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古深大师就倒了下去。分两片倒在岸边。两片身子、两只瞪得老大的眼珠。古深死不瞑目。这是何等的一把魔剑。而这持剑的人真使萧秋水目毗欲裂:屈寒山!又是“剑王”!又见剑王。古深还未及发出他的“仙人指”,便死在浣花的溪边。这浣花的流水,今日所流的却是血。萧秋水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他忽然了解这些武林高手是怎么死的了:这八大天王在这儿,暗杀、狙杀、毒杀,配合无间,就算这些帮派的宗主,武功比古深禅师还高,也没有用,一样会遭了这些人的毒手、暗算。这时他看到对岸的土地上,冒出了个人头。笑嘻嘻的人头。“药王”莫非冤。------温瑞安--英雄好汉--第五章 断了的手和平凡的刀第五章 断了的手和平凡的刀莫非冤“呼噜”一声跳上来问:“我的‘烟雨蒙蒙,怎样?”杜月山瞪眼怒道:“你还有什么花样,快使出来!”莫非冤笑道:“那就看你要哪一件了。我还有‘春寒料峭’、‘秋色连波’、‘夏日炎炎’、‘雪花片片’等等,你要挑哪一样?”杜月山又想冲过去,但他忽然看到一件事物,就强把冲动忍住,道:“你们仗人多、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莫非冤淡淡笑道:“想当年,你们所谓白道中人,十六大派,与我们权力帮联合围攻燕狂徒,却不说以多欺寡吗?”他笑笑又道:“何况敌我相抗,生死相搏,能赢就好,还计较什么江湖规矩。”祖金殿亮着秃头笑道:“若说人多,你们来了六个人,我们四个,究竟是准多谁少?”阴公冷笑:“所以你们今日死在此地,认命就是了。”杜月山只觉手心冒汗,今日的场面,确已无生机。莫非冤阴阴一笑道:“你们既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这句话听似恐吓杜月山等人的,其实却是说予“鬼王”、“剑王”、“火王”等听的:他过来,其他三王替他护法,然后一并解决这儿人再说。祖金殿等当然知道。自然活着的五个敌手,除杜月山外,其他都是可以轻易解决的。所以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杜月山。他们三人一起冲过去,可以坚信分开来时杜月山就是个死人。就凭那三个“小伙子”是抵挡不了莫非冤的。杜月山的“檬江剑法”,与屈寒山齐名,但武功尚逊屈寒山一筹。加上火王与鬼王,杜月山的确抵挡不住。可是他们错了。还有萧秋水。萧秋水猛然发出两道掌力。一道打剑王,一道打火王。剑王一剑劈向掌风,却一个斤斗,被震飞落于对岸。火土身匕焰芒为之一灭,气息也为之一窒,“呼”地一声,斜飞八尺,惊骇无已。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小伙子”的掌力会那么高。萧秋水逼退剑王与火王,鬼王就一时攻杜月山不下。就在这时,莫非冤如一缕烟,掠了过来。突然之间,忽来了一道剑风。剑势快得可怕,快得不可思议,而且是从后攻来的!莫非冤心中一凛,长天拔起,剑锋也冲天追去!莫非冤半空翻身,赫然看见曲剑池!曲剑他的剑己逼近他的咽喉,只见剑尖一线,剑身奇阔,莫非冤身经百战,应变奇速,居然在此时此刻,猛吸气,一缩身,往后疾退!只要他退掠到对岸,他相信火王等必能替他解这个危!但他忽然发现他胸前“突突”二声,凸出了两枚带血的剑尖。他顿在半空,片刻才想得出自己的背心已被剑尖穿过,就在这时,曲剑他的剑尖也到了他的咽喉,“噗”地刺入,“嗤”地对穿出来!然后二人一齐收剑,莫非冤带着至死不信的神情,“花”地直挺挺跌落河中。浣花溪中,又多了一挺死尸。只不过,这尸首的魂魄决不会受已逝的浣花同道的欢迎。抽剑的人,曲剑池飘然落身对岸。这边出剑的,也飞身退落在此岸,赫然竟是曲暮霜与曲抿描。三人对岸而立,手上剑气一片苍寒。他们手中的剑尖的一截,却染有血。“药王”莫非冤的血。剑工、鬼王、火王都住了手。他们看着水中药王的尸体,似有些失望,有些愤怒,又有些悲伤。他们本是在一起的人,为一个团体、一个理想而献身,忽然少了一人,他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不过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屈寒山慢慢地抬头,望向对岸持剑的曲剑池,两入目光相遇,就像剑锋交击,溅起一串垦花:“好剑。”对岸的人道:“剑好。”屈寒山道:“漱玉神剑?”对岸的人道:“漱玉神剑。”屈寒山道:“你不是曲剑池?”对岸的人道,“我不是。”曲剑池居然不是曲剑池,那么谁才是曲剑池?那人笑笑道:“曲剑池不在这里。”屈寒山目光如电,迅疾一巡,道,“那就是了。”那人笑问:“是什么?”屈寒山道:“昔日与‘阴阳神剑’张临意、‘掌上名剑’萧东广井称‘神州三剑’的,还有一人,”屈寒山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四指快剑’齐公子!”那人笑而反问:“你说呢?”屈寒山瞳孔收缩,:道:“除了‘四指神剑’,又有谁能用四只手指,使出如此快剑!”那人拊掌叹道:“剑王果然好眼光。”那人又叹道:“可惜我已不是昔日年轻时,叱咤武林的齐公子了。”屈寒山目光闪动:“齐因明当年一把快剑,与海南剑派老掌门高老宋决战于柳州,那一战据说是天下快剑的经典巨战,可惜在下并未亲睹拜赏。”齐公子纠正道:“不是快剑,而是剑。”屈寒山笑道:“是剑。齐公子当年风流倜傥,名满天下,可惜在下出道已晚,未能向前辈讨教,今天……”齐公子道:“你逮着机会了,是不是?”