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九“我今天很累。”她说。“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在学校这一天一丝不苟的上课,记笔记。本来嘛,明明知道这些笔记都没用了。”“都过去了。”我说,用右手轻按她的膝盖。她微笑。“刚才那个人,”我问,“和你父亲经常见面?”“不会的,只是偶尔见到。”“不会泄露什么?”“大不了被捉回去,重新高考。”她说。“而我会被判处绞刑。”我说,“作为对我木匠手艺的赏识,他们会让我自己给自己设计绞刑架。”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郊南的小镇。在一个供来往长途车餐饮的饭店,我们坐了下来。“一份凤梨炒饭。”她说。“凤梨炒饭?”亲自担任服务员、穿着油腻的蓝色布服的老板反问。身着碎花点衬衣的老板娘在高高的贴满帐单、菜名标牌的柜台里凝望着我们,手里拨弄着小型计算器。“菠萝炒饭。”她改口。“这里没有菠萝。”老板说。“那么有什么呢?”她问。“家常的炒菜啊盖浇饭各种面点都有。”老板娘远远的一口气报道。我轻轻叹一口气。“你点吧。”她对我说。“两份米饭。随便炒两个蔬菜。一份回锅肉。一份鱼香肉丝。两听可口可乐。谢谢。”“先付帐好吗?”“好。”她靠在椅子上,抬头打量餐馆陈设。剥落的墙粉。墙角的蜘蛛网。墙上报纸排版般密密麻麻的斑点。“我不喜欢这里。”她说。“迁就一下吧,我的小狐狸。”我说。“有书吗?我闷死了。”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递给她,她缓慢翻看。菜上齐是点菜完毕后半小时。老板娘递来两个纸杯和可口可乐。我为两个杯子斟满饮料。“为我们私奔,干杯。”我微笑着说。“好。”她伸出杯子,沾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缩了回去,喝了一口。左手翻了一页小说。“吃东西吧。”我说。“不想吃。”“怎么了?”“没胃口。”她指了一下盘子,“我讨厌花菜。”“那么吃肉好了。”“这里的肉不干净。”她说,“我不可能吃这些东西。”我把筷子放了下来。“你不开心?”“是的。”“怎么了,小狐狸?”“你不觉得我们很傻吗?”“傻?从何说起?”“我们在一个自己制造的语境里,做些自以为有意思的事情。别人看我们,却会觉得我们很傻。”她的声音有些大,老板和老板娘开始看我们。老板娘年幼的儿子坐在柜台边折纸鹤。另一张桌上,两个男人在用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平静下来好吗,小狐狸。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让人不愉快的事。”“问题在于,”她说,“还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发生。”“你是说,你在私奔的过程中都没有一点让你感到愉快的细节?”她偏过头去,看着柜台边,老板娘把手放在孩子新剪的短发上。孩子凝神在折叠纸鹤。已折好的两只做出飘逸欲飞的姿态,搁在柜台上。她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一时找不到词。“小狐狸,”我说,“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也许我误解了你的一些观点,让你感到不愉快……”“是的,”她说,“比如,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小狐狸这个称呼。”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她冷冷地看着我,令我感到尴尬。门外传来“啪”的击打声,伴着一个丈夫的怒叱,一个妻子的哭声。柜台旁闲着无聊的老板把头探出门外。我低头看看桌上,那些失去生命力的蔬菜,那些笨拙的肉类。我想象着它们身为植物和动物时在阳光下跃动的姿态。作为对绿色的陪衬,最好有薄纸折叠的纸鹤。“那么,你想怎么样呢?”我问。“送我回家吧。”她说。她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看我。我低下头来。“你了解我的性格的,修。”她说。我们走出餐馆门时,天色已经黑了。老板、老板娘和他们的儿子并排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她手握着《米格尔大街》,坐进车后座。