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士顺手取过一把剪刀,在长桌上画来画去,嘴边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针被剪刀尖的摄石摄住带上来。 石女士笑说:“一听见有人做媒,针就急急跑出来,百试百灵。” 她比她的真实年岁老大,仿佛已经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还做针线?” “眼睛不灵,只能打毛线。” “看电视可行?” “可以听到剧情。” 女佣切开水果捧上来,叮嘱说:“妙宜你多来看石姨。” “你大半年没来了,可是学业比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点不生气。 石姨容貌娟秀,头发衣着都十分整齐。 她与世隔绝,她还未知道周妙宜的命运。 遂心默不作声。 “呵,这桃子香极了。” 遂心说:“石姨多吃点。” 刹那间,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楼,窗外平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儿童正在嬉戏,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这间公寓里的时间空间同外头不一样。 石姨忽然说:“从前姐妹闺中,有一个叫香桃。” 遂心耐心点点头。 石姨没有将来,脑海里只有过去回忆。 “你母亲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儿以及榴连。” “一篮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爱什么?” “石榴,”这是真心话,“真美,嫣红宝石似透明一颗颗,清香甜美,只带一丝涩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讨石姨欢心。” 遂心几乎忘记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来。 “那年,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夜总会卖香烟、推销啤酒、拍照……穷家女其实很窘,但居然也有欢笑。” 遂心说:“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们养活自己就够,她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说。 “不,那时你叫吴妙宜。” “父亲是谁?” “荔枝从来不说,记得吗,你由我们各人带大,直至她遇见周新民,阿周对你俩真好,荔枝从此再世为人,海阔天空。” 石姨说话腔调有点像广播剧,韵味十足。 “荔枝也没忘了我们,时时有照顾,开一家花店,叫我们过去帮忙,众女当中最凉薄是萍儿,专讲是非,后来去了南洋,据说是马来西亚,再无影踪。”石姨说 遂心微笑,“也许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俩愈谈愈投契。 女佣说:“妙宜,留下来吃碗鲍鱼鸡粥。” 那忠仆伸手招呼她。 遂心说:“可要帮忙?” 她走进厨房。 “你石姨患胰脏癌已到末期,你多来探访她。” 遂心至为震惊,不禁落下泪来。 “你别看她会说会笑,医生说随时会去,我曾打电话找你,只是没人接听。” “我换了电话。”遂心把新号码给她。 她捧着粥出去。 石姨说下去:“不知不觉,荔枝辞世已近十载。” 遂心没出声追问。 “她的毛病同我一样,医生说,夜总会空气浑浊,吸多了二手烟,也说不定。” “我以为─”遂心脱口而出。 “你以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一直缠住我追问我真相。” 她缓缓说:“我去探访过她,的确是重病,没有怀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来周妙宜也有疑窦。 “我同她说:‘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辈子’,她总算释然。” 遂心点点头。 “妙宜,读好书找对象,给石姨送喜帖来。” 遂心只是说好。 “我也有点累了,你常来。” 女佣开门送客。 关上门,主仆轻轻对话,语气无限惋惜辛酸。 她们仍然误会遂心是妙宜。 “还一直追问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丝微记忆。” “但那时她到底只得十岁。” “不如将真相告诉她,让她接受事实。” “永不。周新民叮嘱过,如果透露真相,他会收回这间公寓,届时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为她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知道了又如何,心里终身一个疙瘩。” “唉,你说得对。” 主仆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边,遂心走到楼下平台,在小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两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经很久,也不再关心世界如何运作,石姨且病重,她们对周妙宜其实生疏,以致认错了人,但说起往事及荔枝,却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像练习过的台词。 真可疑。 那样的好老人也会藏私,她肯定隐瞒着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卫星电视,她找到北国的气象台,留意天气报告。 漂亮的报幕员说:“隆冬已经来临,全国大部分都大雪纷飞,北边高原及西北地区更加积雪超过三尺……” 呵,儿童可以堆积雪人,自山坡滑下作乐。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情不自禁,按下号码。 电话响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胆怯,她双膝发软,想丢下话筒算数。 就在这时,有人“喂”一声。 遂心心情像一个初中女生,忐忑得结巴,“呃,”她深深吸口气,“好吗?你在做什么?” 对方的语气非常温柔,像是一听便已经知道她是谁,他这样回答:“我在甲板铲雪,如果不把积雪尽快除去,木筏会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来?” “现在就是半夜。” “打扰你了,可是一个人?” “不,她们一共七人,边喝香槟边等我过去。” 遂心笑得弯腰。 他又说:“原来你住在亚热带。” 他看到来电显示,表示讶异。 原来,这女孩是远方来的客人,更加难得。 “SS代表什么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关。” “总算知道了你的真实姓名。” “听到你声音真开心,”遂心舒一口气,“有点后悔没早些联络你。” 他问:“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听了静默了几秒钟,像是深深受到感动,“遂心,我愿意了解你多一点。” “我也是,你在听什么音乐?这几天森逊可有冒着风雪给你送补给品来?整个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户人家?” 他笑了,“多谢你关心。” “走到电脑前去,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遂心按亮了荧屏。 她看到他一脸胡须,“哎哟。”她忍不住叫出来。 “吓到你了。” “月圆之际,会否长出狼牙?” “会,对牢圆月号叫,发出寂寞哀号。”