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是我们人生得以有所附丽的红枫叶。快乐是羁绊生命之旅的坚韧缰绳。当快乐袭来的时候,让我们欢叫,让我们低吟,让我们用灵魂的相机摄下这些瞬间,让我们颔首微笑地分享它悠远的香气吧! 忍受快乐,是一种怯懦。享受快乐,是一种学习。保持惊奇 惊奇,是天性的一种流露。 生命的第一瞬就是惊奇。我们周围的世界,为什么由黑暗变得明朗?周围为什么由水变成了气?温度为什么由温暖变得清凉?外界的声音为何如此响亮?那个不断俯视我们亲吻我们的女人是谁? …… 从此我们在惊奇中成长。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值得惊奇的事情啊。苹果为什么落地,流星为什么下雨,人为什么兵戎相见,史为什么世代更迭…… 孩子大睁着纯洁的双眼,面对着未知的世界,不断地惊奇着,探索着,在惊奇中渐渐长大。 惊奇是幼稚的特权,惊奇是一张白纸。 但人是不可以总是惊奇着的。在生命的某一个时辰,你突然因为你的惊奇,遭逢尴尬与嘲笑。你惊奇地发现--惊奇在更多的时候,是稚弱的表现,是少见多怪的代名词,是一种原始蛮荒的状态。 对于我们这个崇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尊重老练成熟的民族心理中,惊奇是如胎发一般的标志。 你想成功吗?你首先须成功地把自己的惊奇掩盖起来。 我们的辞典里,印着许多诸如"处变不惊"、"荣辱不惊"的词汇,使"不惊"镀着大将风度的金辉,而"惊"则屈于永久的贬意。 翻那辞典,后面更有了"惊慌失措"、"大惊失色"、"惊恐万分"的形容,"惊"堕落着,简直就是怯懦、退缩、畏葸的同义语了。 于是人们开始厌恶惊奇。你想做大事吗?一个必备的基本功,就是训练自己丧失惊奇。 你看到爱情远不是传说中那般纯洁,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生活远没有书本上描写的那么美好,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友谊根本不是故事中那般忠诚,你不要惊奇。 你看到日子绝不如想像中那般绚烂,你不要惊奇…… 如果你惊奇了,你就违反了一条透明的规则,会遭到别人阳光下或是暗影里的嘲笑:这个孩子还嫩着呢。 你在一次次碰壁后省悟到:即使你对这个世界还一知半解,你还搞不清问题的全部,但有一点你现在就能做到--那就是--埋葬你的惊奇。 你看到丑恶,假装没有看到,依旧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人们就会送你人情练达的评价。你听到秽闻,仿佛在那一刻患了突发性的耳聋,脸上毫无表情,人们会感觉你老于世故可以信赖。你被美丽美好美妙的景色感动,只可以默默地藏在心底,脸上切不可露出少见多怪的惊异,人们就会以为你少年老成,有大谋略大气魄,是可做将帅的优良材料。你碰到可歌可泣的人间至情,要把心肠练得硬如钻石,脸不变色心不跳。就算真搅得肝肠寸断,只可夜晚躲在无人处暗自咀嚼,切不可叫人觑了去,落得个柔情寡断的罪名…… 现代社会是一只飞速旋转的风火轮,把无数信息强行灌输给我们。见多不怪,我们的心灵渐渐在震颤中麻痹,更不消说有意识地掩饰我们的惊讶,会更猛烈地加速心灵粗糙。在纷繁的灯红酒绿和人为的打磨中,我们必将极快地丧失掉惊奇的本能。 于是我们看到太多矜持的面孔。我们遭遇无数微笑后面的冷淡。我们把惊奇视作一种性格缺憾,我们以为永不惊讶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细细分析起来,"惊奇"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先有了"惊",其次才是"奇"。如果说"惊"属于一种对陌生事物认识局限的愕然,"奇"则是对未知事物积极探讨的萌芽了。 否认了"惊",就扼杀了它的同胞兄弟。我们将在无意之中,失去众多丰富自己的机遇。 假如牛顿不惊奇,他也许就把那个包裹着真理的金苹果,吃到自己的小肚子里面了。人类与伟大的万有引力相逢,也许还要迟滞很多年。 假如瓦特不惊奇,水壶盖噗噗响着,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就蒸发到厨房的空气中了。我们的蒸汽火车头,也许还要在牛车漫长的辙道里蹒跚亿万公里。 即使对普通人来说,掩盖惊奇,也易闹笑话。一位乡下朋友,第一次住进城里的宾馆。面对盥洗室里那些式样别致的洁具,他想不通人洗一个脸,何至于要如此麻烦。他不会使用这些物件,本来请教一下服务小姐,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惊奇,就用地上一个雪白的盛着半盆水的瓷器,洗了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马桶。 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了。我之所以把它写在这里,绝无幸灾乐祸之意。现代社会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孤陋寡闻的。你在你的行业里是专家里手,在其他领域,完全可能是白痴。这不是羞愧的事情,坦率地流露惊奇,表示自己对这一方面的无知以及求知的探索,是一种可嘉的勇气。 我认识一位老人,一天兴致勃勃地同我探讨电脑的种种输入方法。他整整82岁了,肾脏功能已经衰竭,我坚信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在电脑键盘上敲出一个字。他在自己的专业范畴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但对电脑的理解多有谬误,就连我这个二把刀也听出了许多破绽。但是老人家充满探索之光的惊奇的眼神,却在这一瞬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灵魂。面对他青筋暴突微微颤抖的手,我想,不知我这一生可否活得这样高寿?不论我生命的历程有多长,我一定要记得这目光炯炯的惊奇,学习他对世界的这份挚爱。绝不仅仅沉浸在熟悉的航道,始终保持对辽阔海域的探索,直到我最后一次呼吸。 惊奇是一种天然,而不是制造出来的。它是真情实感的火花。一块滚圆的鹅卵石,便不再会惊讶江河的波涛。惊奇蕴涵着奋进的活力。 惊奇不仅仅是幼稚,惊奇不仅仅是无知,惊奇是在它们基础上的深化和挺进。 你既然惊奇了,你就要探索这奥妙。你既然惊奇了,你就不能仅仅止于惊奇。爱好惊奇的人,也须惊奇将惊奇转化为平凡。消灭惊奇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过程,惊奇在熟悉中淡化,才干在惊奇中成长。 世界是没有止境的,惊奇也是没有止境的。惊奇是流动的水,它使我们的思想翻滚着,散发着清新,抗拒着腐烂。 在城市里待得久了,常常使我们丧失惊奇的本能。我们蟮一样滑行着,浑身粘满市侩的黏液。 到自然中去,造化永远给我们以大惊喜。和寥廓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得失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啊。不要小看山水的洗涤,假如真正同天地对一次话,我们定会惊奇自己重新获得活力。 如果无法到自然中去,就同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从小的朋友,做一次促膝的谈心。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惊奇就在这清明的心境中,翩翩来临了。 假如既没有自然可以依傍,又没有朋友可以信赖,真是人生的大憾事。只有在静夜中同自己对话,回忆那些经历中最美好的片段,温习曾经使心灵震撼的镜头。它也许是很小的一朵旷野花,也许是冬天的一盏红灯笼,也许是苍茫的大漠暮色,也许是雄浑激荡的乐曲……总之那是独属于你的一份秘密,只有你才知道它对于你的惊奇的意义。古语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复习以往我们情感中最精彩的片段,常常会使我们整旧如新。 保持惊奇,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它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温泉,会有汩汩的对于世界的热爱,蒸腾而起,滋润着我们的心灵。谎言三叶草 人总是要说谎的。谁要是说自己不说谎,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有的人一生都在说谎,他的存在就是一个谎言。世界是由真实的材料构成的,谎言像泡沫一样浮动在表面,时间使它消耗殆尽,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有的人偶尔说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谎言。谎言在某些时候只是说话人 的善良愿望,只要不害人,说说也无妨。 对谎言刻骨铭心的印象,可以追溯很远。小的时候在幼儿园,每天游戏时有一个节目,就是小朋友说自己家里有什么玩具。一个说,我家有会说话的玩具青蛙。那时我们只见过上了弦会蹦的铁皮蛤蟆,小小的心眼一计算,大人们既然能造出会跑的动物,也能让它叫唤,就都信了。又一个小朋友说,我家有一个玩具火车,像一间房子那样长……我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前一天我才到他们家玩过,绝没有看到那么庞大的火车……我本来是可以拆穿这个谎言的,但是看到大家那么兴奋地注视着说谎者,我不由自主地说:我们家也有一列玩具火车,像操场那么长…… 哇哇!那么长的火车!多好啊!小伙伴齐声赞叹。 那你明天把它带到幼儿园里让我们看看好了。那个男孩沉着地说。 好啊!好啊!大家欢呼雀跃。 我幼小身体里的血脉一下冷凝住了。天哪,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宏伟的玩具火车?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造出来! 我看着那个男孩,我从他小小的褐色眼珠里读出了期望。 他为什么会这么有兴趣?依我们小小的年纪,还完全不懂得落井下石……想啊想,我终于明白了! 我大声对他也对大家说:让他先把房子一样大的火车拿来给咱们看了,我就把家里操场一样长的火车带来。 危机就这样缓解了。第二天,我悄悄地观察着大家。我真怕大伙追问那个男孩,因为我知道他是拿不出来的。大家在嘲笑了他之后,就会问我要操场一般大的玩具火车。我和那个男孩忐忑不安,彼此没说什么。只是一整天都是我们俩在一起玩。幸好那天很平静,没有一个小朋友提起过这件事。 我的小小的心提在喉咙口好久,我怕哪个记性好的小朋友突然想起来。但是日子一天天平安地过去了,大家都遗忘了,甚至在以后再说起玩具的时候,我吓得要死,也并没有人说火车的事。 