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 “那还不如卸下担子,过去纯属过去,将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忘记它。” 隽芝笑了,这只是理论,人人均懂,但不能实践,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于无奈,寂寥、伤怀之时,悄悄一缕烟似逸出,钻进当事人脑海,挥之不去。 隽芝下一个结论:“你没有伤心过。” 郭凌志承认,“你说得对,我很幸运。” 正如那些从未恋爱,自然也未曾失恋的人,老是坚持分手应分得潇洒,至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并且感慨他人器量浅胸襟窄。 小郭绝不含糊,野餐篮里都用道地的银餐具与磁碟子,他是真风流。 “唐隽芝,那只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过失。” “我可以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动。” 豆大的雨点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小郭上车,绞起车子天窗。 “我们去哪里?”隽芝问。 “如是其他女子,我会说:我的公寓。” “我有什么不同?” “你作风古老,容易受到伤害,我不想伤害人。” “所以!”隽芝作恍然大悟状:“难怪这些年来,没有人对我表示兴趣。” 小郭笑着发动引擎,她太谦虚了,他听过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贰之臣姓甚名谁。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时候,你需要倾诉,随时找我。” “你会有空?” 他笑笑说:“一个人——” 隽芝给接上去,“一个人没有空,只因为他不想抽空。” 他俩笑了。 开头与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样的轻松愉快感受,渐渐动了情,沛充老想有个结局,他比隽芝更像一个写小说的人,男女主角的命运必需要有个交待:不是结婚,就得分手。一直吊着读者胃口,了无终结,怎么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隽芝就是怕这个。 她不想那么快去到终点,同一个另主角无所谓,场与景则不住地更换,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圆,一直持续下去,不要结局。 隽芝害怕步母亲与姐姐的后尘。 到家时两已下得颇大,隽芝向小郭挥手道别。 下一场下一景他或她与什么人在一起,她不关心,他也是,多好,无牵无挂。 沛充虽然也从来不问,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倾盘大雨降低气温,头脑清醒,正是写作好时刻。 隽芝把握机会,沙沙沙写了起来,静寂中,那种特殊敏捷有节奏的声音好比蚕食桑叶。 幼时她养过蚕,十块钱一大堆,蠕动着爬在桑叶上,一下子吃光叶子,玩腻了连盒子一起丢掉,简单之极。 筱芝养第一胎她跟父亲作亲善访问,小小一个包里,隽芝不敢走近,离得远远看。 只听得父亲慨叹日:“孩子一生下来,即是一辈子的事。” 又听得筱芝回应父亲:“被父母生下来,也是一辈子的事。” 吓得十多岁的隽芝发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缠不清.不可思议,长大后,果然,她认识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养育妻小的夹心阶层,迷失在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 黄昏,她用羊肉火腿夹麦包吃,易沛充的电话来了。 “没出去?”声音里宽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写作人有时也要写作的。” “明天老祝要带儿子们去见筱芝。” “叫他不要乱洒狗血!” “他说他会在楼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来接我,我们一起出发。” “筱芝的公寓挤得下那么多人?” “大家站着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畅顺。” 