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存扣的心情奇异地激动着,他发现扬州这个古城挺投他的脾胃。国庆路是条老街,路面不宽,两边的法桐连成一片,人车都像在绿色的穹窿中间经过;沿街古式古香的老房子几乎全是店铺,从国营的商店,书店,药店,饭馆,照相馆……到私人开的五金店,服装店,饺面店,烧饼油条店,画像店,专卖“扬州三把刀”(菜刀、理发刀、修脚刀)的店……应有尽有。从三元路到西门街这六七百米的路上,就有民国时期的教堂,清朝的白果树,明朝的文昌楼,唐朝的石塔寺,宋朝的四望亭。难怪听人说过站到扬州的大街上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果然是不假的。整个古城笼罩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和文化意蕴,存扣心想:这样的地方好,让人心静,意态从容,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 想不到在学校大门旁边居然看到了秀珠。他的修鞋摊子摆在花台前面,正坐在那里埋着头飞针走线呢。存根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存扣老早就晓得秀珠是在扬州西门的大学门口修鞋的,没想到这个大学就是录取他的扬州师范学院。他也跟着喊了一声:“秀珠哥!” 秀珠抬起头,惊喜地叫起来:“哎哟喂,是你们两个啊!——存扣考到这儿来哪?” 他乡遇故人,着实一番亲热。秀珠千叮咛万嘱咐要存根晚上到他那儿吃晚饭,歇宿,不许下旅社。他在校门口等着。他有挂小三轮车。他住的出租屋在离学校一公里的邵庄62号,靠农学院。 第二天早上存根坐着秀珠的三轮车一起到了学校。秀珠把三轮车锁在花台旁边,一瘸一跛地随存根去存扣宿舍看了看,对存扣说了许多关心话。逗留了二十分钟左右,终究不大放心锁在校门口的三轮车,就先告辞了。存根把秀珠送到楼下回来对存扣说:“真想不到秀珠混得不丑哩。住人家一间厢房,七十块钱一个月,里面要啥有啥,高低床,电视机,烧的煤气灶,就差个女主人了!” 他说秀珠喝酒的时候告诉他说他已经是万元户了。“这才出来几年呀!——看来人还是要出来闯才行,‘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敢闯,能吃苦,瘸子瘫子都能发财!” 存扣说还是摊上现在政策好,不然就是好好的人,还不是窝在那几块田上。吃苦受穷的。 存根说那是那是。送你出来一趟还真长了些见识。开窍多了。不是不放心俊杰这小子他也想出来闯几年哩。 存扣笑着问秀珠哥昨晚咋待你的。“可客气哩!——先带我到农学院浴室洗澡。澡堂子可好呐。要我把人家擦背,我哪好意思;他擦了,像杀猪似的躺在大条凳上,瘆死人!”存根笑着,又掰着手指说:“晚上弄了一桌子菜:剁了半夹扬州老鹅,烧带鱼,煮干丝,烧臭豆腐,烧杂素。噢,还买了几个什么朝鲜菜,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没甚味,倒是脆得很。” 存根津津乐道地对兄弟说着。存扣却低下了头。他想,如果秀平现在还在,多好。 中饭后存根要回去了,存扣有些依依不舍的。说,哥,明天再走吧,我们还没上课,下午我陪你出去玩。存根说,不了,你也才到扬州,哪儿都不熟,等下次哥有机会来你再带我玩;好好安下心来开学吧。存扣送哥哥到轮船码头,下午两点半的航班。仍旧坐三轮车去,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观赏着街上的风景,三轮车夫是个热闹人,听他俩是第一次来扬州,主动介绍起沿路那些古迹的来历故事。车子行到三元商场时存根请骑车师傅暂停一下,说进去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好歹也是来了一趟大城市,不然俊杰会闹的。存扣也跟了下车,在商场卖玩具的柜台上拣了把很好看的塑料水枪,存根笑着说你给俊杰买这个正投他的门,这小子就喜欢舞刀弄枪。 刚开学整个大学校园里热热闹闹的,存扣却感到了失落。事实上从送哥哥上了轮船失落感就产生了。哥哥坐的船在古运河里犁起白浪,渐行渐远,他一屁股坐在码头上,像被人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回头的路上他是步行的,在路上他的心里空寡寡地难过,走到学校用了个把小时。他感到了沉重的孤独。以后他到兴化板桥中学复读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原因是他没有走出兴化县境,也就没有走出他熟悉的语境,同学之间相当地容易沟通,两天一过就成熟人朋友了,更何况过了几天保连的到来让他有了最好的伙伴……而现在,在外面他耳中全是叽哩呱啦像说快板书的扬州话,校园里更是南腔北调样样有,同学中他一个也认不得,他又不是主动跟人搭讪的人,因此连续几天他在班上宿舍里都不大讲话,就是上课、吃饭、睡觉,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好动的人,有心事的人。 存扣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情感上相当依赖的人,恋家的人,走出了乡音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他心里暗暗笑自己没出息,从小就仰慕江湖男儿,四海为家,建功立业,快意恩仇,而他才离开家乡二百来里地就心慌意乱了。 连续几个晚上他很晚才能睡着。眼一闭就是回忆,想以前的事情,那些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进了这座大学后总是想起秀平。想起几年前他俩共同的理想设计。那时他和秀平学习成绩多好啊,只要他们愿意,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可是她在哪儿?整整三年,生死两隔。她无奈地丢下了存扣,丢下了一切。如果她不死,说不定去年两人就双双考上了,而且说不定比今年还要考得好。秀平的死整个改变了存扣的命运格局——又岂止是存扣,难道阿香的不幸不也是她离世的消极连锁?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要影响和他(她)有关系的人。暑假间接到大学通知书后存扣去过她的墓地,坟上的榆树苗都长得老高了。唉,再也不能和她分享理想了,他坐在她的坟上哭了许久,喊她“姐姐”,念念叨叨说了不少话。现在他二十岁了,可她却永远定格在十八岁上,多么可惜。