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苏州时,又一次鱼贯上下的迁移行为。她从箱子上跳下,低头看:“这个怎么开?”我按下开关弹簧,箱子弹开。一侧吸烟的几个男子不断打量我们两人。女孩从箱子里抱出了绒毛玩具。“这个是什么呀?很可爱的。”“海豚。”“海豚?不怎么像啊。”“是海豚。”“噢……”“怎么了?”“嗯,很少看到男孩子抱着绒毛玩具上火车的。”“大概是吧。”“你以前见过?”“没有。”“我抱一会儿可以吗?回到无锡还给你。保证不弄脏的。”“好吧。”我说。“多吃一点。这个鸡汤是妈今天熬了一下午的。童子鸡肉是硬实的,我怕煮不烂,所以多煮了会儿……”“谢谢妈妈。”“鸡肉烂了没有?好吃不?童子鸡是补品,就是费工夫。多吃几块。不够锅里还有。”“嗯。”“你别给他添了,看儿子碗里都满了。吃太多胃不舒服了,还得吃马丁宁。”“我是看儿子心疼呀。在上海能吃什么好东西?稍微正经点的菜就贵得要死。食堂的菜又老龌龊。不让他现在多吃一点,回去了还要挨饿。”“儿子你是不知道,你妈妈每天在念叨你,还说要辞职了去上海租个铁皮棚子,每天给你做菜吃。哈哈。”“别喝酒了。你怎么又喝?”“儿子回来了,我开心,多喝一盅呢没事的。黄酒呢,喝了不伤身。”“半杯。半杯!不能多喝。”我将筷子横架在空碗上,用毛巾抹了嘴和手,将双肘压在桌子上,叹了口气。“爸,妈。说个事情。”“怎么了?”“我和她分掉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分掉了?分手了?和小胡?”“分手了。”“我一开始就说那个女孩子啊,她……”母亲说,“她有点那个。人也不很好看,可是偏要强得很。你对她算得好了吧?还老是护着她。你看……”父亲眼睛转了转,一言不发。“妈,”我说,“分都分了,也有我的不好。这样事后再说什么现成话,很不好的。别说了好吗?你把她说得不好,弄得你儿子眼光不准似的。”“哦,不说了不说了……我晓得了。不提了就好。不提了就好。”“儿子,”等到只有我和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叼起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眯着眼喷出第一缕烟,然后眨了几下眼,好象在斟酌字句,“过去的呢,就过去了。爸知道你心里难过。她呢,和你似的,都是挺要强的性子。在一起呢,总是会有矛盾的。你说这个呢……”“爸我没事。没事。这种事也不是没经过。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的。我自己有分寸。”“好好,好样儿的。拿得起放得下,像个男子汉。”父亲伸手拍拍我的肩。“趁这几天长假,出去走走,散散心。到北边去看梅花怎么样?还可以去吃船菜。现在造了新公园,风景是很好的。”“好。”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一C“我在你家楼下。”“哦?”“有些东西要给你。”“好,等等,我马上下来。”她从小区门口走出来时,穿着黑色的毛衣,蓝色长裤和白色外套。长发扎了马尾。夏日的痕迹仍未散去,肌肤依然洋溢着阳光的褐色。看到我的时候,她的左嘴角勾了起来,做出一个微笑。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然后抬起头看我。“好。”“好。什么事?”“是这个。”我把抱在怀里的绒毛玩具伸给她看。“这是什么?”“你说你喜欢的那个。我在上海买到了。”“是这个吗?我都忘了。”“就是我们在健康路那家店看到的那个。你说想要这个当你生日礼物的。”“是吗?哦,我记得了……是这个颜色吗?我怎么记得那是蓝的?”“这个式样,我在上海只能找到这个颜色。”“哈……”“我搭车到城隍庙那里去淘了很久的……”“可是,”她说,敛起了笑容,“你知道我讨厌这个颜色。”“是吗?……这个是蓝绿色的……”“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我喜欢淡蓝色。你知道。”“可是,这个也很接近蓝色……”“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穿这个颜色的衣服?”“有过吧……”“没有。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上去了。”