屈寒山道:“正是要向前辈讨教/忽又问道:“只是……曲剑池的‘漱王神剑’又怎会落到前辈手上?曲剑他的‘化鱼剑法’,也可以说是江南一绝,怎会烟消声匿?”这时曲抿描忽然大声道:“你要见识‘化鱼剑法’,我们妹妹都会,下一定要劳我爹出手!”害羞的曲暮霜也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一样可以代他出手教训你!”萧秋水现在才明白“曲剑池”倒下时,曲家妹妹既无惊呼,也并不震讶。屈寒山接着下来说的话,更增加他的恍悟。“如果药王知道你是四指快剑,也不会对你施放毒雾了,”齐因明齐公子在三十年前,就被誉为“毒不倒”。比起屈寒山,还差那么老大的一截。两柄剑,一长一短。曲暮霜使的是短剑,金色。曲抿描用的是长剑,紫色。一长一短,两人飞起,旋光掠起,煞是好看,宛若凤双飞。她们这一招,正是叫“凤双飞”。她们这一招,配合使用,所发出的声势,绝不在“七大名剑”任一人之下。但是一道剑光掠起。这道剑光如一道霹雳,十途分半成二截,如电击裂缝一般,分袭两人。这两剑斩向曲家姊妹的剑。这等于是斩断这一只凤的双翅。这时另一道剑光,已越河飞来。齐公子以驭剑之术掠来,但势己无及!更麻烦的是他前面有一团火。死火。他驭剑之木再厉害,也穿不过火王的“死人火”。他只好一个翻身,跃出三丈之外。就在这时,只听两声“嘤咛”,曲暮霜和曲抿描已挂了彩,神色苍白,抚肩而退。她们之所以不死只有一个原因。杜月山已接住屈寒山打了起来。剑气纵横。屈寒山是李沉舟的爱将。他和杜月山名列“广西三山”,广西“威震阳朔”和广东“气吞丹霞”齐名,但他曾杀了顾君山,伤过梁斗,也囚禁过杜月山。杜月山恨之入骨。“檬江剑法”一片迷檬,忽然一清,变作一剑。这才是夺命的一剑。通常待敌手知道是那一剑时,社月山的剑已刺破他的喉咙。而今杜月山的剑也刺破了——屈寒山的袖子。屈寒山忽抬左手,把袖子一遮,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刺中了袖子时,他的右手忽然多了五柄剑。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对穿了他的袖子时,他的五柄剑都发了出去。就在杜月山的剑尖点破他的脸颊,他的五柄剑,已有三柄刺入杜月山的肚子里去。还是有两把剑刺不到,但杜月山己似一条给抽去了背骨的蛇,忽然软倒了下去。屈寒山扬袖一甩,把杜月山的剑甩了出去。杜月山萎倒,五官都挤成一团,像一只风干了的柿子。屈寒山抹去头上的汗,脸上的血,凝视了他袖上的剑孔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得出。“杀你真不容易。”这时候,火王吃住齐公子,齐公子过不来。鬼王也正罩住萧秋水。萧秋水的掌力内功,远在阴公之上,但论身法。武技、萧秋水一直无法沾上阴公的边。阴公也一直设法卸化解萧秋水的功力,想耗尽萧秋水的功力。他满心以为萧秋水血气方刚,极刚易折,只要游斗,必定能耗尽其锋,再捕杀之。可是他斗下去才知道,萧秋水的功力竟是耗之不尽,而且愈战愈盛的!幸亏他鬼影似的身法,鬼魅似的出手,萧秋水仍是应付不来。这八大天王,伏在浣花,杀了不少武林高手,却耗在这里,鬼王心里不忿,便发了一种极其尖锐、又诡异的怪哨声。然后远远又有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哨声回应。齐公子脸色变了,权力帮显然还有伏兵在这里。他原本想诈死伏在这里,然后先行做掉防不胜防、歹毒绝伦的药王,然后全力合击鬼王与火王。却不料杀出个剑王,损失了挚友古深禅师。而今杜月山又战死,眼看权力帮的援兵又来,真是退无死所。火王狞笑,突然挺着光头撞来。齐公子一剑刺出。他不相信火王的光头,比他的剑还快!他更不相信他的剑会刺不穿火王的头。就在齐公子的剑尖只差毫厘,就要刺杀火工之际,祖金殿忽然抬头,一笑。他双指,闪电般一挟。他挟住了齐公于的剑。齐公子发力抽剑,就在这里,他只觉一股极炽炙的热流,自剑身传人了掌中,再流遍全身。他想抽剑,但全身似已被吸住。剑身已微微发红,祖金殿眉心也发红,但双目却似喷出火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齐公子现在才知道这句形容词的贴切。他这边遇了险,萧秋水那边也是险极。萧秋水现下的一身内力,当今之世,江湖之中,已鲜少人能跟他相较,但是他的武功,却不是很好。他劈手拿住曲抿描的紫剑,施展“檬江剑法”,加上一些“浣花剑法”,经他的内力运使,只见紫气万象,花雨点点,鬼王竟无法逼视。萧秋水这时却忽然发觉杜月山倒下去了。他急了起来,剑舞得隐有风雷之声。“檬江剑法”,本来是极精微的剑法,而今萧秋水一运内力,发出剑势,竟空檬一片;“浣花剑法”,本重灵巧,而今经浑厚的内功催发,每一剑都能断金碎王!萧秋水的以内功发剑,刚好可以补“浣花剑法”之柔弱,“檬江剑法”之疏失;补正了弱点,剩下的就是优点,所以鬼王一时亦无法夺其锋锐。萧秋水越打越淋漓尽至,他的剑花漫天空檬,又漫天花雨,瞬间已刺出一十三剑。鬼王接不下,只觉剑器划空之声,只有速退。当萧秋水刺出三十七剑之后,眼前人影忽然一空。凶连忙收剑,只见曲暮霜已倒了下去鬼王现在扑到了曲抿描那边。萧秋水提剑闯过去时,曲抿描已经倒下了。这时候正好是齐公子五脏俱焚,而火王挟住了他的剑之当儿。剑王也正好大笑一声,仗剑向萧秋水劈来。他与萧秋水相遇不下五次,每一次相遇。萧伙水武功都有精进。他每一次都要杀萧秋水,可是皆未能如愿。这使他要杀萧秋水的决心越来越强烈。他这一次就要挥剑劈杀萧秋水。就像他把古深禅师劈成两片那样。就在这时,河的对岸飞来了一点淡淡的光芒。这光芒似从水里飞上来的,水里原来的两个月亮,只剩下一个。