天妒红颜啊。 他睡着时梦着的还是秀平,对秀平的怀念远远多于阿香了。现在他也尽量避开想阿香,想阿香他不止是痛苦,还有屈辱和愤恨。有时候他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有时候他觉得他考上大学也没甚至意思。 存扣想不到一开学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失落孤独怀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无法排遣,无人倾诉。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 139、他乡遇故知 东连在扬州城南荷花池菜场对过的湖边林荫道上摆摊刻章几年了。这天是周末,下午四点多钟,他正和几个摆摊的朋友聚在一起甩扑克,忽然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叫他,他抬头一看,惊喜得扑克一扔,哎呀呀地迎上来,握手,寒暄,向朋友们介绍,欢天喜地! 是存扣来找他了。 存扣是他光屁股就一起玩的朋友,现在考上扬州的大学了,还没忘掉他,还专门来找他,在他那帮摆摊子混营生的朋友面前给他大大地长脸了,他岂不兴奋? 他吿诉存扣,马锁也在扬州呢,船带在渡江桥,晓得你来他肯定要高兴死了;他扯着沙喉咙朝南面大喊:德宏!绕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颠颠地跑过来。东连问存扣认得不认得,存扣盯他俩看了看,笑着说不大认得——“也我们庄上的?”东连说当然是我们庄上的,要不我喊他们来干什么;他俩是南村的,来扬州两年了,一来就投奔我,我是他们老大呢,我罩着他们呢;也难怪你认不得,你总是在外头上学,以前见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还是没长屌毛的细伢子呢,现在跟我摆摊子,又晒得个黑屌相!两个小伙嘿嘿地挠头,一个对存扣说,你不认得我们,我们认得你呢,另一个说存扣哥哥是我们庄上的名人,哪个不晓得。存扣微笑着拍拍他们。自家庄上的兄弟,他自当十分喜爱。东连说他俩一直在这里卖小百货,生意做得还不丑呢,叫德宏的马上接口,说再好也不如你,你宰一个章就够我们苦一天呢,东连哈哈大笑,说你俩别巧嘴了,赶快收摊跟我去弄晚饭。又对打牌的几个说,你们也早点收,晚上陪我老同学一起喝酒。 东连的刻字摊儿其实就是一个摆在路牙上的“红塔山”香烟盒子,上面摊一块红布,红布上排着几十枚各式章料子,刻刀,印油,刻章字体图例,试盖章兼算账的一本收据发票,还有担在盒子前面一块杂志大小写着“三分钟刻章”的三夹板牌子,收摊时红布四个角一拎,打个结,扔进盒子里,往旁边做生意人的三轮车上一撂,第二天跟他带过来,真是太简单了。东连在这地方人缘熟,他待人不错,古道热肠,但同时身上又有些江湖痞气,毛起来哪个也不买账的,刀子都跟你玩,一起摆摊做生意的都敬他,很有些号召力的。 摊子收好了东连要存扣坐在他自行车屁股上,说了声“回家喽!”就猛蹬起来。在行人车流中转弯抹角,而速度不减,很有点卖弄的意思,但骑得很熟练,存扣在后面感到很平稳,看来在城里久了,练出来了。 东连租的房子在郊区城东乡沙口村。近年来外地人员进城打工做生意的越来越多,这儿紧靠城市,交通方便,来租住房屋的人也就多起来。这地方人大多是菜农,农村人房屋宽裕,院子又大,而且环境相对又比较安静,搞房屋出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的人家不仅把正屋厢房能租的都租出去,还在种菜养花的院子里砌上出租屋,农村中学学生宿舍似的,多的人家砌到十几间。这些人家因此就多了很不错的收入,坐地拿钱,正应了那句“有钱难买城脚根”的老话。当然了,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搞活,人员流通,你就是房子再多又怎样,养老鼠啊。国家政策好百姓生活才好,发财致富多门路。 房东家里是两层楼,夫妻俩带一男孩住在楼上,楼下东西房间也出租。院子里对面各砌五间“宿舍”,东连就住在东面往外数起首第一间。开门进去,存扣看里面虽然不大(十平米的样子),但收掇得挺齐整。最抢眼的是床,透过天蓝色的尼龙帐子可以看到里面并排放摆着两个花枕头,存扣这才想起这屋里原来有一个女主人的。望床下一看,大小两双拖鞋很亲密地挨放着。屋里有电视机,圆饭桌,煤气灶。像个家的样子。 东连说小琴眼下在三中食堂里上班,要到七点多才回来。他让存扣在屋里坐着,急忙出去买菜了。 东连买菜回来,把熟菜装好盘子在桌上摆好,跟着就把生鱼生肉拿到院子水池上收拾,存扣帮着择菜。两人正忙着,一面说着话,德宏绕锁骑自行车到了,每人车屁股后夹了一箱啤酒。一下车就帮忙,东连要说你们哪个去渡江桥把马锁喊过来,绕锁说“我去吧”,马上骑车出去了。这当儿,和东连打扑克的那几位也到了,居然也带着啤酒和熟菜,东连说这次又不是聚餐,我老同学来了要你们带什么酒菜唦,你看老鹅、口条、猪耳朵,都买得重起来了。他眉开眼笑:“也好,军火充足,今晚大家可要喝个尽兴!” 几把手帮忙,该烧的菜很快就上了桌子。圆桌上都摆满了。啤酒全部拆箱。绕锁和马锁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东连急得冒火:“两个人撞死在路上啦!”用手拾桌上的花生米,往嘴里直撂。德宏劝他:“怕是马锁哥回船迟了,绕锁等他。”东连那三位朋友一个是高邮的,一个是宝应的,一个是安徽天长的,和存扣套起了亲乎,天长的那位叫顺子的敬烟给存扣,存扣说不会,见对方表情有些尴尬,就接过来点上了,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雾来,顺子就笑:“还说不会,烟吃得这么派头!” 绕锁终于把马锁带到了。在大门外就听见马锁炸雷似的喊声:“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进屋一把握住存扣的手直晃。大伙儿嚷着要罚酒,马锁哈哈大笑:“我巴不得罚酒呢,今天来就是跟存扣喝酒的!” 果然让德宏猜着了,马锁是在外面做生活耽搁了。他对存扣说:“哪晓得你来呀,晓得你来我三点钟就回来了!” 东连“噗噗”地开酒,像分发手雷似地递给大家,“各倒各的,开始战斗!” 马锁把酒碗举起来提议大家先干一碗,为存扣到扬州接风洗尘。 满屋子的咕噜声。 德宏抹抹嘴说:“存扣哥真够意思,出来上大学了还惦着小时候一块玩的人。” 马锁说存扣讲义气,念旧。“你们要跟他学习,有了本事也不忘本,这才是真汉子。” “我们打穿开裤裆就一起玩了,感情深啊。”东连对顺子那三位说。