“等一下。”“还有什么事吗?”“你好吗?”她嘴角又一次勾起。她的眉毛微微一扬。“你看我好吗?”“……”“呵,我戴隐形眼镜的,眼睛都不像你那么湿。”我回过头来,闭一会儿眼睛。眼睛发疼。“是阳光太烈了。”“是吗?”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脚尖踢着碎石子。“我上去了。”“你真的不要这个吗?”“我不喜欢这颜色。”“可是我留着也没有用啊。”“你可以送给那几个喜欢你的女孩儿嘛。”“……”“怎么了?”“阳光太烈了。”她走到了小区门口。我跟着她。在一片楼宇阴影俯瞰的地方,她站住了。“虽然不好看……”她说,“不过,还是拿着的好。”她从我手里接过绒毛玩具,挥手:“那么我走了。拜拜。”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二她走开了。我站着。她跨进小区大门时,我喊:“喂!”“保重身体。”“知道了。”“喂!”“又怎么了?”她侧过头,抱着绒毛玩具,望着他。“生日快乐。”“好的。谢谢。”她说。她拐了个弯,消失了。我弯下腰来,用袖子抹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我转过来,背对着阳光。抹完了眼泪,我继续弯着腰,呼吸着,压抑着哭泣的冲动。好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她所在的楼宇,看到她站在窗口。一望见我抬头,她便将窗帘拉上了。我在走回去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短信。她说:“谢谢你的海豚。”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把这条短信删除。D我坐在河岸公园的秋千架上,读着当天的体育类报纸。阳光像细细撕碎搅拌后的金色箔片,低低地压着绿色的草坡。我将看完的一版收起,闭了一会儿眼睛。眼睛仍然在发疼。短信铃声响起,我拿起手机。“我在海豚背上看到一个电话号码。你也许需要吧。没事了。”接着是一个号码。我回复一声:“谢谢。”然后拨那个号码。“喂?”从手机里钻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我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你好。”我说。“您是哪位?”“我是小悦。”她说,“你是谁呀?”“可能弄错了。”我说,“我在我的一个绒毛玩具身上看到这个号码的。你写的?”“啊是你呀!我是小悦呀!嘻嘻。我现在在陪朋友吃饭呢。哎呀,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呀?记下我的手机号呀。回上海见面再说吧!BYE!”E记忆的片段。2004年8月23日。“怎么迟到啦?”“是我忘了。刚想起来就急着往这里赶……”“唉,算了没事啦。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看中了健康路那家店的一个海豚了。”“海豚?”“这个海豚多可爱啊……”“这个明明是海豹嘛……”“胡说!是海豚!”“是海豹呀,你看还有胡子呢。”“哼!我把它胡子剪了就是海豚了!”“……”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三5.忒修斯“小姐请问一下这个海豚多少钱?”“这个?这个不是海豚。”“对嘛我就说是海豹的……”“闭嘴!”“这也不是海豹。这个是海狗……”“海狗……”“哼……”“多少钱呢?”“这个已经被人订掉了。两周前,八月十日订的货。”“啊,好遗憾……”“那只海豚可真可爱呀……”“是海狗……”“我说是海豚就是海豚啦……”“我到上海去找找。这个式样也许会有的。”“好!我今年生日,你送我这个就可以啦!一定要哦!海豚!”那天,我们打算,私奔。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没有二话。没有了。时间:2005年2月14日修私奔的日子A“我买包烟抽。”修对他说。他点了点头,站在了便利店门外。便利店看店的女孩戴着手套抱着暖炉,正看着电视中重播的春节晚会片段。