真正把心放下来是从幼儿园毕业的那天。当我离开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小朋友的时候,当然也有点恋恋不舍,但主要是像鸟一样地轻松了。我再也不用为那列子虚乌有的火车操心了。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清晰的一次说谎,它给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负担,简直是童年之最。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反思,总结出几条教训。 一是撒谎其实不值得。图了一时之快活,遭了长期之苦难。占小便宜吃大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谎。 二是说谎很普遍。且不说那个男孩显然在说谎,就是其他的小朋友,也经常浸泡在谎言之中。证据就是他们并不追问我大火车的下落了。小孩的记性其实极好,他们不问,并不是忘了,而是觉得此事没指望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他们之所以能看清真相,是因为同病相怜。 三是说谎是一门学问,需要好好研究。主要是为了找出规律,知道什么时候可说谎,什么时候不可说谎,划一个严格的界限。附带的是要锻炼出一双能识说谎言的眼睛,在苍茫人海中谨防受骗。 修炼多年,对于说谎的原则,有了些许心得。 平素我是不说谎的,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怕累。人活在世上,真实的世界已经太多麻烦,再加上一个虚幻世界搀和在里面,岂不更乱了套?但在我的心灵深处,生长着一棵谎言三叶草。当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被我毫不犹豫地摘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说谎了。 它的第一片叶子是善良。不要以为所有的谎言都是恶意,善良更容易把我们载到谎言的彼岸。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当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殷殷地拉了我的手,眼巴巴地问:大夫,你说我还能治好吗?我总是毫不踌躇地回答:能治好!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一谎言。它是我和病人心中共同的希望,在不远的微明处闪着光。当事情没有糟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善良的谎言也是支撑我们前进的动力啊! 三叶草的第二片叶子是此谎言没有险恶的后果,更像是一个诙谐的玩笑或是温婉的借口。比如文学界的朋友聚会是一般人眼中高雅的所在。但我多半是不感兴趣的。我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兴趣,很愿意同普通的工人农民或是哪一行当的专家们待在一处,听他们讲我不知道的故事。至于作家们汇在一起,要说些什么,我大概是有数的,不听也罢。但人家邀了你,是好意。断然拒绝,不但不礼貌,也是一种骄傲的表现,和我的本意相距太远。这种时候,除了极好的老师和朋友的聚会,我兴高采烈地奔去,一般都是找一个借口推托了。比如我说正在写东西,或是已经有了约会……总之让自己和别人都有台阶下。这算不算撒谎?好像要算的。但它结了一个甜甜的果子,维护了双方的面子,挺好的一件事。 第三片叶子是我为自己规定--谎言可以为维护自尊心而说。我们常常会做错事。错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改过来就是了。但因了错误在众人面前伤了自尊心,就由外伤变成了内伤,不是一时半会儿治得好的。我并不是包庇自己的错误,我会在没有人的暗夜,深深检讨自己的缺憾。但我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像次品一般展览。也许每个人对自尊的感受阈不同,但大多数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很敏感。想当年,一个聪敏的小男孩打碎了姨姑家的花瓶,没有承认,也是怕自己太丢面子了。既然革命导师都会有这种顾虑,我们自然也可原谅自己。为了自尊,我们可以说谎,同样是为了自尊,我们不可将谎言维持得太久。因为真正的自尊是建立在不断完善自己的地基之上的,谎言只不过是暂时的烟雾。它为我们争取来了时间,我们要在烟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把自己整旧如新。假如沉迷于自造的虚幻,烟雾消散之时,现实将更加窘急。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田里的谎言三叶草渐渐凋零。我有的时候还会说谎,但频率减少了许多。究其原因,我想,谎言有时表达了一种愿望,折射出我们对事实朦胧的希望。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加厚,世界的本来面目像琥珀中的甲虫,愈发纤毫毕现,需要我们更勇敢地凝视它。我已知觉人生的第一要素不是"善",而是"真"。我已不惧怕残酷的真相,对过失可能的恶劣的后果,有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的勇气。甚至对于自尊,也韧性得多了。自尊,便是自己尊重自己。只要你自己不倒,别人可以把你按倒在地上,却不能阻止你满面尘灰遍体伤痕地站起来。 有的人总是说谎,那不是谎言三叶草的问题,而简直是荒谬的茅草地了。对这种人,我并不因为自己也说过谎而谅解他们。偶尔一说和家常便饭的说,还是有原则区别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这个"善"字就是真实的意思。也就是说,人到临死的时候,就不说谎了。 但这个省悟,似乎来得太晚了一点。 活着,而不说谎,当是人生的大境界。风不能把阳光打败 "但是"这个连词,好似把皮坎肩缀在一起的丝线,多用在一句话的后半截,表示转折。 比方说:你这次的考试成绩不错,但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比方说:这女孩身材不错,但是--皮肤黑了些。 不知"但是"这个词刚发明的时候,对它前后意思的分量,大致公允?也就是说,它只是一个单纯纽带,并不偏谁向谁。后来在长期的使用磨损中,悄悄变了。无论在它之前,堆积了多少褒词,"但是"一出,便像洒了盐酸的污垢,优点就冒着泡沫没了踪影。记住的总是贬意,好似爬上高坡,没来得及喘口匀气,"但是"就不由分说把你推下了谷底。 "但是"成了把人心捆成炸药包的细麻绳,成了马上有冷水泼面的前奏曲。让你把面前的温暖和光明淡忘,只有振起精神,迎击扑面而来的顿挫。 其实,所有的光明都有暗影,"但是"的本意,不过是强调事物立体。可惜日积月累的负面暗示,"但是"这个预报一出,就抹去了喜色,忽略了成绩,轻慢了进步,贬斥了攀升。 一位心理学家主张大家从此废弃"但是",改用"同时"。 比如我们形容天气的时候,早先说:今天的太阳很好,但是风很大。 今后说:今天的太阳很好,同时风很大。 最初看这两句话的时候,好像没有多大差别。你不要急,轻声地多念几遍,那分量和语气的韵味,就体会出来了。 但是风很大--会把人的注意力凝固在不利的因素上。觉着太阳好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风大才是关键。借助了"但是"的威力,风把阳光打败。 同时风很大--它更中性和客观,前言余音袅袅,后语也言之凿凿。不偏不倚,公道而平整。它使我们的心神安定,目光精准,两侧都观察得到,头脑中自有安顿。 一词背后,潜藏着的是如何看待世界和自身的目光。 花和虫子,一并存在。我们的视线降落在哪里? "但是",是一副偏光镜,让我们聚焦在虫子,把它的影子放得浓黑硕大。 "同时",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均衡地透视整体。既看见虫子,也看见无数摇曳的鲜花。 尝试着用"同时"代替"但是"吧。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自己多了勇气,因为情绪得到保养和呵护。你会发现拥有了宽容和慈悲,因为更细致地发现了他人的优异。你能较为敏捷地从地上爬起,因为看到沟坎的同时也看到了远方的灯火……附耳细说 韩国的古书,说过一个小故事。 一位名叫黄喜的相国,微服出访,路过一片农田,坐下来休息。瞧见农夫驾着两头牛正在耕地。便问农夫,你这两头牛,哪一头更棒呢?农夫看着他,一言不发。等耕到了地头,牛到一旁吃草,农夫附在黄喜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说,告诉你吧,边上那头牛更好一些。黄喜很奇怪,问,你干吗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农夫答道,牛虽是畜类,心和人是一样的。 我要是大声地说这头牛好那头牛不好,它们能从我的眼神手势声音里分辨出来我的评论,那头虽然尽了力,但仍不够优秀的牛,心里会很难过…… 由此想到人。想到孩子,想到青年。 无论多么聪明的牛,都不会比一个发育健全的人,哪怕是稍明事理的儿童,更敏感和智慧。对照那个对牛的心理体贴入微的农夫,世上做成人做领导做有权评判他人的人,是不是经常在表扬或批评的瞬间,忽略了一份对心灵的抚慰? 父母常常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或是缺乏自尊心的。随意地大声喝斥他们,为了一点小小的过错,唠叨不止。不管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然不理会小小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以为只要是良药,再苦涩,孩子也应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吞下去,孩子越痛苦,越说明对这次教育的印象深刻,越能够起到举一反三的效力。 这样的父母,实在是想错了。 能够约束人们不再重蹈覆辙的惟一缰绳,是内省的自尊和自制。它的本质是一种对自己的珍惜和对他人的敬重,是对社会公有法则的遵守与服从。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在无穷的心理折磨中丧失了尊严,无论他今后所受的教育如何专业,心理的阴暗和残缺很难弥补,人格潜伏着巨大危机。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批评才须注重场合,若是表扬,在任何时机任何情形下都是适宜的,这也是一个误区。 