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你就断定了我想跟你交换?”“也不是。你说你记得我高中时爱吃番茄,我就觉得你别有所图。”“那么,你记得我高中时不吃番茄,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心里有鬼?”她放弃争辩,伸出右手舀了一勺罗宋汤,在我面前示意了一下,然后一口喝掉。“领你的情了。”她说。我们继续低头吃喝。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我思着话题。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一对老年夫妇走了出去。几个穿着洁净白衬衣的人进来。一个学生样子的男孩呼唤服务生为他将饭菜打包。有人进来问是否有大盘鸡供应,未果,离去。一对看样子结伴而行的青年人进来(一个胖男子,一个长发男子)坐在邻桌,敲着桌子要过菜单。“我一直想问的是,”她说,“为什么你不喜欢吃番茄?”“其实是因为,”我说,“意大利菜里都是番茄,而我是反法西斯斗士。”“那你还喝德国啤酒?”“又或者,”我说,“你知道番茄的原产地?”“我以前是数学课代表,我讨厌地理老师。”“应当是产自,”我说,“新大陆。番茄进入欧洲人的知识领域,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随后,伴随着黑奴贸易、殖民者的掠夺,番茄被捎带带到了欧洲,成为了意大利人的座上珍。为了表示对种族主义的抗争,我从来,尽可能,抵制吃番茄。”“说真的?”她问。“你那么有正义感?”“胡扯而已。”我承认,“随口胡说。借题发挥。”“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好吗?”“说吧。”我说,“是不是和她有关?”“是……我想,小胡和你分开,是不是因为你这种脾气呢?”“什么脾气?”“喜欢胡扯呗。”“她也爱胡扯。一胡扯起来没边没谱的。”“看上去小胡是个蛮沉静的女孩子。偶尔有些男孩子气。”“装的呗。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我们要回锅肉一份,辣子鸡、玉米烙、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炒花生。再来四瓶啤酒。”邻桌的胖男子喊道。“宫保鸡丁和辣子鸡不是重复了吗?你那么爱吃鸡?”长发男子说。“宫保鸡丁有花生和茭白嘛。”胖男子说。“那你还点花生?”长发男子问。“其实,”她一边优雅地吃凤梨,一边说:“你跟她高中时谈恋爱,整个学校都觉得怪惊讶的。所以我一听到你们分手,第一反映就是:怎么你们持续了这么久吗?”“三年。”我说。想再接一句,却想不出词来了。暮色渐次昏暗。长窗的流水犹如夕雨一般落之不停。桌上花瓶中插着不合时宜的玫瑰花。我将头倚在窗玻璃上,看着她的眼睛沉没在玫瑰花的阴影里。“换个话题吧。”我说,“忽然想起了《美国丽人》。”“怎么说?”“米纳·苏瓦里。那个女主角的名字。睡在玫瑰花里。一个90年代的洛丽塔。”我说。“哦。”她似乎毫无兴趣。“十二岁的洛丽塔和她的继父私奔。”我继续无聊的发挥,“完美的爱情。”“我没觉得《洛丽塔》是部好小说。”她直接地说,“林恩导演的电影还有些意思。能教会人们什么呢?”“为了教会人们怎么写小说是福楼拜之前的事情了。”我说,“亲爱的,要记住。小说应当给人一种阅读的乐趣。一种美感。一种存在的,确实能让人感觉到诗意的东西。”“12岁女孩和37岁男人私奔就是诗意?”她一针见血。“不是数字的对比那么简单。”我说,“再说,海伦和忒修斯私奔的时候,她也只有14岁。”“哦。”她开始看窗户的流水。“也许魅力不在于14岁,”我说,“魅力大概在于私奔。”“私奔。”她无聊般地重复。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一“晴朗的夜晚。拉着自己心爱的人儿从阳台上滑下去。美丽的女孩儿会为你挽住逃跑的绳索和度日用的财物。雇佣一个老迈的车夫,躲避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中。在月光下铺满枫叶的马路上,得得的马蹄声是为你和爱人私奔的最好伴奏曲目。你可以将私藏的葡萄酒为你的爱人斟满,为这自由的爱情得以逃生而欢庆。”我一口气说完,“不觉得很美丽?”“概率低。”她说,“夜晚可能下雨。你可能忘了带伞。心爱的人儿也许体重太大。阳台也许陡峭。绳索也许不牢。车夫可能喝醉。马车可能抛锚。月光可能很暗。马儿可能失蹄。喝醉了可能会被夜巡的警察逮住,送回家去。你晚生了两百年。你应该活在巴黎。”“数学课代表。”我说,“你真伟大。”“谢谢。”她微笑着,吃完了最后一筷凤梨,把盘子推在一边,“来两份柠檬汁!”