路旁,一个丈夫在斥骂妻子,妻子则将脸压在墙上,脊背耸动,哭泣不已。我将车门关上时,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她将眼镜戴上,低下头读《米格尔大街》。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明暗不定,恍惚之间,似乎她成为了油画的模特。后视镜框永远的框住了时间。时间就在她垂下的眼帘之间凝滞不动。那一刹那间她的美,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回忆。在昏黄色灯光照亮的夜色之前,我转动了汽车钥匙,踩下了油门。我看着急剧颤抖的后视镜,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我抬头看了眼窗外,老板的儿子正把他折的四只纸鹤,朝夜空中抛去。汽车向前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纸鹤如白色的雪片一般,纷然落地。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她始终沉默着,低头阅读《米格尔大街》。我看到路边的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欧洲木版画中的巫婆。灯光忽明忽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闻到了雨的味道。然而事实证明,那是我的错觉。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夜色已深。我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盆水仙花。从窗口映出的灯光照亮了她家的阳台。我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听到她开车门的声音。“走了。”我说。她走到驾驶室旁,我摇下车窗。她低头看着我。“对不起。”我说。“不是你的关系。”她说,“是我太小了。有好些事,我以为我弄明白了,实际上没有。”“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我问。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路灯。“作为朋友的话,”她说,“还可以再见的。”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用继续说。“我这一路,”她说,“都在考虑这个。不用劝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有些事情结束了。就回不去了。”她提着她的包上楼而去,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白色连衣裙摆消失在拐角处。我回过头来,看一眼被路灯照亮的后座: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依然躺在那里。旁边是一束口香糖,荧光绿色。我按响《PAGANINI’SDREAM》,抬头看阳台。她的影子出现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进去了。我看着后视镜。那空空如也的后座,小提琴声的回荡,仿佛是挽歌的轻奏。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电影中,被洗劫一空的印加帝国王宫。在那个场景中,旋律依然还在回响,而公主已经离去。“这么说,”尤力说,“这丫头是你的老相识了?”“没错。”修说,“我那时还想和她结婚。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天方夜潭。着了魔一样。”“哈。那听着她和别人走了,心里不是不好过?”修从水中长身而起,全身被浸泡得通红。“泡够了。麻烦您,擦背!”尤力微笑着,继续让自己浸泡在水里。修躺上了那木制的长凳,大汉将毛巾绞干,开始在修的背上摩挲。尤力侧头看了一眼,“小陈是吧?”“是。”他回答。“你身体真不错。”尤力赞叹说,“在水里坐这么久,都不见一滴汗。”“习惯了。”他说。“以前经常泡澡堂?”“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小时候就不怕冷不怕热的。