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吉卜赛--一一 丘灵坐在法庭外的长凳上,紧握双手,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足尖,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皮鞋是旧的,已经嫌小,感化官王荔婵坐在她身边,伸手按着她肩膀,像是怕她逃跑。 忽然之间,王小姐说:“丘灵,轮到你作证了,记得我教你的一切,最要紧镇定。” 丘灵鼓起勇气站起来,走进法庭,她的双膝发软,她只得慢慢一步步走。 一进法庭,丘灵便看到母亲动也不动坐在法官对面,秀丽的她穿一条灰裙,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母女目光接触到,无限依恋,她的嘴唇蠕动一下。 丘灵坐上证人台。 主控丁律师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走近丘灵,她便警惕地看着他,这人獐头鼠目,不怀好意。 “你叫丘灵,今年十二岁?” “是。” “你是被告丘雯岚什么人?” “女儿。” “你跟母亲姓丘,你父亲是谁,为何你不随父姓?” 辩方周律师站起来,“法官大人,问题与本案件无关。” 丁律师冷笑,“重要到极点,可证明丘雯岚对男女关系视作平常。” 法官说:“请小心处理问题。” 丁律师走近丘灵,“你可见过生父?” 丘灵静静答:“没有。” “你可知道生父是谁?” “不知。” 法庭内一阵轻微嗡嗡声。 “你母亲时时带异性返家?” 周律师忍无可忍,“法官大人。” “丁律师,请你小心用辞。” “丘灵,本年四月五日晚,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周律师抗议:“问题实在太笼统。” “丘灵,那天发生什么事?” 丘灵轻轻回答:“那天我放学回家,是下午三点半。” “你用钥匙开了大门,看到什么?” “一个人倒卧在厨房里。” “你可认得他?” 丘灵点点头,这时,她的嘴唇已经颤抖。 “他是谁?” “母亲的朋友谭之恩。” “谭氏是你母亲的情人吧。” 丘灵瞪着了律师,“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这小小女孩语气中的倔强,丁律师觉得她乌黑大眼珠内似有憧憧鬼影,他暗暗打一个冷颤,继续盘问:“谭氏时时到你家过夜?” 法官这时开口:“丁律师,请检点用辞。” 丁律师问:“丘灵,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打电话报警,警察很快来到。” “这段时间,你母亲在什么地方?” “她在房内。”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是凶手?” “她没有那样说过。” “但是,你心内确实知道,她是凶手,她年轻的情人另给新欢,她邀请他来见最后一面,然后,用利刃刺死他,可是这样?” 丘灵冷冷说:“我不知道。” “丘灵,我们怀疑你目睹凶案发生,为什么你不承认?”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回到家里,他已经倒地不起。” “可是邻居听见男女打斗的声音,并且有小女孩大声叫‘妈妈,妈妈,停手’,何故?” 丘灵苍白小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诡秘到极点的笑意,她说:“我不知这。” 丁律师颓然,“你没有说实话。” 周律师挺身而说:“证人只得十二岁,问话应到此为止。” 王小姐领丘灵离开法庭。 丘灵轻轻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你家里没有人,况且,房东已申请收回那层公寓,你还是回儿童院暂住吧。” “我想见母亲。” “我会替你安排。” “我想回学校。” “现在正放暑假,下学期开始,你一定可以重新人学。” 丘灵沉默。 “丘灵,在法庭上,你可有说实话?” 丘灵答:“有。” “说实话反而可以帮到你母亲,也许,她只是自卫,也许,她逼不得已。” 丘灵又说:“我不知道。” 王小姐怜悯地看着她:“丘灵,你像一个小大人。” 丘灵微微一笑,“没人照顾,也只得照顾自己。” “你母亲说她时时喝醉,家中一切,由你收拾打理。” “家母是个好人。” 