她喊道,回头对刚要张嘴的我一笑,“别争了,我请客。”“我张嘴不是要付帐,”我说,“其实我不爱喝柠檬汁。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是你请我喝的,那么我应当学习着喜欢起来。你说对不对?”“油腔滑调。”她定性似地说。“啤酒全部都打开!”邻桌的胖男子说。“你能喝。”长发男子说,“下次我叫阿陈过来陪你喝。”“哪个阿陈?”“那个,我一哥们,跟你说起过的。人特老实单纯。可是喝酒是一级棒。就坐那儿,闷声不响,喝,能喝两瓶白的。”放在玫瑰花旁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我伸手取过,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点头,从餐桌旁拿起一份杂志翻看。“在哪里呢?”父亲的声音。“在外面吃饭。什么事情哪?”“这周末回家吗?”“还有一个实习作业没有做完,”我说,“做完了就可以回家。”“回家记得把箱子什么的带回来。”“好。外婆怎么样了?”“还在观察。结果还没有出来。”“现在是在医院,还是在家?”“医院。其实住在医院里也好。有空调,省得受寒。”“也对。我回来了就去看她吧。今年过年还是在外婆家吗?”“大概是。到时候再看吧。你要回来的话提前一天告诉我,我让人去接你。”“好。知道了爸。”“你外婆?”她问。“是。”我说。“我听小胡说过,”她说,“你和你外婆感情很好。”“是很好,”我说,“对了,数学课代表看过高尔基的《童年》吗?”“小时候看过。怎么了?”“我对我外婆的感情,类似于高尔基对她外婆的感情。”“噢。”“事实上,”我说,“我外婆和高尔基的外婆有类似之处——胖胖的熊一样的身子。笑呵呵的脾气。一个可爱的老太太。还会做一手很好吃的面饼。”“真不错。可是怎么住院了吗?”“如果想转话题,说到一半再转好了。”她说,“说说你外婆她老人家,比听你油腔滑调安全。”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二D1938年,外婆出生在无锡。“不是名门望族,亦非达官贵胄。只是普通的市民出身。在那个年代,跟所有江南女人一样,上过小学就开始从事纺织和厨艺。外婆的父母似乎是普通的小市民。组建成的是那种丈夫在外工作,妻子在运河的堤边淘米洗菜的家庭。”我说。“噢。”她似无兴趣。1956年,外婆结婚,嫁给一个姓徐的男人。“我没机会亲眼见到我的外公。外婆家起居室里悬挂的黑白遗照给人清癯温和的印象。我母亲和舅舅的名字是他亲手所起。大概是个读过书通晓文墨的人。据说他每天要喝掉二两黄酒,吃掉二两花生。在他生活的河畔居民区,他传播了最初的扑克牌和象棋知识。这是我七岁时接受象棋教育时,外婆家的一个邻居告诉我的。”“我外公现在还能每天喝二两黄酒。”她说。1957年,外婆生下了女儿,即我的母亲。六十年代的第一年,生下儿子,即我的舅舅。1960年,我的亲外公逝世。“我妈说,说来奇怪,现在想起她的亲生父亲来,居然谈不上有很深的印象。大概是父亲过世时年纪幼小,还未对死亡有特殊感情,思想上并未受到强烈的冲击。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生身父亲,那个和自己母亲结婚,继而孕育了自己的人。也仅是如此了吧。”1969年,外婆再嫁。夫家姓杨。“那是我现在的外公,”我说,“当时是无锡市政府的一个机关干部,刚离婚。他退休时还拍过一张身穿机关制服正襟危坐的样子。据说他刚和我外婆结婚时肥胖、大男子主义、专横,一身官僚主义作风。他对于自己与前妻的亲生儿女关怀备至,而对我母亲和舅舅却不闻不问,不时打骂。他的业余爱好包括写毛笔字,养花,练各种气功,听黄梅戏,以及吃口味偏甜的红烧肉。”“你好像没继承他任何爱好。”她说。“有的。”我说,“最后一项。”1979年,外公在家里殴打一个青年男子,至头破血流。为此被提到派出所问讯。“那就是我的父亲,”我说,“当时刚开始商务职员生涯的他,正在和我母亲进行初步的接触。我的外公对他报以殴打。理由是他不能接受有一个穿着浆洗过的白衬衣在他家门前与他女儿约会的男子在邻里间享受着比他更好的口碑。在把我的父亲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他被拉到了派出所。在各种传说中,最可靠的一种是这样的:我父亲去到吴桥地区派出所,告诉那些午饭还和他一起吃酸菜黄鱼汤喝白酒的警察说,他的受伤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跌的。在那些警察放心有余悸的外公回家之后,我父亲抹了一下额头犹在流淌的血迹,对外公说:你最好记得,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了。”“现在他们关系怎么样?”