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喜欢钻进滚烫的澡盆里去。母亲提着我的右脚后跟把我拉出来的。否则也许就呛死了。”“好身体。”尤力说,闭上了眼睛。“我再泡一会儿。”他静静地泡在水里,凝望着修在长凳上被大汉摆布的姿态。他将头没入水中一会儿,热水裹遍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哗啦一声,水面坼裂,他站起身来。“差不多了修,”他说,“我冲一下,出去了。”“好。”修说。他掀开帘子出去,浴室的伙计迎上来,用滚烫的毛巾为他擦身。被擦干净后,他躺在了自己的铺席上,抖开毛巾盖住身体,拿起旁边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劣茶的苦涩和淡薄的香味令他的口腔觉得清净不少。伙计凑过头来:“要按摩吗老板?”“不用了。”“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可以叫外卖。面啊盖浇饭啊什么都可以。”“不用了。”他摇了摇手。伙计退去。他躺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茶水,看着天花板。室内充满了按摩击打人体的噼啪声、招呼声、呼噜声、聊天声,以及挂在墙上的三台电视机三个不同频道的播放声。他眼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循序渐进地走着格子。有人推开门进来了。他抬头看,望到进来的是超市收银员。那个鼻子上裹着纱布的英俊青年,手插在口袋里走进浴室。收银员望见了他,于是走上前来,道了声好。“你也来洗澡?”出于礼貌,他发问。“那是。”收银员说。“你洗完了?”“啊。”收银员的兜里响起手机铃声,在遭遇不闻不问的十几声鸣响后偃旗息鼓。收银员若无其事地问:“阿修呢?”“在里面擦背呢。”“噢。”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收银员掏出手机,按掉,关机。“那我进去了。”他说。“你来了?”修掀开门帘,说。“啊,来了。你洗完了?”“洗完了。我躺会儿,等你出来聊。”修走过收银员身畔,嘴角流出一丝笑意,伸手做势要摸他的鼻子,“怎么了这是?”“刚和你说了嘛,”收银员坐下,弯腰脱鞋子。“被人打了。”“被谁打了?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一门一开,几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伙计殷勤地跑上去把豁开的门关上。靠门躺着的几个顾客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一阵子哆嗦,急忙拉上被单。收银员把袜子塞进皮鞋里,立起身来,望见进来的几个中年男子中梳短发的一个,眼神定了一下。“冤家路窄。”收银员说。“哦?”修伸长脖子,看了过去。收银员默不作声地脱外套、内衣,一古脑儿地塞进衣柜。修拉他的胳膊:“是那个梳短头发的,穿藏青色大衣的?”“是。”收银员说,“不想被他看到。我先进去了。”“好。”修放开他的胳膊,收银员拿着毛巾进了内间。修从他的铺席上扯过一条被单,像阿拉伯浴式的裹住腰。“老张!”他喊了一声。那个梳短发的中年男子,拳打收银员的嫌疑犯,失去儿子的丈夫,抬起头来。“啊,阿修。新年还没见着你呢。你也来洗澡?”“是是。”修走过去,接过老张递来的一支烟,从伙计手里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后扔回,“好久不见了。打从中秋节陪你去钓鱼,就没碰过头。你太太好?赶明儿去天福园吃鱼排去?”“过段儿吧。丈母娘病又发了,医生说有麻烦。在中医院挂着呢。”“吉人天相。老人家冬天咳嗽伤风,过了就好了。”“这回说是扩散了,挺麻烦的呢。”“那个呀……”修挠挠头,“那……那是挺难办的……”“过年不提闹心事。”老张朝同来的朋友们挥挥手。“要说还是这里好。来习惯了。别的贵宾浴场什么的,不如这里舒服。”“老张您就是这样一妙人儿,”修说,“特懂得享受。”“人活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不享受舒坦了怎么成?下半辈子另一说了。”“那可不能这么说。我上次钓鱼就听你们华总说了,您那位令郎有出息着呢。说是年纪轻轻,还在上海上着大学呢吧?就会写小说,还发表,将来前途无量啊。”“提他呢。养儿子有什么用啊。