批评就像是冰水,表扬好比是热敷,彼此的温度不相同,但都是疗伤治痛的手段,批评往往能使我们清醒,凛然一振,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过失,迸发挺进的激奋。表扬则像温暖宜人的淋浴,使人血脉贲张,意气风发,产生勃兴向上的豪情。 但如果是在公众场合的批评和表扬,除了直接对对象的鞭挞和鼓励,还会涉及到同时聆听的他人的反应。更不消说领导者常用的策略往往是这样:对个别人的一般也是对大家的批评,对某个人的表扬更是对大多数人的无言鞭策。至于做父母的,当着自家的孩子,频频提到别人孩子的品行作为,无论批评还是表扬,再幼稚的孩子也都晓得,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沙射影。 批评和表扬永远是双刃的剑。使用得好,犀利无比,斩出一条通达的道路,使我们快速向前。使用得不当,就可能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滴下一串串淋漓的鲜血。 我想,对于孩子来说,凡是隶属天分的那一部分,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必过多地拘泥于此。就像玫瑰花的艳丽和小草的柔弱,都有浓重的不可抵挡的天意蕴藏其中,无论其个体如何努力,可改变的幅度不会很大,甚至丝毫无补。玫瑰花绝不会变成绿色,小草也永无芬芳。 人也一样。我们许多与生俱来的特质,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比如相貌,比如身高,比如气力的大小,比如智商的高低……在这一范畴里,都大可不必过多地表扬或是批评。夸奖这个小孩子是如何的美丽,那个又是如何的聪明,不但无助于让他人有的放矢地学习,把别人的优点化为自己的长处,反倒会使没有受表扬的孩子滋生出满腔的怨怼,使那受表扬者繁殖出莫名的优越。批评也是一样,奚落这个孩子笨,嘲笑那个孩子傻,他们自己无法选择换一副大脑或是神经,只会悲观丧气也许从此自暴自弃。旁的孩子在这种批评中无端地得了傲视他人的资本,便可能沾沾自喜起来,松懈了努力。 批评和表扬的主要驰骋疆域,应该是人的力量可以抵达的范围和深度。它们是评价态度的标尺而不是鉴定天资的分光镜。我们可以批评孩子的懒散,而不应当指责儿童的智力。我们可以表扬女孩把手帕洗得很洁净,而不宜夸赏她的服装高贵。我们可以批评临阵脱逃的怯懦无能,却不要影射先天的多病与体弱。我们可以表扬经过锻炼的强壮机敏,却不必太在意得自遗传的高大与威猛…… 不宜的批评和表扬,如同太冷的冰水和太热的蒸气,都会对我们精神造成破坏。孩子和年轻人的皮肤与心灵,更为精巧细腻。他们自我修复的能力还不够顽强,如果伤害太深,会留下终生难复的印迹,每到淫雨天便阵阵作痛。遗下的疤痕,侵犯了人生的光彩与美丽。 山野中一个农夫,对他的牛,都倾注了那样淳厚的爱心。人比牛更加敏感。因此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让我们学会附在耳边,轻轻地说……挖掘心灵第一图 一位睿智老人说,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珍藏着一幅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它储存在脑海的褶皱中,平时被繁杂的信息遮挡着,好像昏睡的幽灵,不理晨昏。但它是无往不在的,笼罩着我们,统领着每个人对世界的基本视点。好像一纸符咒,规定了我们探询世界的角度。 这话挺玄秘的,有点巫术的味道。我不服,挑战地问,可以当场试试吗? 老人很谦和地一笑,说,一家之言。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我说,我恰好知道一个人的心底图像。您若说中了,我就信。 老人淡然回答,行啊。 我说,这个人啊,脑海里留下的最朦胧也就是最原始的印象是--一片无边的荒漠,尘沙漫天,苍黄渺茫。但他周围的小环境不错,好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有袅袅的香气环绕…… 说完,我定定地看着老人,且听他如何分解。 老人缓缓说,他的精神世界对立而单纯,沉重而简明。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充满疑惧,觉得人力无法胜天。宇宙不可知。人是孤独渺小的生物,基调混沌而迷茫。但他还会快乐而努力地活着,时时感受到温情和带着暖意的希望,寻找一个光亮安静芬芳的所在…… 说完后,老人问我,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抑制住自己的大惊异,说,对与不对,以后我再告您。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您这种分析的基本方法。能教我一些吗? 老人说,少许心得,不值多说。有点占卜的意味,但并不是街头的摆摊算卦。首先,你让被试者静静地躺下,拼命想早先的事。意识好比柳絮,能飞多远飞多远。回忆的触角竭力向脑仁深处钻,最后变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片混沌最好。让人由眼前的明明白白,泡入米汤样的童年。到了再也沉不下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猛地浮出一幅画。让他把这幅画讲给你听,然后…… 老人一一道来,我全身心紧急动员,照单接收。老人说,喏,基本思路就这些。剩下的事,看你的悟性了。 我说,您可要传帮带啊。 其后的一段时间,我像个居心叵测的探子,不断启发诱导各色人等,把他们脑海中留下的生命原初印象,挖掘出来,一一告我,由我再转达老人。老人娓娓道出其中蕴涵的深意,好似隔山买牛。至于那人真实生活中的脾气品行,老人完全不感兴趣,也绝不想知道。在他的眼里,每个人的图谱,就是性格之书打开的目录,他不过是读出来而已。 开头不顺利。第一位男人所谈,简陋得像撕下的小人书碎片。 那幅图像吗?好像是一个黑夜,不知是灯灭了,还是眼睛得了病,总之黑暗包绕……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舔舔嘴唇说。 他那时黑暗,我此时也黑暗。到处像泼了墨汁,如何分析?只好拼命启发他再想深入些。搜肠刮肚半晌,他补充如下:我摸着黑,仿佛找到一碗粥,就把它喝下去了。我妈妈走过来,眼泪洒在我脸上。很凉……喔,就这些,再也没有了。他坚决地结束了回忆。 真是老虎吃天啊。我沮丧地请教老人,老人说,唔,足够了。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一生都在寻找。他对自己终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本人也闹不清楚。在这寻找的途中,他会得到温暖和利益的回报,他会很珍视亲情。但这些并不能缓解他寻找的焦虑,冲淡他与生俱来的悲哀,稀释充满他周围的茫茫黑色。 我频频点头,最终也没有告诉老人,那是一位苦苦求索的哲学家的心底图像。反正老人并不需要他人的验证。 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第一图像,似乎没什么好说的,支离破碎。那是我和我弟弟在抢被窝。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打通腿,就是两人合盖一个被筒。谁都想把自己盖得暖和些,就拼命把被子朝自己身上裹……就这些,整夜抢啊抢的。穷人家的被子,小,遮了这头捂不了那头。我比弟弟个大,总是占上风的时候多些。这就是全部了。 老人分析:这个年轻人竞争性很强,在他的眼里,弱肉强食是生存的基本状态。他信奉实力决定一切。因此他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争夺尽可能多的物质利益和生存空间。但他一般不会害人,不会使用特别凶残的手段。在他的内心里,还残存着普天之下皆兄弟的道义。 实际情况:那年轻人个子不高,说苛刻点几乎要算其貌不扬了,加上家境贫寒,按照常理,该是比较自卑的。但他不,一点都不。整天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上大学,考研究生,什么都不落空。每当竞争的时候,他总是毫不退却,奋勇向前。计谋算不上很光明正大,便手段也并不卑劣,懂得趋利避害,适可而止。也许是天助加上人和,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一位依旧美丽的中年女企业家告诉我,世界在她眼里,是盘根错节的森林,热带雨林,遮天蔽日的。她在摸索着走,有时是爬,到处都有陷阱和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很华丽也很狰狞……下着雨,很冷,有大毛虫发育成的极冷艳的蝴蝶在脖子后面盘旋…… 我对这幅图像的真实性,抱有深刻的怀疑。她祖籍北方,从未踏到北回归线以南。再说一个幼小婴孩,想像得出热带雨林的具体模样吗?还有,毛虫和蝴蝶,这样复杂重叠的象征物,也是孩童鞭长莫及的。她的叙述,更像一场成人梦境,一个幻觉。 但女企业家谈话时的郑重神态,使我无法贸然认定她在说谎。 老人听完我的转述与疑问,首先说,这是真实的。心灵的真实,不仅仅是亲眼所见,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浓缩升华后的感受。哪怕你说图像尽头,是一幅外星球人联欢的图画,我也确信无疑。人的感受有一种特质--无比忠诚。出于种种的利害关系,它可以欺骗别人,但它为自己保留下的图谱,却不会是赝品。这位女性对世界的看法,是荒诞奇诡而又不乏夺人心魄的诱惑与美丽,她应该擅长打拼,奋斗出了很好的成就。她好强,勇于挑战。但在不断的挣扎寻觅中,又感到巨大的孤独与人世的险恶。她臆造了一片热带雨林…… 我无话可说。老人就像与那女人相识了100年,用电脑扫描了她的整个人生,留下一纸谶语。 随着积累人们心底第一幅图像数量的增多,我渐渐发觉探索源头的奥秘,对每个人是一次心灵的剖析和飞跃。知道了自己眺望世界的基本视角,便有了揭示自身很多特点的钥匙。我们也许不能改变它,却可以因此变得更加理智和从容。 老人有一天对我说,你第一次对我描述的那个人,就是在沙漠中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是谁啊?你还没有告诉我。 我说,那个人就是我。我母亲抱着我,行进在从新疆到北京天地一色的途中。爱怕什么? 爱挺娇气挺笨挺糊涂的,有很多怕的东西。 爱怕撒谎。当我们不爱的时候,假装爱,是一件痛苦而倒霉的事情。假如别人识破,我们就成了虚伪的坏蛋。你骗了别人的钱,可以退赔,你骗了别人的爱,就成了无赦的罪人。假如别人不曾识破,那就更惨。除非你已良心丧尽,否则便要承诺爱的假象,那心灵深处的绞杀,永无宁日。 爱怕沉默。太多的人,以为爱到深处是无言。其实,爱是很难描述的一种情感,需要详尽的表达和传递。