她问,“老死不相往来?”“我外公,”我说,“现在对待我父亲采取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态度。那应该是他失去经济来源之后,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老人家嘛,你宽容一点。”她说。1982年,我的父亲和母亲结婚。“虽然没有获得许多的认可,但还好没什么阻挠。”我说,“一个纺织女工和一个贸易师的结合,在运河沿岸居民区被认为是不错的故事。外公没有公开表示态度。外婆则对我父亲非常喜爱。我的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离开了河岸的居民区,去到了市区居住。而外婆和外公则逐渐步入老年。”1983年,我出生了。“不是我夸口,”我说,“一出生就是作为一个倍受宠爱式的人物出现。毕竟父母双方在各自家庭中都算是不错的人物。作为他们的儿子自然是注目的焦点。从小就显示出不凡的天赋。首先是基本不哭,而且被谁抱都很配合。就像乖巧的猫一样受到宠爱。五岁开始识字。幼儿园就能读《杨家将》。小学里看完金庸所有的小说。成绩优秀。被所有的女老师认为是范本式的学生。口才利落,普通话标准。十岁时还获得过区小学生演讲比赛的头名。”“现在的口才也不错。”她说。“小学毕业就以公费生身份考入了全市第一的私立初中,初三毕业又以公费生资格考入了全省第三的市一中。可谓是一帆风顺,作为外婆来说当然也对我喜欢得很。”“你跑题了。”她说。“没有,”我说,“说到我的这些事,无非是为了强调我外婆的幸运,拥有这样的一个外孙,尤其是,他,居然能够和一中史上最有名的数学课代表张姑娘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学。”她拿起纸巾掩口,开始咳嗽。1989年,舅舅结婚。“至今还记得舅舅结婚时的场景,”我说,“舅舅娶了一个活象黑猩猩的女人。她穿着红色的婚礼旗袍出场时简直像一盘辣椒雪里蒿。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女人有好感。舅舅结婚那天,这个女人,我的舅妈,居然当着大家的面,骂外婆没有给她置办齐家具。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对我外婆粗声大气。年方六岁的我当时理直气壮的骂了她一句黑猩猩。”“你厉害。”她说。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三1991年,母亲辞去纺织女工的工作,开始担任某制衣公司主管职位。“妈妈辞职的那天,是我陪她去的。我在门外椅子上看书,她去和厂长交涉。外婆为了这件事骂了妈妈好多次。后来,妈妈辗转了好几家公司,终于到了自己做汽车销售生意的地步。说起来,妈妈算是成功的。”1996年,舅舅去了美国。“说是出国,”我说,“其实不过是去塞班岛,一个离中国大陆较美国本土还近些的岛屿。舅舅做那里的中国工人的主管,操着不标准的英文,和美国工头交涉。对外说起来,算是出国了。结婚那么多年,那只黑猩猩,我舅妈,从来没有去看过我外婆一次。而舅舅也只是到过年,才会回来那么一次。”“听上去像是常见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故事。”她说。“舅舅其实是一个软弱的人,”我说,“所以,他会被我的黑猩猩舅妈控制着,根本不知道反抗。我妈妈一直说我很像我舅舅。她害怕的就是我被哪个女孩子迷住了。所以,她从来,都不是很喜欢小胡。”“心理学上来说,”她说,“爱子心切的母亲总是害怕会失去儿子,会下意识的希望儿子在精神上更羸弱一点。”2001年夏天,舅舅回国。“回国的舅舅只去看过外婆一次。那些年,外婆年年准备压岁钱,想给舅舅和他的女儿,我的表妹。可是都没有过机会。老了之后,外婆过的日子还算富裕,可是,也只有我们一家会常去看她。平时,她都和门口一帮老太太打牌,听一些闲言碎语,然后会拉住我用很秘密的语气说:佳你知道不?贺龙其实是贺子珍的哥哥……谁说的?门口阎老太婆说的。她知道得多,什么都知道……”2002年春天,外婆被查出了乳腺癌。“那个春天来得很迟,我和小胡刚开始恋爱……”我说,“我高考。考去了上海。然后,每个周末,我乘火车从上海回来,去医院看我外婆。你知道吗?我外婆的身体,一直是,很健康的,胖得像春天的熊,还每天嘻嘻哈哈的,胸无城府。六十开外的人,没有白头发。特别能吃。没病没灾的。她家族还有长寿史,我太婆就活到了九十九岁。我和爸爸妈妈一直说,外婆是那种能过百岁的人的。所以,真的是,没有想到会那样。她生病了,我们还不能告诉她真相。只好说,是些小毛病。我去医院,给她说笑话。就想,她能好起来。”“后来呢?”她问。“2003年夏天,外婆的乳腺癌被克制住了。”