这一点淡淡的光芒,到了屈寒山的面前,突然连增。增至十倍、二十倍、三十倍……屈寒山不能闪,没法躲,但他立刻做了一件事。他用左臂去格。然后他的左手就断了。他几乎来不及有什么感觉,他的血溅出,那光芒稍挫。就在这稍挫的时机,他的剑己抽了回来,还了那人一剑。那光芒一折,“登”地一声,星花四溅,两物交击,屈寒山才知道那是一柄刀。一柄刀。平凡的刀。刀又不见了。变成了人。刀在这人的腰间。刀已还了鞘,五尺七寸,平凡的刀。人呢?黑布鞋、白布袜、青布衫。人也是平凡的人。他微笑淡似月光。他的刀也淡如雾月。但屈寒山的左手却断了。断在这把平凡的刀下,这个平凡人的手上。剑王连想都没有多想,一脚踢出。这时他的断手才掉了下来,他一脚踢在他断了的手上。手飞出,打向那平凡的人,血也飞溅。然后屈寒山飞退。退得极快。那平凡的人轻轻挡开那鲜血和断手,淡淡地道:“你从前也暗算过我,现在我也暗算你,刚好扯平。”平凡的人道:“你放心去吧,你已断手,我担保没有人追杀你。”萧秋水看到那平凡的人,热泪几忍不住要夺眶而出。“你来了,前辈。”萧秋水的语音都涩了。他眼里看到那人,看不到别的。他没有注意鬼王的掌风,他只看到眼前这个人。于是他被打飞丈外,那平凡的人一把挟住了他。他神奇般又站得如山一般稳,纵然唇边溢出血来。那人声音都咽住了。“不是前辈,”那人笑笑,说:“你忘了。”“我们是兄弟。”萧秋水的喉咙也似被塞住了,他吐出了一口热血,道:“是兄弟。”“大侠梁斗,是我的兄弟。”来的人是梁斗。大侠梁斗。和他那柄平凡的刀。砍断剑王一只手的刀。------温瑞安--英雄好汉--第六章 一只拈花一般的手指第六章 一只拈花一般的手指鬼王看到梁斗,似也不敢逼近去。但他要杀人。他寸里,最喜欢就是吓人,其次就是杀人。因为他在小的时候,有人杀了他一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仇人如何辱杀他的一家人。他的父亲,居然被杀了三天,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连日不住呻吟,仍没有死;他的唯一个妹妹,被辱了五天,视觉、神经、听觉全都毁了,但只是哀号,也没有死。他的仇人扬言要杀他,恐吓他,那一个个的“人”,比他小时候听说过的鬼魅还要可怖得多。他当时立誓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报仇。可是那一次他并没有死得成。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变成了权力帮众。原本他武功不济。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鬼”。鬼中之王。然后他一个个杀,把“人”变成了“鬼”,他才甘心。他好杀人,更爱吓人。甚至常用吓唬来杀人。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发热,非杀个人不可。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复昔日他目睹仇人凌辱他曾偷窥过洗澡的妹妹那种感觉。他立刻要杀人!地上有两个人。曲暮霜、曲抿描。杀。梁斗脸色变了。萧秋水霍然回头,看到鬼王正要杀人。杀两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梁斗正要飞过去,突觉天摇地动。一丈内的槐树倒了半片,七尺外一株杉树连根拔起,河水喷起十尺高泉,然后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来!随后他才弄清楚萧秋水双掌打在地上。土地上。然后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声,冲天飞起:再摔下来的时候几乎脸青鼻肿,一双脚竟似软了,鼻孔不住地淌血。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萧秋水震飞的。萧秋水的双掌打在土上,土地急这把掌力传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冲击上去,饶是鬼王藉力窜起得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梁斗这时才轻轻地落下来,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好内功。”萧秋水眼睛更亮:“因为你来了。”梁斗笑道:“好兄弟。”这的确是萧秋水有生以来,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应手的一击。这时齐公子全身如同火烧。这火就是炼火。火王笑了。他已有把握把齐公子炼之于地狱之火中。就在这时,他忽觉双指如挟冰块,一寒。继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剑气。齐公子明知逃不过炼火之劫,立意要与火王拼个玉石俱焚。于是他发出剑气。剑气摧人。火王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这时齐公子的须发,一齐焦卷了起来。火王的“炼火”,已逼入了齐公子的五脏六腑里去。齐公予的剑,如月白玉一般,高洁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剑”。现刻这柄剑以剑脊为半,左半烧得透红,右半冰封。