我是一直傻着。”“怎么了?令郎过年没回来?”“走了。”“走了?”“跟个女同学跑掉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跑了。玩儿私奔呢。搞得我老婆每天跟我闹。到现在都没回来。”“等等。”修的脸色整肃了下来,“您的儿子,令郎,是一中毕业的不是?”“是啊。”“姓张?”“呵,那还能跟他妈姓吗?”“那女同学姓余?”老张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望着他,“阿修,这事你知道?”修缓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仿佛目光能够穿透天花板,直刺苍穹,看到冥冥之中安排一切的造物主。老张听到修的口中喃喃说道:“天哪……”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二D“哪位是徐南清?”帘子下伸进一个伙计的脑袋来,喊道。浴客们一起愤然的看着这个脑袋,盖因一阵冷风又漏了进来。“徐南清有人找!”伙计扯着嗓子喊道,浴客们纷纷互相打量,门旁的几位或喊:“关门关门!冻死了!”或跟着喊:“徐南清徐南清!!”“那我先进去了。”老张说。“好,您慢慢的。”修说,坐回自己的铺席,失神落魄的。“哎,”他说,“没事吧?”“没事。”修说,出神的望着前方。“我是徐南清!”浴间帘子一掀,收银员湿淋淋地跑了出来。“谁找我?谁找我?”老张正进浴间,二人肩膀一碰,各退一步。彼此打量了一眼。收银员哼了一声。老张不再看他,自顾自进了浴间。收银员拖了块毛巾擦身子,开始穿衣服,一边喊:“谁找我?”“我们走。”修说。“好。”他和修穿好衣服,修走到台前付了浴资。伙计为他们把帘子掀开。修先低头出去。他跟着。一出门,他就看到收银员和他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对立着。女朋友正在哭。妆被冲得落花流水。“你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今天是情人节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收银员保持着强硬的缄默。女友伸手拉他的袖子。收银员把袖子甩开。“你知道……我以前都没有过男朋友……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真的是爱你的呀……”直到他和修走远,收银员都没有开口。他不断回头看那一对的情况,修则仰头看天。“求你件事。”修说。“怎么了?”他问。“我,”修说,“要替汪老板做一个大的木工,他爸爸九十大寿。这个我不拿下来,会被催债的打死的。所以脱不出身。你替我去上海。”“上海?”“那一对男女,老张的儿子,余小狐狸精,会在上海。我觉得,是这样的。”“我去?”“你去替我把他们找回来。我有余小狐狸精的照片。把他们找回来,替老张把这事解决了。你别误会,我不一定是要和那丫头重归于好。我只是想有个了断。我想见她。”“好。”他说。“拜托你了。”修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默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啊,”修看着天边青色的云,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我真成了忒修斯,她倒先当了海伦。”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三6.被围困的特洛伊城她点头,侧过脸来微笑了一下。“我爱你,帕里斯。”她说。“我爱你,海伦。”我说。时间:2005年3月5日我私奔后的第27天A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冰一般冷的雨。雨的声音细细碎碎的从窗外传了进来,让人想起蘑菇丛和花园。桌上摆放着咖啡杯、绿色的苹果、橘子以及砂糖盒,像是塞尚油画的格局。我坐在桌边,看着插电咖啡壶逐渐被充满。我关掉电源,取下咖啡壶。我听到背后的声响,是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从厨房取了抹好草莓酱的面包,连着咖啡壶一起放在床头柜上。她正蜷缩在被子里,抬头看我。“你真好。”她说。“下雨了。”我说。她坐起身来,伸手朝床头柜摸去。我把眼镜递给她,将咖啡倒入杯子。