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拥抱一下。 隽芝跳下车子返家。 到了卧室一照镜子,吓得掩住咀,只见头发凌乱,脂粉剥落,一件丝袍子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什么?被求婚一次已经残蚀到这种地步,果真结了婚,那还得了! 身上什么味道都有:酒气、沛充的可龙水,车子皮椅的腥气。 隽芝连忙跳进浴缸。 开着无线电听深夜节目,她堕入梦乡。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时分,沛充找她,语气似没事人一样。 隽芝十分庆幸对方如此成热大方。 这样人才,不结婚恐怕不容易长久抓得住,唐隽芝,后果自负,风险自担。 “翠芝通知我至要紧周末一起出海。” 隽芝大奇:“她好像有话要说。” “去听听她讲些什么也好。” “好,我再牺牲一次。” “下午什么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与老莫谈谈。” “最近公司里好多女同事怀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胜艳羡。 隽芝莞尔,沛充这种王老五对婴儿有啥子认识,他居然也凑兴加把咀谈起时兴的婴儿经来。 “上周末茱莉亚陈带了她的小女婴上来,四个月大,已经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轻呼呼,不哭也不动,可爱之极。” 可爱,是,一如小小波斯猫儿,统共没想到他们遇风就长,刹那间变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乐,要求繁复。 “把婴儿带到建筑师事务所去?” “建筑师也是母亲。” 隽芝明白了,“准是佣人告假,真奇怪,时至今日,婴儿总还是母亲的责任,父亲们永远逍遥法外。” “我愿意背着他们走来走去。” 隽芝笑,姑且听之。 “替我问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问候。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巧克力糖不住塞进咀里.让隽芝看她水肿的双腿,轻轻一按,便有一个个白印子。 “四十八小时之前还是好好的。”隽芝吃惊。 “医生说我血压高,小便中蛋白质也多,叫我搁高腿休息,服药。” “那你还照办公室蘑菇?”隽芝觉得她的血压也即时提升。 “小姐,我还有一个身分叫银河妇女杂志编辑。” “一人饰演多角,贪多嚼不烂。” “你放心好不好,医学昌明,总有解决方法。” 居然还有心情朝隽芝眨眨眼,“别说愚姐不提醒你。”、 “你还吃那么多糖,当心点好不好?” “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乐趣,孩子一生下来马上戒。” “你已经胖了不少吧?” “谁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艺工作者之洒脱。 隽芝记得翠芝每次嚷着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见巧克力蛋糕,还是大块大块地吃。 隽芝助纣为虐,满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点怀念那段日子。 那一点温柔的母性悠然发作,她拉过一张榄于,垫在老莫腿下,替她轻轻按摩,一边笑着打趣:“该加稿费了。”腿上青筋暴绽,十分不雅。 隽芝叹口气。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么,轻轻安慰,“产后会得复元。” 谎言。 隽芝牵牵咀角,全是谎言,身体若干部位将永远不能恢复原状,移形换形,有些部分可能会恢复三五十个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实。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说可以完全康复则是谎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顾孕妇。” “我有两个姐姐。” “将来一定也会把自己打理得体。” 隽芝不出声,她至想为一个人服务,可惜愿望永远无法达到,那人是她的母亲,下意识中,所有孕妇都有点像母亲。 隽芝向老莫笑笑,“我永远不会陷自己于不义。” “你其实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是吗、不要试探你的作者。” 开会的时间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扑出去。 隽芝特地去买了几双防静脉曲肿的袜子给莫若茜,途经童装部,脚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还是女呢。 售货员已经迎上来。 隽芝连忙退后。来不及了,那和善的职员微笑问:“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隽芝平日的机灵不知丢在何处,“呃,还不知道。” “那么,选购白色或淡黄的衣物好了,请跟我到这边来,是第一胎吗,大约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隽芝放弃。 她挑了半打内衣与三件毛线衣以及四张小毯子。 送给老莫逗逗她开心也好,她此刻的苦况,不足为外人道,一个个星期那样捱,总共四十个礼拜,宝贵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一抬头,看到穿白衣黑裤的阿妈抱着个婴孩在门前散心。 他们无处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资源。 隽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数月大的人刚刚哭过,眼角还挂看亮晶晶的泪珠,嘟着咀,一脸不悦。 隽芝想,岂有此理,吃现成饭,穿现成衣,面孔不过比一只梨子略大一点,便耍性格,发脾气,太大会得有风驶尽哩了。 她又看他多几眼。 就在这时候,忽然吹来一阵清风,在闷热的秋老虎下午,隽芝只觉心头一爽,没想到那婴儿也察觉到了,他眯起眼,抬起头,同时享受那阵凉风,眼泪也似乎在该刹那被吹干,一头浓发在风中摆来摆去,趣致得难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来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忧天,替他担心人生道路有多么崎岖,病死是何等可怕,恋爱与得失是怎么样痛苦,他想必会适应下来,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样。 