转头问存扣:“保连怎么不也考到扬州来啊?他如果在这里,咱哥几个就齐了。”马锁笑他:“也不齐,不是还有进财嘛!” “他一直想考公安的,扬州没有这类高校。”存扣说。 马锁说准是老瘌疤要他考的。“老瘌疤心可海呢,考上公安学校多威风啊,将来出来人前人后的谁敢不敬?”又说:“听说等到保连通知书到家才闭眼的。可惜啊,一天保连的福都没享到。” “我也听说是乡里郑所长亲自把通知书送过去的,还送保连一身警服,让他穿着让老瘌疤看了最后一眼。”东连说。 存扣说是的,当时他在场。他低下头看着酒碗,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奇怪啊,郑所长干嘛对保连这样上心?”东连不解。 “很简单!”马锁说,“还记得初一的时候保连弄洋辣子辣唐月琴的事吗?当时被郑所长审出来,要办保连,老瘌疤去下跪求情,连夜把保连转移到了草潭——你这事记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郑所长是怕保连公安学校毕业出来比他跩,会记他的仇?”东连恍然大悟。 “就这个意思。做官的精哩,哪样想不到!”马锁喝一大口酒,对大家说:“你们也喝唦,别尽听我们说话!” 存扣心里一凛:莫非保连刻意要考公安学校真是他们父子的安排?很有可能。“洋辣子事件”给他们父子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保连考上大学可以向世人证明他是好样的,不是下三滥——如果考上公安学校穿上威武的警服则更能说明问题。保连打小就是报复心强的人,他辣唐月琴就是报复她在张老师面前的举报让他丢了丑。郑所长对保连异乎寻常的关怀说不定就出于马锁分析的那种心理。想到在板桥复读地保连曾在他面前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发狠要报复命运对他不公的样子,他身上不由打了个冷战。 东连鼓动着大家给存扣敬酒,不一会地上就竖了十几个空瓶子。存扣说这么喝法不得了,会喝醉的。马锁说这几瓶啤酒打不倒你,你来咱们这儿大家高兴,你就别客气了,一定要喝好,喝痛快,以后要常来,——“下次轮到上我船上喝!” 存扣到外面小了个便,回来说:“这院里怎么陡然冒出这么多三轮车,走得碰碰的?” “卖熟食的还没回来呢,回来更挤。”东连说这院里有卖水果的,卖小百货的,卖小五金的,卖皮鞋的,划长鱼的,都是用三轮车的。 “倒是挺热闹。”存扣感到新鲜。“就是院里没得个厕所,不大方便。” 东连说东南角上有一个的,今天春上拆掉了,盖了间出租屋。 “这不又多收入了嘛。”马锁对存扣说,“这地方人算得精哩。——算筋算骨!” “还是马锁哥睡在船上好,屋子随身跟。”绕锁说。大家都笑了。 “租房子住有租房子的乐趣,”东连喝了几碗酒有些兴奋起来,压低声音对大家说:“我们这院里小夫小妻的多,日里做生意,晚上也不闲——晚上你上厕所,出门往院里一站,不是听到这家在叫唤,就是那家竹床子在吱吱嘎嘎地响,有时几家同时进行,打擂台似的!” 大家笑。马锁说:“你小子不学好,听人家行房,羞不羞?再说了,你是好人?你和小琴睡在一起三年了,晚上不弄?” 东连有些尴尬,支吾道:“我们……不大弄。” “不大弄?小琴奶子那么大,屁股那么圆,就是你弄的!”马锁借着酒劲跟东连抬起了杠子。大家兴致盎然,跟着起哄。 “其实在水上还不是一样?”马锁说今年和他在渡江桥打帮的那条船上小夫妻才邪乎呢,几乎夜夜不歇,夜里他这边船一晃就晓得那边上马了,一上马那女的就鬼声辣气叫唤:“好过(方言:舒服)哦!好过哦!黑娃,下劲!下劲!” 大家轰然大笑。说马锁学得贼像,不认真听过若干次学不出这个效果来。马锁哈哈笑:“静夜里,由不得你不听——小夫妻俩也是我们兴化人,沙沟的,在这儿做秤。”一伙人又问马锁听了是什么感受,下面痒不痒;如果痒又怎么办?马锁说,好办,拿出来在船板上掼掼,掼疼了就不痒了。 又是一通好笑! 存扣也忍不住发笑。他是个善于形象思维的人,听他们绘声绘色说这些荤话就如同身临其境似的,身上便有了些异样。喉咙发干,忙喝了口啤酒。 马锁看大家爱听他的黄段子,便又讲了一个。说原来和他打帮的是江都嘶马镇上的一个小伙,皮匠。有次在菜场上修鞋,正好是夏天,一个穿着裙子的漂亮姑娘打着遮阳伞到他跟前修鞋,她鞋掌掉了,要重钉一个。那姑娘也大意,裙子一捋,朝他面前一蹲,这小子无意间朝她下面一看,——没得命!大腿雪白,滚圆的,三角裤一点儿大,肉鼓鼓的,毛都出来了,他心里一慌,一锤子打在指头上,差点没把指甲玩掉!尽管疼得钻心,他还是没忘了往人家大腿根瞄,听说又要他擦一下鞋,抓起鞋油就干,哪晓得人家是双白皮鞋,他偏偏挤的黑鞋油,人家要他赔鞋,最后好说歹说,没收人家一分钱。回去指头感染化脓了,半个月没能做生活……你们说逗不逗? 说着闹着,小琴下班了。几年不见,存扣看她出落得越发丰满成熟,脸上粉白娇嫩,非常的妩媚。她笑着冲存扣甜甜叫了声:“存扣哥哥!” “看看看看,这么多人在这儿,倒拣存扣先打招呼!”马锁冲小琴嚷:“你存扣哥哥是专门来看你这漂亮妹子的。——我们已经表扬你一气了!” 小琴一巴掌打在马锁肩膀上:“叫你嚼蛆!” 东连告诉小琴,存扣考上扬师院,今天是专门来看他的,看大家的。他要小琴也来敬存扣一碗酒。 存扣马上站起来。小琴大大方方和他碰碗,一饮而尽。豪气得很。居然喝得比存扣快。 大家趁机又拿他们打趣。 处在这样的氛围中存扣觉得很受用。 就像一尾鱼,游到了熟悉的水域。140、结识新友 存扣到东连那边玩了一次,悒郁的心情大为缓解。没几天他又知道了几个板桥文补班考到扬州的同学。分别在教育学院,商校,税校。在一个星期天他们几个来师院找到存扣,一起到瘦西湖、大明寺、个园玩了玩。这三个地方统称“瘦大个”,是扬州最著名的旅游名胜。存扣很开心,他发现在中学时关系不怎么的同学,一旦到了外面上大学了,遇到一起却是格外地亲切。真是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在本班,他跟同宿舍的陆桂宏处上了朋友。同舍六人,苏(州)(无)锡常(州)各一人,都是江南的,只有陆桂宏是江北东台人,离他家最近,相距只有四十几里,说话、习惯各方面都很契合。说实在的,存扣选择朋友还是家乡情结重。这蛮有意思的。 幸亏陆桂宏与存扣算是老乡关系,存扣才和他处上朋友,其它同学是不大跟他啰嗦的。因为他这人挺邋遢,挺怪的。 陆桂宏个不高,顶多一米六。瘦弱,体重不会超过一百斤,瘦得连屁股都看不到。但五官端正。尤其是眼睛,双眼皮,清澈而单纯;但有时却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忧伤,是双很感性的的眼睛,有些女气,特别容易给人以印象。他头发很厚,厚而乱,而蓬松,勉强看出大致是中分的发型。