他注意到女孩的围巾外缀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修走了回来,递给女孩一包烟和一张十元钞票。他听到女孩的手拨弄着柜台中那些跳跃的硬币。金属相击的轻响。修把一支烟递给他,他摇了摇手。女孩坐了下来,瞥了他一眼,伸手把十字架掖进了围巾。“还是没学会抽烟?”修问。“没学会。”他说。“男人不抽烟不算大学毕业。”修说,低头为自己点火,然后喷了一口烟。“我一直以为你不抽烟的。”他说,你做那些活计的时候不会烧着吗?”“伙计,做木雕设计又不是木材厂。还严禁烟火嘞。”“你知道我不大懂。”“没事没事,不是想说你。走走,进去吧。”路旁连绵的餐厅漾出鱼香肉丝的味道。街角的狗漠无表情地着他们。路灯像元老院的傀儡议员一样低头凝立。天空带着冬季惯有的灰色。他跟着修走着。修用烟轻轻点狗的鼻子:“来来。”狗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朝修吠叫,亮出了森白的牙齿。修不迭退开几步,他急忙扶住修。对面餐厅里跳出了一个胖男人,朝修大声怒吼。修将烟弹落在地,一边冷笑着走开,一边盯着狗:“叫,接着叫。过两天把你弄成狗肉煲。红烧了你。还叫。居然想咬我。”“没事犯不着惹狗呀。”他拉了一下修的袖子,“疯狗咬人的。”“大冬天的,狗就该给人吃掉。敢咬人的狗更加是死不足惜。要说这是中国不是高丽呢,不然连着狗肉泡菜一顿就进肚子了。”他们过了马路,走向荷花池浴室。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四浴室之侧,便利店门前,年轻英俊的收银员,鼻子上裹着纱布,正用柜台上的电话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2月14日。我知道的。现在不成。我两点下工,然后去洗澡。你三点来吧。随你好了,我都无所谓的。别买太贵的。好。好。我不疼了。好。再见。”“鼻子怎么了?”修问。“前几天给打了。”收银员说。“莫名其妙的就打我,警察局还不管。”“又是你小子暴脾气是吧?为女朋友?你女朋友长得那模样,除了你小子还有人勾搭她吗?”收银员龇了一下牙,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海豹。“要有人能把她拉走我就谢天谢地了。”收银员说,“谁把她追走我请谁喝酒。不带虚的,要多少我喝多少。真是,醉死都比看着她强。这女人就像我们做电路的时候焊锡用的松香,一开始软乎乎的,一粘上就硬,粘着你不放呀。”修眼睛闪了一下,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超市柜台边有人喊着买瓜子。收银员做了个示意回头见的手势,站回柜台中。他跟着修朝浴室里走去。掀浴室门帘的时候,他对修说:“其实这样不好。”“怎么?什么不好?这浴室不好?”“不是。”他说,“一个男人背后说自己女朋友坏话,这样不好。当面对人家好,背后说坏话,这不是男人该做的事。”“那是因为你没有过女人。”修微笑了一下,掀起门帘,“请吧,还得我扶您进去哪?”“两位老板来了?”浴室的掌台春风满面,亲自起身迎接,“阿修你是很久没来了。”“前段儿感冒了,”修说,“发一阵子烧,咳嗽一阵子,脑仁儿疼。拿些西药通鼻子,又弄了个鼻子过敏。怕生病,一直没来。这不,今天有朋友来看我,叫着一起来了。”“还是老位子吧?”掌台手持着叉竿跟着。修指了一下,“靠墙的那两张软铺吧。”他站住了,修拉了他一把。“你的铺。”修说,开始脱外衣。他坐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抬头看,阳光自高高的窗口泻落,砸在对面的墙上。片段明暗,如斑马的皮肤。被温暖空气蒸熏的手开始热了起来。他揉了揉脸。修把外衣脱下来,递给掌台。后者提起叉竿,把外衣挂了起来。修看了看他,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呆着干嘛?你洗澡时还穿衣服啊?”他开始脱衣服。掌台抱着叉竿看着他。修给掌台递了一根烟,掌台接了,夹在耳后。他看到自己裸露的苍白的皮肤。他有些不好意思。修看着他颀长的身姿从衣服的覆盖下亮相,发出低声的叹嘘:“真不错。”修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我可不是同性恋。”