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山骇然道:“莫非冤也来了。”曲暮霜无限惋惜地点头,眼睛也布着不安与凄惶,“‘蛇王’、‘火王’、‘药王’,三王都来了,这次权力帮,无疑用了全力……唐猛早已死在‘蛇王’之毒牙下,‘归元’冲杀至离点苍山一十七里后,终被戚常戚伏杀……‘秋月’率兵逼上碧鸡岭,被左常生诱杀……‘十年’无一生还……”说到这里,曲暮霜也为这天愁地惨的结局,而说不下去。萧秋水却似已睚眦尽裂。曲抿描接道:“这一役,连生死都是多余的。浣花剑派的人至少杀了比他们人数多出三倍的人,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埋尸苍山。这一战之惨烈,自不可喻,据说鬼位神号,山上的走兽,都逃到平地来,不忍看此场搏杀……”萧秋水沉默了良久,盯住前面,双拳紧握,终于问道:“我哥哥呢?我朋友呢?”曲抿描抿嘴道:“你哥哥下落不明,以他的武功,权力帮要杀他,还不太容易。至于你的朋友们,迄今还没发现他们的尸首……”萧秋水刚要松一口气,曲暮霜又接着说:“不过在峨边的小镇上,却发现了马竟终马总管的尸首……”萧秋水沉痛地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欢乐栈”之役——而他失去了一个重见唐方的机会,遗恨终生的地方。曲抿描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一战浣花剑派虽全军覆没,但确已唤醒了武林同道的觉省,现在人人都知道,权力帮在这一搏里露出了他的破绽,只要结合武林各宗各派,是绝对可以一拼的。”曲暮霜咬咬下唇,轻声道:“浣花剑派却没有白白牺牲。这浣花的精魂,有一天会灭了这天下第一大恶的帮会。”曲剑池用他的四只手指,抚摸椅座上的厚毯,长叹道:“可惜却还是牺牲了一股敢作敢为的白道正派!”萧秋水忽然站起来,用尽一切力气喊道:“为什么剑庐被围攻了一十七天,才有三三两两零星散样的正义力量前去救拯?!为什么,为什么从桂林到苍山,间关万里,没有人加入浣花剑派的队伍?!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场天愁地惨的点苍之战,少林、武当那些名门正派,都一个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等到天下各宗各派都一一被歼灭,权力帮掌号天下后,这些武林人士,才肯拼命,才肯团结,是不是?!”没有人回答。良久。古深禅师忽然长叹一声:“这就是老衲离开少林的原因。”古深确在中年时已离开少林,有人说他目中无少林,觉得自己的“仙人指”,一指可抵七十二技,故不屑待在寺中,其实古深是无法遵从少林的许多不合理的规例。杜月山低头看着自己仍有锁链痕印的手腕,一举目,精光四射,“反正我这一条命,也算是你们几个小友救的,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表示我这老头儿还有点用处。”杜月山恨得牙嘶嘶:“屈寒山我是跟他对上了,他在权力帮,我便与权力帮没了!”曲剑池仍然用四根手指去抚摸他的虎皮凳椅,那神情就像抚惜一只小猫一般,“我少了五根手指,我不该再动刀动剑了。”他忽然笑了笑又道:“谁叫我还剩下五根手指!”------温瑞安--英雄好汉--第三章 鬼第三章 鬼于是他们寅夜出发。目标:剑庐。目的:救人或杀人。有浣花子弟,则救;见权力帮众,则杀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武林的规矩。也是江湖人的悲哀。萧秋水本来就不服膺那个“规则”。他不是江湖人,甚至不承认是武林人。他只是诗人,把诗写在生活和情义里的诗人。但是当他忽然什么都没有时——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子弟,这时他忽然蜕变。他变得像个江湖人,冷静。无奈,可是狠辣!他变得像个武林人,好杀、嗜血,而且无情!他强迫自己变的,惟有变,才能活。而且才能报仇。他能变吗?从初战九龙奔江,到再入成都浣花,他的确已变了许多。他身边的人更变了许多。