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经考虑过,但是眼见岸上师兄师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时间金钱心血,一失势最终还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见多了,有点恐惧,情愿依然故我。” 遂心会心微笑。 “你对这种选择可有了解?” “许多朋友且为热闹出卖,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样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轻轻摸抚荧屏上他的脸。 “股票上可有收获?” “托赖,过得去。” “今日谈到这里为止。” 他说:“我想念你。” 遂心轻轻说:“我要关上电脑了。” 她伸手按钮,躺到床上,深深叹口气,心底下那股抑郁的盼望仿佛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诉他,她是警务人员,一切因为调查一宗命案而起,结识他是因为怀疑他。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着的几天非常热闹,办公室里喜事连连,两位女同事将举行婚礼,且均大事铺张,绝不吝啬时间、金钱、精力。 一个说:“女方不愿简单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说,做女人,只得这回放肆,弃权则血本无归,一年后怀孕生子,更沦为蓬头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纱。” 遂心不出声。 说得也对,有点辛酸。 “生育过程残忍痛苦,可是你去问亲友,他们都轻描淡写:‘不怕不怕,现今医术昌明’,这又是什么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脚踏在阴界里,一命换一命,所以结婚时,更应纵容一下。” “遂心,你来发表意见。” 遂心摇摇头。 “整个婚筵花费不少,在辉煌酒店的水晶厅举行,服装首饰又一大笔,你说,是否女方勒索。” “嘘,一切费用由女方支付。” “嗄,哟,这又是为什么?” 遂心站起来,想趁着没人发觉,偷偷溜走。 她却被那位用者自付的准新娘拉住,“遂心,帮帮眼,陪我去试礼服。” “你心目中必须先有一个式样,不能见一件试一件。” “为什么不,我只得今次的机会罢了!” 遂心叹口气,“我只有一小时。” 那是一家著名的礼服公司,每件白缎礼服都是她们一个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赏。 店员挑了五个款式出来,一袭象牙白无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犹豫地伸过手去触摸了一下衣料。 身后有一把殷勤的声音说:“要不要试一试?六号,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内经理。 遂心说:“我没有预约。” “不要紧,我们有空。” 遂心摇头,“下次再说吧。” “那么,请自由参观。”她识趣地退出去。 这时,有人捧了首饰过去给准新娘挑选。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结婚。 她约了什么人? 为什么查到今天还茫无头绪? 遂心发觉她没有用心查案,怎么跑到礼服店来了,这里何来有什么线索? 新娘走出来,“遂心,看。” 啊,像安琪儿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娇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丝微笑。 新娘知道这已是最高赞赏。 “遂心,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请把你戴着的蓝石耳环借我,那么新旧借蓝全体齐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环除下给她。 她配上耳环,助手取来洁白面纱,替她罩上。 新娘喜悦的说:“就是这一套。” “腰身也许需改一改。” “不用,松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啬,签下银码。 遂心看着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乐需自己寻找,别管别人怎样想。 “来,我们去挑鞋子。”女同事说。 遂心说:“对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终于脱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结婚,一定会静静签名了事,她没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礼如期举行。 在教堂里,遂心看见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缎裙,啊,她改变了心意,这一件窄身露背,显出成熟风韵。 真的,如果不能换人,换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观礼的来宾一样,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过遂心身边,伸手摸了摸耳环,向遂心眨眨眼道谢。 遂心已决定把这副矢车菊蓝的宝石耳环送给她。 这时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们年轻时看上去都不错,一到中年,毛病全体显露:泰半脱发、肥胖,但不懂得照顾自己生活起居,开始多疑、放肆,并且自怜,这时,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经过去,不甘心,企图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数只得三、两年好时光。 其余的岁月,就得竭力背住一头家。 只有今日最高兴最辉煌。 黄江安走过来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么?”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与他们不同。” 阿黄莫名其妙。 新人已经在交换指环。 礼成了,亲友站起来欢呼,一起涌到教堂外花钟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掷向遂心,遂心不想美丽的花球落在地上,顺手接过,马上发觉身边有双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转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轻轻走开。 黄江安跟在她身后。 遂心转过头来,“没有约会?”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点失落。 “案子进行如何?” “伙计得力,已全部侦破。” “我那一件——”遂心无奈。 “那是一宗自杀案。” “但是为什么?”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老是觉得世界处处难为他,今日太阳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动了自毁的念头。” “你不同情弱者。” “你说得对。” 这时,遂心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遂心取出,郑重放到耳边,才听了两句,就说:“我马上来。”一点旧一点新--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