔进纸箩。我抬头看着她的手指完成这一切的动作,轻盈利落。蛾子依然在台灯之侧流连不去。“看什么呢?”她问。“蛾子。”我说,指了一下那翩翩来往流转不居的小东西。“好奇怪,这个季节还有蛾子。”她说。“冬天了。”“也许因为台灯旁比较温暖。”我说。我吃掉了自己的那只苹果,将餐具收拾齐了扔在厨房的水槽中。回来时,她又已躺下,将身子裹在被子中,她的眼睛隔着镜片看了我一会儿。“要苹果吗?”我问拿着另一只未削皮的苹果。“切碎了做沙拉?”“你有沙拉酱?”她问。“有草莓酱。”“好好的苹果弄成草莓味好象有些傻。”“那算了。”我说。她又躺下了,犹如被捞上来的海豚,听天由命似的看着天花板。我将餐具收拾好,放回厨房。隔壁的肥皂剧,原本坚贞不渝的女子已经和奸夫双宿双飞。我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院落,开始吃鸡蛋。吃到第二个鸡蛋时,隔着薄薄的板壁,我听到了她手机明亮的音乐声——《站在东山顶上》。“是我……我没在学校,我在上海……是。我在睡觉……你不用这么说,我告诉你……真的,不是你的错,可是……”隐约的对话声。我走进房间,背靠着门看她。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是这样。我不想见你。你不要来。你来了也找不到我的。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别说了。真的。你别骗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不可能跟以前一样的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五年之后分手,他不可能再对别人那么爱了。我不要这样的感情。别说了。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我接受不了。”我悄无声息地拿过苹果,坐在她身边开始削。她飞了我一眼。我对她微笑了一下。她点了一下头,又垂下眼帘。不戴眼镜的她,看上去似乎多少俏皮灵敏些。“我觉得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很遗憾。是这样。不用再打了。我情绪不稳定。这样对我们都不好。拜托了。真的。别这样了。好的。我知道的。你自己照顾身体。再见。再见吧。我挂了。别这么说。挂了。再见。”她将手机搁在枕旁,右手撑着额头,许久。我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伸出手来接。我触到她冰冷的指尖。她眼神呆呆地望着窗外月光下的树,无意识般咬了一口苹果。轻轻的“咔嚓”声。苹果汁液的清香味道。“你男朋友吗?”我问。“不想告诉你。”她说。“那好。”播放曲目到了《爱或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月光逐渐偏移。她将吃完的苹果核扔进纸箩。我看着她的动作,默然无语。台灯旁的蛾子在我未注意到之时悄然逸去。她的半边脸被照亮,埋在黑暗里的另半边脸承载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像瓷制的娃娃。“怎么不问了?”她问。“你不想说。”“如果你多问几句,我就会告诉你了。”“如果你想说的话,你就会主动说。比如现在。”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我问。“没什么。”“是和小胡有关?”我问。“怕你生气。”她说。“没事。”我说,“分手都快半年了。”“你的这个脾气,”她说,“我现在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了。”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二我们同时无语。我们一起看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好象在等待一只蝴蝶将其翩翩的翼影落在灯台上。我咳嗽了一声。“说一下你男朋友吧。”我说。你也许知道,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个叫做修的男人。我高一的春天认识了他,在那家叫做阿米克莱的陶艺馆。那时,他穿一身黑色的休闲装,蹬着网球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边缘修成半圆形,手指很长。他有胡子,但是修得很利落,一丝不乱。他站在演示台旁,好象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泥会弄脏他的衣服。我亲眼看着他用一把塑料刮刀把一团泥做成了美人鱼的样子。就是丹麦海边那铜像的造型。那些粗糙黏糊的泥在他手下变得光洁柔软而又顺滑,具有着象牙一样的光泽。那修长优雅的流线型鱼尾。微微翘起,洋溢着生命力。我被他手下的那个美人鱼迷住了。他坐在讲台旁做他的木雕时,我开始模仿着他的成品开始做美人鱼。我想起了我小时侯做橡皮泥的感觉。后来他抬头看我,看我手里的美人鱼。他走过来,到我背后。他的手从我肩上伸过来,轻轻抚着我手中美人鱼的肩。好可惜。他说。后来他走开了。我用铁线将美人鱼截成两段,将她的躯干掏空。然后我捧着美人鱼,送到烧制炉那里去。我坐在木制的椅子上等待美人鱼成品出现时,他坐在了我的身旁。那时的我还没有戴眼镜。那时的我皮肤很白,很细腻。那时我留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他这么看着我,他说,美人鱼可能会被烧裂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小心。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没捏好。简单来讲,泥的湿度和均匀度都不对。你的手可能太重。烧制好的成品端出来时,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讲台旁。我在那张托盘上辨认自己的作品,最后看到一个像鸭子一样烧得裂口四现的东西。