那日隽芝写到深夜:两个天外来客来到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作实地考察,深入民间调查,经过好几个寒暑,他们作出报告,结论为“一种不懂得爱的生物,他们有强烈的占有欲、上进心,甚至牺牲精神,生命力顽强勇敢,但是,不懂得爱,最大的悲剧还不止于此,最令人恻然的是,他们人人渴望被爱”。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军压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荡荡上门来。 隽芝连忙把她宝贵的原稿锁进抽屉内。 老祝一进门就坦白:“我们还没吃早餐,小妹,劳驾你。” 开玩笑,隽芝哪来那么多杯子碟子鸡蛋面包,她取过外套,“快往大酒店咖啡座,我请客。” 六岁的老三饿了,不肯走动,哭泣起来。 隽芝想起冰箱内还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饼干,连忙取出塞他手中。 “快走快走。”一千零一妙方--0606 老三在停车场摔一交,隽芝就在他身边,硬着心肠不去理他,不小了,应当自己爬起来,可是他两个哥哥却赶着过来一左一右提起他,见他哭,老大把他背在背上。 看了这一幕,隽芝不语,老祝在一旁说:“他们遗传了母系的友爱。” 隽芝只有喝黑咖啡的胃口。 她拒与三兄弟同一张桌子,自己一个人分开坐,边看早报,边享受清醒。 老祝咳嗽一声,坐过来;隽芝这才看到他双眼布满红筋。 隽芝在心中冷笑一臾,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好情人,一半都不是。 “我见过尹医生,”老祝用手揉一样脸,“我们谈了许久,他很乐观,已去信史丹福提荐我们做遗次手术。” “你们?是筱芝与胚胎吧。”隽芝鄙夷地看看他。 “是,是.”老祝态度一如灰孙子,“他给我读了几份详级报告,你要不要看?” “我已知道大概。” “对,科学真的奇妙,原来已可以成功地用手术将胚胎取出治疗,把羊水泵乾,随后再放入子宫,一切恢复原状,”他用手帕擦汗.“待足月后生产。” 隽芝讽刺地说:“真简单。” “我知道你恨我。” 隽芝一听,恼怒起来,拍一拍桌子就斥责:“不是爱你,就是恨你,我们唐家女子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逼我说出心中真实惑受,需怨不得人,祝某人.我只是讨厌你。” 祝某低下头,喝冰水解窘,半晌才说:“好妹妹,你足智多谋,好歹替我想个法子。” 隽芝冷冷笞:“我有计谋,早就用在下一篇小说里,我不管人家闲事。” 老祝默默忍耐。 这时,祝家老三忽然走过来,递上一只碟子,“小阿姨,大哥说这是你喜欢吃的玫瑰果酱牛角面包。”这个孩子,长得酷似母亲。 隽芝不禁心酸,每次手术,总有风险,筱芝这次赴美,六个月内必须接受两次手术。生死未卜,有家人陪伴,总胜孤零容一个人。 她伸手替孩子擦掉咀角的果酱。 过一会儿隽芝问姐夫:“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把儿子们带过去陪她这重要的半年。” 他们整家持美国护照,在三藩市的公寓房子一直空置,具有足够条件。 “没想到你走得开。” 老祝不语。 隽芝想起郭凌志的至理名言,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 乃因他不想赴的,一切藉口均团废话,少女口中的“妈妈不准”,以及男人推搪“妻子痴缠”之类,都是用以掩饰不愿牺牲。 祝某人忽然之间变成天下第一闲人,长假一放六个月;真正惊人。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 隽芝不出声,这是真的。 “好喜欢二妹的菲菲与华华。” 这也不假,他长期奉送名贵礼物,送得二姐夫阿梁烦起来说: “喂,老祝,我们并不是穿不起用不起。” 隽芝说:“她不一定有三个哥哥那么健康。” 老祝毫不犹疑,“那我们会更加疼她。” 焦芝看到他眼睛里去,“这边的事呢,这边的人呢?” 他答:“我自会处理。” 当然,那是他的私事,那么精明的一个生意人,三下五除二,自有解决方法。 隽芝沉吟半晌,“这样吧,筱芝定下赴美日期之后.我马上给你通风报讯,你们父子四人,同一班飞机走,有什么话,在十多小时航程中也该讲完了。” “好办法。”老祝如释重负。 隽芝也松口气。 