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116、老师榨学生 钱老师的班会课使一些自知表现不好的男生发生了恐慌。钱老师在班会课上不点明地将矛头指向存扣,在小范围的班干部会议上则比较模糊地提了另外三四个人的名字。这,存扣不知道。但那几位被“钦点”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个还马上猎犬似地捕获了存扣家人来送礼打老师招呼的事实。于是,纷纷仿效、行动起来。连续两三天,钱老师家门口出入着神秘的家长,手拎肩扛地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钱老师挟着一股酒气推门进了教室,脸上红光焕发,也不讲话,踌躇满志地在行道间走了两趟,看着眼皮下黑鸦鸦埋头用功的弟子们,连说了两声“好。好!”声音意外地粗犷,是从心腑深处发出来的,低沉而中气十足。 李中堂苦着脸告诉存扣他也送了一篮鸡蛋,被他妈妈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老头子(父亲)一巴掌。他家人说没脸来打招呼,蛋是让他自己提过去的。整整一百个,值二三十块钱哩。够他家鸡子生个把月哩。他觉得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那些鸡子。他还告诉存扣:钱老师要劝退学生是老伎俩了,去年也弄过一次,同样赚了不少年货哩,还有人请他下馆子。 “真的呀?”存扣眉峰一扬,睁大了眼睛。他想难道钱老师开班会真有这样的“故意”么! “哄你是畜生!”李中堂赌咒说。 “那……最后有人劝退掉了么?”存扣问。他很想知道这一点。 “退了一个。他没打招呼,下学期到沙沟中学上去了,人家在那里考上了本科。” “噢?”存扣兴致盎然。“他成绩好呀?” “当然。”李中堂也扬眉毛睁大眼睛了,“你以为劝退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后进生呀,——你——我,差么?不差!”他在说“你”、“我”时用食指点着存扣和自己的胸口,来强调论点;说“不差”时指头又竖着,在面前从左至右一抹,动作非常潇洒,颇有外交家演讲的风度。 见存扣颔首,他又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位名叫周兵的同学逸事来了。说这小子白天经常旷课,到城里赶场看录相。他什么录相都看过,提到好莱坞和港台明星、各式兵器、各种武打门派,头头是道,像个专家。“还看过黄的呢!”他附到存扣耳边神秘地说,把存扣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过有这种据说是从国外或港台偷偷带进大陆的黄色录相带了。想不到兴化城里居然有人敢偷偷用来放映赚钱。李中堂说周兵不仅白天旷课,晚自修经常钻到宿舍里头一蒙睡大觉,到了十二点他就来神了,一个人溜到教室,蜡烛一点,一直看书到天亮。“这五六个小说可以说是高效率。人坐在那跟个菩萨差不多,全神贯注,雷打不动!”他无限神往地回忆着说,脸上充满了崇拜。“他是我的偶像,可惜我无法学成他那样子。”他说,“不过我们班上现在有人也这样,——钱老师不是在班会课上提到过的么。” “真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存扣心里想,这个叫周兵的真是个怪才,离经叛道,很有性格。存扣在心里不由称羡。可惜不是他的同学。其实社会的精彩需要各式各样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现在的教育都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谁听话谁就是好学生,殊不知无形中复制了多少庸庸碌碌的人。他想起在吴窑时教过他一学期的历史老师,才从师范学院分配出来,歌不会唱,球不会打,女生跟他说话还脸红,上的课如同让人喝白开水,照本宣科,一点也不生动,历史课成了许多人的“打嗑睡课”……而这位在吴窑中学考取的伙计当初是老师们公认的听话懂事刻苦的典范。可是在存扣的眼里他简直是个“软蛋”,一点儿也不像个堂堂的男人。可惜呀,应试教育是没有属于“怪才”、“偏才”们的土壤的,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成长,有的就不幸夭折了,顽强的则开出了另类的奇异的花朵。这位周兵便是后者。 117、为老师做苦力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烂漫如女孩的笑脸,暖洋洋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如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庄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又给过他三十块钱。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煦热闹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或一声不吭埋头向前,或昂头打着苍凉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受生活,不悲不喜,无怨无悔。就像那些耕耘在土地上的农民。 存扣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此时,我就是一只驴。 