爱需要行动,但爱绝不仅仅是行动,或者说语言和温情的流露,也是行动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曾经和朋友们做过一个测验,让一个人心中充满一种独特的感觉,然后用表情和手势做出来,让其他不知底细的人猜测他的内心活动。出谜和解谜的人都欣然答应,自以为百无一失。结果,能正确解码的人少得可怜。当你自觉满脸爱意的时候,他人误读的结论千奇百怪。比如认为那是--矜持、发呆、忧郁…… 一位妈妈,胸有成竹地低下头,做出一个表情。我和另一位女士愣愣地看着她,相互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你要自杀!她愤怒地瞪着我们说,岂有此理!你们怎么那么笨?!我此刻心头正充盈温情!愚笨的我俩挺惭愧的,但没等我们道歉的话出口,那妈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每次这样看着儿子的时候,他会不安地说:妈妈,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又在发什么愁? 爱是那样的需要表达,就像耗竭太快的电器,每日都得充电。重复而新鲜地描述爱意吧,它是一种勇敢和智慧的艺术。 爱怕犹豫。爱是羞怯和机灵的,一不留神它就吃了鱼饵闪去。爱的初起往往是柔弱无骨的碰撞和翩若惊鸿的引力。在爱的极早期,就敏锐地识别自己的真爱,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果敢。爱一桩事业,就奋不顾身地投入。爱一个人,就斩钉截铁地追求。爱一个民族,就挫骨扬灰地献身。爱一桩事业,就呕心沥血。爱一种信仰,就至死不悔。 爱怕模棱两可。要么爱这一个,要么爱那一个,遵循一种"全或无"的铁则。爱,就铺天盖地,不遗下一个角落。不爱就抽刀断水,金盆洗手。迟疑延宕是对他人和自己的不负责任。 爱怕沙上建塔。那样的爱,无论多么玲珑剔透,潮起潮落,遗下的只是无珠的蚌壳和断根的水草。 爱怕无源之水。沙漠里的河啊,即便不是海市蜃楼,波光粼粼又能坚持几天?当沙暴袭来的时候,最先干涸的正是泪水积聚的咸水湖。 爱怕假冒伪劣。真的爱也许不那么外表光滑,色彩艳丽,没有精致的包装,没有夸口的广告,但是它有内在的质量保证。真爱并非不会发生短路与损伤,但是它有保修单,那是两颗心的承诺,写在天地间。 爱是一个有机整体,怕分割。好似钢化玻璃,据说坦克轧上也不会碎,可惜它的弱点是宁折不弯,脆不可裁。一旦破碎,就裂成了无数蚕豆大的渣滓,流淌一地,闪着凄楚的冷光。再也无法复原。 爱的脚力不健,怕远。距离会漂淡彼此相思的颜色,假如有可能,就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水乳交融亲密无间。万万不要人为地以分离考验它的强度,那你也许后悔莫及。尽量地创造并肩携手天人合一的时光。 爱像仙人掌类的花朵,怕转瞬即逝。爱可以不朝朝暮暮,爱可以不卿卿我我,但爱要铁杵磨针,恒远久长。 爱怕平分秋色。在爱的钢丝上不能学高空王子,不宜做危险动作。即使你摇摇晃晃,一时不曾跌落,也是偶然性在救你,任何一阵旋风,都可能使你飘然坠毁。最明智最保险的是赶快从高空回到平地,在泥土上留下深深脚印。 爱怕刻意求工。爱可以披头散发,爱可以荆钗布裙,爱可以粗茶淡饭,爱可以餐风宿露。只要一腔真情,爱就有了依傍。 爱的时候,眼珠近视散光,只爱看江山如画。耳是聋的,只爱听莺歌燕舞。爱让人片面,爱让人轻信。爱让人智商下降,爱让人一厢情愿。爱最怕的,是腐败。爱需要天天注入激情的活力,但又如深潭,波澜不惊。 说了爱的这许多毛病,爱岂不一无是处? 爱是世上最坚固的记忆金属,高温下不融化,冰冻不脆裂。造一艘爱的航天飞机,你就可以驾驶着它,遨游九天。 爱是比天空和海洋更博大的宇宙,在那个独特的穹隆中,有着亿万颗爱的星斗,闪烁光芒。一粒小行星划下,就是爱的雨丝,缀起满天清光。 爱是神奇的化学试剂,能让苦难变得香甜,能让一分钟永驻成永远,能让平凡的容颜貌若天仙,能让喃喃细语压过雷鸣电闪。 爱是孕育万物的草原。在这里,能生长出能力、勇气、智慧、才干、友谊、关怀……所有人间的美德和属于大自然的美丽天分,爱都会给赠予你。 在生和死之间,是孤独的人生旅程。保有一份真爱,就是照耀人生得以温暖的灯。PART 4 不要相信惟一。世上没有惟一的行当,只要勤劳敬业,有千千万万的职业适宜我们经营。世上没有惟一的恩人,只要善待他人,就有温暖的手在危难时接应。世上没有惟一的机遇,只要做好准备,希望就会顽强地闪光。世上没有惟一只能成为你的妻子或丈夫的人,只要有自知之明,找到相宜你的类型,天长日久真诚相爱,就会体验相伴的幸福。虾红色情书 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字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艺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清瘦的一个女孩。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我想,认出她该不成问题。我给她的外形打了提前量,无非是 高了,丰满了,大模样总是不改的。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惨相。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身高也不见拔起,或许因为减肥,比以前还要单薄。吓倒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被,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只鸡毛掸子对话。 落座。点了茶,谢绝了茶小姐对茶具和茶道的殷勤演示。正值午后,茶馆里人影稀疏,暗香浮动。我说,这里环境挺好的,适宜说悄悄话。 她笑了,是骨子里很单纯的表面却要显得很沧桑的那种。她说,到酒吧去更合适。茶馆,只适合遗老遗少们灌肠子。 我说,酒吧,可惜吵了点。下次吧。 若樨说,毕阿姨,你见了我这副样子,咱们还有下次吗?你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你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般青年,正是充满愤怒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这里的环境明明很雅致,人之常情夸一句,你就偏要逆着说它不好。我回应说,那么下次我们到酒吧去,你又一口咬定没有下次了。你尚不曾给我机会发表意见,却指责我虚伪,你不觉得这顶帽子重了些吗?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的锐气收敛了少许,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反正您得拿出时间,反正我得见您,反正我们已经坐进了这间茶馆。 我说,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很忙,我没有你忙,可也不是个闲人。如果你不愿谈话,那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若樨挥手说,别别!毕阿姨。是我想和您谈,央告了妈妈请您。可我怕您指责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说,我不怪你。人有的时候,会这样的。我猜,你的父母在家里同你谈话的时候,经常是以指责来当开场白。所以,当你不知如何开始谈话的时候,你父母和你的谈话模式就跳出来,强烈地影响着你的决定,你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在你,甚至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开头办法,是特别的亲热和信任呢! 若樨一下子活跃起来,说:毕阿姨,您直说到我心里去了。其实,您这么快地和我约了时间聊天,我可高兴了。可我不知和您说什么好,我怕您看不起我。我想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干吗自讨其辱呢?索性,拉倒!我想尽量装得老练一些,这样,咱们才能比较平等了。 我说,若樨,你真有趣。你想要平等,却从指责别人入手,这就不仅事倍功半,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若樨说,我知道了,下回,我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去争取。毕阿姨,我现在想要异性的爱情。您说怎么办呢? 我说,若樨啊,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一下子就悟到了点上。不过,你想要爱情,找毕阿姨谈可没用,得和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男子谈,才是正途。 若樨脸上的笑容风卷残云般地逝去了,一派茫然,说,这就是我找您的本意。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若樨说着,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一个男子的照片,不想打开一看,是淡蓝色的笺纸,少男少女常用的那种,有奇怪的气息散出。字是虾红色的,好像用毛笔写的,笔锋很涩。 这是一封给你的情书。我看了,合适吗?读了开头火辣辣的称呼之后,我用手拂着笺纸说。 我要同您商量的就是这封情书。它是用血写成的。 我悚然惊了一下,手下的那些字,变得灼热而凸起,仿佛烧红的铁丝弯成。我屏气仔细看下去…… 情书文采斐然,述说自己不幸的童年,从文中可以看出,他是若樨同校不同系的学友,在某个时辰遇到了若樨,感到这是天大的缘分。但他长久地不敢表露,怕自己配不上若樨,惨遭拒绝。毕业后他有一份尊贵的工作,想来可以给若樨以安宁和体面,他们就熟识了。在若即若离的一段交往之后,他发现若樨在迟疑。他很不安,为了向若樨求婚,他特以血为墨,发誓一生珍爱这份姻缘。 "人的地位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不以地位向你求婚。人的财富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财富向你求婚。人的容貌也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外表向你求婚。惟有人的血液是不变的,不变的红,不变的烫,从我出生,它就灌溉着我,这血里有我的尊严和勇气。所以,我以我血写下我的婚约。如果你不答应,你会看到更多的血涌出……如果你拒绝,我的血就在那一瞬永远凝结……" 我恍然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原来是笺上的香气混合了血的铁腥。