这两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这柄“漱玉神剑”变得如同阴阳分隔。没有人能分开他们。这两股力量不能与任何力量并存。他们既要吞噬对方,也一样会把任何外来的力量吞噬。这两股力量,就是人间的杀气与地狱的炼火。就在这时,这两股力量骤然消失了。如潮涨潮落,如风吹叶飘,如龟游水中。鱼游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闪,就顺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黄叶,忽尔飘起,游游荡荡,忽又轻轻地贴到地上,不动了,其实是因为风。而风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和风。这道力量,不止是和风,甚至连微风也不是。它比风更自然,就像梁斗的微笑。但力量大于千、万倍。那是一只手指。那只手指按捺在剑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轻柔。这时立刻有一个极大的、可是发生得又极自然的变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于无形;透红的剑身,又笔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那只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剑身上,然后又缓缓地收回去。留下来了一句话:“阿弥陀佛。”说这句话的人,用很小的声音,怕惊动了人的嗓子,压低着但怪是畏惧的声调说的。但是祖金殿和齐公子,乍闻此声,如晴天霹雳,登登登,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竟一交坐倒。那是个和尚。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带一丝厌倦,但眼神很有一种专注的感情。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整个人间世,甚至非人间的。和尚矮小。可是却不让人感觉到,仿佛他身高七尺,一个巨人似的。其实他旁边的僧人才是巨人。一个很高。很大。白眉、白须。白僧衣,他虽然是个和尚,但气概就像个将军。一个至少有百万兵甲的大将军。但也不知怎的,这神威凛凛的颀长和尚,跟那神情闲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会先注意到这矮小的和尚。梁斗站得笔直。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笔直。他那种淡淡的笑容,不见了,但是变成了无上的尊敬。他心如神那一种尊敬,简直有点接近一个江湖少年对一个誉满天下传奇中人物或大侠的眼神。梁斗笔直走过去——没有从河水飞越过去,而是一直走去,经过小桥,断桥的地方,小心跨过去,然后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萧秋水的手,萧秋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步伐走。梁斗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遥,立定,长拜倒地,恭谨地道:“大师来了。”灰衣僧合十道:“施主也来了。”梁斗恭声他说:“然而我先大师出发三日,大师却与我同时到。”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后到又何如?反正该到的,都会到的;不该到的,便会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说:“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么?”梁斗还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灰衣僧笑道:“萧少侠么?老衲虽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间里出了个英雄人物。”萧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师是……?”他不禁扯扯梁斗衣襟,悄声问:梁斗笑道:“大师是当今少林北宗掌门。”萧秋水不觉一阵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复存,忽觉天上一轮明月,特别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师背后的月华,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硕大无朋,萧秋水几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为那僧人,抑是月华。少林方丈,天正大师。天正微笑说,“我旁边的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龙虎大师,”梁斗眼睛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么?”那龙虎之势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话。