她双手握住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真暖和。”她说。我递给她一片面包,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拈过,用舌尖舔了一下面包边缘的草莓酱,“好吃。”她说。继而咬了一口面包。门外的邮筒响了一声,我走出门去,望见穿着雨衣的邮差正将雨帽戴好,重新走入雨中。我翻了一遍信箱,然后空着双手回房。她抬头怔怔的看我。“没有吗?”她问。“还是没有。”我说,“我已经告诉我所有认识的编辑,给我这个地址寄稿费了。到现在,快一个月了,都没有一个人给我寄来。”她点了点头,小口地啜饮着咖啡,间或咬一口面包。我坐在了床沿上,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耳垂。她侧头。“痒。”她说。吃完面包,喝完一杯咖啡后,她抬头看着我,“也就是说,”她说,“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收入,对吗?”“是的。”我说。“还剩下多少钱?”“我这里……”我摸一下自己的兜,抓出一把散钞。“二十,二十五,七十五……零钱一共是……一百七十三元。钱包里有九百元。那么是一千一不到。”她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在上海这种物价条件下,”我说,“一千多元可以供我们这样两个人活一个月。只要节俭一点。那时会有稿费寄来。我还可以和我认识的编辑打打招呼,让他们多给我介绍一点活来做。”“你真辛苦。”她吻了我一下。“养家糊口的男人。”“大男子主义的代价。”我说。“你吃饭了吗?”她问。“吃了。”我撒谎说。初春的天色,因雨的来临而早早变暗。她望着窗外,雨缓慢地击打着外面的草坪。一只湿淋淋的黑白斑纹猫倏然跳上窗台,朝我搁在窗台上的皮鞋里钻去。“猫!”她喊道。我拉开窗户,伸手拿过皮鞋。那纤细弱小的猫在皮鞋里抬起来头,以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捏着它的后颈将它提了出来。被提着后颈的猫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四肢无力地垂着,用哀怨的眼神继续打量着我和她。她伸手从我手里接猫:“猫会疼的!”“不会,”我说,“被提着后颈的猫不会感到疼。”我看着下雨的功夫,她开始溜起了猫。出于无聊,我剥皮吃了一只橘子,然后开始削铅笔。用卷笔刀将一支支钝钝的铅笔削至尖细的过程使人愉快。卷下的碎屑,我用橘子皮包好,扔进了废纸箩。“有人在吗?”敲门声响起。“小张?”“在!”我说。“哪位?”我把门打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正在收伞,伞上淋漓的雨水,一路滴在地板上。我将门关上,他已走进了房间。“王老师,”我说,“下雨天的来。有事儿?先进来吧。雨大着呢。”“王老师你好。”她抱着猫说。“小张啊,啊,那个,”王老师对她笑笑,“小余姑娘你好,哎这猫挺可爱的。哪儿来的?哈哈……这个,房子还住得惯吧?”“挺好的。”我说,“真挺好的,比我上学期住的那房子好多了。”“是啊是啊。哎,小余姑娘,这猫哪儿来的?”“刚才窗台上被雨淋着怪可怜的。我把它抱进来擦干净。养着呗。”“哎呀,这房子可不能养猫。猫这东西特别会糟蹋房子,弄脏了不好办。”“我常打扫就是了嘛。”“猫呆过的房子有瘟病。不好再租了。”“哪会呢,养猫的人家那么多……”“好了,”我插口道,“别说了。啊,王老师,这猫我们一会儿就送出去。这会儿下雨不能往外扔。您来是什么事情呢?”“啊,”王老师说,“我是想,来先收一下这个月的房租。”“不是说好两个月一交的吗?”她问道。“小余姑娘,主要是,这个月,我们做的那个杂志,有些资金周转。你知道的,《全中文》杂志嘛。呵呵。印刷厂那里说需要加一些钱。你知道啦,这一期我们稿子都做好了,做麦尔维尔的专题。”“可是合同签的是,两个月一交。”她说。“小余姑娘,”王老师伸手抹了一下秃顶,“话不能这么说。早交晚交不一样吗?再说了,签合同时规定了要付押金,我都没问你们要呢。这房子,这地段,八百元一个月,哪里找这么好的买卖去呢?”“王老师您别急,”我微笑着,拉了拉王老师的袖子,走出门外。王老师把伞垂下。水滴在地面画图。“像我们这样,自己联系印刷厂做杂志,其实也不容易的。小张你知道。”王老师说,“现在纯文学杂志那么少了。我们这样也不容易。你也写东西,知道这个。”“是是。”我说。我从钱包里取钱,点了一遍,卷好递给他。“八百元。您点一下。”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四“呵,那不必了。”