没见他用梳子梳过,他的梳子便是蜷起的十个手指头,有时候看见他在宿舍走廊上双手成爪往后猛捋头发,动作熟练之极,手指甲与头皮嚓嚓作响,有如刈麦的声音;如果迎着太阳看,其脑袋四周则飞舞着无数近似虮虫一样的东西,而后肩上则像落了一层麸糠,他伸手抻拍,其声嘭嘭,有架子鼓的味道。他洗脸洗脚合用一条毛巾。从不见他用雪花膏润面油什么的,因此脸颊上毛孔清晰可辨。他不剪指甲,而是撕,用指甲撕指甲,居然也能撕得圆圆的;而独留下右手小指指甲,有时支颐沉思什么时,这枚长长的指甲便宛如一瓣兰花,生动地翘着,有时他用这枚指甲得心应手地伸进耳朵的穹窿处刮得哗哗有声时,存扣耳朵里也不由痒了起来,却在心里赞叹陆桂宏的这双手实在是灵巧,多了不少使用价值。陆桂宏一条牛仔裤一条黄军裤轮着穿,不见他怎么洗,却晒得勤,晒得硬帮邦,简直能立起来,晒过后在阳台上抡圆了,往墙上掼。掼得灰蓬蓬的。来自无锡的陈曙东把这种卫生方法命名为“干洗”。他常穿一双质地结实的猪皮鞋,由于从不上油,已苍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次到图书馆借书时,走上高高的台阶,前面正好下来一群衣着炫目的女生,嬉闹着,像快乐的小麻雀,也不知是心慌分神还是避让不及,总之陆桂宏突然摔倒了,右脚上的鞋带随之崩断,存扣晚上看到他竟用一根叫“连麻坛子”的长草茎暂时勉强代替着,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又寻到了更高级的替代品:一根包装用的白色塑料扎绳。陆桂宏人虽然瘦小,饭量却大,早饭能吃四个肉包加三个烧卖两根油条外加三两粥。他在饭厅里用餐时旁若无人,动作生猛:一个人独占饭厅一张条桌(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一只脚拎起置于长凳上,好像京剧武生造型,喝粥吃面呼啦有声,咀嚼食物唧唧有声,包子两口一个,吃油条攥在手里咬,如持麦克风,吃光了油手往头上抹抹,算物尽其用。多年后存扣每看到城市建筑工地上登高爬低从事艰苦危险工种出卖廉价劳动力的民工开饭时的景象,还有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桂宏当时在学校饭厅里的饕餮模样。当你看到粗手大脚饥肠辘辘的民工蹲在地上围着盛菜的脸盆吞食着粗陋的食物时,你就会觉得吃饭竟会有那么的香——那才是纯粹的吃啊。 就是这么个邋遢的怪人,存扣却接纳了他。他与存扣同龄,但生日比存扣小些,存扣视他为兄弟,对他颇为照顾,到哪儿去都带着他。有一天存扣对他说:“桂宏,上大学了也要注意点仪表风度,不要被人看轻了。” 桂宏果然就改了。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宿舍,把手里的购物袋往床上一倒:雪花膏,洗发液,毛巾,小圆镜,梳子,指甲钳,耳朵扒,鞋油;还有一根皮带。像个摆地摊的。身上那根旧帆布裤带被他扔出窗外,不意勾挂马路梧桐树的枝头上,那样子就像一条丑陋的灰蛇,两个月后才掉落下来,被马路保洁工人扫进垃圾车去了。他理发,洗澡,换干净衣裳。立刻就成了一个漂亮爽利的小伙子。存扣笑着说,人要衣妆马要鞍,这一收拾像变了个人似的,多好。 友爱可以使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存扣在大学里感觉越来越充实,他发狠这四年在师院扎扎实实地学习、生活,不辜负大好时光。141、诗、新的女孩 寒假间存扣过得很平静,平静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故乡无疑是亲切的,尤其在春节期间,到处流淌着浓浓的亲情。那儿也是灵魂的故乡。故乡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身处其中,许多业已发散的、淡漠的、刻意掩蔽的记忆和信息重新聚拢过来,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空气、声音、人物、风景……所有感官能够触摸到的一切都在提醒过去曾经发生过和现在依然存在和进行着的一切。妈妈仍在走江湖上走动;哥哥维修店生意蛮好;月红嫂胖了不少;俊杰长高了些。没有看见保连,这家伙,一个学期就回了存扣一封信,连“此致/敬礼”加起来没得四百字,着实把存扣气得够呛,准备寒假时好好“治”他的,居说他穿着崭新的警服在亲戚之间“巡游六国”大受压岁钱呢;大年初四被派出所郑所长请过去参加他在粮站做会计的女儿爱华二十岁生日宴席,来吃酒的乡里干部和企业负责人都很看重这位未来的警界人物,和他碰杯,说些好听的话,让他出足的风头,酩酊大醉后被安置在爱华腾出来的闺房睡了一夜。从吴窑棉加厂上班的宝旺口中得知沈祝寿的侄女儿生了个大胖儿子,厂长丈夫吃下了新大街中间段上市口最好的两间铺面,要开吴窑镇最大的糖烟酒批发商店,大概是要让年轻的夫人经商做老板娘了。大年初三秀平的妈妈来娣来喊妈妈打小麻将,她也胖了些,穿着秀珠从扬州带回来的睛伦棉棉衣,头上的方巾换成了绒线帽,脚上是双塑料底保暖鞋,倒像个城里退休大妈了。 马锁腊月里回家订了亲,对象是西面李庄的。进财终究还是跟大他六岁的大妮结婚了(进财没够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了款),说是倒插门,但生孩子又必须跟男方姓——也是事前双方大人协商好了的。东连没回家,跟小琴到淮阴过年了。 这次回家存扣发现庄上出门打工做生意的男女青年一下子多了不少。他们穿着时式的服装,做着外头的架势,在街巷上招摇撞过市,谈笑风生,有的言语间杂还故意撇起了天南海北的方言,让人听了别扭好笑。农村生活逐年改观变好,但似乎反而多了辍学的孩子。外面变化的世界让许多人心生浮躁,急功近利。是否会赚钱成了衡量有无出息的唯一标准,而不问其赚钱的来路。结婚的彩礼水涨船高,生姑娘多的人家因此脱贫发财。 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切好像都在变,一切又好像都没变。春节期间鲜有好天气,存扣的心也是濛濛的,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他不愿串门走亲戚。他感到无处可去。 开学不少天了,气温仍然低。天晴的少,阴的多,迷濛的细雨下起来没个了时,校园里的路湿嗒嗒的,杂工用拖把在教室和宿舍走廊上拖了一遍又一遍,越拖脚印越多。但寒风雾雨中却也看到各种树木的枝条上悄然生出了鹅黄的芽,紫黑的蕾。存扣从寒假就郁结在心头的惆怅真想找个缺口释放出去,但他找不到方法。这种惆怅是没法向人诉说的,他只能在心里闷着,缠绕着,发酵着,如一个消化不良的滞食者,非常地不爽。 学院有个校园周刊《采撷》,定期发表些学生习作,择其精彩陈列在图书馆前的橱窗里,供人阅读欣赏。