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每个人都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好像真的会有一大笔钱或者一场旷世奇遇的爱情轰轰烈烈从天而降。 焦阳开始觉得自己有故事了,春天的故事。 他所在的“国美家用电器总汇”很大,上下共有四层,举广告牌走一个来回也是蛮累的。有时候还要扮成卡通人物之类的形象,包在一个巨大的气囊里走路,一趟下来浑身都汗湿了。可是你不扮得奇奇怪怪又有谁会注意你的广告牌呢? 来电器总汇做广告真人秀的只有一个女孩,名叫尹小穗。尹小穗长得山青青、水灵灵,最美是那两条仙鹤腿。说句老实话,扑夜店当三陪的女孩子长得还不如她呢。所以你不免惋惜她来干这个有点儿资源浪费。 找不到事做呀。尹小穗会很委屈地说,她是大专文凭,又是不过硬的专业,现在博士后还在大街上排排站呢,哪里会有大公司请我去当文秘?就算挣几个零花钱,也得出来做。 焦阳在这里工作,很隐忍,不爱说话,这里的人当然不知道他的身世,更不知道他坐过牢。 有一天,需要有人扮小丑,对于年轻人来说谁都是不情不愿。假发是黄色的,还要戴一个圆圆的红鼻头,涂上白眉毛白鼻梁,再穿上七彩的服装,简直就是自毁形象。 于是有人说,焦阳,反正你脸上有疤,不如你扮小丑吧,也不算埋没你。 焦阳很想上去揍人,但又想到自己发过毒誓不再进看守所那样的地方,也就忍了。 不等他做出反应,尹小穗说:凭什么总是焦阳干最累最丑的事?他昨天扮手机,在手机气囊里走了一天,今天又叫他扮小丑,凭什么你们每天戴个谢霆锋的面具就算数,这不公平嘛。 那几个男孩说,哎呀呀,最欠公平的就是你了,你每天穿网球衣走猫步,别人还以为你是张曼玉呢。现在轮也轮到你扮了。 一时间尹小穗愣住了,想不到战火会引到自己身上。本以为凡是个男生都会对她心生几分怜爱,但这里是需要辛勤劳作的地方,是城市里的稻田,是繁华乡里的车间,谁都不会无端端生出同情心,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没有跟我睡过觉,有本事去找公子哥,公子哥最有同情心了。 尹小穗被顶到了墙角,她赌气说道:我扮就我扮,有什么了不起。说完抱起小丑的行头准备进更衣室。焦阳却抢先一步抱回了行头。 这天下班以后,尹小穗在门口等焦阳,她对焦阳说今天是你给我解了围,我要请你吃东西。焦阳说不用了。尹小穗说不如我们去吃煲仔饭吧。焦阳说可是我还要去大排档打工呢。尹小穗说那你那个大排档里有没有煲仔饭?焦阳说当然有了,还是独家秘制呢。尹小穗喜笑颜开地说道:走。 大排档的老板也高兴焦阳带客人来吃饭,送了一碟炒田螺算是给足了焦阳面子。尹小穗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煲仔饭一边注视着焦阳。 焦阳道:“你看我干什么?”尹小穗道:“焦阳,我总觉得你过去遇到过大事。”“我遇到过什么大事?”“不知道,但是你对好多事都不在乎,又什么都不争,也不爱理我们,这就表明你曾经遇到过大事。” “我没遇到过什么大事。”“真的吗?”“真的。”“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爸我妈还有我姐。”“他们都好吗?”“当然好。你呢?” “我爸我妈也挺疼我的。”尹小穗脸上的表情顿时很甜蜜很优越,这让焦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时大排档里来了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全身上下除了真真假假的名牌便是配齐了耀眼夺目的挂件首饰,一看就知道是坐台小姐,吃过晚饭便要开工了。 焦阳试探尹小穗道:“你看人家挣钱多容易。” 尹小穗道:“我当然知道了。可是做这种事怎么对得起父母呢?” 焦阳道:“父母亲那么重要吗?” 尹小穗瞪大眼睛道:“当然重要,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总不是为了让我去干这个的吧?” “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在药厂工作,他们厂效益挺好的,是合资厂。”“那你真的不羡慕她们吃得好穿得好?” 尹小穗神情温婉道:“当然羡慕了,可是羡慕的事不是都能去做的你说对不对?” 焦阳被她的神情和语气弄得像溶化了的牛奶糖,整个人软塌塌的。就差没把那个“对”字说出口了。 这件事以后,生活还是原样,两个人的关系也还是原样,他们并没有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焦阳的确是遇到过大事的人,他的经历是许多人活一辈子也只是见诸于报端或者电视剧里的。所以年纪不大的焦阳有一种过来人的老到,有一种未见花开先想花落的凄然。他从来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意义,所谓意义无非都是人们强加的,既然是强加,也还是没有意义。所以他对生活的态度就是跟着感觉走,走哪儿算哪儿,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如此而已。他才不会见到一花一木就以为自己人生的春天降临了。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个男人下班时间来接尹小穗。这个男人长得还算周正,表情也比较严肃,尹小穗管他叫小冷。活动广告组的男孩七嘴八舌地问尹小穗,那个小冷是你男朋友吧?尹小穗说是又怎么样?其中一个男孩说长得好傻。尹小穗说你才傻呢,人家是公务员,有金饭碗,你有吗?男孩说不等你捧上金饭碗,已经闷死了吧?尹小穗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们。从此以后,大伙就叫小冷冷公,以突出他是公务员。有一次冷公还开了一辆破二手车来接尹小穗,偏偏尹小穗上去之后车就发动不着了,哥儿几个站在门口看热闹,尹小穗又不好意思跟冷公发火,整个人气得鼓鼓的。自从知道尹小穗有对象以后,焦阳晚上去大排档开工洗碗的时候,连摔了两个碗。老板急眼了:不是你的东西也不能这么不爱惜吧。说完摇摇头走了,算是没看见。焦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不见得心里多么喜欢尹小穗啊,可是还真的有点走神,脑子里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现在的焦阳也还是倒头就睡,只是有一次他梦见了尹小穗,她还是一身雪白的网球衫,短裙下迈动着一对美腿,笑盈盈地向他走来,手里高举着广告牌,但广告牌上写的不是海信液晶电视机让利1000元,而是焦阳我也喜欢你,同时还有两颗心被一支箭穿在一起的图案。