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若樨。并将虾红色的情书依旧叠好,将那一颗骚动的男人之心,暂时地囚禁在薄薄的纸中。 我很害怕……我对这个人摸不着头脑,忽冷忽热的……可心里又很有几分感动。血写的情书,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份幸运的。看到一个很英俊的男孩,肯为你流出鲜血,心里还是蛮受用的。我把这份血书给好几个女朋友看了,她们都很羡慕我的。毕竟,这个年头,愿意以血求婚的男人,是太少了。 若樨说着,腮上出现了轻浅的红润。看来,她很有些动心了。 我沉吟了半晌。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若樨,感谢你信任我,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看到血书后的第一个感觉。 若樨说……是……恐惧…… 我问,你怕的是什么? 若樨说,我怕的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血喷溅出来,将来过日子,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若樨,你想得长远,这很好。婚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每个女孩子披上嫁衣的时候,一定期冀和新郎白头偕老。为了离婚而结婚的女人,不是没有,但那是阴谋,另当别论。若樨,除了害怕,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还有什么情绪? 若樨沉入到当时的情景当中,我看她长长的睫毛在急速地眨动,那是心旌动荡的标识。 我感到一种逼迫,一种不安全。我无法平静,觉得他以自己的血要挟我……我想逃走……若樨喃喃地说。 我看着若樨,知道她在痛苦地思索和抉择当中。毕竟,那个男孩迫切地需要得到若樨的爱,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渴望。但是,爱情绝不是单一的狙击,爱是一种温润恒远。他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一朝得逞,我想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人,或者说高级的动物,是会形成条件反射的。当一个人知道用自残的方式,可以胁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时候,他会受到鼓励。 很多人以为,一个人的缺点,会在他或她结婚之后,自动消失。我觉得如果不说这是自欺欺人,也是一厢情愿。依我的经验,所有的缺陷,都会在婚姻之后变本加厉地发作。婚姻是一面放大镜,既会放大我们的优点,也毫不留情地放大我们的缺点。因为婚姻是那样的赤裸和无所顾忌,所有的遮挡和礼貌,都会在长久的厮磨中褪色,露出天性粗糙的本色。 ……也许,我可以帮助他……若樨悄声地说,声音很不确定,如同冷秋的蝉鸣。 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可有这份力量?他在操纵你,你可有反操纵的信心?我们不妨设想得极端一些,假如你们终成眷属,有一天,你受不了,想结束这段婚姻。他不再以血相逼,升级了,干脆说,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把一只胳膊卸下来,或者自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应对呢?如果你说,你有足够的准备承接危局,我以为你可以前行。如若不是…… 若樨打断了我的话,说,毕阿姨,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外表虽然反叛,但内心里却是柔弱的。我没办法改变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不安全。我不知道在下一分钟他会怎样,我是他手中的玩偶。 那天我们又谈了很久,直到沏出的茶如同白水。分手的时候,若樨说,您还没有评说我的头发? 我抚摸着她的头,在樱粉和姜黄色的底部,发根已长出漆黑的新发。我说,你的发质很好,我喜欢所有本色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这种五花八门的颜色好,自然也无妨。这是你的自由。 若樨说,这种头发,可以显示我的个性和自由。 我说,头发就是头发,它们不负责承担思想。真正的个性和自由,是头发里面的大脑的事,你能够把神经染上颜色吗?性感的进化 女友是经济学家。一天拉拉杂杂地聊天,不知怎的扯到性感上来了。她问,依你看,在表述对异性性感方面的要求上,男人和女人谁更赤裸裸? 我一时没听明白,说从哪些方面看呢? 女友说,就从征婚广告上看吧。这是现代人对性感要求的最好标本。 我说,那可能是男性。你没看到满世界花红柳绿的刊物封面,都是美女当家,基本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审美欲望。 女友说,错了。我看女性在要求男性性感方面,一点也不含蓄。比如征婚广告,女性全都很明确地标出要求男性的身高。身高这个东西,就是性感标志。在畜牧和农耕社会之时,包括前工业社会,一个男人的身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追赶猎物捕获敌方包括应对情敌,身高都是举足轻重的砝码。一个女人,找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自己和后代的生存与安全就有了比较稳固的保障。相比之下,男人还要克制一些,甚至可以说明智一些。他们在征婚广告上并没有写出要求女性的三围是多少,更多是提出希望所征女性贤淑温柔。这是后天的品德而不是先天所赐。当然你可以说贤淑也是性感,如果说性感也分档次的话,我看这是较高层次的性感指标。 我笑起来说,那按你的这套逻辑,其实要求男子的身高是一种过了时的性感。 女友正色道,是啊。就是在原始社会,身高也不一定能保证必定胜出,矮个子只要智谋超群,也一样能遗传自己的基因,这也就是矮个子至今连绵不绝的原因。女人把持着身高这一点不放,是思维上的懒惰,把事物简单化了。简单的现代化还有一种表现,就是把财富当成了性感。我大笑,说这也太有趣了,身高当性感还可接受,至于钱和性感,实在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朋友说,毕淑敏你太迂。我说的不是幸福,是性感。性感是个中性的词汇,你不能说它是好或是不好,也不能说它一定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一些不愿或是不喜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人,总是喜欢把复杂的事情写成普及版。如今,不单有钱是性感,有权有势也都成了性感标志。你看腐化堕落的高官,几乎都有所谓的"红颜知己",其实不过是吞食了诱饵的异性猎物。以为男子有权有势有身高有祖业……就是性感,以为跟随他自己的一生就有了保障,实在大谬。性感并不是生殖感,所以它不仅仅和性激素有关,更是和一个人对自己的性别的把握和修养有关。拿男子来说,想远古时期,必是跑得快跳得高能用石斧砍虎狼的头领才是性感。到了后来,像诸葛亮这样摇着鹅毛扇但很有计谋的人,也要算作性感。远古对待女人,一定是能多多生育的母亲才叫性感。但到了自杀的虞姬那会儿,除了美貌,刚烈忠贞也算性感了。这样看来,性感也是社会进步的指标之一。据说,最近某地评选最性感的男人,凤凰卫视的阮次山先生当选,这位老先生秃顶结巴,实在有违当下美男的标准。可见性感在不断进步。 性感在女性,不是扭腰送胯飞媚眼,也不是丰乳肥臀嗲音调,而是一种将女性的外在和内在之美融合为一体,不单要男性觉得这是异性独到的巧夺天工,更要让女性也觉得这是本性姹紫嫣红的骄傲。性感在男性,不是虎背熊腰蛮气力,也不是高官厚爵金满地,而是将男性的外在和内在之美也融合得天衣无缝,不单让女性觉得这是异性独到的万千气象,更要让男性也觉得这是自己奋斗和仰望的范本。 我说,听你这样一讲,我等便都是一点都不性感的凡人了。朋友说,你以为性感像如今绿化的美国冷草坪一样遍地都是么?性感其实是一种稀缺资源。眼药瓶的奥秘 渠枫来见我的时候,披头散发,衣帽邋遢。对一个容颜娟秀的女孩子来说,糟蹋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可见她遇到了重大的困厄,心灰意懒,已经抛弃自爱,不再珍重。 她一屁股坐下来,从内兜深处掏出一件东西,握在手心,对我说,都是它把我毁了! 我以为那会是一枚珠宝首饰或是一个信物,要么干脆是一封绝交信,没想到在渠枫苍白 的缓缓展开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普通的塑料的小眼药瓶。到街上的药店,一块钱可以买回三只。 我细细地观察着这只药瓶。奇怪它有何魔力,竟能把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大学生,折磨得如此憔悴萎靡? 药瓶基本上是空的,它的底部,有一些暗红色的渣滓沉淀着,好像是油漆的碎片。瓶颈部的封堵已被剪开。之所以特别提到了这一点,是它被剪开的位置,反常地偏下。一般人怕药水大量滴出,瓶尖部的口通常开得很细小。但这只眼药瓶,几乎是从瓶肩部被断开了,瓶颈缩得短短,仅够套上瓶帽。 我看着渠枫。渠枫也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如同黑色的幕布,遮挡着我们。终于,渠枫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说,我在等你。 渠枫说,等我什么? 我说,你来找我,就是信任我。我等着你把你想要对我说的话,说出来。 渠枫又继续沉默。当我几乎不寄希望的时候,她突然说,好吧,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爱上了申拜,一个并不高大但是很有内涵的男生。有同学说,依你的条件,可以找一个比申拜外形更酷的男孩,申拜矮了些,要知道,身高就是男人的性感喔!我说,我看重的是申拜的内在。注重男子的身高,是农耕社会和游牧民族的习气了,机械欠发达的时候,男人的力气就是他的资本,比如扛麻包挑担子什么的,当然是大个子占便宜。如今到了电子时代,经营决策,敲击电脑,都和身高无关。一个男人能不能给女人幸福,不在身高,在乎内里的质量。 朋友被我驳得两眼如同死鱼,干张着嘴,无话可说。申拜知道了我的观点,对我更是呵护有加体贴入微。他说,我是他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我说,你也是我的……。我们的感情很快进展到如胶似漆。一天,我约他到我家玩,父母正好同到外地出差。夜深了,他抱着我说,他忍不住了,想彻底全面地得到我。我急忙推开他的手,说,不……不能…… 我看他退开,情绪很伤感,觉得我对他不信任。