那边三个男孩子的桌子好似刮过飓风,七零八落,隽芝庆幸身上一套米白凯斯咪幸保不失,正在这个时候,那老三又趋向前来,正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脚步一松,手中一杯咖啡便泼向阿姨身上,正中要害。 隽芝连忙用餐巾善后,那小于眼珠子骨碌,不知阿姨这次要怎么泡制他,上次他犯同样错误,她罚他一年之内,每次见她,都得敬礼,并且大声宣称“美丽的隽姨万岁”,因而被哥哥们笑得脸都黄.他恐惧地退后一步。 更令他害怕的是,这回子阿姨一声不响,擦乾水渍,叹口气,只说:“上路吧。” 老祝一叠声道歉,“三妹,我陪你十套。” 隽芝扬一扬手,“算了,难怪大姐一年到头穿咖啡色。” 老祝没有上楼去打草惊蛇,他约好三十分钟之后来接回儿子们。 隽芝看着他离去.这个人.此刻恐怕已经知道,他在玩的游戏,不一定好玩,发展且已不受他控制。 筱芝一早在等孩子,看见妹妹身上的咖啡渍,笑着点头.“你们吃过东西了。” “耽两个小时、又要再吃。” “不吃怎么高大?”筱芝不以为忤。 儿子们立刻涌上前去缠住母亲说长道短。 隽芝大声吆喝、“当心当心.妈妈不舒服。” 被芝把隽芝拉到一角,“昨夜我做了一个恶梦。” “告诉我。” “我梦见有人抢走了婴儿,腹中空空如也,心碎而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隽芝只是笑,“谁要你的产品?看见部怕,送我都不要,你同我放心。” 但筱芝仍然忧心忡忡。 真没想到不再相爱的两个人,会这样爱他俩的骨肉,通常两夫妻不和,首先遭殃的便是孩子,在祝家是例外。 “几时动身?” “下个礼拜,我已跟那边医生通过话,他们给我很大的盼望。” “大姐,我陪你上路。” “不用.你有你的事业,你要写作。” “什么事业?闹着玩的,嬉戏,你当是真?” “我这一去,是半年的事,你与翠芝随后分批来看我一两次也就是了。” “大姐,假如妈妈在生,她一定照顾你。”隽芝心痛如绞。 “对,于是你又怪责自己了:都是你不好,否则母亲活到八百岁,陪我们到永远,看我们的曾孙出世。” 隽芝抚摸姐姐双手。c “隽芝,我知道你反对这件事。” “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已经失去母亲,不能再失去姐姐。” “隽芝,医学不一样了,尹医生稍后与我会合,他对是次手术感到莫大兴趣。” 隽芝苦笑,指指姐姐腹部,“这是名符其览的千金小姐。” 祝氏三虎这时哗一声推倒整张三座位沙发。 “要不要我带他们走?” “不不不,我还有话同他们说,不能厚此薄彼呀。” 隽芝取起手袋告辞,能够爱真好,无论对象是谁,都是最大的精神寄托。 到了楼下,她看见姐夫的车子停在咖啡座门口,这时她又想吃客三文治,便推门进去。 隽芝看到一幕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戏。 老祝与一位妙龄女子坐在环境幽美的喷泉边,正在进行激烈的辩论,两个人都激动投入到对四周围的人与事不加以任何注意。 他竟把她约到这个地方来,妻与子就近在咫尺,这样肆无忌惮,毫不合蓄的作风使隽芝觉得厌恶,这简直就是猥琐的。 喷泉水声哗哗,隽芝听不清他们的对白,但这种戏文已经上演过七千次,虽是默剧,隽芝也有足够想像力把正确对自给填充上去。 此列,那戴着千遍一律大耳环的女子一定在说:“你答应与我双栖双宿,此刻又想食言,你没有人格!” 隽芝边吃边喝边替女方的对白作出注解:小姐,你说对了,他当然不是正人君子.否则如何抛妻离子跟阁下泡在一起。 又见老祝握紧拳头申辩,不用问,他必然说:“我家发生了重要的事故,我俩关系有变,我必须离开本市,你毋须争辩,孩子是祝家的骨肉,我焉能坐视不理。” 女方这时犯了大错,她忿忿不平问:“我的地位,竟比不上一个未生儿?” 啊哈,这下子可精彩了。 不知进退的人,总要捱了耳光,才会忍痛倒下。 果然,老祝冷笑起来,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有意把过去种种,一笔抹煞,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难事,能够抹掉唐筱芝那一笔,这位女士不过算零星找赎,当然更易处理。 过半晌他说:“我会跟你联络。” 完了。 隽芝真正聪明,竟把他俩的对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个女子掩脸痛哭起来,隽芝不晓得她什么身分,可想而知,没有智慧,稍有脑筋的人,都不会陷自身于不义。 她站起来,匆匆离去,一如言情电影中三角关系中的失败者。 老祝召侍者结账。 