然而醒来以后,焦阳的想法又完全变了,他觉得他是不会跟尹小穗怎么样的,而且他对女人也根本没有兴趣。 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命运之神终于微启双目光顾到了管静竹。由几位爱心人士牵头,经过若干年的不懈努力,本市的第一家名叫星星索的智障儿童康复中心宣告成立。管静竹一直对这方面的资讯十分留意,所以这一则平铺直叙的豆腐干大小的报道并没有逃出管静竹的火眼金睛,端木歪歪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走进了康复中心。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他们对于智障儿童有着一套完整的训练计划。而这些枯燥乏味看来毫无生机的训练还真在歪歪身上起了作用。以前,8岁的歪歪在外面还算老实,但对家里的破坏却是毁灭性的,有一次他把客厅沙发上的整张皮子扒了下来,你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或者用了什么巧劲儿(除非沙发本身就是伪劣产品),总之现在这张皮子还十分现代地搭在沙发上,好像出自一种独特的设计。管静竹对于歪歪类似的举动总是束手无策。现在的歪歪几乎换了一个人,当然他还是哑傻,还是不明事理,还是冷了不知道穿衣,吃饭不知道停口。但是他双休日被接回来以后,可以端坐在桌前画画。他的画是抽象派的,你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表现什么,更不知道他的画里有什么意味和特指,总之你会在他的画作面前惭愧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而歪歪的脸上却显现出大师的风范,俨然毕加索的风格。有人说天才和傻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管静竹深感这句话就是指歪歪。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管静竹接到了智障康复中心的一个电话,他们通知她说歪歪的一幅画,题目是《无题77号》(其实歪歪的画全部都叫“无题”然后顺序编号),在省里的春苗杯少年儿童美术大赛上得了金奖,而这个大赛完全是面向正常孩子举办的,谁都不会想到得金奖的是一个高度残障的儿童,所以组委会力邀管静竹带她的儿子去领奖。突然的喜讯让管静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而这一切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冷静下来之后,管静竹决定下午不对账了,因为她心里像揣了个野兔那样怦怦直跳,好几次对账都对不平,这连她的同事都感到奇怪,谁都知道管静竹对过的账就是铁账,不会有丝毫的差错,在这方面她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这天下午却连连出错。下班以后,管静竹在商店里给歪歪买了一件白衣服,一条蓝裤子,还买了一个红色的小领结。歪歪穿上后样子憨憨的,甚是可爱。领奖的那一天,歪歪表现得可以说是训练有素。那么大的会场,那么多的孩子看上去都是些小精灵,但是端木歪歪一点也不惊慌,他镇定自若地走到台上,双手接过颁奖人递给他的奖杯,再用一只手高高地举过头,脸上露出得胜者惯有的笑容,好像他什么都懂似的。其实管静竹和星星索的爱心老师都知道,歪歪的反应是被动的,只是没有想到他的临场发挥会这样的完美无缺。许多的孩子为端本歪歪拍红了手掌。 这时候,陡然间有几个孩子跳上了主席台,争着要让端木歪歪在他们的笔记本上签名。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台上的主持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台下坐在第二排的管静竹也傻了眼,因为端木歪歪不要说签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写字。在许多的笔和本子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舞台上的强光令管静竹紧张地停止了呼吸,脑袋里一片空白,她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只见一直发愣的端木歪歪倒退了几步,然后给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容不迫地走下台来,准确无误地回到了母亲身边。 顿时,剧场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一天晚上,歪歪睡着以后,管静竹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喝酒,她有一瓶1992年的王朝干红葡萄酒一直没有理由喝,现在拿出来开怀畅饮。 她喝得两颊绯红,而且始终笑眯眯地望着远方,她第一次觉得梦想离她是这样的近,这样的触手可及。现在再想起自己所吃的苦,竟有一种苦尽甘来的甜蜜。就这样,管静竹微笑地流下了眼 泪,同时又在泪光中享受着无法与外人诉说的欣慰。 她一直喝到焦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工归来。焦阳一进门,管静竹便舌头发硬地对他说道:焦阳,坐,喝酒。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要去拿杯子,焦阳急忙说还是我来吧。 管静竹重新坐下,给焦阳倒酒时,焦阳问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因为他实在是没见过管静竹失态。在焦阳眼里,管静竹就是一个恪守苦难备受压抑自我禁锢的单身女人,她衬衣的第一粒扣子永远是扣着的,脸上的线条也有些僵硬,陡然这样笑眯眯的微醺,还真有点儿让人愕然。 管静竹指了指柜子上端木歪歪得的奖杯。焦阳看了好生奇怪,真有这样的事吗? 管静竹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说你不相信,就连我也不相信!她接着又说:焦阳,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你就在这儿住,你使劲儿住。 