我说,“那时全家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舅舅被妈妈训了,来接外婆出院。然后,那年夏天,外婆还去了浙江疗养。那时检查身体,乳腺癌基本不成问题了。可是,出了别的问题。”“什么呢?”“查出了肺癌……都莫名其妙的。青天霹雳一样。不知怎么就……我们,还得瞒着她,把她拖去医院,说,疗养。我大二学习忙,只能两周回去一次,看她。那时,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嚷嚷着说,要出院,要出院……于是我们只好一次一次的哄她。说会好的,快好了,等等。”“后来呢?”“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我说。“我和小胡分手的那个秋天,她的病势又奇迹般的好了……等我的心情允许被开玩笑时,爸爸说,外婆的身体就是我感情状况的晴雨表……呵。”“原来如此。”她说,“现在呢?”“现在?应该还好。冬天到了,怕她的肺受不住,就让她找个医院疗养一段儿,然后,差不多过年时接她出来。她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的了。就盼着她好些。我在上海做完这些实习,就回去陪她了。”“像是个孝子。”她以手支颐,说。“如果不是做姿态,倒真的很可爱。”“谢谢。”我俩默默无语地喝柠檬汁。我几口将柠檬汁喝罢,把杯子放在桌上。她莞尔一笑。“你有事?”“没有。”“那干嘛喝这么急?匆匆忙忙的。”“因为,”我说,“秀色可餐,吃得太急太饱,所以要用饮料消一下食。”“其实你大可以把饮料喝慢一点,这样你就可以多纠缠我一会儿了。”“你看你都猜到我会这样了,肯定有破解之道。所以我就不用这招了。控制与反控制。”“喝白的吗?”胖男子问长发男子。“不要,”长发男子说。“小悦一会儿到了,我们喝高了她一个丫头怎么扶得动?”“那就别扶了,”胖男子说,“我就躺她怀里睡。”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四“你别美了,”长发男子说,“她的心早被那小王八蛋给收了。以前多爽的一个女孩子,现在没事掏手机,等那男人短信。那男人约她去哪儿,刷的打车就过去。女人哪。”“小丫头刚谈恋爱都这样。”胖男子说,“将来要结婚了还是我这样的有安全感。”“反正便宜也被那小子占光了,”长发男子说,“你还惦记着哪?”“我说你小子,”胖男子朝我瞪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喝高?我没高。我还能喝白的。”“你说你装什么北方人,还一口一个喝高。装吧你。”长发男子说。“你别装醉给我逃杯。你喝不?”“对不起。”我说。“听到你们说到一个名字。有些耳熟。”“我说什么了?”胖男子说,“我说什么名字了。你在糊弄我。”“你,糊弄,我!”长发男子说。“你这杯没喝,你跟别人说话,说什么话。”“怎么了?”她问。“没什么,”我说。“我好象听见他们说小悦两个字。我一个朋友也叫小悦。”“重名吧。”她说,“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月?月亮的月超越的越?”“喜悦的悦。”我说。“同音的字那么多,重名都不希奇。人家喝醉了你别和人家多说了。”她说。“所以我也没多说啊,我只是看他一眼而已。”我说“你呀,”她说,“怎么从来就没有认错的习惯呢?”“得,我错了。”我说。“你说谁喝醉了?”胖男子说。我朝他摆了摆手。“吃完了吗?”我问她。她轻轻的咬着吸管,喝柠檬汁。“一会儿吧。”她说。“我说,那什么,”胖男子站了起来,长发男子拉他的衣袖,没拉住。胖男子双手箕踞在我们的桌面上。“你说谁喝醉了?什么名字?你看我喝醉了就看不起我了是不是?”“别瞎折腾。”长发男子说,“丢人吧你。”“丢人就他妈丢人。”胖男子说,“我丢的人还不够?我他妈的看上的女孩儿居然跟个无锡人跑了。我他妈的丢人不丢人?无锡,那是什么地方?吃东西甜得,像他们拿糖当盐似的。我没醉。我都没喝白的。”“我不知道您对无锡人有什么看法。”她将空杯子搁在桌面上。“可是,麻烦您别在这里撒酒疯。回您自己的桌子上去。”“你说什么?你,你当老师的吗?你还会训人哪你?我是自由的,我在这里走走,怎么了?你,你是干什么的?”“走吧。”我说,站起来穿外套。她沉着脸站起了身,取外套。胖男子站到了她面前。“请让一让。”她说。“怎么了?”循声而来的服务生问。我正从瓶中取下玫瑰花。流水爬满了窗户。仿佛夜雨的车窗。“没什么事。”我说,“可能有些小误会而已。”我伸手拉着她的左手,她没有拒绝。我试图从胖男子身旁走过。“麻烦您让一让。”她说。“阿宝,别惹事!”长发男子说。“你,你这个四眼女人。你,说,我喝醉了?你就是说我没用咯?我还没喝白的呢,我怎么会喝醉?