后来……记得是个春天。阳光明媚,芳草遍地。这只沉默温驯的公驴突然不安分起来。它跳。它蹦。它不听人使唤。它不停地叫着——这时存扣才知道这家伙的叫声竟是那么地高亢、阳刚,又是那么地难听,短促、烦躁,带着委屈的味道。“喔哦!”“喔哦!”不仅如此,它还从肚子下面伸出一条腿来。像是第五条腿。围着闲看的男人们粗野地笑了;姑娘媳妇们羞红了脸。经大人指点,存扣知道了这条怪模怪样的“腿”原来是它的尿尿的东西。天哪,它竟伸得这么长,长得就像一条腿!存扣下意识摸摸开裤裆里的小肉雀儿,感到它是那么的卑微。微不足道。有人说这只驴是“起性了”,“打春了”, “要受窝了”,“想交配了”。可是这地方它却找不到配偶。它急呀。磨豆腐的富贵爷爷吆喝着来牵它,不曾想它突然腾起了蹄子,正好踢在老人的裤裆里,卵子踢破了,卵蛋子儿都淌了出来,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存扣正胡七糟八地想着,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118、毒蛇惊魂 “吃苦了!吃苦了!”钱老师从院里快步跑出来,帮着扶着炭车来到新厨房前;招呼他的女儿亚芳打热水给三个人洗洗。“热煞了,吃了大苦了!”他不过意地说。存扣当仁不让地先洗了。存扣捏住茄克衫拉链“唰”地一拉到底,脱了担在塑料晒衣绳上。身上的溽热透过毛线衣针孔,在阳光下腾腾地冒着白气,干脆也脱了晾在绳上。上身上就一件紫红色运动衫。坐在一张长凳上歇息。他扫了一眼大扫除战场:堂屋内的方桌、椅子、茶几、木制面盆架等零零脑脑的家什全搬到了廊檐上,几个女生捏手捏脚地在用蘸了清水的破布擦洗;室里尘灰蒙蒙,有男生在里面掸尘;窗台上各有两个男生,或站或蹲,手攀着防盗钢筋,细心地擦试着窗玻璃。剩下的人把屋东山靠着鹅棚的简陋贮藏室里的杂物往新厨房里顺——新砌的厨房很长,西头充当贮藏室。人来人往,院子里大概很少这么热闹过,人人都显得很积极,很热心。存扣看到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拆开的“牡丹”烟,心想此时弄根抽抽倒是蛮舒坦的。但它马上把这奢念转移了开去。他站起来对也坐着歇气的两位弄炭的同学说:“好了,继续干,往里头搬!” 一千斤炭搬好码齐了,三个人又热出一身臭汗。腰酸得不行。重新洗手洗脸。沾了水的湿头发叉开手指住后梳梳,像打了发乳似地精神。英姿勃勃。存扣站在院子当中撩起运动衫下摆上下扇着风(这是他做运动出汗时的习惯动作),汗津津的腹部闪现着。簸箕样的肚脐眼儿;六块大腹肌像小孩拳头似地整齐地排成两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漂亮至极。存扣看唐诗君吴妈她们眼风往他身上掠过来,便停下手,不扇了。 存扣眼光突然落在西面花台的墙上。铁钩上钩着一只腌猪头和一只腌猪腿。猪拱嘴里含着自己的那根尾巴(兴化乡下买猪头搭猪尾巴)。那猪腿连着屁股座子足有十七、八斤重,下面有菜刀割过的齐崭的新痕,紫红泛亮,想必已经享用过了。存扣心里就愤懑起来:那是他嫂子腌的咸货呀!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挂到了人家的墙上,吃到了人家的肚子里。猪眼睛闭着,很安详,像在熟睡。白白的睫毛很长,粘在眼睑上,细看又像哭过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妈妈吃过中饭就开始用大锅煮腌猪头,还没熟哩,那股咸香就把存扣的馋口水勾出来挂在下巴上粘得老长了。妈妈把猪头捞出来拆骨切肉:耳朵、口条、尾巴摆冷盘,其余的头肉放红枣红烧。存扣站在切肉的斫板旁边,等着妈妈时不时拎上一块冒着热气的好肉填进他的嘴里……如果还腌有猪蹄膀,那是不大舍得瞎吃的,等来了客割下一块做大菜,烧黄芽菜,烧青菜苔子,或者跟河歪(河蚌)一起烧。自家吃时只割半块豆腐那么大一小块,切得薄薄的,跟老咸菜一起放在饭锅里炖,饭熟肉熟,从锅里端出来油汪汪的,特别下饭,那汤泡饭更是香…… “妈呀!”“蛇!” 这时屋东山蓦地传来了摧人心胆的惊叫声。原来在挪旧贮藏室角落里的大米缸时,从缸后面竟蜿蜓游出了一条纹彩斑斓的赤练蛇来。足有米把长,蛇头昂着,鲜红的信子飞快地一吐一缩,圆圆的绿豆眼里泛着凶光。五六个人吓得没命似地逃出门外,从地上拾起竹棍木棒,对着那蛇,虚张声势。那蛇游到门槛下面却停下来,与外面人静静地对峙着。女生们伸头探脑过来一瞅,马上尖叫着躲到男生后面。 在房间里收掇的钱老师过来一看,脸顿时变了色,叫道“打呀!快把它挑出去!”几个男生壮着胆试图接近,那蛇却又高昂起头,蛇信子火焰般地伸缩,像随时要扑出来的样子,便个个畏葸不前了。存扣走过来拔开人群,斜步上去,一探身左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了蛇头,提了出来。男女生哇哇地朝后直退,围在钱老师身边——好像以前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战士们聚集在英雄主角身边一样——说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借以壮胆。 被存扣死死扣住的赤练蛇愤怒地张开大口,露出和身体不成比例的深邃阔大的口腔。鲜红的肉色,白森的尖牙,让人看了恐怖。它身子朝上一甩,卷上了存扣捋起的前臂,缠绕,使劲,众人一阵惊呼。存扣神定气闲,叉开双腿,静静提气,缠着蛇身的左臂缓缓前伸,目光盯着蛇头,眉头一耸,一声闷哼,同时左拳一紧,一振臂,只听见咯咯咯一阵错响,那蛇蛇身顿时一节节沓挂下来,委顿不动了。存扣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碗片,在蛇颌下面“吱——”地划了一个缺口,拧住蛇皮狠命往下一扯,蛇皮被完整地撕下。