焦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管静竹已经喝高了,她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尽管焦阳没有回话,管静竹还是看清了他的心思,管静竹加强了语气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没喝醉,你使劲儿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人啊,不容易啊。她这样感叹着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约摸过了一周左右,管静竹还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喜悦之中。这一天她在公司上班,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造访。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顾希陶,她说她是希陶画廊的廊主兼艺术总监。顾希陶的打扮十分西化,上身是黑色灯心绒的掐腰西装,下面是马裤和平底皮靴,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套在她左手的食指上。她自称在法国开过画廊,看来也是真的,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见多识广的气势。她的另一特色是梳了一个非常中式的发髻,这让她在英气中平添了一分妩媚。 顾希陶直截了当地说,她听说了端木歪歪的事,又到星星索智障儿童康复中心去看了歪歪的作品,认为比想象中的好。她说,管女士,不知道你对印象派绘画有多少了解?管静竹对此当然没有了解,眼中只有一派茫然。 顾希陶继续说道,印象画派中有一位代表人物叫莫奈,他有一幅代表作《印象?日出》,这幅画表现的是朝露在天水之间,太阳在初升之时的情景,天光和水色在朦胧弥漫中融成一片,远近间的实物模糊不清,几笔浅绿和淡蓝随意抹出,没有明显的形状,更没有张扬的色彩。然而雾气、水色、阳光都在晨曦中交融,一切都被朦胧的光色征服。莫奈是一个表现光色的高手,而端木歪歪的画却与他的风范暗合,甚至可以说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便是我看好端木歪歪画作的原因,我认为他是独具 魅力的。 当然,他的情况我是非常清楚的。顾希陶宽慰地看了管静竹一眼,道:大陆人熟知的梵?高,即便是精神彻底崩溃前,间歇性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也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的。并且谁都知道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绘画训练,坚持摒 弃一切后天习得的知识,漠视学院派珍视的教条,甚至忘记自己的理性,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成为20世纪画坛表现主义艺术的大师。 见管静竹仍然不得要领,顾希陶只好不跟她谈什么艺术心得,言归正传地告诉管静竹,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她决定免费为端木歪歪办一个画展,取名《8》,暗指端木歪歪只有8岁。 当然,顾希陶停了停又说,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如果端木歪歪的作品卖得好,管静竹要跟希陶画廊五五分成。 总而言之,顾希陶一个人说了半天,喝了两杯矿泉水。管静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睛嘴巴齐齐张着,定定地看着顾希陶。 晚上,管静竹被请到希陶画廊。画廊设在大都会广场的四楼,极有规模,布置得精美雅致。尽管管静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立刻被浓浓的艺术氛围所吸引,这里陈列的作品据说是风格各异的各门派的巅峰之作,它们相互普照,相映生辉,就连不懂绘画的门外汉都能感受到它们耀眼的光辉。 画廊内设咖啡座,上好的咖啡阵阵飘香。两个人边喝咖啡边聊,顾希陶的语气始终不温不火,她对管静竹说,其实《8》画展的预算费用已经打出来了,加上宣传费用差不多要20多万元,这不是一笔小数字,而且由她全投,所以五五分成这个比例并不是太刻薄。 还魂之后的管静竹无法告诉顾希陶自己并不是嫌分成少,而是完全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给砸晕了。最终她只说了一句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吧就再也没有说话。管静竹离开希陶画廊的时候,只觉得两脚像踩着棉花,腾云驾雾般飞着。她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最怕的甚至不是庸常和失败,普通人最怕的恰恰是巨大的喜讯从天而降。像范进中举,像有人中了六合彩,突然就疯了或者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皆是受了刺激所致。 现在的管静竹就有同感,她使劲让自己的两脚沾地却还是飘飘欲仙。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人无法预料,随着端木歪歪的照片和他身后的画作出现在各种报纸上,他的行情也真的扶摇直上,人们开始挖空心思在他身上找到与自己有关联的元素,因为全民作秀的时代已经到来。先是美术学院附小的教务主任打电话给管静竹,说他们愿意破格录取端木歪歪成为该校的学生,就算他不可能每天都来上课也一定给他保留学位。后来管静竹接到的电话就更加五花八门了,有的公司说愿意出钱让他出国学徒,有的团体说要为这个天才儿童设立工作室,福利单位希望歪歪成为弱势群体的形象代表,还有人提出要把端木歪歪四个字注册商标以便随时推出这个牌子的文房四宝……总之,所有的新闻都失控地占据了报纸上最宝贵的片面和最显要的位置,有的说法就连管静竹也闻所未闻,如此这般,端木歪歪被爆炒得已经面目全非。 然而所有这一切,端木歪歪并不明白,更不知道画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还是端坐在桌前画画。惟一不同的是他现在画画时还要听音乐,他原是有听力的,只是不会表达而已。他在听了音乐之后会明显有些兴奋,额头会涨红,眉毛在说不准的时候还会跳一跳,这时候他的作品里表达出来的东西就更加居心叵测,但又更让人感到神秘和诡异。 