梁斗向萧秋水说:“丹霞别后,我即上少林,拜会方丈大师,将近日权力帮的事向方丈一一禀告,大师本着普渡众生的心情,答应我另派人下山来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亲自出动,而且还有威震武林的龙虎大师。”天正合十道:“权力帮在武林中为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为佛门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愿……再说,权力帮也非易惹之辈,这次请龙虎师弟来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龙的本领……必要时老衲也会通知本门其他弟子……”“只不过,”天正平静地道,“若能不造杀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萧秋水没有说话。他没有说“谢”。他的感谢如同刀刻,深镌于心底。天正、龙虎两位大师,俱是天下名僧,举手投足,能号令武林,天下侧目,但他们来了。他们放下了少林寺繁杂的课务,特别赶到四川来,他们来了,为了什么?——他们也许是为了造福整个的武林,也许不只是为了浣花剑派,但萧秋水还是一样感激他们,甚至更感激他们。梁斗笑笑又说:“我也到武当拜谒太禅真人,可惜未遇,听说是刚好跟几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天正笑道:“梁大侠为了找老袖,也不知费煞了多少心机,他找到我后,就一轮夸你,如何勇敢,如何仗义,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这种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来做点事,否则就对不起你,也在为少林一脉了。”天正大师微笑望着萧秋水。“梁大侠是人间君子,也是江猢侠客,生平到处逢人皆为友,但越绝少对人如此称许。”天正笑笑又道:“了不起。”萧秋水望定天正大师。他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背后的光华特别大。月华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后头上。这时鬼王、剑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药王却死了。雾已散尽,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样幽清。曲暮霜、曲抿描已给救醒。齐公子惊魂稍定。古深禅师死了,杜月山也死了。萧秋水、大侠梁斗、齐公子、少林天正、龙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萧家剑庐推进。古道。西风。瘦马。——不止一匹,有四匹。四个人:一个冷做、清秀的青年人,背后一柄长剑,剑身比常人长了一倍,而剑锋似乎如海天一线,锋利到几乎看不见。他穿白衣。一个中年人,浓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喜欢皱眉,不过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剑的,但剑用厚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裹住,再用缎带,一圈又一圈,紧张地系住,仿佛这剑是极端利器,随时怕它会自动飞出来伤人一般。还有两个人。一个人仪容颓萎,一个人羽衣高冠。这四个人,已经过了安居坝。他们一行四人,往成都推进。成都,浣花,萧家,剑庐。成都似隐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浣花的人,那股对抗权力帮的精神与力量,还存不存在?萧家的人,全死了,还是活着?剑庐呢?剑庐在望。天拂晓。剑庐是雅致的建筑,主要以深绿为主,朱红为辅,在树荫深处,挑出一角飞檐。飞檐在朝阳下发着光。然而浣花萧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声誉,在芸芸武林中发聋振聩?萧秋水没有忘记问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么样了?”曲抿描抿着唇道:“他真的去了剑庐,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曲暮霜失声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齐世伯那样,用四只手指握剑。”——这点萧秋水明白。——一个用五只手指握了四十年剑的老剑客,一旦剩下了四只手指,无论是谁,或有多大的决心,一时都不会适应得来。——所以曲剑池不能出来,也不愿出来。——一个剑客,当他出来时,连剑都握不住,那有什么用。——只是齐公子为什么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趋近来悄声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剑齐某人为何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笑笑又道:“因为他就是我师弟、无论谁发现自己凭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进不退,都不会再因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声威——”齐公子坚定地道:“我要他奋发。