修笑道,伸手给自己点烟,“希腊人才都是同性恋呢。你的身材真不是一般好。按说你皮肤这么白,不能够这么结实才对。我见过的身材好的,都是打网球跑步游泳出来的,一身的阳光颜色。就你这么白还这么结实的,少。”他不露齿地笑了一笑,点了点头。他把衣服脱光了,掌台把他的衣服一一挂上,而后转身离去。一个胖胖的服务生端来两杯绿茶。修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烫!”他喊道,“你先别喝。”他把端起的杯子放下了。绿色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这植物的残骸,被剥离了生长的母体,保留着绿色的本质,在遇到强烈刺激的热水之下,尖叫呻吟,释放出自己绿色的血液,于是馨香满室。他想。室内温润的空气使他感到发热,头发刺刺的发痒。他躺在铺上,伸直修长的双腿,按住嘴咳嗽了几声。“等我抽完这支烟,”修说,将头靠在软枕上,轻轻吐出一口烟,袅袅若画,幻漫的弥散开去。修目注着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肺癌死去的。”修说。“开玩笑吧。”他答。“我想就那么死掉,”修说,“吸烟,吸伤了,吸得肺失去功能。那时我应该还不是很老,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然后咳出一口血来,像个忠臣良将一样的死掉。我不想活得很老,全身得遍病,身体残缺,形销骨立,面色蜡黄,在床上挺尸。”“别这么想。”他安慰修。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五“这样挺好玩儿的。跟京剧的脸谱一样,小生,脸白净儿的,涂些胭脂红。忽而一口血,鲜血梅花的喷出来,然后就此殒命。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最好还得是一身白袍,那就像桃花扇了。”修执烟的右手在空中轻轻挥舞着。他不再做声,用手触了一下茶杯壁试了一下温度,又缩了回来。修将残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闭上眼睛,双手缓慢地摩擦了一下自己的颊。死去的烟头余烟不息,青烟盘旋着上升,恍若一个逝者的冤魂。“洗澡吧。”修说,站起身来。他们进去时,浴池的水仍保留着碧绿色。那是掌台每天的按例,在中午放满一池热水之后,加一整瓶的护肤液。浴池中还只有三个人。两位负责擦背的澡工在一旁长凳上吸烟。他和修在浴池边坐下。修伸出脚来,探了一下水温。“还好。”他说。修坐进了水中,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他说,“真舒服。你也坐下来好了。水温刚好。”他用热水把毛巾浸透,在自己干燥的皮肤上缓慢擦拭,直到把周身擦湿,而后,他扶着池壁坐进了水里。修睁眼看着他。他面不改色的坐在池中,与修对视。“你蛮在行的。”修说。“在北方,”他说,“常常去澡堂。”“我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澡堂有什么区别。”修说,“没注意过。反正冬天,我喜欢来这里。”“嗯。”“扬州人说,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你知道吗?”“不知道。”“我打朱自清的散文里见的,真的扬州人倒是问过几个,都说不知道这话。这意思就是,上午去茶馆,下午泡澡堂。扬州人就这么过日子。”“挺舒服。”“岂止挺舒服,神仙过的日子呀。所以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是真想去扬州。可是我过不惯江北的日子。”“气候差很多吗?”“不只是气候。雨水,天色,建筑,人说话的声音,饮食,隔一道江,就都不一样了。我还是喜欢江南。”“我也开始喜欢了。”他说。“两位老板要擦背吗?”坐在一边抽烟的大汉问。修挥了挥手,“等一会儿。”“得泡透了,”修把头转向他,“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蒸了一遍了,汗都泡出来了,全身都酥软了,红了,然后擦背。血液运行一快,全身上下,骄奢淫逸邪魔外道的东西全出去了,就剩下一身的通透。