报纸上这样评价端木歪歪:……也许正是因为端木歪歪的先天性智障,所以他才可能操守弥坚,其作品中显现出来的内在价值,恰恰体现出了一种游离于功利之外的价值取向,而这一点又是现在满身烟火气的所谓艺术家难以企及的至高境界……他从来就不喜欢沉重的东西,想到哪儿就画到哪儿,让那种轻盈透明的感觉表达得更加充分,他更重视绘画的过程,随着自己的心绪自然流露而没有指定的目标,以至于画面时尚、抒情,又不失他纯净的本色特征…… 电视媒体更是不厌其烦地让管静竹和她的儿子到生活、情感、励志等一系列的栏目做节目嘉宾。 管静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即将成为星妈了。 以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做面膜,现在她决定从零做起。就算她的风韵一辈子也赶不上顾希陶,至少也不能给天才儿子丢脸吧。 十一 做面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喧嚣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管静竹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据说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她也是希望自己好好睡一觉,不是比做十次面膜还有效?可是人都是很麻烦的,绝望的时候睡不着,前途光明充满希望的时候就更睡不着。这时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当然不是焦阳,他自己有钥匙;也不会是曹虹吧,发生冲突之后她们一直也没来往,而且她不是一个懂得深夜造访的浪漫主义者。 管静竹从门镜里往外望,着实把她吓了一跳,门外站着的是端木林。 一时间,管静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开门,先毫不犹豫地揭下了面膜,好在它只是一张营养丰富的稀糊糊的纸。 端木林又敲了敲门,仿佛他断定家里一定有人。管静竹心想,就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面膜的作用有一点儿像强心针,刚做完的时候似乎返老还童,所以端木林一见到管静竹时有些发愣,想不到她的精神气色会那么好。不过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谁突然有了一个天才儿子会不精神焕发呢? 端木林手里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放在餐桌上的同时做出一副极轻松的样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倒是开门见山。 接着,他说:“其实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们,我对你们一直是牵挂的。” 曾几何时,管静竹不知幻想过多少次她能跟端木林单独面对,她希望他那时已经被命运惩罚得贫困潦倒,到了这种时候她便可以痛数他的自私和无情,痛骂他的没有心肝。她要对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过不好吗?那是因为我每天都在诅咒你,我的内心没有一天原谅你,直到我们相继死去。 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地面对端木林,她是想都没想到的。但是,她已经没有对他怒吼的欲望,甚至也不想说什么。 见她不做声,端木林只好又说道:“你还好吗?”她轻描淡写地回道:“挺好的。” “我能看看歪歪吗?”他说这话时,往歪歪住的房间飞了一眼。 “他不在。他现在住在康复中心,有自己的工作室。”说完这话,管静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是个从不撒谎的人,对于她不愿说的事她就沉默,但她绝不胡说。可是这一次,她都搞不清是怎么了,会把根本还没影儿的事说得如此确凿,她真的有点担心她会像匹诺曹那样,鼻子一下子长出来。 如果管静竹不发怒,不火山爆发般的大骂,那他们注定就是无话可说。所以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这样的场景让端木林没想到,也有些尴尬。于是他调整了一个姿势,极不情愿地说道:“算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能不能给我两张歪歪的画,有人出高价跟我要……我现在过得还可以,但是倚云要上贵族学校就有些吃力……我想我提出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管静竹依旧淡淡地回道:“当然不过分,只是歪歪的画我也没有。真的,一张也没有,他的画全部被希陶画廊高价收购了。” 端木林终于绷不住了,也许他恼怒的是自己的目光短浅。他有些不快道:“那这件事就更简便了,你应该直接给我一笔钱。” “为什么?”“因为我是歪歪的父亲。”“可是你离开了他,而且也没有要他的抚养权。”“我会向法院申请一半的抚养权的。”“我绝不会答应。”“那我们就对簿公堂。” “没问题,随时奉陪。”说这些话的时候,管静竹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还有一丝笑意。这时的她才正经看了端木林一眼,在此之前,她尽可能的不跟他对视,因为对视如果不引发激情就一定是勾起仇恨。 管静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发不起火来,为什么会这么平静。然而也许正是这种平静激起了端木林的愤怒,他突然大为光火道:“管静竹,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去你善良、宽容、善解人意,对世界充满爱,可是现在的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俗气?你开始看重金钱、名利,内心也变得冷酷无情。从我进来到现在,你没问过我一句我的生活我的身体,我告诉你这六年我瘦了好几斤,我过得也很艰难;虽说倚云聪明伶俐,可她有哮喘病,隔段时间我就要背着她上医院;小康的身体也不好,想不上夜班就面临内退的威胁,一下养两个人我能不吃力吗?……说到这里他有点痛不欲生,声音也一下子哽咽了。 