“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仿佛还可以闻其吟哦:“终生历艰险”,“饿走遍九州”,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战役,一再被俘,九死一生,历尽艰险,终于入蜀,越天险剑门,而到了四川成都,浣花溪畔,得以舒散心怀,漫吟:“橙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草堂秋色,如诗如画。萧秋水、杜月山、曲剑池、古深禅师,还有曲墓霜、曲抿描一行六人,迅速穿过百花潭,黄昏时走过;日日薛涛之吟诗楼,入暮时,来到了剑庐。剑庐是萧秋水的旧居,他年少喜游,名山大川,飞骑遍走,但最难忘的,却是他这一直未曾久留的咫尺之地。那漂叶的溪畔,那柳荫的水边,那浣溪纱的小丽人,那嬉戏在河岸的孩子,那鸡犬相闻于耳的风景人情……然而浣花溪今天没有人。连动物也没有。物是人非。难道权力帮走过的地方,真个鸡犬不留?萧秋水曾经在这里杀出重围,去请救兵。他离开时矢誓要重返。如今他回来了,却要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七月十四日。就算是孤魂野鬼,也该回到了人间。这个月色凄迷、夜色模糊的晚上,照着浣花溪的幽幽流水,萧秋水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他们一行六人,轻功都高,踏地下留一点声音,飞掠不惊一片落叶。古深大师,原是少林高僧,少林寺高手虽重实战,甚少练习轻功,但少林弟子的基础,一向是最好的。古深幼时,已担着铁桶盛满满的水,来回少林石阶,每日不下百回,已具备了一流的轻功底于,少年时在梅花桩、竹箩筐沿上快步飞行,在轻功下的苦功,只怕很少人能比得上。杜月山的檬江剑法,本就要身法很好的人才能使用的。曲剑池的剑法,走古意一路,但他是三十岁方才学剑,是少数半途出家学剑有成的例子;三十岁以前,他是习“孤墓派”的轻功高手。萧秋水的“浣花剑法”,也着重轻灵,而且如今他一身无穷内力,再得以轻功见长的梁斗和杜月山指点,只轻轻提一口气,便急如流星,使得曲剑池大为错愕。曲暮霜、抿描当然比不上他们四人,但这对姊妹除了跟她们父亲学剑外,也跟当今天下三大轻功高手中排行第二的“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中的千里孤梅学过轻功提纵术。所以她们的轻功,自然也绝无问题。现下她们走得却更快一些。因为她们不敢走在后面。因为她们感觉到有人向她们的后颈吹气。气是阴寒的,她们后脖于已炸起一出疙瘩。而且她们还看见月亮。三个月亮。雾气氤氲,月意朦胧。暮霜、抿描就在此时看到了三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月池里。还有一个呢?曲暮霜发出一声尖呼,曲抿描胆子较大一些,不过脚一旦软了,轻功也施不出来。这时已接近萧家剑庐了,古深禅师等都提高了警觉,曲暮霜这一叫,四人立即停步,几乎是在同时间内,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古深禅师本来是往前直掠,陡然一止,然后似向前急驰一般,一下子就退到了后面:曲家姊妹的身边。杜月山则是一个斤斗,向前飞掠时忽然翻身,也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曲剑池却忽然旋身。他的剑法原本就是在旋转中发出去的。“漱王神剑”原本就是“泼玉剑法”和“披风剑法”、“疯魔剑法”、“旋风剑法”的合并。他像龙卷风一般,一卷就卷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萧秋水则更是突然。他突然听到曲暮霜的叫声。他突然就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他这一身内力,令以内功深厚的古深,也为之侧目。他们四人,正好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曲家姊妹,也护住了她们。然后曲剑池喝问:“什么事?!”曲暮霜惊恐地道:“你看……月亮……”曲抿描大着胆子说:“有三个月亮。”真的有三个月亮。萧秋水却笑了。浣花溪这一带,当然他最熟捻。“因为有两个池塘。”“晚塘在那边,秋池是这里,月亮隔着拱桥照下,通常会出现三个,甚至不止是三个的月亮。”大家都觉得很好笑,然而又有些责怨。胆大的人对胆小、怕鬼的人,通常是一面怨斥,其实一面也满足了他的英雄感。