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是伊分受惊后退踢到家俱,他立刻致电报警。 丘灵静静坐下来,她预料的结局终于来了,可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坏。 她伸手关掉收音机,一直守着养父母,直到警察赶至。 他们把丘灵请到客厅,同伊分说:“可否暂时到你家休息,我们需要封锁现场。” 然后,所有邻居都知道了,议论纷纷,悲伤不已,有人第一时间把花束放在蒋氏杂货楼下。 “是服毒吗?” “听说是,他们生前异常恩爱,唉,真没想到。” “为甚么轻生,有甚么大不了的事?” 麦冲太太立刻收拾客房安顿丘灵——“那孩子已经吃太多苦。” 丘灵一声不响在房里坐到深夜。 伊分敲门:“还没有睡?” 丘灵没有抬头。 伊分腼腆,“我与父母商量过,他们说,你不妨留下来,过几年,我俩可以结婚,你若不喜欢养鸡呢,我们到城内发展。”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十分坚定,丘灵确实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决不食言。 但是她没有回答。 这一站已经结束,她又得起程往别处去,她不会留下来。 这时,麦冲太太在房门口出现,“丘灵,我愿意收养你,你可有一永久家庭。” 丘灵谦卑感激地微笑。 “留下来吧。” 丘灵只多留了三个月。 她收拾了残局,办妥所有事情,便决定离去。 姚佑洁帮了许多忙,在背后为丘灵出力。 伊分麦冲很伤心,“丘灵,你会写信给我吧。” 不,丘灵心里想,万水千山,过去也就是过去了,往前走还来不及,哪有空留恋过去,况且,并不是愉快的经验。 姚佑洁介绍的律师已帮她办妥手续,这次,领养家庭在美国旧金山,她又得到一次旅游的机会。 伊分说:“到八十岁,我都会深深记住你。” 丘灵笑,“不,你才不会,我不过是路过的一个幽灵,很快消失在露水之中。” “妈妈说,看你的大眼睛,就知道你不会在农场耽一辈子。” 是吗,务农的人都有小眼睛? “丘灵,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难道不怕?” “怕惯了。” “养鸡,真的那么可憎?” 丘灵拎起简单的行李,“我要走了。” 伊分不知道,麦冲整家人经年身上都有一股温暖略酸的异味,同鸡排泄物类似。 同学中有家里开鱼场的,连呼吸都永远带着一股腥气,不是洗澡可以清除。 他送她到飞机场,这个红发少年忍不住竟哭泣起来。 姚佑洁连忙上来解围。 “到这边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报告出来,蒋氏夫妇同步服毒,排除了谋杀他杀可能。” 丘灵点点头。 “但是,大家不明白的是,他们情况不致于坏得要走上这条路……” 幽灵吉卜赛--五五 丘灵却是知道的。 他们分别对她倾诉过心事。 时间到了,丘灵与伊分拥抱一下,头也不回的走进候机室。 她仍然闻到那股异酸味。 在飞机舱内,她睡着了,忽然看到一个没有五官的男人向她走来,丢一件花衬衫罩住她的头,丘灵狂叫起来,挣扎不已,手臂打到邻座乘客。 那是一个年轻人,并不见怪,只是微笑。 片刻有服务员走近,“丘小姐,请随我来。” “什么事?” 她悄悄说:“姚佑洁叫我照顾你,头等舱有一空位,请过来。” 丘灵感动,姚姐把握每一个机会照顾她。 不过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一路上,丘灵非常非常镇定。 她一点也不后悔离开伊分麦冲。 