就急忙安慰他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下次吧,好吗? 他很尊重我,就让自己渐渐地平息下去,那一天,我们好说好散了。 没想到他期待中的下次,竟那么快,就是第二天。也许是怕我父母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就不容易找到如此安全无干扰的地方了。又是我的小屋,又是子夜时分,我们聊着,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在期待着什么,畏惧着什么,迎接着,又想躲避…… 他突然拥着我说,今天,你准备好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准备好了。 我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我们脱掉所有衣服,把彼此还原成伊甸园中的模样。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窗外,觉得自己的床如此陌生,我就要在这张床上,变成申拜的新娘。我看到申拜被月光镀成青铜色的躯体,知道一个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 申拜的激情越来越蓬勃,我在昏眩中等待。就在箭即将离弦的时候,他突然抬起身体,说,渠枫,你说得对,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既然我们要爱到地老天荒,为什么不能再等几个朝朝暮暮?我保存和尊重你的领土完整,直到婚礼之夜…… 我拼命搂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离开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不!申拜,你不能这样!不能!我要你! 但是,没用。申拜是一个自制力非常顽强的人,他一旦决定了,谁也无法更改。我于是绝望地看着他起身,拧亮电灯……于是,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之下,他看到了--在我的雪白的床单之上,有一片鲜红的血迹…… 这是什么?他大吃一惊。 刚才,床单上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啊……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申拜惊愕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知道,在他的胸膛里,一颗纯洁的心正在粉碎。 他疯了似的抓住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是你干的,是你!是不是? 我泪水凄迷地点了点头。这屋子里没有别人,不是我干的,又是谁干的?! 这就是你所说的要做的准备,对不对?你想伪装成一个处女,你作案的工具在哪里?在哪里?!申拜的目光喷吐着蔑视的火焰,嘴唇哆嗦。 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穿上我的衣服。我看着申拜,如同路人。刚才,我们还在肌肤相亲啊。 申拜在我的房屋里疯狂地寻找,很快,他就在我的床下,找到了这只眼药瓶,里面还有几滴残存的血液。 申拜说,你是处女吗? 我说,我不是处女了。 申拜说,那个人是谁? 我说,是我以前谈过的一个男朋友。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用性这种东西,让女人来证明自己的爱。我那时还小,我不知道说"NO"。当我发现他不可信任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 申拜捏着这个眼药瓶说,这里面是你的血吗? 我哭了,说,不是。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血装进这个小瓶里。如果做得到,我愿用千倍百倍的血来证明我的爱。 申拜毫不为之所动,冷冷地追问,那这是谁的血? 我说,不是谁,是一只鸡。那只鸡是我杀的,它的尸体在垃圾桶里。 申拜说,想不到,你设计得这样周密啊! 我放声痛哭道,我不愿失去你!我知道你在意!我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我本来想用现成的猪血豆腐,但那是凝固的,根本就不能流淌了。我后来到了菜场,我想跟人要点鳝鱼血,就说是为了治病,可我还是没法子把它装进小瓶里。后来,我买了一只活鸡。菜贩子说,小姑娘,我替你杀了吧,不多收钱。我说,不,我自己杀! 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活物,包括一只螳螂或是蝴蝶。可是,为了我的爱情,一等回到家,我挥刀就把鸡头斩了下来。鸡血飚射一地,好像谋杀案的现场。我往一只碗里注了冷水,再加了点白醋,然后把鸡血控进去,拼命搅动。我从书上查到,这样血液就不会凝固了。然后我到街上买了几只眼药水。先是开口剪得太小,血好不容易吸进去但又挤不出来,总之很不顺畅。我想熄灯后,留给我操作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得速战速决。后来我又把药瓶口子剪得太大了,瓶帽盖不住了。费了半天劲儿才弄得合适了,血吸进去后,一滴不漏。需要的时候,可以很快喷涌而出。一切都计算好了,只是没想到…… 申拜双臂交叉,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好像在狂风暴雨中。他冷笑道,你没想到什么? 我说,没想到你有如此坚强的毅力,没想到你那样地珍爱我…… 申拜说,珍爱?只可惜,那是以前了。你伤害了我,什么就都不存在了。保存好你的秘密武器吧! 他说着,把这个眼药瓶扔到我床上,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我无论打他多少电话,他一概不接。我堵着他,好不容易见到了,也没一个眼神……我太痛苦了,生命已没有价值……渠枫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一点痛觉的模样,好像那是一堆破鱼网。 我看着愁云惨淡的渠枫,再看看那个眼药瓶。药瓶如同一个杀了人的子弹壳,丑陋而污秽。我说,渠枫,你很后悔,你想挽回,你不知从何做起?对不对? 渠枫说,是啊,是啊。快教我怎样办。 我说,你先告诉我,你最伤了申拜心的是什么? 渠枫说,他嫌我不再是处女。 我说,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此事已无可挽回。即便你做了修补手术,不似这次露馅,但他已心冷如铁,你无法修补他的记忆。 渠枫想想,又说,他嫌我欺骗他。 我说,一个不诚实的人,确实人见人怕。你怎样才能让申拜认为你从此痛改前非,开始真诚? 渠枫说,我找到他,把我的苦心和忏悔告知他。如果他能原谅我,我就和他重新开始。如果他不能原谅我,我也只好认命了。但是,以后,我再若交了男朋友,该如何解释自己不是处女? 我说,交友的双方,都可以保留自己的隐私,这无可厚非。只是你机关算尽,导演了一场闹剧,你企图伪造一个现实,这就是欺骗了。恋人之间,谎言注定会杀伤幸福。渠枫,你已经付出了两次惨痛的代价,但是你还没有得到代价之后的思索。真正的爱情必定是真诚基础上的建筑。校门口的红跑车 女人们对自己的感情经历,大体上可分为三种。一种是讲,逢人就讲,对熟悉她和不很熟悉她的人,甚至车船旅途中的萍客,都可倾诉。一种是不讲,埋得深深,不少人把它像一种致命的病菌一样,带进坟墓。第三种是通常不讲,但在某一特别的场合和时间下,会对人讲。那种时刻,如果我恰巧成为听众的话,常常生出感动。因为我知道,此时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情形,痛切地触动了她的内心。我也要感激她对我的信任和这一份特别的缘分。 那一夜,月亮非常亮。据说是六十三年以来,月亮最亮的一个晚上。女孩对我说。 我是师范院校的学生。读师范的女生,基本上都是家境贫寒的,长相通常也不很好。这样说,我的女同学们,可能会不服气,但我说的是实话,包括我自己,相貌平平。大约读大二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做家教了。其实那时,我们和普通大学生所上的课,并没有大的区别,还没学到教学教法什么的,也不一定就能当好如今独生子女的小先生。师范院校的牌子挺能唬人的,再说我们也特需要钱来补贴。所以,同学们就自己组织起家教"一条龙"服务,每天派出代表,在大街上支个桌子,上书"家教"两字,等着上门求助的家长,接了活后再分给大家。谁领到了活儿,会从自己的收入当中,抽一部分给守株待兔的同学--我们称他们为"教提"。 有一天,教提对我说,给你分一个大款的女儿,你教不教?我说,钱多不多?他说,官价。我说,你还不跟大款讲讲价?他苦笑着说,讲了,不成。人家门儿清。我说,好吧,官价就官价。他说,那明天下午四点,范先生驾车大门接你。 第二天,我提前五分钟到了学校门口。没人。我正好把自己的服装最后检视一遍。牛仔裤,白T恤--挺得体的,既朴素又充满了活力,而且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四点正,一辆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红跑车飞驰而来,停在我面前,一位潇洒的中年男人含笑问道:您是黎小姐吗? 我姓李,他讲话有口音,我也就不计较了,点点头。我说,您是范先生吗?他说,正是。咱们接上头了,快请上车吧,我女儿正在家等你呢。 我上了车,坐在他身边,车风驰电掣地跑起来。我从来没有坐过如此豪华的车,那感觉真是好极了。他的技术非常娴熟,身上散发着清爽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好像是猎人加渔夫。总之,很男人。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女儿的英语基础不是很好,尤其是胆小,不敢会话。口语的声音弱极了,希望我不要在意。我的目光注视着窗外飞速闪动的街景,不停地点头……心想,同样的建筑,你挤在公共汽车上看,和坐在这样高贵的车里看,感受竟有那么大的差别啊。 很快到了一片"高尚"住宅区(我对这个词挺不以为然的,住宅也不是品质,凭什么分高尚和卑下呢)。在一栋欧式小楼面前停下,他为我打开车门时说,我的女儿英语考试成绩每提高一分,我就奖给你一百块钱。 我充满迷茫地问他,你女儿的英语成绩和我有何相干呢?我是来教历史的。 那一瞬,我们大眼瞪小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对不起,错了。他赶紧带上我,驱车重回校门口,接上那位教英语的黎同学回家,而我找到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范先生。 