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听了这话,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双手停下来。他不出声,把洗净的鸡胸肉放进电锅。 那边,咏恩冲了热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当眼之处。 “我走了。” “谢谢你,咏恩。” “客气什么。” 她还买了一盒巧克力,打开,自己吃一颗,然后开门离去。留下黄江安一个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发呆。 不久,他发觉双手冰冷,才去开暖气。 他冲了咖啡,吃颗糖,喃喃说:“春季快快来。” 遂心的电话录音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动,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声音:“遂心,你在什么地方?我正开会,担心你下落。” 刚才传呼机响的时候,他也正在开会,即不顾一切,放下公务赶到她身边…… 他的手渐渐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进房视察,遂心脸色转红,他略为放心。 照说,这时他可以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对同事,照应该适可而止。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走到她的书房参观。 “真整齐。”他喃喃自语,“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内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电脑前,秘密,都藏这里头吗? 喜欢一个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个呵欠,把外套脱下,躺在长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盖身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机会休息,再好没有,转一个身,陪主人憩睡。 黄江安平日极少做梦,今次却老是隐约地看见一个少女在门缝向他张望,他有点心惊。 谁?想起身探视,却浑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睛,莫非是遂心醒来了?不不,遂心没有那么娇俏。 那么,她会是谁呢? 太累了,黄江安管不了那么多,他熟睡了两个多小时。蓦然醒来,天色漆黑,他连忙开灯,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摇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匀,他在电话里与医生谈了几句。 “要不要叫醒她,会不会睡过头?” “相信我,睡眠可医百病。” “肚子会饿吗?没有力气怎么办?” “饿了自然会醒,你不用担心。” 他挂上电话,揉揉双眼,他的肚子倒饿了,吃碗鸡粥,开了电视看新闻。 他本来想看新闻,不料却扭到家庭节目台,正播放婚礼。 黄一向对繁文缛节嗤之以鼻,想他结婚已经难,叫他穿礼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换指环了,新郎准备好爱的宣言当众朗诵,多么庸俗,但是却温馨到极点。 黄江安嘴角带着微笑,他忽然听见房内传出遂心呻吟的声音。 她做噩梦,辗转反侧,一额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说话。遂心,我在这里。” 遂心醒,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半晌才知噩梦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湿,手足乏力。 他取来热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黄,真对不起,多次打扰你,幸亏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将我砍杀。” 黄不出声,一匙匙喂她吃完鸡粥,又帮她量度热度。 “阿黄,实在不敢当。” “你不必急急赶我走,我自愿留下。” “那么,你看电视听音乐吧,我去沐个浴。” 她浑身汗污,自觉身有异味。 黄江安微笑,“一个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为流浪汉了。” 遂心点点头,先是皮肤粗糙结痂,然后头发打结纠缠污秽落下,再轮到牙齿脱落,接着,一个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这里等你。” 遂心抗议:“喂,这样不等于偷窥出浴吗?” “你放心,我不是从未看过女性沐浴的十六岁少年,我只是怕你晕倒。” 遂心拉拢浴廉,静静洗头沐浴。 黄江安只闻到一阵青柠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丝遐想。 他看过许多电影,这种时刻,男主角会趁势扑进浴室,紧紧拥抱女角…… 他苦笑,编剧只为饱观众眼福,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不会那样做。 遂心穿着浴袍出来,一身蒸气及芬芳。 “再世为人。”她说。 他也时时有这种感觉,为着棘手案件两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转来了。 遂心全身裹着白毛巾坐在他对面。 “去,去换衣服。”黄江安说。 遂心却说:“你看,洗澡是何等复杂的一件事:冷热水、肥皂、洗头水、完了用过的毛巾,换下脏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洁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着总得服侍肉身。”黄江安说。 “佛家说是臭皮囊,真的没错。” 她把话题扯得那么远,可见心情已经不坏。 但是遂心忽然说:“周妙宜再也不必忙这些琐事,你说是否值得羡慕?” 黄江安震惊,“遂心……” “不过,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着的样子。”她叹口气站起来。 黄的一颗心总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听到活人发出厌世论调。 遂心换过衣裤,仍然躺到床上。 “来,头发湿漉漉会头痛,我帮你吹干。” 遂心坐起来。 他找到吹风筒,帮她梳理头发。 遂心说:“你好像很会做家务。”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同事们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发我们上进,乌云一定镶有银边。” “阿黄,你天性乐观。” 他笑:“我还有许多优点,有待你发掘。” 他帮她梳通头发,辫成一条辫子。 这时,遂心抬起头来,她的脸,只比巴掌大一点点。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学时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时,什么都觉得好吃,买一瓶廉价契安蒂白酒,一整个面包,半磅牛油,就那样当晚饭吃光,现在,胃口尽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点点头。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个地区,同一间警署,同一个上司,你的案还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书工作。” “那是被贬,是种惩罚。” “你又找到什么新线索?” 遂心脸上露出犹有余悸的样子来。 “遂心,慢慢告诉我。” “黄,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遗书。” 