蛇身白皙而柔软,无力地扭动。一众人鬼声辣气地喝起采来。女生们还鼓起了掌:“哇,好神勇哎!”存扣虎起脸对钱老师说:“要不要?”“要、要了做啥子?”“吃呀。大补!”“不不,不要。快扔,扔了!”钱老师连连摆手。 存扣一扬手,那条裸蛇朝废河上空中飞去,像段绳子似地翻折着身子。存扣多么希望这银白的蛇身霎那间化为岳飞手上的沥泉神枪,一个筋斗腾上去抢在手中。骑白马,端银枪,威猛凛凛……“啪”地一声,那蛇从空中掉落河面,沉了下去。存扣的臆想也如水面激起的层层涟漪慢慢消失了。他到水龙头上洗手,钱老师凑上来感激地说:“存扣,谢谢你!”存扣淡然一笑,出人意料地拿过钱老师才点上的香烟,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在肺里憋了一下,朝空中“噗”地吐出浓烟,然后还给了他。钱老师怔住了。存扣取下晒衣绳上的毛衣和茄克,往肩上一担,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存扣在往外走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有温热的目光印上来。像一个个吻。119、不祥的梦 这天晚上存扣横竖睡不安稳,黑暗里睁着眼睛,面前老是晃动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想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接触、沟通、示好甚至……示爱。如此才能理解、信任和默契。像早上帮钱老师干了点活,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高兴得颠颠的。倒像个老小儿了,现出了亲和天真的本性。人的性格往往是由多元组成的,看你怎样去触发其积极的部分。人往往在复杂的社会中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一付或冷漠或矜持或做作的面具;把自己脆弱柔软易受伤害的真实的部分藏在厚厚的铠甲里面。像裹着茧的蚕。你得去融化,去轻揭,用帮助,用尊重,用爱。他有些庆幸早上好在跟着去了,因此缓和了不少师生关系。这是必要的。 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是对那条蛇的态度。 其实那条蛇本来没必要处死它的。 ……这条蛇从冬眠的酣睡中惊醒。它条件反射地游了出来。它懵懂而慌乱。当它看到面前刺眼的阳光和喧囂的人阵时,它一激灵,真的清醒过来。随即试图游向户外,逃向河边的芦丛和泥沼。它虚张声势,作出凶狠的样子:昂头,张口,伸吐着红信子。它心里其实很虚弱:一条卑微的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人——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相抗衡的。它只不过想以它丑陋的另类的貌似狰狞的外表吓住对方,为自己开出一条逃命的路径。因为它是一个母亲。它正在酣眠中默默孕育着它的宝宝。如果它也有梦,它的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的,是安详是温馨是甜蜜的。可是它突然就被人扰了清梦。它置身于赤裸的阳光和目光下面。它一阵眩晕。 它以门槛做为屏障,愤然昂起了头。——试图做出猛龙的模样。 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威猛的少年。他面冷如铁。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他矫健地擒住了头颈。它知道完了。它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它还要做最后挣扎。它是一个母亲,它必须捍卫显然已很渺茫的生的权利。它奋起全力折拗起身体,缠住少年的手臂,死命地往肉里勒。 可这是多么的徒劳,它被强健的胳膊振开了。它疲软得像一根绳子。 当它的画皮被生生撕脱的时候,它用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无奈地扭动了一下。它被送上天空时,已是无生命的一截肉棍。 一切都结束了。 就几分钟时间。有时候,幸福和灾难,生与死,它的距离就是几分钟,乃至更短。 生命无常…… 当存扣把这条赤练蛇锁住拎在手里时,他看到它的腹部有些鼓凸,心里便有些疑惑:这是条腹中有蛋的母蛇?那时刻他本来打算是把它远远地扔到东面的河中放它一条生路的,让它远远地逃去,另觅栖身之处。——但是当他从对沉睡的猪头的和沉默的猪腿的缅怀和回顾的氛围中猝然走进赤手捉蛇的凶险境地,好像是应激反应,他的精神已刹那间进入一种亢奋之中,他手里扣着大蛇的头颈,恍惚变成了故事里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大英雄,充满了豪迈和快意。他本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常常在自己臆想的情境中迅速转变角色,而不能自拔,感觉上就像真的一样。当他看到男女同学群星拱月般地把钱老师围在中间,心里面涌上了无名的愤懑和冲动。这时候那条冰凉的大蛇竟翻卷缠上他的裸臂并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他愤怒了:你竟敢挣扎,竟敢藐视我!这条蛇就不幸成了他藉以发泄内心积郁的对象。屠杀的念头(人类报复的天性)蛇一样游了出来。