我于是回过头来,看到他在低头做自己的木雕。他在做一个长发的女人,正以跪姿祈祷。哦,对了。他在上第一节课时自我介绍说,他33岁,还没有女朋友。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吃芒果。那些甜美的芒果,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芒果并不具有水果的丰润和鲜活,它只提供甜蜜的口感,和事后口腔微微的麻涩感,好象被木炭划过。我听到电话铃声。母亲呼唤我的名字。我接过话筒,听到了他的声音。嗨,美人鱼。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什么?电话号码。你登记的时候写的啊,美人鱼。你有什么事吗?我想问你,周末你有空吗?没有。我说。然后我把电话给挂了。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桌旁吃芒果。她问我打电话的是谁,我说是同学,问我作业做完没有。我说没有。母亲点了点头。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我家的信箱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个木雕,一个长发女人在跪着做祈祷。我把它放在了自己的窗台上。母亲问起来时,我说是买的工艺品。晚上,我又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喜欢吗?他轻轻地笑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他,你要什么?他不说话。电话挂了。下一个黄昏,我接到了另一个盒子。一头牛的木雕。不,确切的说,是看上去像是一头牛。说是四不像,更准确一点。那和我假期在乡村看到的木讷沉肃的牛不同。那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过来。我在电话旁坐着,吃芒果。母亲用吸尘器打扫时走过我身侧,以洞烛就里的眼光扫视我和电话机。过去了三天。三天他都没有打电话。周末了,我去了动物园。那天阳光很好,云像阿德里安·林恩电影中的一样巨大,匍匐在天顶。动物园里小径旁的花都开了。我去得很早。刚经过打扫的动物园没有黄昏时骚臭的味道。我去了猴山,去了河马池,去看了孔雀。孔雀迟迟不肯开屏。后来我去找有没有牛。没有。在我看骆驼的时候,母骆驼把她巨大的嘴穿过栏杆伸到我脸前来。我笑着往后退,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后来他对我说,那个木雕是米诺斯神牛。曾经的希腊克里特岛——欧洲最接近非洲大陆的岛屿——上有这么一个迷宫,由米诺斯神牛统治着。希腊的英雄忒修斯闯入其中,杀死了米诺斯神牛,使克里特岛的人民恢复了平安祥和的生活。他和我坐在鸟园前的石凳上,听了一上午的鸟儿鸣啭。那天的阳光被云过渡得清新明快,从叶影间洒落下来。我着意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确实很好看。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他开始接我放学。他开着一辆车接我,把我送到离我家300米远,然后我下车步行。我害怕被我爸爸妈妈看到。而他坐在车里,看着我走。我想我那时是爱上他了。他33岁。一个教艺术的,兼职做工艺品。一个被称为艺术家的男人。我还记得你那时发明的笑话,说他是天启皇帝转世,只会做木工的男人。我生过你的气。不过说实话,也许他真的,实际上一无所成。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三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恋,不拘小节,敏感,善于幻想。33岁了。他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他在一起。两年吧。一直到高三。结束了。没什么原因。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会分开。如你所知,后来我考去了南京。上大学。找到一个男朋友。一个外科医生。冷冰冰的。凶狠的。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的在意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人。他有强迫症。他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像手术刀下的肉体一样,听任摆布。我一直在想离开他。就是1月初那几天,我告诉他,不用找我了。就是如此。“好象有一些不大对。”我说。“怎么了?”她问。“你开始讲得很细致,我以为会是一个漫长而且细致的故事。可是,你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就这么煞尾了。快得我都没思想准备。”“呵,”她笑,“你以为你在听小说?”“那个男人,那个忒修斯,那个天启皇帝。你讲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以至于我都感到嫉妒了。可是,到最后,你却莫名其妙的一刀斩断,又让我意犹未尽。”“呵,”她摘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你嫉妒什么?”“我以为,”我说,“我是你的新任男朋友嘛。”她躺下,背朝着我,将被子拉上肩去,默不作声。我坐在床沿,无事可做,只得抬头看树。月光下的树。熹微的晨光照着挺拔的树,犹如低首的白衣穆斯林长老。“现在别说这个了,好吗?”她说,“我头疼。”“那么什么时候说呢?”我说,“先预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比如一小时之后?”“我是说,”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没必要谈论了,默认是我女朋友啦?”