王荔婵心里这样想:也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主控官把丘雯岚形容成不负责任,沉迷于种种不良嗜好,行为不检点的女子,因妒成恨,蓄意谋杀情夫,他这样陈辞:“死者身中十二刀,有六处伤痕足以致命,即是说,她杀死他六次之多。” 丘雯岚一声不响。 凶案现场照片,叫陪审团战栗。 那天晚上,回到儿童院,丘灵独自看书。 忽然之间书里的宇都跳跃起来,不能再接收,她的双手不住发抖,丘灵只得合上书。 正透不过气来,有两个稍大的女孩子推门进来,挑衅地走近。 “丘灵,交出你的手表。” 丘灵瞪着她们。 “丘灵,你妈杀人,你是罪犯之女,交出手表,加人我们,否则,叫你好看。” 丘灵觉得金星乱冒,胸中似有一团火要炸开来,她大叫一声,扑过去揪住那两个女孩往墙壁撞过去,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叫人吃惊,那两个顽劣的女孩吃不住痛,杀猪似嚎叫,拚力撕打挣扎。 丘灵一下一下掌掴她们,宜至手指发痛。 保母冲进来喝止拉开,丘灵也直流鼻血,当晚,她受到单独关禁。 第二天一早,王荔婵来看她。 王小姐似很了解,“她们侮辱你?” 丘灵不出声。 “不能事事斥诸暴力。” 丘灵懒得回答。 “女童院不想你久留,丘灵,我将送你去领养家庭。” 丘灵抬起眼。 呵,她悲惨命运要开始了,从一个临时的家去到另一个临时的家,受尽凌辱欺侮。 “丘灵,每个领养家庭我们都详细调查过,都是正当人家,他们会善待你。” 丘灵不出声。 “你与你母亲都不爱说话,事事放心中,反应激烈。” 丘灵问:“她几时宣判?” “明日。” 丘灵用手掩脸。 “丘灵,你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估计会判她误杀,约六年到八年监禁。” 丘灵仍然不发一言。 “这是一宗情惩罪案,她不会对别人造成危险,或可获轻判。” 丘灵放下双手,到底忍不住,她哭了起来。 王小姐任由她流泪,哭泣可以舒缓这小女孩心底的痛苦及焦虑。 做社会工作久了,看到遭遇不幸的妇孺太多,她们的怨郁似乎传达到王荔婵身上,令她有无限感慨。 她答应丘灵,也答应自己:“我会替你找到适合的领养家庭。”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整间大房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丘灵忽然惊醒,她听到邻床有叹息声。 她压低声音问:“谁?” 没有回应。 过一会儿,丘灵轻轻问:“你是新来的?”因为今晨,邻床还是空的。 对方仍然不出声。 丘灵苦笑,她用双臂枕着头部,忽然倾诉起来:“振作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我,谁还会比我更惨,家母是杀人犯,明日判刑,我将无家可归。” 黑暗中彼此看不见颜面,比较容易说话。 邻床嗯地一声。 丘灵说:“我叫丘灵,十二岁,你呢?” 对方轻轻说:“你好。” 丘灵不介意她不愿说出名字,也长叹一声,“想到明日,我也害怕,最好、水远不要天亮。” 那女孩轻轻转一个身。 丘灵好奇,“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那声音淡淡,有点不相干,“我未婚产子,被送到这里。” “啊,孩子呢?” “还在医院里抢救。” “你父母可原谅你?” 那声音更加冷漠,“我父亲正是经手人,他已被警方拘捕,我母亲是串谋,亦被起诉。” 丘灵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气忿地说:“喂,三更半夜聊天谈心,人家还睡不睡?” 丘灵只得闭上双眼噤声。 渐渐,她又朦胧地睡着,醒来时,已看到阳光,她急忙自小床上跳起来,想看清楚邻床那受害人的样子,可是,邻床空空,被褥折叠整齐,她已经走了。 所有不幸的人都像幽灵一样,悄悄的来,悄悄地消失,丘灵不知她的名字,也不认得她的容貌。 这时,王小姐进来了“咦,你尚未梳洗?” 她替丘灵带来一套干净衣服。 丘灵跟着王小姐到法庭,她抬头一看,更加觉得天花板好似天空那样局,叫她打冷颤。 她看到母亲,细小苍白的脸像一个面具,若除下面具,恐怕血肉模糊,五官都被削清。 法官问:“陪审团得到结论没有?” 陪审员代表传一张字条给法官。 丘灵默默地看着法官的一双手。 他轻轻打开宇修宣读:“被告谋杀罪名成立,被判终身监禁,廿年内不准保释。” 丘灵呆住。 法庭内有人欢呼,那是受害者的家人。 丘灵茫然问王小姐:“不是说会判误杀吗?” 