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无锡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都他妈贱。”她的脸气得绯红。我伸出手来,推了一下胖男子的肩。“麻烦您让一下。”我说。“跟这种人你没必要客气!”她对我说。“什么这种人?你知道我是哪种人?你找打。你想找打是不是?我看你就是,就是找打。我告诉你,我……”“阿宝!别惹事!阿宝!”“是这家吗?”她问。“你是路痴。”我有气无力地说。她从我口袋里掏钥匙,“哪把?”“银白色那把。”我说,“就是所罗门国王的金库钥匙……”“别说话了。”她说,“都伤了还废话。”“如果这时候不说,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我说,“看过《白帝托孤》吗?”她没有回话。黑暗中钥匙串叮当碰撞,恍若林恩电影中的风铃响声。我将额头靠上大门,耳听到钥匙插入门锁之后的绞动声。门锁颇不情愿的吱了几声后,露出了一道罅隙。她伸出手来扶我,让我靠着她的肩。我将头靠到她耳侧,用鼻子触了一下她的左耳垂。她下意识的推了我一把。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五“真拿你没办法。”她说。“光知道动手动脚。”“我既没动手,也没动脚。”我说。她把我扶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我被扔在了床上。她开了灯。我仰面朝天,看着莲花状的吊灯,熹微不明的光亮。我咳嗽了几声。脸上依然火烧火燎的疼。“好些了吗?”她走到床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脸。我畏缩了一下。“疼。”我说。她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看着我发了一会儿呆。“需要我做点什么吗?”“让我能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坐我旁边,看到你能这么关心我,就好了……”“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呢?”“那你给我倒点儿水吧。”“说实话,”她看着我把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问,“干嘛要替我挡那些拳头?”“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多年前沉睡的爱情被召唤醒了。”“你对小胡也会这么说吗?”“什么?”“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还要水吗?”我看着她站起的背影。石英钟指向了10。猫头鹰的眼睛闪烁不定。“你吃醋了吗?”我让自己的笑声尽量显得克制。“没有。别胡说。”她说。“啦啦啦你吃醋了。”我说,“你爱上我了。我英雄救美总算没有白救。”“被人打还算是英雄?”她说。“慷慨赴义嘛。不算英雄?”“还要喝吗?”“不了。”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床尾,默默无语地看了我一会儿。“谢谢。”她说。“创可贴。”我说,“红花油,在柜子里。”“其实你是个好男孩儿。”她说,让蘸着红花油的棉花在我脸上摩挲而过。我斜倚着,听任她摆布。“对了,这个给你。”我说,将右手依然捏着的残败的玫瑰花递给她。“傻瓜。”“刚才不是还说我是好孩子吗?怎么又说我傻?”“其实你还是忘不掉小胡。对吧?”她说。“小胡是谁?”我问。“你呀。”她微笑着,叹气。“要走了。”她说,“这么晚了,不回去就没地铁了。”“你来上海住哪里?”我问。“住同学的宿舍。”“多不方便啊。”“你想让我住你这里?”“好提议。我不反对。”“你的本事都在这张嘴上了。”她把手按在了门把手上,我看着她凝立在门侧,若有所思般站了许久。“你还是,惦记着她,对吗?”她问。“谁?”“明知故问。”我思考了半分钟,然后吸了口气。“是的。”我说。“呵。”她微笑。“我早知道了。”“你聪明。”我说。“你比我聪明。”她说。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六“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在她把门关上前,我用力地喊了一声。她关门的手顿住。“不知道。”她说。门关上了。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犹如波涛表面的阳光般粼粼远去。我闭上了眼睛。沙漠一般的孤单开始堆积了起来。冬夜的寒意,缓慢的浸染着我的脸。我还能记得花瓶中那玫瑰花雍容典雅的姿态。