说实话,那天我对范先生的女儿很是心不在焉。这位范先生虽说也是殷实人家,但哪能与那一位范先生相比呢?我心里称那位先入为主的为--范一先生。 晚上,我失眠了。范一先生的味道,总在我的鼻孔里萦绕。我想,住在那栋小楼里的女人,该是怎样的福气呢?不过,想来素质也不是怎样的好吧?不然,她的女儿为什么那么胆小?要是我有这样的先生和家业,会多么地幸福啊…… 想归想。这年纪的女生,谁没有一肚子的幻想呢?天一亮,我就恢复正常了,谁叫咱是灰姑娘呢!下午四点之前,我又到了校门口,范二先生说好了再来接我。可能是因为头天迟到的缘故,我到的格外早。 走近校门口,我的心咚咚跳起来--又看到了那辆非凡的红色跑车。我悄悄站在一旁,因为和我没关系。他是来接英语系的黎同学的,这很好理解。 没想到,那辆红跑车,如水鸟一样无声地滑到了我面前,范一先生温柔地笑着说,李小姐,你好。 我说,您到的很早啊。 范一说,昨天我正点到时,你已经到了。所以我想你今天还会到得早,果然不错。我喜欢守时的人,咱们走吧。 他说着,打开了车门。 我说,范先生,昨天错了。 他笑笑说,昨天错了,今天就不能再错。我已将黎同学炒了,重新雇用你。 我很吃惊,说,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我们能见面? 他说,不要这么惊奇。你惊奇的样子,可爱极了。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这点信息有什么难呢?历史系,一个姓氏和"黎"近似的有着魔鬼身材的女生,现正做着家教……就这样啊。 我扶着车门说,我不是英语系的。 他说,你的大学只要是考上的,就可以教我女儿的英语……上车吧,我女儿已经在等了。 在车上,所有昨天的感觉都复活了。正当我沉浸在速度的快感之中时,范一先生打断了我的美好感受。他说,看来你对自己太不在意了。 我说,此话怎么讲? 他说,你穿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有你这样魔鬼身材的女孩,应该善待自己才是。 我说,一个穷学生,是无法善待自己的。 他说,我也当过穷学生,你的处境我体会。但是,别忘了,你有资源啊。 我说,我有什么资源啊?芸芸众生而已。 他说,你的身材非常好,我昨天一眼就被吸引了。一个人,长相好,其实相对来讲比较容易。一张脸,才有多大的面积?对比匀称不算难。就是有些小的瑕疵,比如眼睛不够大,鼻梁不够挺直,做做整容也不难,巴掌大的地方,就那么几组零件,好安排。可一个人的身材,波及到全身所有的结构,头颅过大过小都不成,脖子不长不行,脊柱要挺拔,胸腰的比例要适宜,腿更是重中之重,要是短了,纵使闭月羞花也白搭……你呢,刚刚好,所有的搭配都天造地设,你要懂得珍惜啊。而且我提醒你,女性的身材,是很脆弱的结构。上了年纪,就不一样了。锻炼出来的,节食出来的,和天然的,是不一样的……好了,我们到了。 又是那座小洋楼,但我无心观赏它的精致了。我的心被范一先生的逻辑催动,变得不安分了。这就像一个穷人,守着自己的几亩薄田苦熬。有一天,突然有人对你说,你田里长的那些草,都是人参啊。你还能心平气和吗? 不过,那天我还是抖擞起精神,辅导范一先生的女儿。我对女人的羡慕和嫉妒,都不存在了。这是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因此那女孩十分孤独内向。她的英语其实不是很差,只是因为不敢说,成绩才糟。 范一对我很满意,约定以后天天接我来做家教。我说,都是这辆车吗? 他说,你很在意这辆车吗? 我说,不是在意,是它美丽。 他说,我能理解。美丽的东西,人们都想和它在一起。好吧,即使我不能来,我也会派我的司机,开着这辆车来。 我和范一先生的女儿交了朋友,她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嘴一敢张开,成绩就突飞猛进。 校门口每天准时出现的红色跑车,让我大出风头。有时候下午有课,我就编谎话请假,总之从未误了范一那边。期末,那女孩的英语成绩提高了二十五分,范一递给了我二千五百块钱。 我就接过来了。心安理得。 后来,他开始给我买衣服,我不要,他说,我是不忍暴殄天物啊。我就收了……直到有一天,他很神秘地拿出一个纸袋,说是托人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的时候,送给我。那套衣服漂亮得让人心酸,让人觉得自己以前穿过的都是垃圾。 你能今天在我家就把这套衣服穿起来,让我看看吗?你知道,我也很爱美丽的东西啊。范一说。 我本不想答应,但我怕范一不高兴。工钱和奖金,都是我必需的,还有这套华贵的衣服。 我把卫生间里面门上的小疙瘩按死,开始换衣服。正当我把旧衣服脱下,新衣服还没上身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我想看看自己的眼光,对你的三围的估计准不准?范一说。 我呼救反抗……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女孩到同学家去了。暴行之后,范一扔下一笔钱,说,我是很公平的。你们做家教,是按小时收钱,明码标价。我也是。你的每一公分胸围,我付一笔钱。你的腰围比臀围每少一公分,我付一笔钱。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小姐这么多的钱。你真是魔鬼身材啊。 我很想到公安局告他,可我怕舆论。每天招摇的红跑车,让我气馁。我也很想把钱扔到他脸上,然后扬长而去。那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镜头,但是,我做不到。我缺钱,我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要为自己保存一点物质补偿。 我想,一个人是不是记得住那些惨痛的教训,不在于片刻的决绝,更在于深刻的反省吧。 我再也没有见过范一。有时候,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优美的身材的时候,我会想起范一的话。我承认这是一种资源。但是,所有的资源,都需要保护。越是美好的资源,越要珍惜。女人,最该捍卫的,不就是我们的尊严吗?! 在明月的照耀下,我看到她脸上的清泪。走出黑暗巷道 那个女孩子坐在我的对面,薄而脆弱的样子,好像一只被踩扁的冷饮蜡杯。我竭力不被她察觉地盯看着她的手--那么小的手掌和短的手指,指甲剪得秃秃,仿佛根本不愿保护指尖,恨不能缩回骨头里。 就是这双手,协助另一双男人的手,把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的喉管掐断了。 那个男子被处以极刑,她也要在牢狱中度过一生。 她小的时候,家住在一个小镇,是个很活泼好胜的孩子。一天傍晚,妈妈叫她去买酱油,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个流浪汉强暴了。妈妈领着她报了警,那个流浪汉被抓获。他们一家希望这件事从此被人遗忘,像从没发生过那样最好。但小镇的人对这种事,有着经久不衰的记忆和口口相传的热情。女孩在人们炯炯的目光中,渐渐长大,个子不是越来越高,好像是越来越矮。她觉得自己很不洁净,走到哪里都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味道。因为那个男人在侮辱她的过程中,说过一句话:"我的东西种到你身上了,从此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把你找到。"她原以为时间的冲刷,可以让这种味道渐渐稀薄,没想到随着年龄加大,她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烈了,怪异的嗅觉,像尸体上的乌鸦一样盘旋着,无时不在。她断定世界上的人,都有比猎狗还敏锐的鼻子,都能侦察出这股味道。于是她每天都哭,要求全家搬走。父母怜惜越来越皱缩的孩子,终于下了大决心,离开了祖辈的故居,远走他乡。 迁徙使家道中落。但随着家中的贫困,女孩子缓缓地恢复了过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的地方,生命力振作了,鼻子也不那么灵敏了。在外人眼里,她不再有显著的异常,除了特别爱洗脸和洗澡。无论天气多么冷,女孩从不间断地擦洗自己。由于品学兼优,中学毕业以后她考上了一所中专。在那所人生地不熟的学校里,她人缘不错,只是依旧爱洗澡。哪怕是只剩吃晚饭的钱了,宁肯饿着肚子,也要买一块味道浓郁的香皂,把全身打出无数泡沫。她觉得比较安全了,有时会轻轻地快速微笑一下。童年的阴影难以扼制青春的活力,她基本上变成一个和旁人一样的姑娘了。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走来,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她在吓得半死中,还是清醒地意识到,爱情并没有嫌弃她,猛地进入到她的生活中来了。她没有做好准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爱,该不该同他讲自己的过去。她只知道这是一个蛮不错的小伙子,自己不能把射来的箭,像个印第安土人的"飞去来"似的,放回去。她执著而痛苦地开始爱了,最显著的变化是更频繁地洗澡。 一切顺利而艰难地向前发展着,没想到新的一届学生招进来。一天,女孩在操场上走的时候,像被雷电劈中,肝胆俱碎。她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从她原先的小镇,来了一个新生。无论她装出怎样的健忘,那个女孩子还是很快地认出了她。 她很害怕,预感到一种惨痛的遭遇,像刮过战场的风一样,把血腥气带了来。 果然,没有多久,关于她幼年时代的故事,就在学校流传开来。她的男朋友找到她,问,那可是真的? 她很绝望,绝望使她变得无所顾忌,她红着眼睛狠狠地说,是真的!怎么样? 那个小伙子也真是不含糊的,说,就算是真的,我也还爱你! 那一瞬,她觉得天地变容,人间有如此的爱人,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有什么不可献出的呢! 于是他们同仇敌忾,决定教训一下那个饶舌的女孩。他们在河边找到她,对她说,你为什么说我们的坏话? 那个女孩心有些虚,但表面上却更嚣张和振振有辞。说,我并没有说你们的坏话,我只说了有关她的一个真事。 她甚至很放肆地盯着爱洗澡的女孩说,你难道能说那不是一个事实吗? 爱洗澡的女孩突然就闻到了当年那个流浪汉的味道,她觉得那个流浪汉一定是附体在这个女孩身上,千方百计地找到她,要把她千辛万苦得到的幸福夺走。积攒多年的怒火狂烧起来,她扑上去,撕那饶舌女生的嘴巴。一边对男友大吼说,咱们把她打死吧! 那男孩子巨蟹般的双手,就掐住了新生的脖子。 没想到人怎么那么不经掐,好像一朵小喇叭花,没怎么使劲,就断了。再也接不上了。女孩子直着目光对我说,声音很平静。我猜她一定千百次地在脑海中重放过当时的录影,不明白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为自己也为他人深深困惑。 