甚至还有意作些鬼声鬼气来吓唬人,让胆小的更佩服他的胆大生毛。所幸萧秋水等都不是那种人。曲家妹妹都很不好意思,曲抿描忸怩地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听曲暮霜又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四人都变了脸色。只见曲暮霜脸色全白,双瞳已变得惊骇无已,双手抓住自己,语不成音:“那池……池里有……”四人霍然转身,目凄迷,露寒重,河塘似神秘的鬼城,哪有半个人影。然而曲暮霜仍颤声道:“人……那河里有鬼……”大家凝看去,河塘还是没有任何东西。曲抿描扶住她,很想为她圆场,她眼光流盼,无奈地解释道:“我这姊姊,胆子素来都——”接下来一声惊叫。叫声是曲抿描发出的。她的脸色全白了,比曲墓霜更煞白,白得全无血色。只听她尖声颤音道:“鬼……有鬼……”四人回头望去,曲抿描的声音继续传来:“真的是有鬼……水鬼……”然后他们果真看到了水鬼。不是鬼,而是人。人自水中浮起。这人脸孔埋在水里,背上都沾满了浮萍与水草。月亮照在这人的背上,像照在爬满蔓藤的墙上一样。曲抿描又忍不住要惊呼。她的胆子其实也不比她怕羞的姊姊大。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闪。水中的人,湿淋淋地被拎起,放到岸上。杜月山、曲剑池衣衫点滴未湿。人是死人。这死人死得很难看,眼睛全翻白,全身肿胀,舌头凸出来:足有四寸余。古深忍不住呼了一声。曲剑池猛抬头,目光如剑锋,出了鞘的剑锋。“大师认得他?”古深用手拨去死人头顶的水草,原来这死人是没有头发的。古深大师露出深恩的神情。“我认得他。他是和尚。”古深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不但是个和尚,而且是南少林的和尚。”古深禅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接道:“福建少林虽不如嵩山少林那么博大恢宏,但也是江南武林泰斗。南宗掌门人和尚大师,据悉武功已不在北宗掌门人之下,南宗一般的规条与结构,都依据北少林为宗。”北少林原本就是达摩东渡南来所立,源远流长,南少林本就是北宗分支。古深沉吟又道:“南少林除了和尚大师之外,还有两位长老,武功都很了得;至于在外联络与应事,却由两位少林高僧来主理,一位叫做狗尾,一位叫做续貂。”少林僧人虽人在方外,不问世俗,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钱,来扩建寺院,也需要把耕种的蔬果售出,以养活寺中数百僧人。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名字虽很好玩,但武林人一听,尤其是黑道上的人一闻,可以说闻名色变。这两个和尚无疑等于是少林派出来在武林中主持正义的两个人。有一次广东六榕寺被“山东响马”所占据,寺内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福建少林即刻派出了他们两人,然后“山东响马”都一声也再不响了。“山东响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三十六人的组织,他们占据六榕寺,是为了要在那儿为根据地,做一番大买卖。他们以为“借用”一下就走了,谁知道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在他们未走之前,已到了六榕。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对狗尾、续貂大师两人的出手来说,简直就像没听说过。三十六个人,一个活口也没有。后来汀湖上才传说,这狗尾、续貂两位大师,本来就在少室山下少林寺中当护法的。能当护法的必定都是少林戒律院、达摩堂中训练出来的人物,能够在这两个极端严格的地方出来的人,肯定是少林一脉的精华。只是这两位“大师”杀人大多,连少林方丈也只好搭间小庙让他们就在山下住着,不让他俩上山来。然而现在古深禅师就说:“这个死人,就是福建少林寺的续貂大师。”萧秋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三个月亮,似是黑夜精灵的眼,无限诡秘可怖。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一双眼睛。