这个时候它们的花瓣或散落在了饭店或散落在了风中。我在想她走路的时候手持玫瑰花的样子。困意袭上心来。在层层叠叠的玫瑰阴影之下,一个女孩子正在不远处的梦境里对我展颜微笑。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七4.失恋我在走回去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短信。她说:“谢谢你的海豚。”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把这条短信删除。时间:2004年9月26日我在这一天,见了我的“失恋”我对剪票员点了一下头,聊以致意。后者娴熟地转过身来,让我通过,顺手扶了一下我的手肘,将我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推上了车厢。我拉住车门两侧的栏杆,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拖上踏板。过道里人们熙熙攘攘,如同橘子罐头里的橘瓣一样听天由命的磨蹭在一起。我撞上了人群,引来一片怒目。我的脸堆起了尽可能谦卑的微笑,努力地将身体蹭入周遭的喧嚷。一身旧制服的列车员,像救护车穿越车流一样,从过道的另一面摩擦着多角的棱面走了过来,扯着一条高嗓子大声叫嚷:给我往前走哪!靠着车门干什么?说你哪孙子!我迅速地回了回头,盯了列车员一眼,发觉他是朝着车门旁一个矮瘦的年轻人嚷着。我又把头别了回来。我矮下身子压低重心,推车一般将箱子朝前推行,头也不抬的嚷嚷着:谢谢,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啊,让一让……车厢里已经拥挤到了几无空隙的地步。每个人都大吼大叫,声浪在狭窄的空间中碰撞着,尖锐的切割面彼此参差着,凌乱不堪。列车员们粗鲁的手推着过道里的人群,好象堆货一样继续把人们扔进车厢。人堆后浪推前浪,前赴后继。脚下绊蒜,手上没根,前后不知是谁的肩膀硬邦邦的,不顾一切地往前推挤。我身不由己,几乎是匍匐在箱子上,被人七手八脚地揉捏推拿。昏天黑地。象被堵住了退路的老鼠,哪里有缝隙往哪里钻。脚下踩着棉花似的飘荡不定,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前面忽然有一个隐约的空隙。柳暗花明。我一把扯住箱子,踉跄地扑向过道的那个空隙,扑通一下坐倒。移动暂时得以停止。毕竟坐倒了暂时拥有了不再移动的权利。失去平衡的人大半在挣扎之后会一屁股坐下。这就好象斑鸠占雀儿的窝一样,是一种占据的证明。一阵子疼痛侵袭了我头颅内的神经组织。有那么一会儿,喧嚣声很远了。定下来神来后,我抬头,发觉自己坐的地方颇为奇特——火车过道两厢,两个类似于包厢的空间,两个洗手池,只是没有门。我就跌坐在那里。巨大的箱子横亘在我脚边。过道里挤着的人群有几个对我漠然而视。好像博物馆的清洁工在观看死去鲸鱼的标本。我手撑着箱子站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无从转身。想退回人满为患已达饱和的过道里无疑是痴人说梦。在众人的眼光逼视之下我略为尴尬了一会儿,然后心绪渐次平稳起来,终于达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我安慰自己:到此地步,我也是无计可施。既然都改变不了,那么多想无益。我累了,在箱子上坐了一会儿。过道里的人群发生了最后一次大涌动,犹如草堆被飓风推挤。我知道火车门关了。过道里的人有几个开始往水池这里扭身子,可是空间狭窄,难以得逞。我坐在箱子上,望望水池上方的镜子。镜子里那些过道里的人们——个个的身体都好象被镶嵌着无法动弹的机械人——都对我投以并不友好的眼神。我转过头来。假想的眼睛依然逼视着我。我把箱子往外拖了拖,站起身来,靠壁站着——空间丝毫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我觉得,若站着,人们看我的眼神,敌意多少会少些。火车开始动了。这庞大的饱和容器借助着巨大的动力,开始了漫长的旅行。背部感觉到的有韵律的颤动,提醒我行程的开始。我坐在了箱子上。坐了一会儿,我又开始不自然起来。假想的目光汹涌着,提醒着我周遭人们对我的不满。我若有意若无意地瞄一眼镜子。镜子里的人们并没在看我。他们进行着巨大的努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火车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哮喘病人垂死的呼嘘。列车员从过道那头进来喊道:“把箱子都放行李架上去!那儿有空儿你们不放干嘛?搁地上多占地儿啊!都搁上面去!快!”我站起了身子。