可是管静竹的神情还是无动于衷,她好像什么都没想,但也好像以往的生活场景并不连贯地纷至沓来:她想起了葵花家的院子,想起了村子里那条泥泞的路,想起了她是那么绝望地背着歪歪登上了归来的列车,甚至想起了曹虹泣血的规劝和她扬手的一巴掌……总之,端木林恐怕再难赚走她的哪怕是一点点的同情心了。 面对这样的场景,端木林气得浑身发抖,他再也不想多看管静竹一眼,“你,你已经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你知不知道?!” 就这样,端木林开始喋喋不休地骂起来,有些话是一串一串的,但似乎话与话之间又没有相互的关联,当然这些话都是严厉并且直指人的灵魂。 然而奇怪的是,端木林骂得越是疯狂,管静竹就越是一副安然的样子。她想她与这个人认识了那么多年,还共同生活过,她从来都是说不过他的,所以她此时只有简单地安慰他道:“我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跟你没关系,你发什么火啊?既然生活也这么艰难,别再气坏了自己。” 端木林脸色铁青道:“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金钱真的能让女人变成垃圾……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甩下这些硬话之后,他摔门离去了。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 管静竹此刻的心情既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震怒。她把端木林带来的东西顺手扔进了垃圾桶,以前他是她丈夫的时候就喜欢把过期的东西送人。 她想,生活真的是图穷而匕首见啊。 离婚后整整六年,他们的再次相见就是这样始,这样终。说来说去,怎一个钱字了得? 十二相比之下,焦阳的生活就显得有点儿过于平静。 有一天,他听见活动广告组的男生问尹小穗:冷公怎么不来接你了?是不是你把他甩了?尹小穗说我甩他干什么?男生说你跟他好不就是为了甩他吗?尹小穗说狠话:我才没有甩他呢。男生又说那就是他把你甩了,你成了放心肉,他也就不来接你了。尹小穗恼了,抡起广告牌来要打人。 其实焦阳早就发现冷公不来接尹小穗了,但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并且除了冷公不来,焦阳还发现尹小穗下了班就慌慌张张地走了。他想,下了班她还能有什么事?这个问题想久了,焦阳就有一点不好的预感,如果是冷公跟尹小穗吹了,她会不会自暴自弃跑去当三陪呢?虽然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没有资格管人家的,可是对待尹小穗,他就做不到。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在下班之后悄悄地跟着尹小穗,跟了几道街,拐了几个弯,果然看见尹小穗直奔朝歌夜总会而去。当时他的脑袋都木了,他觉得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也不想那么重视尹小穗,但是提醒自己的同时还是那么重视她。 而且他在心痛之余又有一点点的快慰,他终于可以与她正常交往了,原来他过去的烦恼皆因她是一个好人家的好女孩。现在她堕落了,也许是冷公玩弄她之后把她抛弃,这种把戏虽说毫无新意但也是时常发生的。 第二天下班以后,焦阳对尹小穗说,我今天请了假,不去大排档打工了,我想跟你谈一谈。说这话的时候他脸都红了,他想他怎么变成一个正经人了呢?这真让他有点羞愧难当。然而尹小穗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尹小穗说,那太好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早就想请你吃一个芒果西米露。 焦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芒果西米露,尹小穗说你当然不知道,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尹小穗不由分说地把焦阳带到朝歌夜总会旁边的一个叫“水果捞”的甜品店,她自己换上了工作服,工作服是黑色的T恤衫,背上写着“咬我”两个字。她给焦阳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端给他一份看上去味道不错的芒果西米露。小声对他说道,乖乖地在这儿等我。说完她就跑去上班了,一会儿开票,一会儿收钱,一会儿端盘子,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到处乱飞,而焦阳的心也上上下下的没有着落。 一直等到尹小穗下班,两个人才开始轧马路。尹小穗问:“你要跟我谈什么?谈吧。”焦阳一时无话,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尹小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为什么?”“你喜欢我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反正我能感觉出来。”“那你跟冷公是怎么回事?”尹小穗笑起来:“还说不喜欢我,这么关心我跟冷公的事。”“其实你跟他一起也挺合适的。” 尹小穗板下脸来:“你气我是不是?既然你觉得我跟他合适,还来找我干什么?” “那你们究竟哪点儿不合适?” “他这个人其实也不坏,就是老喜欢说我的不是,一会儿文凭不硬,一会儿工作不好,一会儿又说我没心没肺没脑子,反正在他眼里我是一无是处。开始我还忍着,心想谁让人家条件好呢?后来他总这样我就没法忍了,等我一提分手,他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那次我们吵起来了,他说尹小穗你给我记着,是我不要你的,我早想跟你说我们不合适,我怕刺激你。我说行,就算是你不要我的,反正是我先提出来的……吵完那一架以后,他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你哭了吧?”“我才没哭呢,不骗你,还有点高兴,因为……”尹小穗突然就不说话了,焦阳问道:“因为什么?”“我不想说了。”“那就别说了吧。” 尹小穗拍了焦阳一下,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的脸上太光滑了,都不像个男的。” 