隽芝像是终于领会了什么。 周末,易沛充来接她往皇后码头。 她正在看早报.吃早餐。 顺带告诉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见,低于一点二。” 沛充看着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贡献” “已有两个姐姐,在撑充场面,我再加一脚,那还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觉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遗毒。” “用字不要那样夸张。” 隽芝笑笑,“来,我们出发吧。” 码头上,梁芳菲与梁芳华两姐妹穿一式水手装似洋囡囡,隽芝一见就大声叫:“踢踢,泣泣,你们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儿乱取丑陋绰号,我不放过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隽芝四周围看看。 “他们不来,今日是妇孺班。” “呵,”隽芝马上对牢易沛充笑,“欢迎你加入女儿国。” 翠芝说:“我们请沛充来,因有事请教他。”脸色凝重。 隽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题才率众赶至,水手开船。 三个男孩一见隽姨,立刻机智地回避,爬到顶层甲板去晒太阳。 大姐夫姓祝,是个生意人,做皮草,多年来筱芝身上永远少不了至时兴的皮裘。 隽芝忍到去年冬季,终于发言:“大姐,这东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义,你吃不吃鸡鸭鹅、猪牛羊?” “为着生存,摄取营养,不得不吃,宰杀小动物,取皮制衣,纯为虚荣,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国,穿紫貂,会被人吐涎泊或发红漆,太太,没有人穿这种东西了。” “去你的乌鸦咀,我们祝家五口没饭吃,到你家来借。” 姐妹不欢而散。 筱芝年纪其实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种养尊处优的意气,姿态上彷佛是老一辈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过秀丽,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点不合时代审美观念,好像过时了。 上船后,她一直戴着太阳眼镜,一句话不说,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鲤鱼门,渐渐天空海阔,易沛充与孩子们打成一片,正玩游戏,隽芝一杯在手,吹着海风,其乐悠悠,使对二位姐姐说:“有什么话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头,一派问白云的样子。 翠芝开口:“隽芝,你不要太激动。” 隽芝马上皱起眉头勉强调笑:“什么事,可是到今天才来与我争夺遗产?” 翠芝郑重宣布:“隽芝,老祝要同筱芝离婚。” 姐妹连心,隽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头上涌去,嗡一声,冲到脑部,面孔涨得血红,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脸色转为雪白,她双手颤抖起来。 翠芝劝道:“叫你别激动。” “老祝人在何处?”隽芝霍地站起来。 “在本市。” “叫船往回驶,我去见他。” “你别毛燥好不好,隽芝,坐下来,喝口冷饮.我们细细商议。” 筱芝仍然一言不发。 三个男孩清脆的笑声自甲板传来,隽芝气炸了肺,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过了, 她把财富与孩子带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报。 她泪盈于睫,反应炽热。 筱芝忽然转过头来,很镇定地说:“隽芝,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见我何等粗心大意。” 隽芝急得豆大眼泪直挂下来。 “任何人去见老祝都没用,他有了新人,对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经与筱芝摊牌,财产一人一半,三个儿子,全归祝氏。” “不行,”隽芝说:“我们要三个孩子。” “祝家长辈无论如何不允许,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网开一面,老人家将亲手带大孙儿,他们不会吃苦,两个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国寄宿。” 隽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让,还来问我意见作甚?” 翠芝说:“你且听我讲。” 筱芝开口,“碰到这种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项细节均推敲数月,共他们争持纠缠,则我永不超生。” 隽芝不语,大姐讲得也非常正确,拖,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悲怆地抬起头,最聪明最有远见的做法是不于计较,任由凌迟。 隽芝用手掩住脸。 翠芝说下去:“母亲与孩子双方随时可以的见,分居书上一切会订得清清楚楚,超脱一点来看,筱芝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毕竟离婚在今日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 隽芝忽然很疲倦,整个人睡倒在甲板上,“从前,可以拖着姐妹冲去打烂小公馆。” 此言一出,连被芝都笑了,“那怎么同,那是女性的黄金时代。” 翠芝也说;“你带头领我们去打涧老祝的头吧。一 隽芝气馁,发狂。 “换了是你,隽芝,只怕你比我们做得更彻底,更撇脱,更缄默。” 隽芝答:“是。”她胆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历年做错什么?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劳苦功高,就换来这个?” 