列车员从人群里钻了过来——人们的身体展现了伸缩的弹性,刚才他难以推开的人群,现在自动让了一条路给列车员——我看见列车员站在了过道口。他指着一个箱子,看着我喊道:“你的箱子吗?”“是。”我说。“搁行李架上去。放这儿占地方!”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八“行李架没空儿啦!”列车员旁边,一个穿蓝色布衫在人群里踮着脚勉强站稳的矮个子男人说道。声音象破锣一样。列车员皱着眉头瞅了一眼蓝衫,似乎对蓝衫的多嘴深感不满。列车员看了一眼不堪重负的行李架,又低着头研究了一会儿他的大箱子。点了点头说:“那就先放着吧。”列车员又从原来的通道退了回去。好象一只乌龟把头又缩进了壳里。“让一让,让一让!”推小货车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沉钝而郁闷。人群之间起了一阵子小小的骚动,又不动了。这头的人喊道:“太挤了,动不了!”“你们让让!能挤过去的!”“真动不了!”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喊道。小货车的努力宣告失败后,车厢里的喧嚷多少告一段落。我闭上眼睛。噪音如退潮的海水,使我的耳廊产生空虚和痛感。火车开动的步伐有条不紊,机械各司其职的劳作。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我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穿蓝衫男子对我咧嘴而笑。他把已经开始蜷曲疲惫的身子展开了,点着头。“什么事啊?”我问。“我洗个手。”蓝衫说。我点了点头。把箱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自己尽最大力气贴着壁,把箱子提起来,抱住,往自己身上压,让出一点空间来。蓝衫从狭小空间里钻进来,快手快脚地开了水龙头,一边伸手洗着一边向我微笑。我努力撑着箱子,姿容尴尬地向蓝衫微笑。蓝衫洗完了手,侧身走了出去,帮我扶着箱子:“哪,拿下来拿下来,小心小心。”“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蓝衫的手扶着箱子放下。我看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我微微感到了心虚。蓝衫显然已经感觉到了,箱子并不重,可能还是空的。我目送着他钻回了人群,重新踮起脚,对旁边的人开始耳语。我下意识地猜想着他的话语。蓝衫也许会说:那小子提那么大个箱子占那么多地方,里面根本就是空的!真他妈的,挤死我了,他倒自在。那似乎是个不祥的开始。秘密被揭穿之后,开始羞于向我开口的人们似乎找到了效法的对象,要求用水池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点头微笑着,拿起箱子,让他们一一通过,而后离开。先是一个穿T恤的大汉过来,一声不响地向水池蹭身子。我提起箱子,他一眼没向我看,自顾自把水放得哗啦啦响,慢条斯理地把手洗了一干净。洗罢了手,又意犹未尽地捋起袖子,把长满黑森森毛的手臂擦洗了一遍。如此周折一番,最后方洒着水珠施施然退了出去。接着来的是一个干部嘴脸的方脸男子,他动作细谨,整个人像一汪黄油一样抹到水池旁,取出一包已经开过封的餐巾纸,从里面抽出两张已经发皱的,蘸湿了水,细心地对着镜子抹脸,又擦了手,然后一心一意地从镜子里看自己那张方正端严的脸蛋。完事之后,将餐巾纸团起来扔在水池边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被毛虫刺了一般退了出去。接下来的乃是一个头发染红的年轻人,晃到水池旁,对着镜子翻弄着头发,又龇牙咧嘴地自己看了看牙……何苦看什么牙呢?我不由想,不过还是未宣之于口。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开始慢悠悠地吸烟。他皱眉。他不喜欢烟味。红头发的年轻人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然后把烟头掐灭在水池中。他走后不久,又一个妆化得让人看不透年龄的女孩儿钻了进来,细看不过十六七岁,却一脸妖魔鬼怪的招致模样。辫子结成极繁丽的花样。她细心地放水洗手,然后开始补妆……如此,我一次次地把箱子拿起来,然后放下,然后再拿起来……蓝衫在不远处看着我,嘴角依稀带着一丝狡黠……我不得消停,极为疲惫。糟糕的是,如此情境未有己时。我很想到人群里去挨挤,那就不必如此不断被折腾。然而这是自己选择的空间,没有退路了。欲进不能,欲退不能。而我也不可能有底气去拒绝那些要用水池的人。