在飞机上,她看完整部前任乘客留下的小说,那是一个奇情悬疑故事,描述一个少年,与父母格格不入,某日,趁一个机会,把毒药放进酒里,毒杀了两个大人,获得金钱及自由…… 邻座一个中年太太探头过来,搭讪地说:“我也看过这本叫白色幽灵的小说,很可怕,怎么会有人写这种题材?” 丘灵微笑。 “警察竟没有怀疑到他,他领受遗产后走得无影无踪。” 丘灵合上了小说,放到一旁,留待下一任读者。 飞机缓缓降落,丘灵看到了那著名锈红色的大桥。 阿又一个新家。 表面上她非要装作十分安静高兴的样子来。 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呢,为甚么愿意收留她,是世上又一个好人,抑或,另有企图。 到飞机场来接她的是一位儿童院义工,那位太太满以为是个五尺左右的小女孩,看到丘灵的时候怔住,她比她还高大。 丘灵趋向前,“是否林蕴高女士?” “不,我是薛姨,你得先跟我去办点手续。” 丘灵点点头,是,像一只动物一般,先得经过检疫站,验明正身,才能进人当地。 她在女童院住了三天,因为手持友邦护照,算是得到特别待遇,有独立房间,两张小床,隔壁睡一个黑人少女,来自索马利亚,晚晚做噩梦,惨叫连连。 丘灵很沉默地容忍她,她很感激,一早总是向丘灵道歉。 丘灵问:“你梦见战争?” “不,我生母用刀向我施割礼,没有麻醉剂,呵——”她用手掩住面孔。 丘灵叹口气,“你有没有奇怪我们干吗要出生?” “可幸我终于逃出生天。” “有甚么打算?” “有模特儿公司愿意与我签约。” 丘灵看仔细她,她四肢细长,像只长颈鹿,大眼,厚嘴,甚有性格。 “你叫甚么?”“伊曼,你呢?”“丘灵。”她俩握手。丘灵笑说:“将来成了名,每日工作收费两万美金之际,一定要请我看表演。”伊曼说:“假如真有名气,我会请求人权组织劝我国废除割礼。”丘灵握紧她的手。届时怎样找她呢,两人都没有永久地址,但是,假使伊曼真的成名,一定有办法。第四天早上,有人叫丘灵到会客室,一个打扮名贵时髦的少妇看到她满面笑容站起来。“是丘灵吗,比照片漂亮多了,我是林蕴高。”呵,这可不是杂货店店主。“嗯,你比我想像中高大,可穿大人六号衣服了。”丘灵完全不出声,只是微笑。“欢迎到我家来。”她的小跑车停在楼下,丘灵上车时往儿童院楼上看,伊曼在窗后挥手。 “我得向你介绍自己,”林女士说:“我与丈夫开设一引画廊,专做游客生意,除出你之外,家里还有两名养女,都比你大,一个韩裔,一个越裔,但是,恐怕你们都得讲英语。” 丘灵一怔,没想到人口如此复杂,心一沉。 “我已经与你姐姐们说过,需与你好好相处,她们叫奕群与集群,我想替你改一个名字,叫冠群可好?要不,叫敏群。” 丘灵忽然开口,“我希望保留原名。”她有点焦急。 “甚么,仍叫幽灵?这名字不好。” 丘灵连忙说:“恳求你。” 林女士笑,“我太心急了,留待日后才慢慢商量吧。” 丘灵松一口气,可见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先同你去看看画廊。” 画廊设在游客区,连丘灵都看出画不怎么样,可是店堂气派很大,十分华丽,女职员看上去似美术馆员工,大方端庄,一切都上轨道,有规模。 喝了一杯荼她们就走了。 车子向山上驶去,整个海港就在眼前,丘灵的每一间寄居屋都看到蔚蓝的海,真是奇怪的际遇。 “你们三人各有寝室,但是合用一个卫生间,听说你功课很好,明年可高中毕业?” 丘灵谦卑地笑笑。 若真是天才,十四岁都已读完医科。 “你将与集群同班,奕群已在念大学。” 她们应是十七八岁。 丘灵轻轻问:“为甚么领养我们?” “既然领养,当然是拣有需要的孩子,奕群到我家时七岁,还不会用座厕,集群十一岁,满头毒疮,那样才需要我,你说是不是?” 丘灵点点头。 “领养处说你受过多次打击,心灵有创伤。” 丘灵无奈地笑。 “听说,你上一对养父母——” 车子驶到住宅前停下,有波多黎各籍管家前来取行李,丘灵只得一只小小手提箱。 “姐姐们还在学校里。” 