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最可怜的孤女,真是,还咬来咬去干基么。 能这样想就好。 “今晚,你也该出场了。” 出场,去什么地方?丘灵不明白。 奕群不再言语,关上了寝室门。 傍晚,正在写功课,林姨出现在门口,“丘灵,明日星期六,不用上课,今晚出来与亲友吃顿饭。” 丘灵沉默。 林姨捧进一只大盒子,“该穿的衣服鞋袜全在这里。” 她搽着探紫色胭脂,看上去有点狰狞。 那花衬衫舅舅在她身后一闪,呵不,今日他穿白衣,可是也像花衫,花哨的图案像纹身般已刻蚀在他皮肤上,人花已合一。 “奕群会帮你化妆,”林姨说:“小女孩都爱扮大人,今日你可以尽兴。” 丘灵不用扮,她从来没做过小孩。 集群过来,打开盒子,“呵,是这条裙子,我一直央求想穿,都不给我。”赌气,丢下衣服。 丘灵不出声,双眼看着功课,白纸上的黑字全部跳跃起来。 片刻奕群来了,“还不穿衣服?太太叫你打扮呢。” 奕群把化妆箱提过来,顺手取过一只粉盒,打开,便往丘灵的脸上抹,手法放意拙劣,像在面包上擦花生酱,乱糊一起。 “行了。”她拍拍手。 她以为丘灵这回一定像小丑了,一照镜子,奕群十分意外。 那么厚的粉底全贴在她青春细结的皮肤上,更显得轮廓分明,由此可知,美女不能丑化。 奕群这才细细替她梳头、穿衣,配戴首饰。 管家来催,司机在等。 奕群一手拉起丘灵就走。 下山的车子里坐了五个人,大家都比较沉默,丘灵双眼看到街上去,集群忽然抱怨奕群碰撞她,花衬衫嘻嘻笑,像看猴戏。 丘灵想:你自己何尝不是一只猢猴。 真正的马戏班主也许是林姨,也可能是她尚未露面的丈夫。 奕群仿佛有点累,把额角靠在车窗上,不声不响。 到了宴会厅,丘灵一呆,原来是一个画展酒会,客人比她们早到,正在评头品足地看画,有几人还争着出价。 丘灵屏息观变,丝毫不敢怠慢。 林姨说:“丘灵,跟着我。 她立刻笑着与宾客周旋,手腕纯熟圆滑,丘灵发觉她记忆过人,每位人客的喜恶习惯都记得一清二楚。 ——“彩萍已自法律系毕业了吧,预祝丽萍下月钢琴比赛成功。” “法属利维拉好玩吗,去了两个星期可是。” “方先生不喝拔兰地,拿杯威士忌加冰来。” “严太太,今晚我替你准备了素莱。” 十分讨人欢喜,丘灵暗暗学习。 客人渐渐来齐,宴会厅挤了起来。 丘灵走到露合透气,一定得有这座露台吧,否则,男女可怎样邂逅呢。 可是,已经有人比她先站在那里密斟。 看背影,知道是林政高与美丽的奕群。 她这样说:“我手边有点节蓄,我们大可一走了之。” 他不附和。 “你不舍得?” 他仍然不响。 丘灵想代他答:一样吃女人,吃生不如吃熟。 况且,那边的菜式可不及这边丰富。 “政高,我与你可以另起炉笼。” 他却说:“咦,可是有人?” 转过头来,发觉并无人影。 丘灵回到林姨身边,逐位客人招呼,在场全是中年人,男多于女,丘灵看不到年轻人。 丘灵没发觉他们对她惊艳,连站在较远的一个白头翁都悄悄转过头来看她雪白晶莹露在晚装外边的背脊。 集群走过来,把一块冰按在丘灵背上,丘灵分纹不动,她已下定决心永不生气,只转身问:“奕群呢,好像看见她往露台那边走去。” 集群变色,再也无暇恶作剧,匆匆去露台看个究竟。 晚宴开始了,丘灵被安排坐在男客旁边。他问她:“还在读书吗?”丘灵点点头。“十七还是十八?”丘灵不出声。“将来,会承继林姨的画廊吧。”丘灵仍不说话。可是,那年纪可做她祖父的男人却丝毫不觉得他被冷落,因为她少女的双眼会说话。他趋近一点,不是急色,而是仿佛在少女身上闻到一股芬芳的气息,他深呼吸。这种男人在商场上动辄叫友敌惶恐,可是,在少女面前,却有所顾忌。他想到约半个世纪以前,他第一个小女友,也是这么可爱。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无限感慨,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忽然之间,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林姨立刻站起来去看个究竟。半晌,奕群与集群面色铁青地进来,林姨仍然笑容满面。晚饭吃得很畅快,并没有丘灵想家中可怕或痛苦。 那位男客对她说:“我没有名片。我叫梁胜基,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无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记得他的名字。 丘灵点点头。 席中的确需要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点缀一下,丘灵的目光寻找林政高,四处不见。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离她玉肩只有两寸,丘灵轻说声对不起,站起往洗手间走去。 真得透透气。 背后有人说:“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将之才。” 是林政高,原来他在这里。 “她们都糊涂,只有你清醒。” 丘灵一贯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发,守口如瓶。” 丘灵目光不与他接触。