焦阳下意识地摸了摸眉梢的伤疤,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 尹小穗又道:“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喜欢你的,我想我的偶像其实是焦阳啊,我要像他那样多打一份工,多挣一份钱,虽然辛苦但可以活得有点尊严,省得像打折商品似的让人拣来拣去。” 这是尹小穗的真心话,但是对焦阳所起的作用根本是她始料不及的。 其实男人的天性都是爱听赞美的话,如果你要真正赢得他们的心,真心地爱他和违心地崇拜他,选择后者会更可靠一些。何况是对焦阳这样的人,尹小穗的话就像十全大补汤,令他冲动地突然一把抱住尹小穗,抱得紧紧地又说不出话来。他的这一举动尹小穗吓了一跳,在她瞪大双眼的时候,焦阳又深深地吻了她。 这一个夜晚对于焦阳和尹小穗来说,是一连串的偶然性组成的,他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一切都发生了。即便是曾经沧海的焦阳,初恋也依然是奇妙和美丽的。 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喜欢尹小穗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也许爱情就是化学反应,要解释就有成千上万的理由,不解释也就没有理由。总之尹小穗在冷公眼里的那些缺点在焦阳看来都可爱无比,特别是她的单纯,糊里糊涂,一点也不精明等等。 不过很快,巨大的精神负担开始笼罩在焦阳的头顶,它们像乌云一样令他郁闷,那就是他要不要告诉尹小穗他的身世,至少他要告诉她自己坐过牢吧。 尹小穗越是相信他,依赖他,他就越是没有办法面对过去。他当然明白最正确的做法是向尹小穗和盘托出自己的一切,可是他真没有这个勇气,不仅是害怕失去尹小穗,更害怕失去她的情感和崇拜。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一路挣扎到今天,本以为他的一生永远是在黑夜里,但是管静竹和尹小穗是他生命中的两个太阳,她们正引领着他慢慢摆脱黑暗,而心灵上的一线曙光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有好几次,在不眠之夜痛下决心的焦阳,走在上班的路上还是意志坚定的,他想他什么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多么丑恶和无情的东西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都不能触动他。他为什么就不能对尹小穗说实话?难道实话还不如假象能感动人吗?可是当他见到尹小穗时,还是没有办法开口。 他终于明白了美好的东西也是有力量的,也是难以撼动和摧毁的。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 星期天的上午,焦阳起床之后看见管静竹在厨房里忙碌,她看上去心情不错,也许是儿子一夜成为天才画家的缘故。焦阳把一个信封递给管静竹,他说这是我前段时间的房租,以后我也会按时交房租的,直到我租得起房子搬出去。 管静竹先是愣了一下,当她明白怎么回事以后便说道,焦阳你做得对,不过我还是谢谢你。她接过信封,很郑重其事地放进口袋里。又说,如果你没事的话,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我煲了汤,还买了鱼。焦阳说好,他现在跟管静竹就像一家人一样,不见得常见面,不见得有多少交流却也不讲客套。 这时歪歪醒了,焦阳便到歪歪的房间给他穿衣服,又跟他玩了一会儿遥控汽车。汽车模型跑起来之后,歪歪就会跟着车模不知疲倦地奔跑。 中午的家常菜还是很丰盛的,管静竹倒了两杯葡萄酒,她说:焦阳,为了我们的新生活干杯。 就在这个时候,焦阳的小灵通响了,是尹小穗打给他的,尹小穗说,我就在你家的楼下,我突然特别想见到你,就跑来了。 焦阳吓了一跳,说你没事吧?尹小穗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难道有事的时候才能想你吗? 焦阳还是不相信,是有一次尹小穗问他住在哪儿,他就随便那么一说,没想到她就记住了,更没想到她还突然跑来了。焦阳起身来到窗前,刚一露头,果然看见尹小穗一只手打着小灵通,一只手冲着他使劲挥。焦阳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三圈。这时管静竹走了过来,她也看见了尹小穗,说道,这女孩挺漂亮的嘛。焦阳忙说这是我的同事。管静竹说那就叫她上来吧。焦阳说可我什么都没跟她提过。管静竹眼睛望着尹小穗镇定自若地说道,当然不要跟她提,如果你不想失去她的话。焦阳当时鼻子一酸,道,你真这么想?管静竹说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难道你要吓死她吗?焦阳愣在窗前不知说什么好。管静竹一脸假笑地冲楼下挥挥手,转身推了焦阳一把,叫他赶紧下楼接人。 就这样,焦阳在大脑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下,把尹小穗带进了管静竹的家。 尹小穗进了门就叫姐,管静竹自然是热情周到地接待了她,在整个吃饭过程中也都是管静竹陪她说话。不过,尹小穗并没有发现焦阳有什么异常或不自然,因为她认出了天才大师端木歪歪,这让她十分惊喜。而端木歪歪也表现出所有大师都具备的那种对待美女所应有的风度,他总是微笑地注视着尹小穗,举止也没有流露出他一贯的狂野和不协调。他还即兴作画,送给了尹小穗一张《无题》。尹小穗如获至宝,反复说她回家后就会裱好挂起来。 总而言之,尹小穗的这个星期天可以说过得相当圆满。 尹小穗走了以后,端木歪歪也有点儿累了,天才大师也是人嘛,也不能太劳累,接待了美女之后也会眼晕体乏,便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睡下了。 客厅里只剩下焦阳和管静竹两个人,这时候的客厅就像散场之后的戏台,让人松了口气,又让人感到了无边的寂寥。再热闹的东西是假的,是总有一天要被揭穿的,想起来也唯有寂寥了。 焦阳说道:“我不是不想告诉她,可是……” 管静竹想了想:“还是等有机会再告诉她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忘记过去。”说完,她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焦阳一个人在客厅里站了好一会儿。 在黑暗中,无论有多少无奈,他都得承认他有点嫌弃自己了。十三画展《8》在希陶画廊如期举行。 应该说顾希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不仅能玩转媒体,还请了各路的艺术名流前来观看画展,其中有收藏家、音乐家、儒商、服装设计师、电影导演什么的,他们看完画展以后,很自然地聚在一起恳谈,反正顾希陶备有美酒和咖啡,还有相当丰盛的点心和水果。 