不过不能泡久了,水烫着呢。泡久了就跟林冲一样了。”“林冲?”他问。“野猪林鲁智深义救林冲!”尤力掀开浴室帘子,钻了进来。“你看你这样儿!”修大笑着说,“剥掉一身皮还是这么一回事儿。”“谁说不是一回事儿了?”尤力伸脚进池,试了试水温。“不错。”“介绍一下。”修说,“这是尤力,一警察。专门婆婆妈妈地劝人家,解决民事纠纷的。尤力,这是小陈。北方来的一个朋友。”“好。”尤力说,“就不说什么了。我这人说不好话。幸会啊。”“扑通”一声,尤力跳进了空空的浴池,展臂开始做自由泳。他颇为羡慕地看着尤力那健壮的上身,说:“你好。新年好。”“新年好!”尤力在池的那端说,“这两天可累死我了。”“怎么了?”修问,“大过年的又有丈夫打老婆了?”“丈夫都忙着打牌喝黄酒,老婆都忙着串门吃年糕,哪有心思打架。你以为女人都是属老虎的,跟你老婆那样?过年前一天出一案子,本来不是大事,这两天家属却一直来找,赖在门口不走,弄得我们不痛快。”“什么案子?新鲜事不?”修问。尤力一个猛子又扎入了水里,双臂抡动,朝池子此端游来。水花翻飞,几个浴客皱眉。抽烟的大汉站起来。“哎,那个,老板,池子里不让游泳。”“什么?”尤力把水淋淋的头钻出水面,闭着眼睛问。修把毛巾扔在他肩上。“擦眼睛!”“老板,这池子里洗澡的,不让游泳。”“晓得了晓得了。我不游。”尤力把毛巾卷起来放在池壁上做枕,全身浸在水中,轻轻吁气。“舒服。”“你还没说什么案子呢。”修说,“新鲜事?杀人的?”“不是,”尤力说,“过年前,咱们这片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同一天失踪了。说巧也巧,他们俩还是以前的高中同学。现在人家爷娘每天到派出所来问,问找着没。一听没找着就拍桌子瞪眼睛的。”“呵!这两个孩子多大了?”“二十一二岁吧。都是大学生。”“现在的孩子真够浪漫的。玩儿私奔呢。才多大呀。不知道世事艰险,估计就是卷了家里点儿钱就逃走了。出去呆一段儿,钱花完了,给家里打电话让人去接,挨顿训,没事儿了。现在孩子可是真幸福。我们那个时候要这样,非给家里打死不可……你说这两个孩子还没回来?确定是在一起吗?”“不确定,只因为他们是高中同学,所以猜测可能是在一起。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两天被催急了,正在打印他们照片儿,准备网络上发,让火车站什么的都给找找。”“乖乖,通缉呀。”修舔了舔舌头。“有能耐。二十一二岁就能天下皆知了。英雄出少年哪。走了几天了?”“一个星期了吧。”尤力说,“度日如年啊,真是很折磨人的。那两对爷娘都不是省油的灯,每天电话打不停,没事还催着问。我们也只好陪小心。你知道这大过年的,哪里都乱,不容易找。”“所以说英雄出少年,”修说,“天时,地利,人和,都考虑到了。这一走就是不打算回来了。真是铁了心了。有意思。我以前跟人私奔怎么就没计较到这分儿上?”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六他听着修和尤力的对答在郁热的空气中漂浮着。他伸手舀了一把水,洗了一下脸。“其实吧,”他张口说,对着尤力。后者把眼睛转过来。“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爸妈的心肝宝贝。这么急其实也难怪的。换了我我儿子丢了我也该急。”“我就不急,”尤力说,“我儿子那就是一个狗鼻子,我喝一半的黄酒藏哪儿了,他都能找出来给我喝了。我要是把他往外扔,他闻着味道就能回家来。”“你儿子几岁?”修问。“十岁。”“前途无量。”修说,“将来就是一个活酒鬼。一准是条好汉。南方人这么喝酒的准有出息。”澡堂大厅里语声仿佛密织的网一般喧嚷起来。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渐次明亮。有人掀起了帘子,提着浴巾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进来的人们。男人们的大脚被插入池水中。于是轻声的呼嘘开始不断响起。吸烟的大汉站起身来,又喊了一遍:“老板,要擦背吗?”“人开始多起来了……”修说,伸手舀了一把水,按在自己脸上。“尤力,你还没告诉我,出走的是谁家的孩子?我认识吗?”“俩孩子,男的姓张,女的姓余。”尤力说。“噢?”修说,“就住这一段儿?”“是。一个住荷叶新村,一个住吉利小区。”