他惊呼,“那是警方的证据,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黄,事情是这样的……” 遂心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把整个过程说出来。 黄江安一边听一边做记录,胆识过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伙计去收集证据。” “黄,那段动画已经消失在空气□。” 黄江安发呆。 但是他仍然拨电话到警署吩咐手下办事。一点旧一点新--九九 黄说:“他应是最后与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说:“最初……最后。” 黄江安忽然说:“我有一个漂亮能干的表姊,自费留学,读完法律回来,十年间成立一间成功律师行,在业内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这样介绍她:‘我的小姑,年轻时男朋友可多着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黄江安冲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还没想到其中原委,“咄,关你什么事,你怎会无故发抖?” “遂心,说了这么久,你还不明白。”黄江安说。 “明白什么?” “遂心,我的条件尚可,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们可以组织温馨家庭。” 遂心忽然听到许多“你”、“我”,然后是“我们”,她不禁发呆。 “大可生育两个孩子,下半生忙得团团转,找学校、教功课、带他们上音乐课、学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乐园暴晒……时间全被剥削光光,全无烦恼,你说好不好?” 遂心骇笑。 “遂心,我对生活毫无憧憬,是个最最脚踏实地的男人,但是,我会负责,我懂烹饪,愿意下班后兼做清洁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奶。” 遂心看着他微笑,“阿黄,我爱你。” “不不不,不是这种老友对老友的爱。” 遂心说:“有什么分别?枪弹向你射来,我绝对会飞身替你挡却。” “不不不,不是伙计与伙计之间的爱护。” 遂心轻轻摇头。黄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个人,叫你紧紧抱住,落下快乐眼泪,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说:“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只木筏的甲板上,鹅毛大雪飘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围漆黑一片,时空完全消失…… 黄江安却这样说:“遂心,那种感觉不会长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扑火的飞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恶例,遂心,你是坚强的警务人员,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着魅?” 他声音充满焦虑。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动你?” “黄,我不甘心那样平庸的生活,虽然其中也有喜乐,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张罗丈夫与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里牛奶还剩多少,卫生纸用完没有,小同学生日会买什么礼物──我不想做这些琐事。” “但是生活本来如此,家庭才是避难所,越出界限,便为魔怪所乘。” 遂心看着他笑。 电话响了,找黄督察。 他去接听,与手下说了几句。 “已找到胡子均问话,他烂醉如泥,须劳驾医生替他注射,伙计说:身分证上他刚刚二十岁。”黄江安十分困惑,“这样年轻,不是应该在读预科?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间百余员工的电脑动画公司?” “他确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说些什么。” 遂心说:“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应你,我只在玻璃外聆听,决不出声。” 黄江安只得点点头。 他们赶回警署,叶咏恩迎出来,“两位督察,请到这边坐。” 隔着单方向玻璃,他们看见胡子均已经坐在椅子上接受问话。 胡子均并无律师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纹着一只正在咆吼的豹子头。 他满脸胡须,头发蓬松,像个流浪汉,但是因为五官长得漂亮,一身锻炼过的肌肉,一点也不觉潦倒难看。 黄江安隔□玻璃发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长得端正,可是比起这位小生的飞扬英俊,真还差一大截。他轻轻叹口气,“自叹弗如。” “上帝待有些人,的确特别恩宠,一票中,才貌兼得,不必苦干流汗。” 只听得警员问他:“你最后见周妙宜,是什么时候?”遂心也问过这个问题。 “我查过记录,是本年九月十一日。” “这可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她二十岁生日。”胡子均声音低哑。 “你们谈到什么?” “她希望我改变生活方式,安顿下来,组织家庭。” “你怎么答?” “我很坦白告诉她,这件事全无可能,我二十年之内绝不考虑结婚,我住在公司内,我热爱工作,一周工作百多小时,那里才是我的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叫我改变生活方式。” “她听了怎么说?” “她劝我试一试,我拒绝,我不想给她任何幻觉。” “纯粹因为工作?” “她的精神渐渐恍惚,骚扰同事工作,我请求她不要再到公司来,她不是我的理想女伴。” “她反应可算激烈?” “没有,她呆想一会,答应分手。” “这件事可有人证?” “全公司都知道,我没有秘密,同事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全部是女性?”连警员都羡慕。 “正确。” 警员好奇,“为什么?” “我们聘请员工,要求原创力、细心、耐性,符合规格的偏偏全是女性。” “公司创办已经三年?” “是,由家母借出三十万元协助成立,今日市值亿元。” “你并无读毕中学?” “我的兴趣不在解剖青蛙及滚轴溜冰,我知道我损失了很多,但是并不后悔。” “你嗜酒?” “不,这次喝醉是意外。” “多谢你合作。” 他忽然问:“请问我可以见一见关遂心督察吗?”遂心站起来,被黄江安按住。 警员说:“关督察休假,而且她不负责这件案子。” 胡子均用手捧住头,呜咽一声。 警员问他俩:“还有什么问题?” 黄江安问遂心:“你说呢,我们可否起诉胡子均刑事疏忽导致他人死亡?” 遂心轻轻答:“他还未满二十一岁,不羁、疯狂,他没有欺骗任何人,接近他的异性应当知道处境。” 黄叹口气,“原来你是知道的。” 遂心知道他在挪揄她。 只见胡子均伏在桌子上,不愿抬起头来。 遂心缓缓说:“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他也会老,保不定渐渐潦倒,他总有一日会想起太过天真的她是那般爱他。” 黄江安对伙计低声说了几句话。 接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进房间去。 “胡子均的律师到了。” 他用的人是全女班,律师也不例外,秀丽的她像个大姐姐似蹲下来,爱怜地在他身边说话。 他没有反应,她轻抚他的头发。 黄江安艳羡,“这小子有一套,女子母性伟大。” 遂心不出声,也许,只是薪酬优厚。 律师这样说:“子均,我们回去吧。” 胡子均抬起头来,双目通红,充满悔意。 黄江安轻轻问;“上天会惩罚他吗?” 遂心肯定答:“会,以后他的生活如往下坡路走,他会想起过去的荣光;那自然包括周妙宜在内。” 律师低声安慰胡子均。 “黄督察,看。” 助手进来,放下一叠图画。 黄江安噫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