谁都知道搞艺术的人是很感性的,他们又怎么会对一个弱智的孩子吝啬溢美之词呢? 这一次的动静真有点儿闹大了,惊动了北京。中国残联正式发来信函,邀请歪歪到北京去参加一系列的活动,还要让他和残联的艺术团一起出国巡回表演。 管静竹在兴奋之余,也在考虑是否需要辞去工作,陪伴儿子继续攀登艺术的高峰,而她此生梦寐以求的不就是眼前的这一切吗?现在这一切已经梦幻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人多得是,可他们有这样的机遇吗?没有。美术学院多了,美术学院的学子就更多了,他们同样也没有这种机遇。现在是她帮助儿子抓住机遇的时候了。 这一天的晚上,管静竹正在家里写辞职报告,天地良心,她真的一点儿也没有考虑经济方面的问题,因为经济问题还用考虑吗?画展《8》办得相当成功,不仅没有按时落幕,还加展了三天,说门庭若市就太俗气了,真可谓盛况空前,按照管静竹的想法,歪歪卖画的钱就足够他们娘儿俩生存的了。 所以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要算经济账,要目光远大,志向高远,才对得起儿子旷世的才华啊。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她意外地接到了曹虹的电话。自从上次发生冲突以后,她们都刻意回避了对方再也没有联络。当听到曹虹第一声喂时,管静竹就冒出了一个她从来都不会冒出的念头,她想,就连曹虹都未能免俗,她也终于在这种时刻来跟她握手言和了。 但是,曹虹的第一句话却是:“管静竹,你玩够了没有?这场天才大师的游戏该结束了吧?!”她的声音冷若刀锋。 管静竹心里顿时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压住火气回道:“拜托曹虹,歪歪有才华并不是我玩出来的,他现在火了,也不是我能操纵的。” 曹虹爆发道:“他有个屁才华呀,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残障孩子,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管静竹也一下子火了:“我知道我有一个残障的孩子,用不着你随时随地提醒我!曹虹,我就不明白,你是我那么好的朋友,应该替我高兴才对啊,难道我当初听你的话他把丢在四塘,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吗?” “正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才会提醒你,这是一场游戏!每个不相干的人都想在这里面扮演一个角色,都想借题发挥,他们在利用歪歪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表现自己!这是典型的‘皇帝的新衣’,你难道也昏了头?岂不是太可怕了吗?!” “有那么可怕吗?你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在现实面前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再说一遍,这件事也许初衷是好的,但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相当危险。也许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歪歪就是个普通的残障孩子,他的画也不是什么上帝握着他的手画的……媒体和商人无非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在炒作,能兴风作浪大捞一把当然最好,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马上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歪歪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歪歪永远是歪歪,可是你怎么办?到时候从半空中摔在地上的人是你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保持清醒、冷静,当然这很不容易做到,但你必须这么做。要拒绝所有毫无意义的采访,还要公然制止这种脱离现实的疯狂。你要好好上班好好挣钱,你要给歪歪留下一大笔钱。” “歪歪的《无题77》,认购价已经炒到了12万,其他的画均价也在3万左右,所以希陶画廊对行情的估计很乐观。” “你拿到钱了吗?”“还没有。”“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正准备辞职。歪歪要出国访问,这一次是帮助残联宣传残奥会。他身边不能没人照顾。”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曹虹都快哭出来了:“静竹,你千万不能辞职,辞了职你们俩吃什么?画出来的大饼能顶饿吗?没拿到手的钱你敢信吗?……我的天啊,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歪歪不是大师,你这样的精算师才是真正的大师,你在财务方面的才华才是许多同行不能也不敢比的……你辞职,让歪歪画大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拜托你醒一醒,我现在真的怀疑到底是谁的智商出了问题?”…… 总之,她们的电话足足打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尽管都是泣血心声,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曹虹的丈夫早就提醒过她,当一个人坐上疯狂过山车的时候是不可能中途下来的,而女人总以为自己能改变哩。这一头的管静竹,由于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也的确不可能把曹虹的警世通言当回事。 第二天,管静竹就交了辞职报告。公司高层执意挽留,但她去意已定。 管静竹离开公司的那一天,天气晴好。她在公司大楼前面逗留了片刻,内心还是有许多留恋和不舍。但是形势比人强啊,一个人有了运气那是任什么都挡不住的。 因为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她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在车上管静竹不禁想到:我怎么是大师呢?