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杀死了宙斯的儿子并且吞噬了尸体——虽然你知道,宙斯有许多许多私生子,但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轻慢他。西西弗被判每天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但是石头一上山就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惟有日复一日地推着石头。如此者永远永远——恍惚之间,我也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永远……我自己跌入了如此的处境。永远无法摆脱--也许真的,真的,永远无法摆脱。这不是我的错……我想。也许是。也许不是。就象多年以来我一直习惯的方式。使我陷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思维的定式。就象即将等待着我的分手。还有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漫长的旅途。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二十九B火车在昆山停靠时,车厢内发生了一次迁移,犹如地球平面的板块运动。兵荒马乱之中,我得以逃出那逼仄的角落。两节车厢中间,几个男人正各自站着抽烟。角落里,一个戴着耳机的女孩儿坐在谱地的报纸上,颀长的双腿交叠着,抬起右手遮挡车窗中泻落的阳光。“对不起。”我说。女孩把耳塞拔出来,抬起眼来看我。目光在我脸上一转之后迅速下降,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我的箱子。“能放一下吗?”我说。“好。”她说。语调明快得像剃须刀片。她手撑地站起身来,示意我挤进车窗的地方,放下箱子。我将箱子放好,站得直直的。女孩低着头研究我的箱子。他对她说谢谢,请她坐下。她点头,坐了下来。“你别站着呀。”她说。“坐箱子上不好吗?”“站着没事的。”我说。“别不好意思。要不我坐你箱子上?别浪费了。你坐地上不碍事?”“好。”火车开动了。大片大片云影般的树阴不断抚摸着车窗。田野的角度渐次倾斜。河水如明镜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将头靠在壁上。有阳光的地段,感觉确实不同。“你是去哪里?”女孩问。我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她一下:娃娃脸。大眼睛。生得颇为珠圆玉润,眉目极美。虽则坐着,但还是看得出来个子很高。比起那线条优美的大眼睛和嘴,鼻子显得过于小巧了些。“去无锡。”“乘国庆旅游呀?”“不是,放假了,回家。”“回家……那么你家在无锡呀?”“嗯。去过无锡?”“没有。我去南京旅游。”“南京好象没什么好玩的。”“你去过?”“小时候常去。上大学后去过几次。”“去玩的呀?”“也不算。去看女朋友。”“你女朋友在南京呀?”话题有不可收拾的趋势,我企图结束。“是。”“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没什么的。”“蛮轻的样子。肯定不是书呀电脑呀什么的。难道是衣服?”“算是吧。”“什么算是呀。不是衣服要么就是被单。要不,是绒毛玩具。”“你怎么知道?”我冲口而出。“是被单?绒毛玩具?”“后面一个。”我说。“这么有意思啊!男生还带绒毛玩具的吗?我要看一看。”“不是自己带的。给女朋友带的。”“那她一定很开心咯。你对你女朋友真好。”“也不是,分手了。”我说。“啊?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呀?”我默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然而女孩的问题连珠炮一般。“为什么分手呀?分手多久了呀?怎么分手了还要给她带玩具呀?她是在南京呀?你是在上海读书呀?”“前几天她电话里说要分掉的。至于这个是带给她的礼物。”我说。“你女朋友也是学生呀?她叫什么呀?多大了呀?”“姓胡,是学生。”我说。“是吗?我也姓胡呀!”女孩说。“开玩笑吧。”“没有没有,给你看我的身份证好了。”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三十“不必不必。”我慌忙说,“你好。”“你看嘛。”她说,将手硬伸到我面前。“身份证没带。学生证。我叫胡小悦。”“你好。”我说。“哎呀,分手呀……好可惜呀。那个,我想看一下这个玩具。”“现在不成,”我说,“一会儿停车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