客厅另一角通出去,是碧绿的泳池,背着她们,在藤椅上躺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那人穿着件花衬衫,头发黑得发亮。 太像一个人了,叫丘灵战栗。 林姨笑说:“那是我的弟弟政高。” 那么,你的丈夫呢。 “我的丈夫长居纽约,照顾那边的总店,一年回来三数次。” 才喝了杯冰水,奕群回来了,她是大点那个,长得非常漂亮,身段异常丰满,天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露一股妖媚之气。 丘灵不敢怠慢,立刻站起来。 她却笑笑说:妹妹来了,”打量丘灵,“这位妹妹,甚么地方见过,对,”她找出一本时装杂志,“同这个模特儿有七分相似。” 她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丘灵又坐下来,看着林姨在电话中谈生意。 半晌,奕群穿着网球服下来,“妹妹可要一起去?” 丘灵连忙说:“我有点累。” 奕群耸耸肩出去。 林姨还没讲完电话,集群也回来了。 丘灵傻了眼,一个美,一个更美,越裔的集群显然有点西洋人血统,皮肤雪白,高鼻梁,浓眉、圆眼,比奕群更骄傲。 “告诉你,我的房间是你的禁地,知道没有?” 丘灵不出声,大家都是养女,有甚么好争,不知几时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林姨挂上电话,笑着同集群说:“对妹妹要友善。” 集群嘻笑,“我姐妹都死光了。” 她咚咚咚奔上楼。 丘灵暗暗留意,泳池旁的那件花衬衫,一动都没有动过。 “来,丘灵,看看你的房间。” 她的房间最小,西晒,但是看得见海。 “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休息吧,有需要,同管家说,想出去,司机会送你,明早可以去上学。” “是,是。”丘灵无比恭驯。 林姨替她关上门,丘灵见没有人,累得垮下来,倒在床上,动也不动,眼皮掀不开。 她仿佛听到泳池里泼喇一声,是谁,是那件花衬衫吗,真可怕,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过它。 丘灵睡着了。 一听到闹钟响,她还以为身在南半球,水的漩涡以反时针方向转动,十二月是盛夏,还有,抬头看不见北斗星…… 她醒来,最新记忆涌现,呵,不,又回到地球的北部来了,一日之间,经历了两个季节,称两个地方为家。 是邻房的闹钟,丘灵的钟在脑海里,到了时候,她会睁开双眼,不用人叫。 她走出去,看见集群一个人在起坐间玩纸牌。 纸牌面积特大,上边有奇异瑰丽的图画,呵,原来是流浪人吉卜赛玩的托罗牌。 集群看到她,闲闲说:“过来,同你算个命如何?” 算命?丘灵觉得新鲜。 “我能知过去未来。” 是吗,丘灵心底好笑,那么,你自己运程又如何? 谁知集群说:“吉卜赛人从来不算自身。” 丘灵轻轻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集群发牌,其中一张牌上有一具骷髅,她惊呼一声,“你身上充满死亡气息,你是不祥人,不,不是你自己,你带给别人瘟疫及不幸——”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够了,你怎么一开口就损人。” 丘灵第一个转过头去。 呵,是那件花衬衫,居然是他仗义执言。 他取过纸牌,丢到一旁。 集群生气,“你竟帮外人。” “她也是家庭一份子。” 集群一溜烟走开。 花衬衫笑笑说:“你好,我是她们的舅舅,我叫政高。” 丘灵朝他点点头。 “你不爱说话?真好,这屋子里三个女人,从早到夜不住吵,连睡着都说梦话,只有你,像哑巴,难能可贵。” 