我那么俗气,离开一个长时间工作过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伤感,怎么可能是大师呢?歪歪才是大师,只有像他那样对外部世界浑然不觉的人才可能独上高楼,成为大师。曹虹当然就更不是大师了,如果她不是对别人成功嫉妒,那就是她已经平庸得太久,缺乏想像力,更跟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完全脱节了。 然而,谁又能想到,此时的一声叹息后来变成了管静竹内心深处的伤痕,时时隐痛。她不止跟一个人说过,当你在生活中彻底迷失了方向,请记住,通常最难听的那句话才是你最真实的处境。 多少年来,管静竹都是很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的。这一次也一样,歪歪的作品得奖,顾希陶的来访,画廊画展,报纸上登出的歪歪的画作和评论,美院附小、企业家、民政局、残联等单位,每一件事都是她所亲身经历的,都是她亲眼所见。它们就像雨后的彩虹挂在天边令人欣喜。但她万万没想到曹虹的话如同咒语一出,便是天旋地转房倒屋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魔杖一挥,彩虹连同一切美好的东西立刻化作遍地瓦砾。 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是不能相信的。 后来发生的事儿极其偶然和草率,完全没有预谋。一位旅美的真正的大师级画家路过本市,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其作品价位也是活着的大师中排名很前的;他的许多经典作品被人们用各种方式仿照,印刷品、文化衫、烧瓷甚至直接制作的假画比比皆是。他的确是人们公认的伟大的艺术家。除此之外,尤其要提的是大师的谦虚与风范得到了媒体和公众一致的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折服。也就是在大师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有好事的记者拿出端木歪歪的画请他过目。记者们没有告诉大师有关歪歪的任何一点背景资料,只是希望大师公正地评价《无题》的水准。 大师想了想,说道:我看这就是一个智商不高的孩子的信手涂鸦吧。 此言一出,万马齐喑。 国人素有相信权威的习惯。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对大师的专访,可以想像,端木歪歪制造出来的神话就此完结。 顾希陶把歪歪全部的画作还给了管静竹,当然一张也没有卖出去,但是顾希陶还是很大度的,她对管静竹说,市场就是这么残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这盘生意也不可能只赚不赔,认吧。顾希陶走了以后,管静竹心里充满了内疚,她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个漂亮的女人,顾希陶可以说是出尽百宝,但却只画了一个圆圆的零。接下来的事就更是纷纷泡汤,美院附小的教务主任说由于歪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们是爱莫能助,只有收回学位了;答应给歪歪成立工作室的企业老板干脆换了手机;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就更邪乎,说是残联来信是几个骗子冒充的,他们已用歪歪做幌子拉了不少赞助,目前案件还在审理之中。 端木林当然没有真的去法院告管静竹,对于歪歪的抚养权,他现在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想要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跟管静竹有任何联系,又像缩头乌龟那样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管静竹欲哭无泪。 管静竹更恨曹虹了,她不认为曹虹掌握着真理,她认为她是天字第一号的乌鸦嘴,把他们家咒得一团漆黑。最要命的是她连饭碗都丢了,曹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辞了职你们娘儿俩吃什么? 没有什么比不幸被人言中了结局的事儿,更让人觉得窘迫和悲凉的了。一连数日,管静竹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头不梳脸不洗像鬼一样。焦阳见状,只得在双休日自己去星星索康复中心接歪歪回家。 星期天,沉浸在爱河之中的焦阳去菜市场买了鱼和排骨,还有许多菜,他决定做一顿饭安慰受到了重创的管静竹和歪歪。 本来他是不会做菜的,但在大排档打工看也看了几手,应该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日上三竿,管静竹的房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焦阳便一个人在厨房里又洗又涮。这时歪歪醒了,他又跑去给歪歪穿衣服,洗漱完毕之后,他对歪歪说,大师,我要给你做饭,你就开始画画好不好?歪歪想了想,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自己爬到凳子上去正襟危坐。焦阳急忙给他铺纸、拿笔,然后像以往那样说了一句,大师画吧。 此时的歪歪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藐视地看了焦阳一眼。焦阳忙说对了,还有音乐、大师,音乐马上就来。 焦阳刚要起身去放音乐,管静竹突然从她的房间里冲出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冲着焦阳吼道:你别一口一个大师行不行?我恨这两个字!我对这两个字有生理反应,我会头痛发烧、歇斯底里、神经衰弱……你要再提这两个字就给我滚! 焦阳当时就傻了。端木歪歪也傻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会成为这个样子。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管静竹,整个人屏住呼吸,手上的画笔也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