“等等,”修把头转过去,朝着尤力,神色郑重。“那姓余的女孩儿,该不是,叫余思若?一中毕业的?”“你认识?”尤力惊诧地看着修。“哈,哈,哈,哈哈……”修仰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天花板,而后缓缓地把身体沉进水里,自下巴,至嘴,至鼻,至闭上的双眼。修的整个人沉入了水里。他则和尤力眼睁睁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修的头钻出了水面。他听到了修连绵不断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呀想不到。”“你认识那女孩儿?”尤力问。“我认识?余思若?浔阳江头夜送客,芦叶荻花秋瑟瑟。枝头有花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哈,哈。这丫头,这丫头,这丫头厉害得很。”“你真认识他?”尤力问,“那丫头什么人呢?”“哼哼,何止认识。”修说。何止认识?余姑娘,余小姐,余小狐狸。若有所思。呵呵。我太熟悉她了。我现在一闭眼,都能想到她的笑,她那天鹅般的脖子,她的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跟花儿一样嫣红。这小狐狸精,她戴着眼镜的时候闲雅文静,不戴眼镜的时候就俏皮活泼。她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猫一样。为什么我叫她小狐狸?不是因为她是个狐狸精。不,不是的。她不是一个狐媚子。这丫头是一张瓜子脸。吊眼梢,像京剧花旦一样。瘦脸,嘴唇薄得像花瓣。我与她刚相识的时候,她的黑色长发散在肩上,脸色苍白。她的肩膀很窄,腰细腿长。她的脸具有不动声色的妩媚观感。迷人哪。也许她惟一的缺点,就是脸白得没有血色。我现在能够回忆起的,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时我35岁。那个黄昏,我坐在一辆借来的帕萨特里,管老张的太太借的,你知道吗尤力?那个做汽车销售的徐姐。我在她家楼下等她。我靠在后座椅上吸烟,眼睛盯着她家阳台。她家在二楼。窗玻璃是蓝色的。阳台上放着一盆水仙花。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七那天的云形状像水仙一样。西边的晚霞把云烧紫了。横空的云是一片嫣红色的。那样子像布丁的油画。烧完的烟灰总是不堪重负的落下,好几次险些烧坏我的裤子。我穿的是丝绸的裤子,丝绸的衬衣,新皮鞋。那时我怀里揣着我所有的存款和借来的钱。那时我名声很好,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借钱给我。我把吸完的烟头塞进旁座位上搁的烟灰缸。我知道不能把烟头扔在地上,否则会出麻烦。我害怕任何一点麻烦。我不知道我的表是不是准。我那时戴一块朋友从北京帮我办的冒牌劳力士。她家楼下的洗车店伙计跑过来问我要不要洗车,问了三遍,我挥了三次手。然后,他们开始吃盒饭。那时是下午五点。后来我就看到她了。她站到了阳台上。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白色的百合花儿一样。那白色几乎可以灼伤你的眼睛。她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慢条斯理地开始扎马尾。我把烟按熄了,看着她扎马尾。她扎完了,朝我又摆了下手。然后,她消失了。过了三分钟,我看到她提着一个大包,从楼里出来了。对,你没猜错。我事先和她约定过了,那天,我们打算,私奔。这并非心血来潮之举。在此之前,我和她有过长达两年的恋爱。一对年龄相差差不多20岁的情人。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必须用某种具有破坏性的举动,昭示我和她的爱情。她像羚羊一样温柔的明眸,像鱼一样曼妙的身姿,是不应该每天辗转于公车、学校、空气不良的教室、用粗鲁的词语对话的男生、熬夜用的浓咖啡之中的。她应当生活在一个有阳光,有树木,夏天能听到雨声早晨能听到鸟鸣的地方。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没有二话。