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戴眼镜的她,眼神朦胧,几乎带有一丝哀怨的味道。我将身子靠在床尾,看她。“你知道不可能的。”她说。“怎么了呢?”“你以前有过女朋友。我以前有过男朋友。”“这些都不重要。”“很重要。你那么爱小胡,而我,相信,你只要爱过一个人,就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深爱了。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不可能的。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她又转过头去了。曲子转到《有趣的瓦伦丁》。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像死去的深海鱼一样冰冷,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问。“什么?”“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了?”“不知道,我现在头疼。别问我了好吗?”“继续和那个外科医生在一起吗?”“不知道。”“或者跟他分手,另外找一个人,谈恋爱,看电影,吃饭,逛街,带回家见父母,通电话,说情话,到最后没办法了,就,结婚。”“不知道。”“数学课代表,我的余同学,你真的想过那种日子吗?”“不知道。”“你真的想过平庸的生活吗?”她转过身,坐起来,看着我。“你得知道,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所以这是平庸的生活。”我说。她冷笑。“也许你误解我了,”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普通的,平常的,恋爱与生活方式,有什么错误。一天由24小时构成,一小时有60分钟,一分钟有60秒。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理论上而言就有八万种以上的思维和行动的组合。那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无限多种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别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节奏呢?史诗时代的人们为什么可以生活得波澜壮阔,而我们却像蠕虫一样活得越来越线性单一和卑微呢?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出生,被大人抱在怀里,哭泣,一旦被哄就微笑,博得大人们的青睐。你拥有美丽的面容和伶俐的口齿,年纪稍长,就成为家庭的宠儿。你读大人买给你的书籍,玩大人要求你玩的蜡笔和钢琴,按照教师的吩咐吹长笛。上学,专心听课,记笔记,自习课时做作业读书偶尔和邻座同学说话。接到男生递来的纸条去交给老师。遵守家长的吩咐不参加同学的集会。为了考重点初中请家教读书。上了重点初中。上了重点高中。找了一个艺术家男朋友,因为高考的原因放弃了。上大学。继续记笔记。继续上课拿满学分。将来你会找到一个平庸的男朋友。一个能够挣钱能够说话的机器。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然后工作。在一个你不喜欢的机构里,和同事勾心斗角,吃难吃的营养不良的午饭。跟一个平庸的男人结婚。早上起床吃原包装的面包和牛奶。彼此分手去上班。彼此通电话说些家庭琐事。坐一天班。回家晚饭,陪男人一起看平庸的肥皂剧。睡觉,一天过去。几年之后生下一个顽劣的儿子。你失去了美貌和窈窕,变成一个唠叨平庸的劳碌妇人。补着浓厚的化妆品到处出席晚会。为儿子上重点学校积聚财富。与丈夫吵架。关系冷淡。开始有白头发。儿子上高中时你开始发胖。有皱纹。皮肤变得粗糙。五十岁上,开始脱发,医生嘱咐你不再能吃辣和饮酒,你的丈夫亦然。你谨小慎微的过着余下的日子,看着儿子带着令你不乘意的女朋友回家,眼看着他们对你不敬而无能为力。周末的下午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怀想青春的时光,而你的丈夫会要求你陪他一起看肥皂剧。你想过这样的平庸生活,是吗?”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四“你让我想一下,好吗?”她说,“我头疼。”我伸出手去抱着她的肩。她没有拒绝。“我想我爱你。”我说。“我们其实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她说。“不可能了。”我说。“太迟了,海伦。”“海伦?”“廷达瑞俄斯和丽达的女儿,带有宙斯血统的,天鹅之姿的人间重现,希腊第一美女,海伦。”“我知道。”“14岁那年和忒修斯私奔,被她的兄长追回。16岁那年嫁给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20岁那年,和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私奔。然后就是特洛伊之战。你知道的。”“我知道。”“所以,是这样的。不要嫁给墨涅拉俄斯,海伦。我更愿意我们私奔。”“这样的话,你和多少个女孩说过了?”她问。“你嫉妒了,海伦?”“没有。”她说。“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哪里?”“你太不切实际了。帕里斯。你这样让人没有安全感。”“她也这么说过。”我说。“什么?”“没有安全感。”我说。“我都不明白,什么叫做,安全感?”她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我的脸。“傻瓜。”她背过身去,我伸手抱着她。晨光自窗帘间隙透入,她的脸儿像纸一般苍白而单薄。“天亮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