存扣本来也想投稿的,但看了几期觉得水平差强人意,就有些灰心,不想加入其中。但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自感不错,他就打算把这个投给《采撷》,聊抒胸中积郁。 诗歌题名《两棵树之间》。通篇隐喻,有朦胧诗的味道。除了作者以外,大概别人只能领略其中文采和意象的一些韵致罢了。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存扣觉得也就够了。 记忆中的平原伫立着两棵树 记忆中的平原 有两棵树 背倚田野 面水而立 站在同一条田埂上 相距不远 正好是手拉不到的距离 一棵是苦楝 一棵是紫桐 ——平原上最寻常最卑贱的树种呵 然而她们是平原上最朴实最亲切的树 她们的花是紫色的 这是乡俗中国最富贵的颜色 苦楝花簇簇开放时如层层叠叠的云霞 紫桐花则如串串铃铛摇响在三月的春风里 她们总是不等叶子长齐就迫不及待地开花 紫莹莹 脆生生 恣意烂漫 当麻雀和喜鹊踩上树梢的时候 她们便忍俊不禁 乐不可支 花枝乱颤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亲爱的树呵 记忆中的两棵树大多默默地站立着 田野在她们身后展览着四季轮回 她们面河而立 凝望着对岸的村庄 那里—— 草庐瓦屋 鸡鸣狗叫 炊烟是直的 唢呐是响的 那里有位少年 年轻英俊 曾经在春天 在她们绿阴花影间盘桓 倚她们的身躯 读书 遐想 持一管洞箫 把心思吹成 悠悠 天籁 而今少年正流浪远方 在古邗沟畔的城市中寻觅理想 多少次梦中化成一只青鸟 扑扑地飞向故乡的方向 那儿有两棵树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棵树 永远青春的两棵树 不死的两棵树 风华绝代的两棵树哟…… 它的嘴里噙着一粒丹珠样的种籽 那是它的精魄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这是少年魂牵梦绕的地方 有祖坟的地方 叫做故乡的地方 他爱过的地方 让它在两棵树之间 长出婆娑的绿 生出缠绵的臂 开出烂漫的花 左苦楝 右紫桐 三树连理 根气相通 站成平原上 最缠绵的 风景 这首诗在《采撷》诗歌版头条登出,并陈列在橱窗里最显要的位置。跟着他创作了一组散文诗也上了《采撷》,依然有些隐晦的诗风。就有人称86中文(1)班的丁存扣为校园朦胧诗人。 那天下午,外面下着雨,学校阅览室里没两个读者,存扣正埋头看着杂志,一个女生坐到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是的,她的模样和神态太亲切了,太熟悉了,像以前在哪里见过,打过交道,就像……哪个呢?他头脑里正飞快地盘桓着,这女生跟他打起了招呼:“你好,丁存扣!” “你好,”存扣狐疑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 “你是校园朦胧诗人么。”她嫣然一笑,“我是你的读者。” 存扣“哦”了一声。他心里有点儿得意。 “我叫春妮。田春妮。”女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是你隔壁(2)班的。” 中文系两个班,存扣在(1)班。原来是邻居。存扣在师院这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与哪个女生搭讪过。好像对这个没兴趣了。他带着些抱歉的语气对她说:“对不起,我不大认识你。” “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她笑起来,“黄毛丫头,不起眼么!” 她真是爱笑。相当活泼,自来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芽儿;露出一颗小虎牙。好像长小虎牙的女孩都活泼,都调皮,都撩人喜爱。她跟着说:“你们班上女生说你是冷面美男,说你是柳下惠呢!” 存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丫头,不生不熟的。他又没想到居然在女生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不禁哑然失笑,嗔她:“看你说的。”他发现这女生真是蛮可近的,感觉上倒像个老朋友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问。微笑着。 她说她也是诗歌爱好者。但写不好。诗歌也看了不少,模仿你模仿他的,但就是写不中意。也跟《采撷》投稿的,但屡投不中,真是把人气坏了。要存扣教教她,诗歌究竟应该怎样写。云云。 跟存扣谈文学真是投他的脾胃,何况又是跟一个活泼可爱的女生。他们像熟人似的,喁喁切切,谈了很长时间。 两个告再见时存扣盯着这位女生的背影看了很久。雨下得大了,她也没有带雨具,在雨帘中往女生宿舍奔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马尾辫儿在头顶上跳跃着,他突然觉得有三个人的影子在眼前掠过——秀平。阿香。爱香。 她几乎就是这三个人揉和起来的。 “春妮。春妮……”存扣嘴里不由念叨出来。他感到平静如砥的心湖上被丢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久违的波纹。142、温暖的三人帮 1.“三人帮” 存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女朋友。说是女朋友,还不是指那种恋爱意义上的,仅仅是同学和伙伴关系;稍微更亲密一些罢了。但也就足够了,足够让存扣进入一种心灵的“大妥贴”。存扣习惯身边有女孩的生活,说实在的这是他的“恋母情结”使然。存扣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时谈恋爱(虽然这是大学生的时尚。虽然大学生的爱情大多只开花不结果),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是有过几位女孩的,爱得惊天动地,爱得摧心裂胆,但都不是他的了。或死,或被人掳去,或是匆匆过客。他灰心了。暂时不去想它了。但春妮在他身边的出现他却无法拒绝,反而心生喜悦。两人过从甚密,存扣到哪儿都带着她,或者说她跟着他。对了,还有桂宏。他们三人总是同来同往的,如打一个学校考来的同学。 春妮来自苏北盐城本市,父母亲就养了她一个。独女儿总是受宠的,受宠的孩子总是活跃的,活泼的孩子往往爱跳爱唱。春妮就是这样。春妮在学校里是文娱积极分子。