而且——”齐公于看看自己的手指,说:“我被人斩了六只指头,但我还是没有绝望。”齐公子笑得比别人多长了十只手指一般骄傲。“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萎颓丧志。”——所以他要代曲剑池出头,先用四只手指扬名立万,好让曲剑他有个榜样可以跟随。但负伤的人应该对自己失去的赶快忘掉。对自己仍保有的珍惜。而且产生自信。萧秋水看着笑嘻嘻、无所谓的齐公子,觉得他这种比别人少几根指头的人,简直像比别人多了只手或脚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骄傲。前面当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汇大师道,“剑庐到了?”萧秋水道:“剑庐到了。”剑庐还是依样。听雨楼前,曾是“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与“飞刀神魔”沙千灯会战的地方。振眉阁前,原是萧秋水和萧夫人力战三位佩剑公子,也是“阴阳神剑”张临意搏杀沙氏四兄弟的地方。见天洞处,是辛虎丘狙击萧西楼不成,反被萧东广追击的地方。还有在黄河小轩前,萧秋水一剑挑开黑衣女子的脸纱,那如云乌发,清亮的脸……——是唐方。——唐方唐方你可好?什么都无恙。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无生气。因为人都不在了。物是人非,人去了哪里?萧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尘埃。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禄寿的绘图,手工很粗,他却记得这是十年前,一个附近的佃农,在过年大节时,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来里送来的。因为这庄稼汉感激萧家的人,替他从恶霸手中保住了这块田。那恶霸叫海霸天,跟权力帮没有关系,却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没有多少人敢惹,父亲却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恶势力给挑了!萧易人,萧开雁,萧雪鱼,和他自己。那一次,他们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归来,心里好兴奋。从此以后,每年那老汉都送东西来——萧西楼也没有拒绝,他了解那淳朴的农夫,若不让他表达这一点感激之心,那就等于看不起他。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来的就是这只粗糙的花瓶,虽不值钱,但已是庄稼老汉所能购买的极致了。萧西楼后来说:“这件好事是你们做的。这花瓶就归你们收吧?”萧易人不要,他没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业,正要待他来开创,萧开雁也不要,他没有兴趣。萧雪鱼也不要,那时海南剑派的邓玉平刚送给她一把纯白玉的古刀。萧秋水要。他要来纪念。他把这纪念品摆在这里,每年爆竹响起时,他都会想起这件事。一年又一年岁月的怅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鲜衣怒马,长铁短歌,在江湖上闯荡,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时候,他就带一朵梅花回来,插在这老旧的瓶于上,回到家里来过年。而今瓶中已没有了梅花。只有纸花。纸是缎绒纸,是萧夫人的母亲费宫娥制作特有的高质纸帛。每逢过年时,他和萧夫人一面听外边新年快乐热闹的恭喜声,一面扎造这些各式各样的纸花。萧秋水看到这些纸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亲。——也许他眼睛潮湿不是为了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时光、年少的岁月、从前的事……天正大师看着他,眼神很了解。齐公子等已在剑庐上上下下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忍不住问:“狄大夫人原住哪里?”他关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为那上面有他的誓言。他并不要做个失信的人。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义看得极重要:有时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是傻还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去看。——该醒了。一听到问询,萧秋水猛然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