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信。 上课的时候,我静默着。放了学,我静默着,开了口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这年头谁还要听真话不成?历年来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说,拿来出版一定销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可怕。 可是家里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样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还是你一个人不好,别麻烦他们,一则他们无能为力,二则他们自己也有烦事,可是对别的亲戚我就不肯写这种天方夜谭了,他们若要帮我,自不待我开口,如今这样子,我又不是白痴,向他们告苦,引他们耻笑。自生自灭算了。 可是正当桃花开的时候,小燕又出现了。 她在学校门口等我,长长的芝士布裙子飘飘的。 一个女孩子孤独地站立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与她没有交情,但是因为四姊的缘故,我们有一种默契。我走近她。要一个女孩子到门口来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众场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维持她们的矜持。 她说:“你好吗?” 我点点头。 “四姊请我们吃饭,她知道你不喜欢周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说。 “你打电话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天我不该为自己出气,把四姊的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我做错了。”她说。 “年纪轻的人有大把机会错。”我说。 “你不原谅我吧?”她说。 “为什么硬要我原谅你呢?你这件事又与我无关,我说过了,我不会讲出去的。”我说,“不要提了,我对你也太没有礼貌。” “四姊请吃饭,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么我推说没有空,你独自去好了。”她说。 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这是什么话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么远,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不过预先说明,我没有车子,所谓接,也只是走路去挤巴士而已。” 她笑,“这就很好,你呀,真是个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谅我了,女人其实才是怪呢,喜欢的时候,她跑上门来向你道歉,委屈求全,愿意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欢的时候,你带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没有用。男人也一样吧。人总是一样的。 我不喜欢人。 我觉得每个人都太有办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护他们自己,比较起来,我简直是一条无能懦弱的毛虫,于是一方面只好装作比他们更有办法,另一方面是远离他们。 我一向喜欢《绿野仙踪》这类的电影,便是这个缘故。 小燕问我:“你又沉默了。” 我间:“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说话?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约了我们几时?” “后天晚上,但是有空,我们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们两个人。”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问。 小燕迟疑一下,她说:“我说我得罪了你,她说她可以使我们和解,因此请我们吃饭。” 一段云--三三 我笑了,“你这个人,说你没有心思,你却有心,说你有心思,到底话是多了一点。” “这是赞美还是批评?”她问。 “这是薛宝钗说史湘云的,我不清楚。她们这些人说话,从不好好的说,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你好。” “我怎么跟小说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响。 “我要写一篇功课、你呢?”她问,“看样子你一定是没有空了,那么咱们后天见面。” 我并没有请她到我家去。我们左右不过是住一间宿舍,不是独门独户的房子,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把女孩子带回去,也显得没意思,窄窄的一间房间,除了床便是书桌。 我们有什么资格结交女朋友?又没有车子、约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冻进冻出,人家越是无所谓,我越是不好意思。将来,将来再说吧。有了能力的时候,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我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头,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车,但是我看了她上车才走。她有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呢?恐怕排队约会她的人,如足球观众那么多呢。她却很明显的对我有意思。为了什么?这里相貌好的学生有,有钱的学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连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发觉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电话马上来了,说:“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说了,是一个住宅区,离法科学院很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我回到房间里,做我日常应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边,说着傻气但天真的话,甚至使使小性子也无所谓。一个人寂寞起来。选择伴侣,就不大严格了,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我择偶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后天我没有依时赴约。 我邻居的一个学生服毒自杀了。 收拾房间的女工开门进去,发觉他坐在沙发上,头靠在背垫上,手中还拿着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个微笑,可是皮肤发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门,因为我的门最近,我刚预备去上课,走到邻房一看,整个人吓呆了。 他坐在那里,吓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铺很整齐,他是下午服药的,没有上床,没有换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裤与毛衣,桌子上放满了功课、笔记、一瓶剃须水盖子开着,香味传出来,根本不象是死了人的房间。 舍监马上赶来了,锁了房间,我那天没上学。 医生太好心,强逼我吃了镇静剂,我进人了黑甜乡,梦见了七千多个人,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醒来已是六点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发到小燕家去。 房间围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热闹,只见一箱箱的书本衣服被抬出来,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这么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够其它人头痛十日八日.玩这种潇洒事的人,都不是好汉,至少应该把房间理干净、把东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凭拿到了再说、现在算什么呢? 舍监问要不要换房,我婉拒,那只鬼要来寻我,我搬得再远,他一样要来寻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点半了,我还是叫了计程车去的,我叫车子在门口等。我自己按铃。 小燕跟几个女孩子同住,那来开门的说:“来了!”一边笑,“都等了三个钟头了!” 小燕自楼上奔下来,一点怒容也没有。只是说:“别乱讲:“她白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 她取过了大衣。 忽然之间,我对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贵起来。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道歉一声,我与她走进了车,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驶了出去。 她轻轻的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这么苍白。” 我说:“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不起,我迟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略说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见这个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样,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穿着一般的牛仔裤、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学生,有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怎么会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说:“问四姊吧,四姊或者会知道。” 我只是空虚的看着车子窗外。 车子一下子到了。 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强,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肉,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除非关掉,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