没有了。她走过来了。她开后车门,将那个大包扔在了后座,关门。我将烟灰缸拿开,她坐在了我身旁的座位上。“好了。”她拍拍手。那天的夕阳从车前窗泻落下来。我看着她细巧的鼻尖,柔嫩的脸颊,金丝边眼镜。修长的胳膊伸直,她的手触了一下车前窗上挂的一个十字架。我凑过去想吻她一下,她指了一下窗外。“门口这些人都认得我。”她说。“你以后不生活在这里了。”我说。车子发动了,她抬起头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她正望着那盆水仙花。阳光的角度转过来,水仙花消失在视野之中。她闭上眼睛。我们已经上路。“吃晚饭了吗?”我问。“没有呢。”“先出了市区,”我说,“往南开,先走远了,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让你的胃酝酿情绪。”她微微一笑。“想吃凤梨炒饭。”她说。“特别想吃。”“不急的。”我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八车子在行人已渐稀少的路上行进。夏季的树荫在已趋微弱的阳光下逐渐淡去。行色匆匆的人们正在归家途中。她凝神望着窗外。单车的铃声不绝于耳。“听音乐吗?”我问。她点头。我于是播放起《PAGANINI’SDREAM》。几乎带有尖锐意味的小提琴声。路经一个高中,正是放学时间。涌出的人流和自行车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我踩下刹车。“高三生。”她说。“什么?”“都是高三生。”她说,“这么晚放学。不过这已经算早的了。市里有的高中是拖到晚上九点才放学的。”“你以后不用读这个了。”我说,“所以大可以旁观者清。”“是吗?”她说,“读书总还是要读的。读了十几年书了。猛的一下确认这些精力都白费了,是挺让人难过的。”人流相对稀疏一些时,我小心翼翼地驱车前进。她从兜里掏出口香糖吃。“修,要吗?”她问我。我摇头。她慢慢地咀嚼口香糖。我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在吹一个荧光绿色的泡泡。我们被一个红灯拦住了。前方的车如海龟一般排行不动。我叹了口气,将双肘压上方向盘。“看那车,”她指旁边的公共汽车,“人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还有一个说法叫挤得和鱼子酱一样。”我告诉她,“俄罗斯人的说法。”她回过眼来,眼神飞了我一下。“扯吧你。”她笑。“哎?小若?”我和她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停在车侧。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潘叔叔。”“这个时候怎么不回家呀?”潘叔叔问,“这是你朋友呀?”“是我爸爸同事,”她说,“爸爸让他来接我去吃饭呢。”“啊,你爸爸还好吧?上回我跟他说吃枸杞和黑芝麻可以治白头发,他用了吗?”“挺有效果的,爸爸没事还拿这事说,见面要谢谢你呢。”“谢什么呀。你见你爸爸代我问个好啊。”“好好,潘叔叔,绿灯了。”“哦,那我先走了。再见呀小若。”“我爸爸给我外婆买药材时认识的一个人。”过了路口,她解释似的对我说。“噢。”车子开出了市区,沿途闪过五金商店、发廊、餐厅、服装店、零食店,夏季的暮色鲜明之极的落了下来。我放慢车速。小提琴声依然继续。叶影不断抚摸着车前挡风玻璃。“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南边的一个小镇。”我说。“然后呢?”“在那里过吃凤梨炒饭,过夜。我要给你看我新做的一个木雕。”“是什么呢?”“阿佛罗荻忒。”“希腊的美神?”“是的。你知道我的模特是谁吗?”“不知道。”“就是你呀。你这美丽的小狐狸。”“噢。”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继续咀嚼着口香糖。“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我说,“足够在车上吃的食物,饮料,一个旅游用的闹钟,你需要一些美丽的服饰,来纪念这次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