他振开蛇身,活生生地剥了它的皮,像个熟练而冷静的刽子手。 然而,剥了皮的蛇嫩白如玉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它腹部的鼓凸。这时候他的心里潮上了悔意和沮丧。无法挽回的结果再次让他寻找迁怒对象:他虎着脸,带着责难,带着戏谑,带着挑衅,对钱老师: 要不要? 要、要了做啥子? 吃呀。大补! 不不,不要。快扔,扔了! 钱老师慌张地连连摆手。存扣心里的悔意和沮丧顿时被恶毒的快意所替代。他在精神上拔得了一次头筹。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蛇便飞上了半空。他挟着为钱老师做了半日苦力的恩惠和替他家勇除毒蛇的余威,匪夷所思地、极其精准地略带亲昵地(像朋友)用两个指头捏过钱老师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让烟雾在肺室中游动三匝,再浓浓地喷吐在灿烂的阳光中。他把香烟递还给了有些发怔的钱老师。他的精神强势到了顶点。他温柔地对钱老师说:“我走了。” 他把衣服担在肩上,飘然而去。 他走了,他只收获了钱老师的一口香烟。他觉得满够了,足以抵偿他拉煤的辛劳和斩蛇的功劳。 他离去时感觉到了肩背上的目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收获。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他依稀懂得自己实现了些什么,证明了些什么。 唯一使他感到不爽的是记忆中那条祼蛇微凸的腹部。像块生冷的馒头,堵在他的心里。 于是梦里这条蛇游了出来…… 被揭了斑斓画皮的赤练蛇肌白胜雪。如裸体的美人,不安地扭动。 她在扭动。她的旁边,那个嘴里滑稽地噙着自己尾巴的猪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麦芒般地炸开。像笑,猪拱子往她身边移动…… 她在扭动。白皙而柔软的身体,如女人的腰。她真的就扭成了人形…… 美人胜雪,如花胴体…… 是……阿香? 那真是阿香。她痛苦地扭着裸体,泪光盈盈。她向存扣伸出了柔滑的藕臂…… 他的手伸向她,要握住她的手…… 这时候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臃肿的胖人。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颅部分好像没有……像一个谜。 他伸出了手臂,十指粗壮,袭向裸体的阿香…… “哥哥!”阿香惊悚地唤存扣…… 存扣从床上折拗而起。他醒了,遍体汗淋。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脑子里急速地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肥胖身影。“他是谁?他如何出现这梦中?” 静夜里他听到下床的同学发出一声呢喃。含混又响亮。 对面的工厂里机器的运转声有节奏地传来。如同打鼾。 120、情人的信 存扣哥哥: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是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 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这)个黄毛丫头!你(这)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么!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么,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真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刮刮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存扣寄回了阿香一封信,信封里却没有装进他一个字。是张精致的贺卡。打开贺卡里面有现成印在上面的一首诗: 亲爱的想跟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只要让我们彼此凝眸一分钟只要让我们轻轻拥个吻——最好是个春天,在无风的艳阳下草也青青花也芬芳 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存扣挑了这只贺卡投进了信封,他觉得里面这首诗正好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如果要他回信,他知道,只要写上一个“阿香”的称谓,他就肯定收不住笔了,不写十张八张信纸是下不了山的。 还是等到放假吧,让我养息几天,再带着过年的滋润劲儿和春天的新鲜气儿相逢于吴窑吧。那时我们“凝眸”,我们“拥吻”,我们在“爱的小屋”耳鬓厮磨,絮絮地诉说“千言万语”,才是最从容的呀。眼下,就让我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吧。 但阿香的那封信却置于枕头底下的垫被下面,临睡前拿出来逐字逐行地读一遍。每个字都花枝乱颤。每个字都是阿香的笑脸。 存扣的白天就特别地有劲。 这封信就像一张护身符,像一根定海神针。期末终考,存扣排名全班第八。 保连名列十四,欢天喜地的。两人寒假打道回府时,在轮船码头炒了两只小菜,一人干掉一瓶“二两五”。 形势一派大好。121、父子亲情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板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考了第十四名,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式的皮茄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4个钮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夹肢窝里夹着存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跟在儿子后面,笑咪咪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的胡屠户。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吔!老头老娘吔!巧英妹子吔!你们来看看吔!我家保连有出息了吔!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都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地,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围,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地。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么。”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地,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圆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唦!”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 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巴咂巴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岁)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礅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122、见不到恋人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盍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梨涡,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杆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存扣田间土路上骑着自行车。他骑得很快,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阿香那封来信又像笑脸样浮在眼前。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陆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么!张厂长带他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么!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他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买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存扣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凭他直感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草履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胎,急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笼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123、接连失望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乎乎,粘滋滋,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相厅,桌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位苍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的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存扣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