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么生意?” 丘灵回头往宴会厅走去,客人却已散出来,一看时间,连丘灵都诧异,原来,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训奕群及集群,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敛笑容,丰常严厉。 “刚才做甚么?在公众场所客人面前出丑,如有下次,把你俩赶到街上去。” 她们两个不敢出声。 她又对林政高说:“你,要玩,走远一点。” 林政高这时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全是蠢货,”她停一停,“除出丘灵。” 回到房间,丘灵立刻脱下衣服卸妆。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书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过看见,说:“你倒是真心想读书。” 丘灵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灵道谢。 那位男客对她说:“我没有名片。我叫梁胜基,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无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记得他的名字。 丘灵点点头。 席中的确需要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点缀一下,丘灵的目光寻找林政高,四处不见。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离她玉肩只有两寸,丘灵轻说声对不起,站起往洗手间走去。 真得透透气。 背后有人说:“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将之才。” 是林政高,原来他在这里。 “她们都糊涂,只有你清醒。” 丘灵一贯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发,守口如瓶。” 丘灵目光不与他接触。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么生意?” 丘灵回头往宴会厅走去,客人却已散出来,一看时间,连丘灵都诧异,原来,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训奕群及集群,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敛笑容,丰常严厉。 “刚才做甚么?在公众场所客人面前出丑,如有下次,把你俩赶到街上去。” 她们两个不敢出声。 她又对林政高说:“你,要玩,走远一点。” 林政高这时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全是蠢货,”她停一停,“除出丘灵。” 回到房间,丘灵立刻脱下衣服卸妆。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书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过看见,说:“你倒是真心想读书。” 丘灵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灵道谢。 “丘灵,这笔款子虽然不大,可是足够缴付大学学费。” “我很感激。” “是你应得的,大家都知道蒋太太病时你全心全力照顾她起居。” “不,我——” “在旧金山还适应吗?” “可以。” “不多讲了,祝你好运。” 丘灵松了口气,以后她同澳洲,除却手中护照,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在学校里,唱过他们的国歌,学习过他们的风土人情历史,都派不到用场,也许,眼光比集群她们宽阔,这也是益处。 伊分麦冲呢,没有问候她?她还没有忘记他,他已经忘记她,偏偏是这样的人,开始说,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她。 丘灵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她很少笑,更不会响亮地笑出声,这次是例外。 林政高无意中听到那清脆甜美云雀般的笑声,不由抬起头来。 林蕴高看着他,“真是特别的一个女孩子。” “嗯。” “可借还小。” 林政高却说:“越小越好。” 林蕴高看着他,“你真那么想?” “我才不,我只喜欢成熟的女性。” 这个答案叫林姨高兴,半晌她说:“记得吗,你初来我家,也只得丘灵这么大。” 林政高沉默。 怎么会忘记。 “全身没有一搭好皮肤,处处熨伤,继父喝醉酒用香烟逐处烧你,个子瘦小,看上去只得十三岁。” 林政高仍不出声。 “你是我收费的第一个孩子。”