一双惊骇、恨绝,恐惧、死亡的眼睛。一个活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双不是人的眼睛。雾意弥漫,一个人跄跄踉踉,自拱桥上走下来。他扼住自己的咽喉,几次差点没翻到河里去。忽然水面起了涟滴,原来是曲暮霜和曲抿描,似燕子一般抄水过去。她们既知是人,而且是少林派的人,就不怕了。有些人是只怕鬼而不伯人。她们怕的似乎只是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已知的东西。可惜她们不知道人才是最难知的。她们抄过去,扶住他的时候,立刻发觉他也是一个和尚。她们返头望去,只见古禅师眼里充满了悲伤,点点头道:“他是狗尾。”狗尾大师已断气,咽喉仍格格作声。曲家姊妹扶住他的时候,他双眼往上翻,全是死鱼一般的眼白。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扼窒了自己?曲剑池闪电般掠了过去,扳开了他的手。曲剑池只有四只手指,但曲家姊妹二十只手指扳不开的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给他一碰就开。十道手指的红印,深深嵌在狗尾大师的脖于上。他真的是扼杀了自己?曲剑他也不禁觉得脚底下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他大声喝问。“谁杀你的?”狗尾大师已断气,人却还没有全死,他“滋滋格格”的喉咙,在这月夜里听来像被切断了脖干犹未死的雄鸡,令人牙都酸了。狗尾只讲了一个字。他讲完了这个字之后,就倒下去,死了。他一生里最后的一个字是:“鬼!”------温瑞安--英雄好汉--第四章 鬼气霖霖第四章 鬼气霖霖一个有道的高僧,居然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了一个“鬼”字。曲家姊妹等顿时觉得这诡秘的月色里,有说不出的寒意,连桥下流着的,也不知是流水、还是血水?曲剑池皱着眉心,端详狗尾大师,曲家妹妹真不知道她们敬爱的父亲为什么要看死人,死人到底有什么好看,曲剑池抬头,眼睛又发出锋利的剑芒。“狗尾不是给自己扼死的。”往后的话更令曲家姊妹几乎站立不住。“他是被咬死的。”曲剑他用他唯一的拇指指着狗尾大师的咽喉,那里果然有两只淡淡的痕印。牙印。古深禅师点点头道,“他死的时候,血已被吸干。”什么东西会吸血?莫非是……想到这里,曲暮霜呻吟一声,几乎要晕倒,向曲抿描挨靠了过去,身子抖动像大寒夜里没有棉被盖的乞丐,她没有真正地昏过去。回为她怕这一晕要跟她妹妹一起摔到河里去——那个不知流着是水还是血的河里去。她想着的时候,不禁又望了望流水。人就是这样,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好奇,想要看看它,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喜欢去鬼屋、爱听鬼故事的人,莫非也是这种心态?然后曲暮霜就尖叫起来。这一声尖叫,比任何一次都令人骇惊。——因为河里流的确不是水,而是血。血水:月芒映在河上,像自古以来的毒牙一般,阴深而狠毒。河水像躺在月光上。河的颜色似棕色,如果在大自天里,当然是红的,而今给月光一一照,迷雾一罩,似是赭青色。一个令人作呕的颜色。河里是血。不但有血,而且有死人。死人就一具一具,从上游漂来。曲家姊妹快要晕过去了。两个小家碧王、水佩风裳的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曲剑池皱起了眉头,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她们两人不适合在这时候来这地方。她们在未作战前,胆气已被摧毁。没有胆色的决战,岂非必败无疑?曲剑池本就不让她们来的:但他的这两个掌上明珠,执意要到一个地方时,任是谁,也阻拦不住的。所以他只好让她们来了。无论谁都知道——而今让她们两人先行回去,要比带着她们往里边闯,更危险得多了。所以谁也不会叫她们先走。漂来的确是尸首。水是从上向下流的。上流就在前面。前面就是剑庐。剑庐,去,还是不去?听雨楼,现今住的是人,还是鬼,古深大师在算死人。“一、二、三、四……”他算到第“十二”时,便停住了,又隔了好一会,才又有一具尸首漂来。