王老师一边以极轻快细微的动作点钱,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小张是明事理的人。写小说的嘛,知道做杂志的苦处。现在流行文化这么低俗化,我们做一些经典的东西,是挺不容易的。但是没办法,志趣所在嘛。麦尔维尔这样的大师,我们是不能看着大家不理会的。他应当获得他应有的尊重,你说对吧小张?”“是,麦尔维尔确实相当伟大,”我一边开门一边说,“拿《白鲸》来说,多文体的反复展示,可以说是给后来的《尤利西斯》开了一个先河。不过他也是被误读最多的大师之一。我个人是因为读霍桑的缘故才喜欢他的。”“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哎,小张,你这样的人才,以后可以给我们杂志写点稿嘛。虽然稿费不是很高,但是至少,是一种独立的姿态,来表述自己的爱好……”“是,我也想着以后有机会,得给您写点稿呢。王老师慢走哈。”“好好,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小张你先回去吧……”我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看到她怀抱着猫,冷冷地看着我。猫也用同样的眼神看我。我耸耸肩。“又少了八百。”她说。“你还有多少钱?”“四百多。”我说。“你怎么就那么迁就王秃头呢?”“因为他是我们的房东。”我说,坐了下来,伸手去逗猫,猫怯怯的紧缩身体,“他对这房子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是他理亏呀。你该和他坚持到底的。”“也不完全是他理亏。我们确实没交押金。”“押金是他的权利,他没有执行,是他自主放弃。而现在提早一个月交房租则不是他的权利,我们没有义务执行的。我们有难处,他都不体谅。你跟他客气什么?”“亲爱的,”我平心静气地抚了一下她的耳朵,“你太认真了。有很多事不是这样解决的。每个人都有难处。”“只余下二百多了。”她看着我,“怎么办呢?”我想了一会儿。窗外有孩子吹口琴的声音。单调的音节。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随口唱了出来。“怎么办呢?”她问。“去试一下问李编辑吧。”我说,“虽然没什么把握,但是总不能坐以待毙。也许今天他心情好就把稿费开给我了。亲爱的,穿衣服吧。讨到稿费,我们去菜市场买些东西回来做晚饭,打牙祭。”B我们撑着伞走在路上。雨不时从侧面打在我们肩上。灰色的天空,树仿佛都是斜着生长的。“好象世界末日一样。”她说。“世界末日的时候雨比这大得多,”我说,“还会夹杂电闪雷鸣等表演。大石头也会掉下来,跟西瓜似的。”“说得好象你见过一样。”她微笑。我们要去的出版社在一座大厦的十七楼。我提着雨伞,抬头看电梯闪亮的数字。她从旁边的花瓶中信手取出一朵红色玫瑰花。“好看吗?”她问。“假花。”我说。“假花也好看呀,”她说,“谁的小说里的句子?‘可以穿越沙漠和海洋,都不会凋谢。’”“跟假的爱情似的。”我说。电梯门开了。“我一个人上去好了。”我说,“你在这里沙发上坐坐,看看报纸什么的。”“捎带摘些假花。”她说。我进了编辑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李老师?”桌对面的李老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将微笑摆上脸庞。“啊,小张啊!”他亲热的喊道,站起身来。“坐坐坐。近来写什么东西没?”“近来挺忙的,”我说,“也没写什么。”“写了东西记得给我看看呀,我现在做几个东西,挺缺稿子的。哈哈哈哈。坐坐,坐下来。喝水吗?不了?那吃饭了没有?要不我们去食堂吃吧。”“不用了。那什么,李老师,我来是想,能不能把《金属》那本书挑我的文章的稿费,给结一下。”“啊,那个事情啊,”李老师坐下来,皱着眉说,“你知道,近来社里,财政情况挺紧的,财务不肯发钱。那个,当然,钱当然是要给的。可是,你看,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顺序。现在是给不了的。唉,我也没有办法呀。”“可是,”我说,“现在手头挺紧的,房租水电费什么的纷至沓来。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其他的稿费都不到,所以只有拜托您来着。”“那个我理解理解。”李老师连连点头,“可是,社里有社里的状况,这个,很难办呀。