从地域上说,盐城和兴化两搭界,从行政上说,东台属盐城专区,所以存扣、春妮、桂宏三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以存扣家顾庄来说,向东四十里到桂宏家,向西北一百几十里就是春妮家,相隔很近。说活几乎一样,所处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也八九不离十,三个人在一起真是好沟通,好舒服。他们像一个“三人帮”。 三个人都是同年,但春妮是腊月里过生日,故三人中,她是老幺。 年青人在一起时间处长了彼此间就多了亲热少了顾忌。春妮缠着存扣和桂宏,追根究底地问他们以前的事情。她对农村生活很感兴趣,听起来兴趣盎然。存扣和桂宏只能依她,因为他们喜欢身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 桂宏虽然木讷,但他讲的故事却能够让你喷饭。他讲话时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你笑他不笑,相当有意思。 桂宏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比他大十岁,二姐比他大八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按理他老小最受宠爱的,但恰恰不是,他是家里的倒霉蛋和出气筒,挨打受骂的总是他。这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就不讨喜,讨人嫌。 桂宏说其实他父母并不止生了他们四个,而是有七八个之多。有夭死的,还有丢到东台街上让人家拾的,据说还有捂死了的。这几个都是女娃,是桂宏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直到哥哥桂东出世才中止了这种情况。一米五高的妈妈都把自己养空了,养瘪了,按理说哥哥桂东应该是她生养的句号了,但桂宏却不识时务地又来了。他生下来只有二斤几两重,几乎像个大老鼠,小脸没有火柴壳子大,能把他放进父亲的草鞋里。浑身皱皮,丑陋不堪。他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当,当即从接生婆手中把他一把抓过来,马桶盖子一揭,往里头咚地一丢,他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似地挣下床,从屎尿里把他捞了上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简直偷生的桂宏一天天长大,小身体瘦得像一条狼,饭量却奇大。他肚子总是饿,吃不够,他母亲有一句评价说他“肚子能通长江”,父亲则咒骂他是“得了饿症”。他逮到什么吃什么,生产队的玉米还没熟,山芋没得卵蛋子儿大,胡萝卜没得指头长,就偷来吃了——包括蚕豆、豌豆、豇豆、韭菜、冬瓜、南瓜、丝瓜、笋瓜……他一律能生吃,就像一条永不餍足的食草动物。当然他也是食肉动物,他把逮来的青蛙、癞宝、黄鳝、蛇、蝉……放在锅膛里烧着吃,吃得喷喷香!有一次他摸到大队会计家的厨房里,把灶龛里半罐子猪油和半碗白糖干掉了,却被人家抓住,拧着耳朵押到他家去,他父亲脱下鞋子狠揍他屁股,不意把屎都揍出来了,屙了一裤子:原来猪油吃得太多,加之这阵暴打,滑肠了。 哥哥桂东却是家里的娇子宠儿。这也难怪,桂东是父母生了众多女儿才盼来的真种,又生得眉目清秀,爱整洁,爱干净,上了学成绩又好,家里人当然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百般呵呼,好吃好穿的总是尽他。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中饭时桌上有盆韭菜炖蛋就是改善伙食了,那蛋炖得黄黄的,油汪汪的,上面的韭菜花儿绿滴滴的,又鲜,又下饭,闻到味道就要你流口水了。那炖蛋吃到最后只剩下汤了,还有沾在盆上的蛋糊糊,这时候桂东总是理所当然地把饭倒在盆里,用筷子捣捣戳戳吃得有滋有味的。好像成了惯例了,这剩盆子该派就是桂东享用似的,有一次桂宏抢先把饭倒进盆子,桂东马上就叫起来,说弟弟抢了他的东西,他父亲的筷子马上就抽过来,桂宏一声不吭,流着泪大口大口的扒饭……他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养的,而是在路边上拾的,否则为什么同是男孩,大人总是对桂东好呢。 桂宏还有个来尿的毛病,到了冬天尤其厉害,每次被父亲发觉都要挨打,有一次甚至把他吊在树上打,以后他来过尿醒了就用身体去捂,结果捂出个风湿性关节出来——“现在阴天下雨还有反应呢”。直到上初中了还来尿,上来还瞒着同学呐,可有天却露了馅。那时他睡在宿舍下床,有天晚上来尿从床板缝里渗下来,叮叮咚咚地滴在放在床下的饭钵子里,早上起来一看半钵子黄汤,把同学笑死了,就传了出去,见面就喊他“来尿宝”……这毛病直接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变得邋里邋遢,自暴自弃,什么都无所谓,直到上了大学还是这样…… 桂宏老里老实一本正经平心静气地叙述他小时候的糗事,让人听了乐不可支过后又感到伤感。春妮说想不到桂宏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真是可怜,真是不容易。她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一点苦都没吃过。存扣想他虽然也是农村人,但对比桂宏他小时候要幸福得多了;一个人性格的养成跟他的童年生活是有直接关联的。他想以后更要对桂宏好一些,把他当自己的弟弟来看,让他走出心理阴影。 桂宏告诉存扣和春妮,自从他复读后考上大学,他父亲对他态度变好了,考上中专分在淮南煤矿的哥哥给他寄了二百块钱,在来信中还向他道歉,说小时候对他关心不够等等的话。“他们本来以为我复不上的,因为我前年连预考都没通过。”说他父亲差点就要他去学瓦匠了,是他坚持要上的,母亲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父亲同意让他再复读一年,正好两个姐姐姐夫也帮了忙,把学习费用包了,“幸亏考上了!” 提到来尿时存扣说他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的,但来到九岁就不来了,他妈妈到杀猪的那儿弄了两根猪尾子加红枣儿炖给他吃把他吃好了。桂宏叹气说,“我妈妈咋不知道这秘方呢?” 春妮笑存扣和桂宏原来都是“来尿宝”啊,她说她不来尿,但也闹过一个笑话的。