林政高这时问:“没有叫你失望吧?”林姨满意地说:“你替我赚很多,你自己也分不少。”林政高站起来。“去哪里?再陪我说一阵子话。”“我约了人。”站在走廊,把他们两人对话都听进耳朵裹的丘灵连忙闪避。这才是他们真正关系。林姨自己的身世呢,她也是孤儿?傍晚,她们都乘船出海游玩,丘灵独自坐在泳池旁看风景。“咦,这是我的椅子。”原来林政高也没出去。丘灵看他一眼,不动,也不出声。“想你开口,真是非常丰常的难。”他坐在她对面,刚好看到她的赤足。 这少女连足趾都美,圆圆短短,宛如小童,将来穿惯了刑罚似的高跟鞋,整只脚会变得丑陋不堪。 他问:“这个家可使你满意?” 丘灵不置可否。 “这是林姨最好的一幢房子。” 丘灵很想知道多一点。 “她丈夫是一个犹太人,比她大二十多岁,是个好人,一直扶植栽培她主持画廊,可惜,她有她的一套。” 丘灵看他一眼,他又换上花衬衫,这次,是一只只帆船夹杂着热带的大红花与天堂鸟,煞是好看。 “我讲得太多了,”他停一停,不过同你说话,有个好处,你好像听不懂,又不回答,故此,仿佛对神父告戒似的,非常安全。” 丘灵完全没有反应。 “不知不觉,在林宅过了十年,也想过要走出去,找份工作,娶一个纯良的女孩,组织家庭,可是,”他眼睛看到远处去,“一想到哭叫的幼儿就害怕,生命太残酷。” 他们都是可怜负伤的人。 “于是一年又一年蹉跎到今天,反而不想走了,林姨这吃用不愁。” 丘灵听了,只觉凄凉。 “这间屋子里,没有前途,锦衣美食,可是你看,每个人的灵魂逐渐消逝。” 丘灵仍然不搭腔。 他用一本杂志,遮住脸,打盹。 丘灵轻轻回到自己房裹休息,在互联网上找资料看世界各地龙卷风实录。 有人推开门,“丘灵。” “咦,”丘灵问:“林姨,这么早回来?” “我晕浪。” 她分明是不放心甚么,才突击检查,看到丘灵乖乖在楼上,又觉满意。 况且,她看到他在泳池边熟睡。 她笑问:“想进大学?”丘灵点点头。“没问题,你尽管去考,我支持你,我喜欢文化气息。”这是她抓得住人客的原因:气氛够优雅清新,与众不同。“下个长周末,我带你去纽约。”丘灵唯唯喏喏。“这样懂事,我是你生母,就不舍得你。”丘灵的心被刺一下。林姨轻轻问:“她仍在牢里?”丘灵点头。“仍然不肯见你?”丘灵无奈,“已近三年没见面。”“案件绝无上诉机会?”“她毫无意图洗脱罪名。”“那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丘灵忽然微笑,远在天遢,近在眼前,一盘蓝黑色发亮头发,含情脉脉的双眼,还有,花衬衫。 丘灵轻轻答:“太久以前的事了,不再记得。” 林姨说:“可怜。” 有人表示同情总是好的。 “你可以在我这里安心住到十八岁,或是更久。” 接着,有电话找她,她又去赶业务。 那天晚上,奕群与集群很晚才回来,嘻嘻笑,欢乐似溅起的浪花,关着门都听见。 第二早,只得丘灵一个人去上学。 长假,林姨果然只带丘灵一人往纽约,引起另外两个女孩不满。 由林政高替她们挽着行李上飞机。 在机舱里林姨喝得酩酊,也许,醉了之后,伤口不那么痛,心灵没如此寂寞,罪恶感自然减轻。 使丘灵讶异的是,一共三个人,竟订了三间酒店房间,林姨做事,十分大方漂亮。 他们休息,丘灵在酒店大堂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一个人逛街去。 走累了,坐在路边喝汽水,有人过来搭讪:“小姐,可想试镜?” 丘灵反问:“演员还是模特儿?” “我代表霓虹天才发掘公司。”他给她名片。 “十四岁半也可以吗?” “你只得这么一点点大?不要紧,我们一些近镜模特儿只有十二岁,但需要家长签署同意书。” 丘灵站起来走开。 回到酒店,林姨刚梳妆,根本不知道丘灵出去过。 “我带你见我丈夫。” 闻名已久,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但林姨为什么不回家,干吗住在酒店里? “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需要换衣服吗?” “随便你。” 丘灵没有看见林政高。 她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酒店附近,走路十分钟,乘车也是十分钟。 林姨对大厦司合说:“阁楼。” 电梯把她们载到顶楼,门一打开,丘灵便看到整个纽约夜市,如珠宝般灿烂,的确是世上最华丽的都会。 一位女管家迎上来,“太太,你来了,先生马上出来。” 林姨熟络地走到书房坐下。 书房内有一座古董太阳系九大行星模型,按动关键,会得转动,丘灵爱不释手。 林姨咕哝:“真是孩子。” 有人出来了。 丘灵抬头,看到一个头发家银丝般白种老人,清癯、瘦削,守着裁剪考究的西装。 他过来招呼:“你是丘灵?叫我亨利好了。” 丘灵点点头。 他对林姨说:“丘灵比其他女孩子清丽文雅得多。 丘灵陪笑。 近看,老人脸上全是寿斑,皮肤松脱,一轮一轮打转,可是,一双眼睛仍然有神。 他说:“蕴,回到我身边来吧。” 只听得林姨答:“我不喜纽约。” “我可以更改遗嘱,再拨多些财产到你名下。” “目前不是很好吗。” “午夜梦回,十分寂寞。” 丘灵见他俩这样诚恳说出心事,觉得十分难得,关系已经比一般夫妻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