他就数到“十三”。萧水不禁问道:“这些人是谁?”古深苦笑道:“知道了恐怕就不能再往前闯了。”萧秋水还是要问:“为什么?”古深禅师说:“因为没有了勇气。”没有勇气,就等于没有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活着也几乎等于没活。萧秋水想了想,说:“我还是想知道。”他顿了顿,接道:“勇气不是无知的匹夫之勇,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古深点点头,萧秋水的话,他当然听得懂。二十年前他离开少林,无疑也禀着这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古深本就喜欢。古深没说别的话,他只是把名字一个一个地念下去:“武当笑笑真人、昆仑派‘血雁’申由子、掌门‘金臂穿山’童七、莫干山‘九马神将’寅霞生、长老‘雷公’熊熊、‘电母’冒贸、灵台山掌门天斗姥姥、第一高手郑荡天、宝华山掌门‘万佛手’北见天。副掌门‘千佛足’台九公、阳羡铜官山‘可禅隐人’柴鹏、马迹山七十二峰总舵主石翻蝉、雁荡山宗主驾寻幽……”古深禅师一口气说到这里,望定萧秋水,道:“十六大派中,嵩山既倒,恒山已反,点苍被灭,这儿死的高手,等于是把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大门派的主力全消灭了,剩下的只有普陀、华山、天台、泰山四大门派,以及武当、少林二脉,你想想……”古深禅师一字一句道:“要是我们今日不及时制住权力帮,他日武林,将会变成怎么一个样子?”他们沉默,没有说话。曲剑他叹道:“十六大门派,早就应该团结起来,消灭权力帮的了。”古深冷笑,他的笑声不似一个有道高僧,而是像一个快意恩仇的剑客。“人人自保,何以家为?我劝过少林,方丈认为世俗事,管不得,如果各门各派都这样想法,今天……”他用手向溪水一指,悻然道:“便落得此等下场。”杜月山忽道:“普陀九九上人、华山神叟饶瘦般、天台端木有、泰山木归真,我都认得,我劝他们去,”古深禅师道:“他们一定被人说动了,所以才,起来此地……”杜月山尖俏地道:“一起死……”曲剑池道:“能够把他们一十三名镇压江湖的高手全数杀死于此地的势力,单止权力帮,能办得到么?”古深禅师沉吟道:“从前有一个人,可能办得到,那就是燕狂徒。……”而今李沉舟加上赵师容、柳随风,以及‘八大天王’,也可办到无疑……”壮月山点点头道:“权力帮只需把各宗各派的头头杀去,余下来的,就是招揽和包容……”古深禅师道:“这样打击面会缩小,血拼的场面也减低,而权力帮的霸业,会更少阻挠……”萧秋水说:“好毒的权力帮。”曲剑池忽道:“只不过,是什么事情能把七大派的高手都齐集于此,一举歼灭?其他少林、武当、泰山、天台、华山、普陀山六派,又在哪里?”大家都为这问题沉思时,忽听暮霜细细声地问道:“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人杀的?……”曲抿描也鼓着勇气问:“……会不会……会个会是……鬼杀的……?”这种问题,谁能答得出?这时忽然有火光。火光似有点火球,在半空、迷雾中悬动着、游走着。隔着雾中的河水望过去,远处有条白衣长袍的影子,但没有人。宽袍底下像刺破了皮囊,像空气都没有,是空的。没有穿上的衣服,又怎会自己会跑?远处有一种声音,像一只饱魔的恶兽,在磨着利齿,听来却令人牙酸。那对阴阴的青火,巡回、闪动,终于碰上了桥墩,凭着幽异的绿芒,照出了桥头上三个字:“奈何桥”。桥边一个指标,指向雾中,那儿原来是剑庐的所在,现在写上血淋淋二个大字,看似用人血蘸来写的:“丰都城”。萧秋水却笑了。“那儿是我的家。”他缓缓向桥上走去,“谁要在我家扮鬼吓我——”萧秋水从容笑道:“那只有吓着他自己。”他拾级而上。曲抿描抿着嘴,悄悄向她姊姊说:“这人的胆子是不是铁做的?”曲暮霜的眼睛却亮了:“十年前我们认得他的时候,他的气概也是铁镌的。”而今这个铁打一般的人已上了桥。到处都有奇怪的哨声。这种阴异的尖啸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正是小时候老人家告诉你鬼故事中,小孩子听到这种叫声不能往回望的那一类。鬼火也忽东忽西。萧秋水的眼珠也跟着火光转。火光在上,他就看上:火光在下,他就望下。