这时,他刚刚看到慧黯的小姨坐在他对面把最后一口火腿芝士三文治放入咀吧。 他不禁走过去坐下,“你都看见了?” 隽芝点点头。 老祝惋惜地说:“平日,她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子。” 隽芝调侃他:“太爱你了!” 老祝看小姨一眼,拿她没折,“她不愿意等我.她不准我走。” “没关系,六个月之后,以你这样人才,自会找到新机会新伴侣。” “隽芝,我已焦头烂额,别再取笑我。” “谁放的火?” 老祝不语。 “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离婚的?”许多问题,隽芝连易沛充都不敢问,可是对姐夫却百无禁忌。 “从头到尾.要离婚的是筱芝。” “都是女人的错。”隽芝笑吟吟。 “筱芝好吗?” “过得去,老祝,希望你们共渡这个难关,以后即使东南各自飞,也不任夫妻一场。” “多谢你的祝福。” “你的儿子下来了。”隽芝指指玻璃。 三个男孩子浓眉长睫,都长着俊朗的圆面孔,高矮如梯级般依序排列,衣服鞋袜整 齐美观,不要说老祝视他们为瑰宝,连隽芝看了都觉舒服,而那位女生居然想与这几个孩子一比高下,注定落败。 隽芝看着他们父于四人上车。 老祝说:“隽芝,有空来看我们一家。” 隽芝朝他们挥手。 一星期后,她陪姐姐取得飞机票,立刻通知老祝依计行事。 本来叫他们上了飞机才相认,可是三个男孩在人龙中一见母观,已经围上去,筱芝为之愕然,隽芝连忙作纯洁状躲至一角。 老祝名正言顺站出来掌管一切,统一行李,划连号座位,自然做得头头是道。 筱芝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拖着儿子们的手。 那老三至可爱,把耳朵贴到母亲腹上,细心聆听,“妹妹好吗”、“妹妹有多大”,他已知道那是他妹妹,他是她哥哥。 筱芝远远看向隽芝,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尽在不言中。 隽芝与姐姐眉来眼来,示意她“这种要紧关头你就让他们出一分力吧。” 这个时候,敏感的隽芝忽然发觉另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视祝氏一家五口。 隽芝看到一张熟悉的面扎,啊是那个第三者。 她只穿绵衬衣与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马尾巴,脸容憔悴,然而也与一般打败仗吃瘪了的面孔没有不同之处,忘记戴那双大耳环,反而有点清爽相,自她惨痛扭曲的五官看来,她对老祝,的确有点感情。 只见她痴痴凝视祝家团聚,不知是羡慕还是痛心。 隽芝觉得非常悲惨,这永远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人人都是输家。 就在这个时候,易沛充赶来送行,一只手搭在正发愣的隽芝肩上,把她吓得跳起来。 他问她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两人双双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别,隽芝把她亲自设计的孕妇服交给姐姐。 百忙中隽芝一回头,已不见了那双眼睛。 它们白亮丽了那么些年,白白做了别人的插曲。 祝家终于走了,隽芝空下来,写了许多稿,却也觉得额外空虚。 她又见过郭凌志好几次,每次的会都投机愉快得使她担心.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终归唐隽芝会压抑不住? 她每周末跑梁家,死性不改,老是整顿修理菲菲与华华两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时放声大哭,阿梁颇有烦言,“三妹,你当心,将来你生下女儿,我也照样泡制她。” 隽芝在这个时候,会觉得秋意特别浓,一件簿凯丝米丝毛衣简直抵挡不住那寒意,她哪来的子嗣? 虽然同志区俪伶一直向她保证“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觉得自己渐渐成为少数民族。 还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经出发到温哥华旅游,顺带视察一下新移民的就业机会,翠芝笑说:“一起来吧。” “去你的,”隽芝说:“佣人陪同服侍不够,还要添我这个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