王小姐与周律师谀了几句,气急败坏地说:“我误会了,主控官深信丘雯岚早有预谋,详细计划杀人。” 丘灵耳畔嗡嗡作响,想走近母亲,即使是相拥痛哭也好,谁知丘雯岚忽然转过身子,不愿再面对女儿。 丘灵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角,幸亏王小姐一手拉住了她,丘灵眼看母亲被制服人员带走。 “别怕,”王小姐不住安慰:“别怕。” 法庭里人群渐渐散去,各管各去忙那一天其余的事,只剩小丘灵一个人,走也走不动。 她觉得人生就此终结了。 “丘灵,我们先回去。” 她傻健的抬起头,“去哪里。” 王小姐叹口气。 “待母亲获得保释,我已经三十二岁。” 王小姐低下头。 “我等于是个孤儿了。” 王小姐忽然坚决地说:“即使是孤儿,也得自爱自强地生活下去。” 丘灵不出声。 过一会儿,丘灵轻轻说:“有些母亲,跳楼的时候把子女绑在身上一起往下跃,也是因为免他们吃苦吧。” 王小姐紧紧拥抱她,见惯世面的她不禁落下眼泪。 那天下午,回到女童院,丘灵出奇地沉默,坐在床沿,打量这个已经住了三个月的地方。 每个女孩有一张小床,以及一个放少许杂物的铁柜,此外,一切公用,人人如过客。 惨案发生之前,丘灵与母亲住在一间老式没有电梯的公寓内,地方虽旧,却十分通爽,母亲不擅理家,丘灵自从懂事以来就知道她没有父亲。 其他孩子们总拿这个来刺激她:“你没爸爸?”家长们会很关心地趋近丘灵,“你可挂念父亲?”从侮辱伤害一个小孩,得到莫大快慰。 丘灵早已习惯。 母亲时时喝醉,男朋友也多,老有人上门来找她,可是,她对女儿十分痛惜,一直找人替她补习功课,带她旅行,为她置漂亮衣裳。 母女俩相依为命,直至那致命的一晚。 在法庭上,丘灵没有说谎,可是,她也没有说出实话。 丘灵知道母亲与谭之恩来往已超过一年,最近,也不再瞒任丘灵。 母亲曾经闲闲问:“丘灵,妈妈再结婚你可赞成?” 丘灵自功课本子抬起头,“同谁结婚?” “谭之恩。” “他比你年轻。” “咄,才三五岁,怕什么。” “他愿意结婚吗?” “什么叫愿意?”丘雯岚悻悻然,“你这小小乌鸦嘴说些什么。” 丘灵觉得他不似甘心受家庭束缚的人,他还未学会生活中最基本两件事:早睡,早起。 “结了婚,他会送你上学放学,假期,陪你去海洋馆。” 丘灵笑了,她从未想过环境会有那样好,母亲比她还要天真。 她给他钱花,到这个时候,丘灵才知道,生父离开她们的时候,曾经留下一小笔现金,现在,都花得差不多了。 一日放学,随同学去图书馆,经过戏院门口,看到谭之恩。 那是因为他身上触目的大花衬衫,这件衣服谭之恩穿过一两次,丘灵从不知道男人可以穿得那样花稍,而且,居然不难看。 她不想与他打招呼,因此闷在一旁,然后,丘灵看到他身边有人。 是一个梳马尾的年轻女子,廿多岁,打扮妖娆二件小小上衣既遮不住腰又掩不住胸,配三个骨裤子以及一双鲜红色漆皮高跟拖鞋,作这种打扮的怎会是善男信女。 她搂着他的腰,他们跳进一辆红色跑车疾驶离去。 丘灵面色转为煞白。 同学找到她,诧异地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以为你走失了,快过来。” 奇是奇在那天丘灵自图书馆回家,谭之恩已经坐在客厅剥花生吃,他换了白衬衫,看上去更加漂亮,他朝丘灵笑。 他这样两边跑,累还是不累? 回忆到这里,有人打断丘灵的思绪。 是与她打过架的那两个女孩子,正在门口张望,丘灵朝她们招手。 她俩踌躇,丘灵再三保证不再生事,“请过来。” 丘灵把手表脱下,递给她们,“给你。” 那两个女孩疑惑地问:“为什么?” 丘灵很平和地回答:“我将去领养家庭,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遇着些什么样的人,大概什么都保不住,你们不抢,也会有人抢,我已经看开。” 那两个大女孩不禁沉默,其中一人伸手接过那只小小塑胶表。 丘灵笑了,“顾得住性命已经很好,一只手表算什么。” 那两个女孩已有十四五岁,自然听得懂这话。 丘灵问:“你俩是姐妹?” 她们摇摇头,“但现在是了。” 很少有人愿意领养年纪那样大的孤儿,不知她们有什么打算。 她俩自我介绍:“我叫唐佩兰,她是罗雪华。” 丘灵朝她们点点头。 她躺到小床上,闭上眼睛。 无论在什么地方,黑暗中,老是怕有人来袭击,总是非常醒觉,像一头野兽多过一个人。 那日,她不理会谭之恩,回到房间去做功课,忽然觉得颈后有人喷气,猛地回头,原来他就站在她身后,她像见到蛇蝎似跳起来。 “咦,别怕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