社月山的脸色本也似有些变了,现在忽然笑道:“权力帮中有一个高手,据说是从江西、陕西一带言家僵尸拳中闯出来的人,他却不姓言,姓阴……”曲剑池眼睛盯着那两团阴火接道:“这人就是权力帮‘八大天王’中的‘鬼王’阴公……”杜月山舒然说:“他杀人的法子很多,其中一种,就是用他一双毒蛇般的牙齿,去咬破别人的血管,然后卑鄙如蚊子一样,去吸别人的血。”杜月山一说完,两道阴火,闪电般急打杜月山!杜月山突然出剑。剑身一片空檬,如洒过一场雨。两团火球,被削开两片。但火球又神奇般地炸开来。炸成千百道沾火的碎片。杜月山的双掌双袖,不断飞拨。火的碎片都被拨了出去,其中有几片,落到死人的身上,死人立即全身燃烧起来;其中几块落到水上,整条溪水竟都燃烧起来。火光中,杜月山己惊出一身冷汗。萧秋水却认得这种纵火的手法,他失声叫道:“是火王,不是鬼王!”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谁说的?”那声音是在萧秋水后面说的,嘴里的气几乎已吹到萧秋水的后颈上。萧秋水霍然回身,回头却没有人,身后却来了一道风。一道如同自地狱吹来阴寒的风。就在这时,忽然横来了一道指风。指风如同阳光普照,温煦和暖。指风克住了阴风。来的人是古深。古深另一只手,向萧秋水肩上一搭,疾道:“回去!”——鬼王阴公既来了,萧秋水绝非其之敌。古深禅师反手一带,萧秋水却未被带动。这点连古深都觉得很讶异:——但来不及讶异,萧秋水己返身出掌。萧秋水出掌的刹那,只觉阴影一闪,他的掌就向那阴影拍去。那阴影接过他那一掌,忽然飘过了对岸。然后桥墩中断,轰然一声,全都落到水里去了。萧秋水和古深禅师也双双飘回了岸边。这时他们就听到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很轻,不过咳的人,好像是一面咳,一面还吐着东西,良久,那人阴声细气,还挟着一点点喘息道。“好掌力,好内功。”曲剑池大步踏前,刚才他一直还没有出手,此刻他眯起来的眼睛似已完全出鞘的剑锋:“‘鬼王’阴公?”大火烧亮了一条江。在熊熊的火光中,确有一阴灰灰的“东西”,拿着一张白手巾,在揩抹他的嘴。与其说那是“嘴”,不如说是一张鲜红红的东西,就像溃烂的伤口那儿溢出来一般的东西,但那手中却十分雪白。那“人”吐出来的东西却似熬炖过后的青草药,不过味道恶臭。古深禅师向萧秋水低声道:“你内功好,交手时,不必靠近,以掌力摧之。”萧秋水还来不及点头,只见火光之中,赤炽炽的烧出了一个人。一个光头的发亮的人。萧秋水认识他。这人绝不是什么少林和尚,而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火王”祖金殿。祖金殿冷笑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怎样死的?——”萧秋水他们都没有问。他们都知道“火王”既然先问,便一定会说下去。祖金殿果然说了下去,“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派精英,今日之所以会聚集这里,只为一件事。”“火王”鬼公吃吃笑道:“倒绝不是为救浣花剑派,岳太夫人不在剑庐,也没有落在我们的手里。”祖金殿也嘿嘿笑道:“他们也并非为岳老夫人,只是在她手上,有一令牌,就是‘天下英雄令’。”“火王”祖金殿又嘿嘿干笑两声,接道:“所以他们都赶来,要把这面令牌‘抢救’回去……”萧秋水眼睛亮了。他明白了。岳太夫人就是岳飞的母亲。岳飞的赫赫功业,天下皆知。天下英雄,因受感于岳飞,故十六大门派,以及三十二奇帮杂派,都献血矢誓,奉“天下英雄令”牌于岳飞,愿随时听其调动、驱使。岳飞奇功盖世,由始至终,没有动用“天下英雄令”,他是至孝的人,故把这面令牌,交予义母,以防万一时,义母可用令牌来庇护。岳太夫人秉性刚烈,也没有使用这使天下好汉称臣的令牌,她只潜身于萧家;据她的近身护卫张临意的判断,以浣花剑派的潜力,反而在一般门派之上。可是因为辛虎丘的通风报讯,权力帮知晓了岳老夫人身在剑庐。所以出动那么强的主力攻浣花,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夺得令牌,以及擒住岳太夫人,牵制岳飞。这一小小的令牌,在曾于神前献血宣誓,生死相护的天下英豪来说,却是件强取硬夺也要争回的要命事物。可是现在令脾呢?岳太夫人呢?阵前紧急,狄大将军勇奋杀敌——怎能让岳太夫人生死不知?想到这里,萧秋水心如同那焚烧的江水,沸腾不已!“鬼王”阴公咕咕笑道:“所以嘛,这些所谓武林高手,一个一个,全都死了……”古深禅师冷笑道:“不过你们也没有得到‘天下英雄令’。”