我个人方面,我家在装修,也没法挤出钱来帮你呀。真是遗憾遗憾。”“是吗……”“所以得等一段时间。真的是,我也知道。这稿费,你也等了一段时间了。可是,你知道,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这里面,有个客观原因和主观愿望的因素在里面。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必须以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我知道你等这个也等了一段了,几个月了吧……”“差三个月一年了。”我说。“是是。那不是因为出版社改制,财政状况一直没稳定下来吗?你要知道呀,出版社改制,这是个全国性的事情。哈哈。真是不容易办的。我是,非常过意不去的。这样,等财务处批钱下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把钱汇给你。”“那,”我说,“谢谢您了。这样,那我先走了。”“吃饭了没有?我一会儿下班了,到我们食堂吃顿晚饭吧。”“不了。”我微笑,“下面有人等着呢。”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五电梯到达一楼时,我看到她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把玩着一个垫子,玫瑰花横在茶几上。她抬头看到我,微微一笑。“多好看的垫子。”她说,“看上面的花纹。莫里斯时期的,维多利亚后期遗风。”我点了点头,她察言观色。“没要到钱?”她的笑容摇摇欲坠的挂在了嘴角,缓慢敛了。我再次点头,在她身旁坐下。“怎么办呢?”她问。我摇了摇头,轻轻拈起玫瑰花,凑到鼻端闻了一下。这妩媚的假花,带有一股塑料味儿。“我们眼下怎么办呢?”“去菜市场吧。”我说,“我们得吃顿好的。”“还吃?”她问。我点头。“要不买点水果,家里还有沙拉酱,做点沙拉吃算了。”她说。然后她看到我侧向她的笑脸,于是她不再说话。我挎起她的胳膊。“我们要吃正宗的全麦粉面包做的三明治。法式的葱爆羊肉。罗勒和紫菜苏搅拌后的意大利面。可以考虑加一点梅菜扣肉作为佐餐。你想喝什么样的威士忌?”我右手握着玫瑰花,一路走一路问。服务台的小姐以诧异的眼神打量我。直到我们自旋转门出去,她依然隔着玻璃门看着我。“究竟吃什么呀?”她问。“先去菜市场买点荤的再说。”我说,“我们有四天没吃到肉了。”C菜市场永远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和人群。昏黄的灯光下,色彩的潮流将我们围裹其中。我们沿着潮湿的小径,左顾右盼着沿路的菜贩。蔬菜、鸡蛋、豆腐、水果、熟食以至于已被或即将被剥夺生命的动物,无不挣扎着释放出最后的生命活力。菜场上空于是充斥着令人食欲大开的怪味儿。她颇为轻车熟路的沿路问着菜价:“这豆腐多少钱一斤?”“这番茄新鲜吗?”“鱼呀。这鱼煮起来腥气。”诸如此类。“其实现在来不是时候。”她说。“怎么?”我问,“难道这个还有什么学问?”“我妈教我的,”她自鸣得意般说,“买菜就得选临散场的时分,来挑三拣四一般,让人觉得自己的菜都没资格摆出来卖,然后杀价买进。就这么回事。”“听上去和资本家投机取巧的套路相似。”我说,“地主劣绅巧取豪夺,没什么好下场的。”“利益最大化嘛,”她无所谓似地说,“我是学心理学的,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我学经济学的,各有所长,”我说,“经济学讲究价值规律,如果一个东西卖一定价格,肯定有其道理,比起其他货物一定有其长处,否则在市场竞争下就无法生存了。”“你总是理想主义。”她叹气。“随你说。”我在一个杂货店前停下脚步,低头看柜台。站柜台的是一个女孩子,看年纪大约是高中生,正聚精会神的用彩纸折星星,每折一颗就投入身旁的一个瓶中。她走到我身旁,低头看:“看什么呢?”她问。“米粉。”我说,“我小时侯就爱吃这个。婴儿适合型食用米粉。拌了糖用热水一冲,味道特别好。”“你现在该不会是想吃米粉吧?”她又好气又好笑。站柜台的高中女生莞尔一笑,站直身子。“谢谢光临,请问需要拿一包吗?”高中女生问。“我倒是想为我未来的儿子买一包。”我说。“瞎说什么哪?”她拍一下我的后脑勺。高中女生抬头打量着她,若有所悟般笑。“你别理这家伙。”她对高中女生说,“他没句真话。”“这不是孩子的名儿都起好了吗!”我嚷道,“就叫张牧云嘛。”“挺好听的名字呀。”高中女生说,“跟《花样年华》里的男主角一个名字。”“同音不同字。”我说,“放牧的牧,白云的云。张牧云。”“他开玩笑呢。”她对高中女生笑笑,拉着我打算走开。