丘灵仍然不出声,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噫,用激将法也没用?” 他非常英俊:光洒的棕色皮肤,雪白牙齿,厚实胸膛,而且,对不喜讲话的女性特别耐心。 他趋近一点,看到丘灵的眼睛里去,忽然这样形容:“这双大眼里仿佛有一座荧幕,正在上演甚么好戏?我看到人影憧憧,十分诡秘。” 这时,集群又回来了,暧昧地站走廊里叫他:“说好一起去市区,怎么还在这里?” 他便丢下丘灵,跟着集群走了。 多么奇怪的一个领养家庭。 丘灵到浴室淋浴洗头,才抹着湿发,轮到奕群回来,一开口便问:“政高去了甚么地方?” 丘灵呆呆看着她。 “扮蠢?我知道你不笨,你不如同我联合起来对付他们。” 他们,他们是谁? 丘灵一动不动看住奕群。 奕群顿足,“你这个木头人,你以为这样可以自保?一把火烧死你。 她匆匆追出去,不久,听到一阵引擎声,她驾车追到市中心去? 丘灵莞尔,这不是谁舅舅,她们在追求同一异性,现在,屋子里多了丘灵,她俩又添上一个假想敌。 为求自保,最好诈作甚么都看不到,甚么都听不见,这些伎俩,丘灵都懂得。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剩下的大半天,她都没再见到他们。 第二天一早,司机接她们上学,丘灵第一个上车,其馀两姐妹姗姗来迟,彼此埋怨讽刺,丘灵索性闭目养神。 原来,集群与丘灵同级,但幸好,不同班。 丘灵忽然想起小镇里的红发伊分,他也该升级,中学毕业后,他将承继农场,刹那间她又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小息时已有男同学向她搭讪。 “来自澳洲?可是你没有那奇怪的口音。” “你会喜欢我们这城市。” “周末可有空?玛姬家有舞会。” 丘灵一脸微笑,可是像是没听懂他们的话。 他们都是小孩子,身体发育健全了,有强烈需要,脑筋却逗留在童稚岁月,再过三五七载都未必养得活自己,却口口声声谈情说爱。 丘灵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觉得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仍然维持缄默,接着的个多月,在林家说不上十句话,奕群与集群抓不到任何把柄,可是,在走廊经过碰见,总还是用手肘故意撞她,丘灵什么都不计较。 一日,奕群与集群争用卫生间,开始口角,继而动武,打得嘴角淌血。 丘灵过去大力扯开她俩,厉声喝道:“够了,你,都读大学了,还同妹妹一般见识,有想过争气没有?你,从满头毒疮到今天,不但不庆幸,一日撩事斗非,你俩不配拥有奕群与集群这样美丽的中文名宇,不知羞,一点不知友爱尊重。 丘灵做惯粗工,力大无穷,把她俩像小鸡般按住,动弹不得。 两人挣扎无效,忽然凄凉的笑了,“嘿,养女?很快轮到你了。” “养胖了你才吃你,慢慢你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声音像夜枭,比哭还难听。 丘灵知道别有内情,她放开她们,不再言语。 不过从那天开始,她们的手肘不再撞向丘灵,丘灵过了一段宁静日子。 集群与奕群晚上老是出去,打扮得十分漂亮,分明是参加盛大舞会,有时天亮才返,缺课是常事。 这一切,都看在丘灵眼里。 一次放学回来,只见奕群在照镜子,她穿一件蝉翼般钉满亮片的贴身长裙,丰满身段尽露,染成金棕的长发挽在头顶,配大水钻耳环,浓妆,好看得像洋娃娃,狭长的眼睛更媚。 通常丘灵都会低头疾走,可是今次忍不住站住了多看几眼。 奕群转过头来,笑一笑,“一个女子所有的,也不过是这几年。” 这像是人说的话,丘灵静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