筱芝答:“不够人家好,就绝对是错,何用追究,况且一个男人说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会失去自信。” 隽芝感动得过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觎了你,原来你的价值观还走在时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说:“隽芝,你准备好没有?难题来了。” 什么。 掖芝不是已经理智地解决了这个危机?还有什么难题? 隽芝连忙下船舱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乐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摊满食物饮品。 那五个自三岁到十三岁的小孩,看到隽芝,立刻警惕地注视她,提防她的新花样。 隽芝哪有心倩虐儿,只把沛充叫到一边。 沛充奇问,“你怎么啦?精神委靡,上船时还好好的,大姐同你说些什么?” 隽芝垂下头,过一会才抬起来,只觉自家的头颅好像有千斤重,“你尽管陪孩子们嬉戏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顾不了五个,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隽芝反应迟钝.“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发生了大事,吩咐佣人们看着孩子,陪隽芝回到上层。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隽芝哭丧着险,同二位姐姐说:“不是有谁患了绝症吧?” 筱芝答:“比这个更为难。” “告诉我。”隽芝深深吸进一口气。 筱芝无奈地说:“我上星期发觉有了身孕。” 隽芝霍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明白了。 这条尾巴非同小可,比起来,离婚真还是小事。 隽芝别转面孔,一声不响,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静。 船停了下来。隽芝凭栏看到翠绿色海水文静地缓缓荡漾,忽然觉得她无法承受这许多不公平现象,为着宣泄压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绳梯,轻轻扑通一声,和衣跃进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险,翠芝说:“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隽芝头脑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载沉载浮,希望藉水的凉意洗涤心头烦恼。 隽芝长长太息。 再聪明机伶独立千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大姐忠告,隽芝又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说:“你吓走了我的鱼。” 她转身,发觉不远之处有一只舢舨,船尾坐着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 她不想与人搭讪,故此轻轻游开。 那人又说:“游艇上有什么恐怖?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见了。 隽芝停止划水。 那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黝黑结实肌肤,“上来,我有冰镇契安蒂白酒。” 隽芝挑战他,“有没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隽芝不信,游过去,攀住艇边,往里看,那小伙子没骗她,他打开手提冰箱,盖子满满都是色彩诡艳的时果。 他说:“我还有个鲑鱼及勃鲁加鱼子酱。” 隽芝诧异,“你独自出海来庆祝什么?” 他笑,“庆祝我好好活着,而且身体健康。” 隽芝被这两句话感动了,真的,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年轻人绞起鱼杆,伸出一只手来,把隽芝拉上艇去。 隽芝混身湿透,虽不致织毫毕露,那簿簿白衫紧贴身上,也颇是一幅风景。 年轻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么,”他再问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许只得廿岁出头,可见享受生活是一种天赋,与后天修养没有太大关系。 隽芝当下回答:“比你说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灵孩子没有?”叨 “那年轻人笑间:“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给她,递过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决定不回去,我不反对。” “你有没有一副望远镖?” 、小舢舨上应有尽有,隽芝架起小型望远镜往大船看去,只见两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讨论那个难题。 沛充真好,总是尽力帮人,他人的烦恼,统统与他有关。 年轻人笑笑问道:“那是孩子们的父亲?”他顺着她的意思胡扯。 “是,”隽芝脱口答:“两位女士是我们双方代表律师,现正努力谈判利益。”她信口编起故事来。 “让我想一想,孩子归他,财富归你。” “不,”隽芝心一动,“孩子归我,余者归他。” 她放下望远镙,咬一口蜜瓜,“谢谢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轻人急道:“我们约好了私奔的!” 这样懂得嬉戏,确实难得,隽芝愁眉百结中笑出来,“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记得你的诺言。”他一直嚷。 诺言,他还相信诺言,真正浪漫。 隽芝回到大船上,再转头看,已经不见了那艘舢舨。 水手说:“降雾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们仍然欢天喜地,他们独特天赋是尽情享乐,管它打仗也好.灾难也好,只有藤条到肉才算切肤之痛。 隽芝在浴室用清水冲身,沛充在门外问:“你没事了吧?” “你们决定如何?” “翠芝反对,我赞成,筱芝暂时不表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