高中女生好笑似的抿嘴,我指了一下柜台上的瓶子。“这个星星卖吗?”我问。“你要呀?”高中女生说,“我送我男朋友的。你如果要可以送你两颗。”“谢谢了。”我说,“我替我的长子谢谢你。”我从高中女生手中接过两枚蓝色的纸星。撇了撇嘴,朝高中女生一笑,拉了一下我。“你真是人来疯。”走远了之后,她说。“我怎么了呀?”我问。“张牧云。你怎么编出来的?”她摇头。“我一直想我将来如果有儿子,就起这个。”“我喜欢女孩儿。”她说。“还没过门呢你就琢磨这个了?”我打量她,她打了一下我肩膀。“你这人就爱贪图嘴上便宜……逛了半天,你想好买什么菜了吗?”“鱼。”我说。“哎,那两颗星星给我。”她说,我伸手入兜,掏了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鱼摊前坐着几个抽烟的男子。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四十六眼前铁皮制成的简易鱼塘内,灰白色的鱼儿眼神茫然的彼此擦身而过,游弋不休。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站在一旁,用管子朝着水中吹气。如螃蟹吐气般的水泡连绵不断的在水中出现。我蹲了下来。“要什么鱼?”一条黑熊一样的大汉在我的对面隔水蹲下,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的金晃晃的“出入平安”符。我朝他微笑一下。“有什么骨头少的鱼吗?”我问,“想炖汤。”“炖汤呀。”大汉说,伸手从水中捞起一尾鱼。柔嫩雪白的鱼腹肌肤在他的手下如纤弱的女子手臂。鱼尾徒劳无益地在空气里摆动。“这种鱼炖汤最好了!”“骨头多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皱皱眉。“也不多。”他说,“鱼嘛哪有没骨头的。没骨头的那是蛇啊蟮啊那些东西。”“我怕有碎鱼刺的鱼。”我说。她在我身旁蹲下。“有鱼头卖吗?”她问。“要鱼头?”大汉问道,她点头。大汉将手中挣扎不已的鱼放归水中,鱼如蒙大赦。大汉端详了半天,捞起一尾头部颇为巨大的鱼。“这条好吗?”她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大汉把那条鱼搁在了案板上。我抬起头来,望见菜市场外,细雨缓慢地下着,成列的树木一片灰色。幼小的孩子把纸折成的飞机放飞,洁白的纸飞机划着抛物线不断落到潮湿的地面上,随即沾染上肮脏的灰色。我回过头来,看到大汉已经把鱼的脑袋与它的身体分离。鱼鲜红的内脏和稀薄的血液流淌在砧板上,目光茫然。大汉娴熟的将之切割完毕,拿过一个塑料袋裹好,将之递过。“三块钱吧。”大汉说。她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三个硬币,接过塑料袋。“走吧。”她说。“那条鱼死不瞑目呢。”走出几步,我说。她让过迎面飞来的一架纸飞机,看了看我。“鱼都是不闭眼睛的。傻瓜。”“鱼的身体怎么办呢?”“有人当肉段买。如果卖不出可以用盐腌了吃。”她轻松地说。“买鸡蛋。”我说。我和她在一个妇人的箩筐里挑了几个鸡蛋。我注意到另一个箩筐里放了一些残破的鸡蛋。“那个箩筐里是什么呀?”我问。“坏掉的,碎掉的,还有太小的鸡蛋。”妇人拈出一只乒乓球大小的鸡蛋,“像这样的。”“就扔掉吗?”“是。”“这个小鸡蛋送给我吧。”我说,妇人笑了。“好。”她说。我和她踩着满地的纸飞机往菜市场外走,仿佛踩着落叶的沙沙声。我撑起伞来。她看一眼手里的塑料袋。“番茄,豆腐,鱼头,鸡蛋,葱。”她说。“还有这个。”我将手中的乒乓球式鸡蛋给她看,她莞尔一笑。我和她撑着伞走在路上。细雨被风吹拂着,不断落在她的长发与眼镜片上。她摘下眼镜藏在包里,挽着我的胳膊。“怎么停下脚步了?”她问我。“看到一个童装店。”我说,“先是想起小时候了。然后想起些别的。”“呵,难道是想到了我们家张牧云?”“对的。”在CD店的屋檐下看到一个小贩,神色忧郁的望着雨天,手推车上堆满花盆。我走过时看了一眼。“要买花儿吗?”商贩问。“怎么买法?”“下雨了没法摆摊了。都按最便宜的算。你要买什么我给你挑。”小贩可怜兮兮地说。“有香的花儿吗?”我问。“有有。”小贩取过一盆看上去颇似仙人掌的绿色植物。“这个,这个特别香。”我和她交替用鼻子闻了半天,毫无收获。小贩补充说:“这个叫碰碰香。得你碰它一下,它才会发出香味。”“和含羞草一个原理吧。”她说。我试着触碰了一下,自己闻过,而后让她也闻一下。她微笑。“苹果的香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