她小时候总是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大些了分床睡了,但还是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她胆小,怕一个人睡有鬼呀妖怪呀女巫呀——她童话书看多了——来找她。有一天晚上她起来小便,居然把她爸爸的皮鞋当尿盆了,第二天爸爸起床不注意一脚伸进去才发现,气得把那只鞋扔到马路牙子上去了……春妮说到这里笑得咯咯地,童年的这件趣事印象真是太深了,想起来就要发笑。但她看到存扣和桂宏也笑得哈哈的看着她,她的脸便突然红了,好像悟到这种糗事是不适宜在男生面前说的……她发现在存扣和桂宏面前她越来越无遮无拦了,因为农村来的男孩不需让人设防。她尤其欣赏存扣身上那种大哥哥风度,男子汉风度。他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善解人意……她发觉有点爱上存扣呐!——她的脸就更红了。 存扣谈自己时春妮主动点题,问存扣文学上咋那么有天赋,是不是从小看许多文学书呀。存扣说是的。他就对她和桂宏讲了机工保国那两袋子偷来的书的事。说这两袋书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充实,使他很小就有长大做作家写书的理想呢(他笑)。春妮连说这简直是奇遇。桂宏沉吟着说,知识确实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你真是幸运。” 春妮提问到“两棵树”的时候,存扣却有些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春妮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上两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桂宏说,“有啥隐私不能对我们说呢?” 但存扣就是不说。他不想说,不敢说。他说了心里就痛,就像自揭疮疤似的,会流血的。143、赶庙会 “两棵树”的故事春妮马上就知道了。 扬州周边的邗江、仪征、江都、高邮、泰州不少地方的集镇流行春天闹庙会。庙会是举行宗教活动和展现各种乡俗文化的盛典,更是商业活动的大聚会,所以庙会现在也称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赶庙会又叫赶大集。庙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副集”,第二天“正集”,第三天“落集”。一个地方逢庙会,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赶过来,烧香敬菩萨,游玩,购物。生意人沿街傍河摆摊设点,有专门在春天赶庙会的商人甚至来自上千里的外省,带着满车满船的货物。当然庙会也是唱戏玩杂耍的算命打卦的要饭的(职业要饭)卖狗皮膏药的诈骗的做贼的……等江湖杂色人等的好日子,断断不可不来的。真个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热闹得抬了天。庙会是排场最大的民俗,是老百姓每年翘首以盼的最欢乐的日子。 解放以后庙会曾一度被控制内容和规模,甚至被禁止,“文革”结束后才陆续恢复起来。由于庙会有加强流通积聚人气提升地方知名度诸多优越性,很多原本没有庙会的集镇也纷纷规定日子举办起来,结果整个春天这方圆百十里地里几乎每天都有地方在举办庙会,这可喜煞了那些做生意的,怀里揣着一份各地庙会时间表转战东西南北,累得屁滚尿流却是不亦乐乎,因为一个春季下来很可能赚得个钵满瓢满,奠定整个一年收入的基础。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他们不靠铺面吃饭,来去自由,春季赶庙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农历四月十八扬州东郊茱萸湾镇逢庙会,因为离城市近,不少学生也乘公交去玩,看看新鲜,品尝些风味小吃和零嘴儿,买些小玩艺,拣一两件便宜却时式的衣裳。存扣本来是个好奇的人,又从没赶过什么庙会,想到东连他们肯定也在那里,便在这天下午带着桂宏和春妮一块去了。公交车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就开不进去了。参加物资交流做生意的摊点从镇里延伸到镇外,东西南北所有进镇的道路全摆满满了(那些卖竹器木器的甚至就在水边的船上做起生意)。游人如潮,密密麻麻,岂止成千上万!东面江都县城、北面扬州城区更如两个巨大的蜂巢,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人。人声鼎沸。喊话器、高音喇叭吵闹得人耳朵都吃不消。路窄的地方人挤人,人抬人,简直走不向前。往里走的人边走边看;往外走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大件物事则高高地顶在头上——吆喝着向外挪步,脸上热汗直流。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国营商店把电视音响电风扇都搬来卖了。到处是“大削价”,“大甩卖”,“跳楼价”,“挥泪大甩卖”……。买东西的人好像钱不是钱,三言两语就成交;货俏又便宜的摊点人挤得恨不得动手抢。路边的野地里搭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出,为了吸引观众掏钱进去那些班子里的青春少女们不惜穿着三点式站在门口搭起的高台上搔首弄姿,扭着小蛮腰,扭着白屁股。确实热闹极了。有意思极了。存扣和桂宏莫名其妙地亢奋着,东张西望;这里问问,那里摸摸。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春妮更是新鲜,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热出汗来了。她紧紧揪住存扣的衣裳,生怕把她丢下似的。存扣在小吃区买了串冰糖葫芦给她,她右手拿着吃——一口一颗——左手兀自牵着存扣不放。存扣扭头看她,越看越觉得像个小孩子:他像大哥哥,她像小妹妹。 存扣在镇子东西主街道的一个银行前面存扣看到了东连他们几个。德宏和绕锁的钢丝床摆在一起,卖小百货。青竹子绑成的货架,货架和床上陈列着各式小商品,琳琅满目,足有十百种:发夹,发网,头花,(仿玉)手镯,(仿金)项链和戒指,领带,裤带,相框,不锈钢钥匙扣,挠痒痒的“不求人”,耳朵扒,指甲钳,长短丝袜,三角裤头,小水枪,小皮球……。