“鬼王”阴公道:“哦?”古深禅师道:“若‘天下英雄令’已到手,这些英雄豪杰,便为你们所用,不必尽数杀光……”萧秋水的眼睛也亮了:“你们既未获‘天下英雄令’,就等于说剑庐还有人活着……”——岳大夫人活着,萧家的人便也有可能活着。——可是究竟是谁把岳太夫人手中有“天下英雄令”并避位于浣花剑派消息通知各门各派的呢?——必定有一个可以让各门各派皆为取信的人,透露岳太夫人在剑庐,方能致使各路高手赶来抢救。——权力帮就算夺不到“天下英雄令”,也可在此处守株待兔,歼灭来援的豪杰。——所以攻打浣花剑派只是一个幌子,权力帮之所以花十七天没有攻下剑庐,也只是一个幌子,连让萧秋水等逃出去,好召集天下英雄赶赴,也只是这幌子中的虚招。然后权力帮便在各路英雄赶援浣花剑派时,加紧摧毁浣花的兵力,再张开一面大网,把赶来的人一网打尽。——萧秋水到桂林分局,本来就要通知浣花被围、岳太夫人受困的事,可是萧秋水并没有去成。他阴差阳错,被屈寒山打下山崖,反而遇见梁斗,到了丹霞,转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成都来。——那么是谁通知桂林分局的呢?当然是在漓江上险死还生的唐方那一干弟兄侠士们。——那又是谁通知各门各派来援浣花的呢?“鬼王”阴公的话,等于替萧秋水解决了这心里的疑问:“你二哥萧开雁,替我们找齐了十四大门派的人,孟相逢、邓玉平等,又替我们找来了少林、武当,加上你们这一班人,倒省得我们一座又一座山头,一处又一处帮派,分头去打……”萧秋水目瞳收缩,道:“我二哥呢?”“鬼王”阴笑道:“你问他么?”他用手指了指,正是“丰都城”三个字。萧秋水怒意顿生,叱道,“我大哥呢?!”“鬼王”暴笑如夜枭。萧秋水双拳紧握,正要走过去。古深禅师低声地道:“单凭“鬼王’和‘火王’,还杀不了九派十五大高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必定有更大的实力隐伏。”曲剑他也疾道,“还有四派高手不在此地,嵩山少林和武当实力未至,我们要留得青山在……”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忽然奇异地歪曲了。这种歪曲,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曲剑他站在曲家姊妹的身后,为的是替这两个涉世未深女孩子断后。萧秋水、古深大师站在桥墩处,杜月山心急,也紧贴他们身后。雾很浓,仿佛还有一种淡淡的死气。萧秋水等所站之处较高,从上面看下来,曲剑池的脸色在雾色中变得无限的幽诡、可怕,更可怖的是曲剑池本身似不知道。当他知道时,喉管里已发不出声音了。他倒了下去。古深喝道,“毒雾!过河!”他僧袍翻飞,双掌飞旋,当先提气,飞跃浣花溪!萧秋水闪电般抄起曲暮霜,杜月山迅速抓起曲抿描,也飞渡河水。古深禅师是要开路,他知道“火王”与“鬼王”必然不会放过这攻击的好机会。“火王”和“鬼王”果然不放过。这场战役快、而短促,当杜月山和萧秋水救得曲家姊妹到岸时,古深大师的生命,已离开了他的躯壳。古深大师幼年在少林学艺,成年之后,自创“仙人指”,他初出少林的时候,达摩堂、戒律院、木人巷、三十六房的人,都拦他不住,内功修为,已是一绝。他飞过对岸时,特别注意的是“鬼王”。他跟“鬼王”对过一掌,“鬼王”阴柔彻骨的“寒冰掌”恰好就是他“仙人指”的克星。但他的“仙人指”也正好可以罩得住“寒冰掌”。所谓“道长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于谁高谁低的问题。他决定先硬拼“鬼王”一双掌刀,再硬闯“火王”的火攻,等到杜月山和萧秋水一到,局面至少可以稳下来。至于这边的布满剧毒,是稍留不得的。他飞过来时,果然与“鬼王”对了一掌。这一掌不分胜负。但他人在半空,无处着力,便吃了亏。“火王”的火,却不是向他打来。那火团卷向杜月山,古深大师却藉“鬼王”的掌力,扑了过去,双袖一卷,把火团一送,卷飞到对岸去。然后他再提一口气,身形忽然一摆,像鱼在激流中一摆尾,又游到另一个方向一般,连他自己都对这一招轻身功夫很满意。就在这时,忽然剑光一闪。他没有料到此时有剑,而且是如此快剑!如此厉剑!萧秋水等脚尖沾地,即回头看:这时古深大师已变成了两片——被一剑劈开的两片,仍带着血、肠、脏……飞落到彼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