热恋中的这对凶手惊慌失措。他们看了看刚才还穷凶极恶现在已了无生息的传闲话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动作。 咱们跑吧。跑到天涯海角。跑到跑不动的时候,就一道去死。他们几乎是同时这样说。 他们就让尸体躺在发生争执的小河边,甚至没有丝毫掩盖。他们总觉得她也许会醒过来。匆忙带上一点积蓄,窜上了火车。不敢走大路,就漫无目的地奔向荒野小道,对外就说两个人是旅游结婚。钱很快就花光了,他们来到云南一个叫"情人崖"的深山里,打算手牵着手,从悬崖跳下去。 于是拿出最后的一点钱,请老乡做一顿好饭吃,然后就实施自戕。老乡说,我听你们说话的声音,和新闻联播里的是一个腔调,你们是北京人吧? 反正要死了,再也不必畏罪潜逃,他们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一辈子就想看看北京。现在这么大岁数,原想北京是看不到了。现在看到两个北京人,也是福气啊。老人说着,倾其所有,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好饭,说什么也分文不取。 他们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多。这是人间最后的一顿饭了,为什么不吃得饱一点呢。吃饱之后,他们很感激也很惭愧,讨论了一下,决定不能死在这里。因为尽管山高林密,过一段日子,尸体还是会被发现。老人听说了,会认出他们,就会痛心失望的。他一生看到的惟一两个北京人,还是被通缉的坏人。对不起北京也就罢了,他们怕对不起这位老人。 他们从情人崖走了,这一次,更加漫无边际。最后,不知是谁说的,反正是一死,与其我们死在别处,不如就死在家里吧。 他们刚一回到家,就被逮捕了。 她对着我说完了这一切,然后问我,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怪味吗? 我说,我只闻到你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栀子花味。 她惨淡地笑了,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香皂,但是味道不持久。我说的不是这种味道,是另外的……就是……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闻得到吗? 我很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栀子花的味道,我没有闻到任何其他的味道。 她似信非信地看着我,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是有来生,天上人间苦海茫茫的,哪里就碰得上!牛郎织女虽说也是夫妻分居,可他们一年一次总能在鹊桥见一面。那是一座多么美丽和轻盈的桥啊。我和他,即使相见,也只有在奈何桥上。那座桥,桥墩是白骨,桥下流的不是水,是血…… 我看着她,心中充满哀伤。一个女孩子,幼年的时候,就遭受重大的生理和心理创伤,又在社会的冷落中屈辱地生活。她的心理畸形发展,暴徒的一句妄谈,居然像咒语一般,控制着她的思想和行为。她慢慢长大,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做人的尊严,找到了一个爱自己的男孩。又因为这种黑暗的笼罩,不但把自己拖入深渊,而且让自己所爱的人走进地狱。 旁观者清。我们都看到了症结的所在。但作为当事人,她在黑暗中苦苦地摸索,碰得头破血流,却无力逃出那桎梏的死结。 身上的伤口,可能会自然地长好,但心灵的创伤,自己修复的可能性很少。我们能够依赖的只有中性的时间。但有些创伤虽被时间轻轻掩埋,表面上暂时看不到了,但在深处,依然存有深深的窦道。一旦风云突变,那伤痕就剧烈地发作起来,敲骨吸髓地痛楚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精神的记录,藏在心灵的多宝格内。关于那些最隐秘的刀痕,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它陈旧的纸页上滴下多少血泪。不要乞求它会自然而然地消失,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神话。 重新揭开记忆疗治,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情。所以很多人宁可自欺欺人地糊涂着,不愿清醒地焚毁自己的心理垃圾。但那些鬼祟也许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幻化成形,牵引我们步入歧途。 我们要关怀自己的心理健康,保护它,医治它,强壮它,而不是压迫它,掩盖它,蒙蔽它。只有正视伤痛,我们的心,才会清醒有力地搏动。哦,我相信你 那年我四岁。被父母送到一家设施优良的幼儿园整托--就是说,每两个星期才可以回家一次。幼儿园组织孩子们到外面游泳,于是我有了生平第一个证件,上面贴着一张小照片。 我原来并不是特别喜爱这张照片,虽然可能因为师傅的摄影技术不错,五十年代前后,这个平常的小姑娘,在北京新街口附近的白雪影厅的橱窗里,孤独地待过很长时间。不喜欢的缘由是觉得照片上的孩子有些忧郁。我虽然常常忧郁,但我想远离忧郁,我希望自己快乐 。 自从开始在北师大心理系读研究生,我就把这张照片找出来,放在书桌旁。 比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我已沧海桑田面目全非。照片上的每一颗牙齿都已换过,每一寸肌肤都已更叠,每一分骨骼都已生长,每一根头发都曾脱落又萌发。甚至连血液都已轮转过多少遍了。依我的医学知识,知道人全身的血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彻底更新一遭。 但我确知那个孩子还在,她的大脑还在,记忆还在,顽强地在天地间思索。通过学习使我明白了,我们所有的童年经验,都深深地刻印在记忆库中,像一张独一无二的、信息量极大的光盘。它虽沾满灰尘,但用清水一洗,便丝丝入扣。早年的情形,会在某一个鬼使神差的时刻,在脑屏幕上清晰顽强地闪现。长大后的我们,内心仍保有一个婴儿、一个幼儿、一个少年的影子和情感,我们是从他们的躯体那里走来的,往昔的经验栩栩如生。只是它通常潜伏着,在暗中向今日的灵魂挥舞着手帕。 我无法确切回忆起,当年白雪摄影厅的照相镜头,对准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那个女孩在想什么。但我相信她和今天的我,有一种简明而快捷的感应。我有时在电脑上写得疲倦了,会望着相片上的她微笑。在那种时刻,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巨大的感动,充溢肺腑。 我在想:是否那个小女孩当年就晓得,她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奔赴雪山?会在行医二十年以后,脱下白衣开始写作?会经历很多痛苦和磨炼,很多快乐和惆怅?所以,她才如此忧郁而期望地瞅着这个世界? 我会在凝视中对着照片上的她说,你知道吗?在你生命中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我是惟一永远不会离你而去的人。而且,我会尽一切力量和你一道勇敢地走下去。 我看到她眨眨眼睛,轻轻地说--哦,我相信你。家的疆域 一个家就像一潭水,经常有风和石头经过,扰乱平静。夫妻间发生争执的人和事,有时同自家没一点关系,颇有株连的味道。比如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死了,妻子说,真吓人啊。丈夫说,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妻子就说,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绝情的人,有朝一日我死了,只怕你也无动于衷。丈夫说,这不是强加于人吗?她死和你死有什么关系呢?真小题大作!妻子说,我都要死了,你还说是小题,在你心里,究竟谁才是大事?!……于是争吵就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家是一个那么容易发生地震的地方,其频率和烈度大大超乎我们的想像,震中却往往不足挂齿。好像人们相知得越多,越难以彼此从容地体谅。如果说我们对外界的人,还有耐心探讨动机的多种可能性,做出比较理性客观的判断,对在同一屋檐下爆发的争吵,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挑衅和非善意。我们可能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发起剧烈的口角,直到完全忘记了唇枪舌剑的诱因,只遗留下锋利言辞对彼此心灵的伤害。每逢阴雨,那伤痕还会像蚯蚓似的蠢蠢欲动。 或许对家庭的势力范围,作个明确的划分会有益处。家是我们共同的领地,它从建立那天起,就是一个崭新的国度。每个男人和女人,在婚前都有自己的疆界和朋友。走到一起来的时候,除了携着自身,还举一反三地带来了原先的爱好、习惯和亲朋……要知道,新组家庭的国境线,并不是男女双方原有管辖区域简单的算术叠加。如果你悲惨地那样以为了,就会对不期而至的遭遇战惊诧莫名,被无穷的战火轻则熏伤重则灼灭。 每一对夫妻都需要细致地研究,这个刚刚诞生的小小联合体,有哪些不同的兴趣和特殊的禁忌。 当我们对某一人和事慷慨陈词的时候,也许表面上看不出血肉相依的联系,但实际上凸透的是自己对世间的特定视角。既然我们在其他场合,都可以谦虚地承认自己并非万能,在家中为什么要强硬地固执己见?想来是希望最亲近的人,能与自己心心相印。一旦遭到误解和反驳,愤怒和沮丧便呈现三倍的猛烈与尖锐。 所以,对于那些敏感而无关大局的话题,明智的办法就是像两个边境不清的邻国,各自后撤,以便维持和平共处。 无伤大雅的分歧,可避让与迂回。对远处的人和事,不妨模糊朦胧,求同存异。对那些有可能导致战火的危险话题,明智地腾挪躲闪。对共同感兴趣的部分,大张旗鼓同仇敌忾。 当然疆域可以渗透,可以磨合,可以扩展,可以融汇贯通天下大同。但那需要时间,很漫长的时间,也许一生一世。涂抹疆域界线的橡皮,只能是爱。持之以恒的相互热爱,甘远醇厚。爱到心驰神往,爱到天人合一。 家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包容大千世界。家可以蜷缩得很小很小,仅两个人也打得不可开交。家的边陲可以绿树成阴繁花似锦,围起一个小鸟的天堂。家也可以狼藉一片血流漂杵,筑成一双男女的死牢。关键需每位成员既是国王也是兵,建设它守卫它,和谐地调整家的内政外交,处理好家的边关防务。 在家的日子,我们要更宽容,更聪慧,更善良,更真诚。 家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