接着两张钢丝床的是东连的刻字摊,——倒是排场得很:不用香烟盒子了,使一张小方桌,上面盖一面大红布,红布挂在前面的部分用彩纸刻成“快速刻字”四个美术字粘在上面,老远就能看到,红布上按品种摆放了起码有二百个章料子,排放有序,有点学校操场上站着整齐方队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学生的味道。跟着东连桌子自然是马锁的铜匠担子。马锁也是准备充足,铜铲子,铜勺子,铜锁,铜盆,铜炉子,铜汤盘……挂的挂,摆的摆,金灿灿,亮灼灼,富贵气十足。四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存扣站在路上冲他们笑。马锁眼尖,先看到了他:“存扣,你怎么来了?” 马锁这一声喊,其他三个也都发现了存扣他们。东连急喊:“存扣,快帮下子忙!”他接到两个店章,要人家一个小时后来拿的,但手头上又有七八个私章的活,有站在他后面等的,有写下姓名丢了押金等会儿就来拿的,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要存扣帮他先把店章上的反字写好,等他私章刻妥了直接就能拿来刻。存扣说我反字怕写不好,东连说没事,横平竖直就行。存扣写好一个“扬”字给他看,问行不行,他看了一眼说写得很好呀,就这样写。存扣就胆大起来,一个个字写了下去。桂宏蹲在东连旁边瞅他刻私章,见他字都不要写,钢锯条做成的刻刀在上面噼哩叭啦一阵挖,边框隔行比尺画的还要直,几个字的笔划很快就出来了,前后不要三分钟一个章就刻出来了,惊讶得莫名其妙的,嘴都合不拢了,存扣瞟了他一眼说:“奇怪吧,这就叫熟能生巧!” 春妮是个自来熟,竟帮起德宏绕锁做起生意来了。她人生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笑起来更是甜甜美美,嘴巴又灵,引来不少姑娘媳妇跟她买东西。她把头花戴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头花,把发箍夹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发箍,看得德宏绕锁高兴得合不拢嘴,倒成了她的下手了,只负责跟她收钱。这时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要买裤带,一个要买领带,她拿起裤带替这个试试腰围,拿起领带在那个胸口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叨叨的,亲热得很,弄得两个小伙子成了大红脸,盯着她胸口上的校徽直发怔。她自作主张开价十块钱,人家居然没还价,拿了就走。这下可不得了:裤带是德宏的,领带是绕锁的,人造革裤带进价一块三,带拉链的领带进价只一块钱,真是赚海了!两个人忙去买来了盐水菠萝、削好的甘蔗、烤羊肉串给她吃,她一一笑纳,边吃边说:“这钱真是好赚;做生意容易呀;太有意思了!”马锁呵呵地对她说:“人家是看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漂亮,不好意思跟你还价!”存扣也笑着说:“你爱做生意以后逢礼拜天就帮他们站摊子,开你的大工资。”春妮说:“行呀,正好勤工俭学!”德宏和绕锁忙笑着说:“用不起,用不起,大学生哪能做这个!”“晒黑了可赔不起!” 桂宏只对东连刻章感兴趣,也拿了把刻刀在一个章料子上刻来刻去的,样子极认真,看得存扣发笑:“不得了,一个个都想做生意了!”把写好的章料递给东连。东连换了一把刀马上就在上面切起来,他告诉桂宏:私章料子是有机玻璃和充牙的,还有骨头和金属的,必须刻,公章料子是软橡胶的,是切。他切来挖去,奇怪的是切出来的字比写的好看多了,笔锋清清楚楚。“怎么会这样呢?”桂宏不解地问。东连就解释:“字写得不好不要紧,刻的时候有数,可以把笔划‘逼’过来,逼得规规矩矩。” 东连边刻公章边轻声问存扣:“这女生是你女朋友啊?”存扣说:“不是的。”“不丑啊!”“你别瞎说啊,她只是我同学。”存扣有点着急,指着桂宏说:“不信你问他!” 桂宏说不是的,真的是同学关系。 “现在不是,日后可能就是了。”东连头也不抬地说。 ……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个个玩得很尽兴的样子。春妮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德宏送的一个头花、一只发夹和一个发箍,绕锁送的两双丝袜。口袋里还装着东连用最好看的有机玻璃料子替她刻的私章。桂宏也请东连替他刻了一个。东连和他挺投缘,还送他几个章料子和一把刻刀,说让他没事刻着玩玩。桂宏临走时掏出两块钱要跟德宏买个“不求人”玩,德宏连推带搡地不肯要钱,说“存扣的哥们就是我的哥们,拿个把小玩艺还收钱,不是要把嘴巴子给人打呀?”桂宏只好把钱放回兜里。一路上他把“不求人”伸进后衣领里不停地挠呀挠的,让存扣看了身上都难过,喝令他“不要挠了!” 在路上春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自己还什么都没买呢?”她看中了一顶带彩带的草帽,人家要五块钱,她还价两块,人家不肯,她又加二角,人家就笑了:“小丫头精哩,哪有二角二角加的,至少加五角。——两块五,卖你一个!”于是就两块五。 存扣要替她付帽子钱,被她一打手:“你是我什么人呀,不要!”硬自己付了。 离开卖帽子的才几步存扣就笑起春妮来了:“小丫头精哩!”他学着人家的话说。 “就是精!”春妮犟着嘴,“今天才知道,原来外头卖东西的有这么大虚头。” 桂宏说今天出来玩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想不到做小生意也这么来钱。” “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工程师不如卖母鸡的。”春妮在一旁笑着说。 “不排除有这样的情况,”存扣说,“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咋啦,眼红啊,你跟他们换换?” “不换!”春妮格格地笑。突然就弯腰捂住肚子,说要找厕所。存扣笑道:“叫你瞎吃呢,又是菠萝,又是甘蔗,全是冷东西,还有一大把烤羊肉串,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看春妮脸都憋红了,忙路两边看看,指着一户人家的猪圈说:“去,去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