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厌倦了,分手,再上岸。 这时,陈晓诺过来,蹲到她身边。 “可是考虑留下来?” 遂心搓揉他浓密的头发。 她问:“老了怎么办?”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问题一样。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类会老。” 他看着她,这样答:“在这里不远之处,另外有一间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钟可以到达,那里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一日,我去作客,他正为她画像,同我说:‘在我眼中,她永远像我第一天看见她那般年轻。’” 遂心十分震动,“她太幸运了。” “他也幸运。”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闻到烟肉蛋香味。” “我还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锡壶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满,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可以饱到下午。 遂心问:“你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两只狗游泳。”陈晓诺说。 “湖水已结冰!” “不,水温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骇笑。 “我有数千本好书,你若愿意留下,不怕无聊。” 遂心看着他,“于是,日久生情,爱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为爱的缘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别的女子到访,便与人家争风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从此心底有一个疤痕。” “你想得太远太周到了。” “是吗,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结婚?”陈晓诺问。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叹一口气,“这是什么逻辑,因噎废食。” 遂心说:“你家是一间五星酒店。” 他问:“我个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紧紧拥抱。 关遂心不是一个纵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恋他强壮的双臂。 傍晚,水上飞机引擎自远而至。 驾驶员叫出来:“森逊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罗拉。” 陈晓诺叮嘱:“给我电邮。” “我该怎样署名?” 他笑,“随便你。” 遂心上飞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摄船屋,陈晓诺站在甲板上挥手,直至飞机离开视线。 罗拉笑说:“英俊的男人。” 遂心点点头。 回到爱门顿,她向安妮告别,收拾行李。 安妮问:“有无收获?” 遂心答:“有,这次旅程叫我毕生难忘。” “听说鳟鱼见了人,不但不避,且会迎上来。” 遂心问:“有无人找我?” “黄督察很夸张地找过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华裔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从什么地方得来如此观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爱门顿所见,华人太太多数开大车,住豪宅,穿金戴银,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对她们如珠如宝,物质供应源源不绝。” “是吗,真给你这样的表面印象?” “难道不对?” “新一代华裔女性通常经济独立,移民前已有积蓄,她们的物质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赚大钱?” “你所见的,都是过江猛龙,当然不同凡响。”遂心说。 行李收拾妥当,遂心同黄督察通话。 “一切平安。” “找到那个人没有?” “不是他。” “可有证据?” “我带回样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 “遂心,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这个谜团愈走愈深。” “也许,我们走错方向。” “见面再说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梦,重返木筏上,抬起头看满天星斗,忽然之间,所有的星化作雨,纷纷落在她的头上,照亮她的容颜,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起来,遂心恍惚地想与陈晓诺联络,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发出电邮,对方便会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当一个流浪儿吧。 还有,让他以为周妙宜仍然在世,让他错觉有一日她会乘水上飞机再次去探访他。 隔两日,黄江安同她说:“自从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从接办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损失多少。” 黄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点头,“你说得对。” 她不想与这名个性一板一眼的警务人员有任何坳撬,社会的确需要他那样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声音软化,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这时,巢剑飞进来,“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吗?” 遂心答:“在家无事,闷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礼拜,你去一去。” 黄江安抗议:“她已不办此案。” 巢剑飞看牢遂心,“你怎么说?” 遂心笑,“我与阿黄一起去。” “阿黄手上至少有三宗谋杀案,忙得喘气,你一个去得了。” 遂心换上黑色套装,静静坐在小小礼堂最后一排。 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迟。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结黑色领带,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整个人洋溢着哀伤,一声不响。 牧师叫大家一起祷告的时候,他也闭目默祷。 这是谁,为什么比别人都伤心? 散会了。 只见周太太过去轻轻与他说话。 遂心暗暗留意这个人。 他忽然抬起头来,遂心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他却一迳走过来。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谁。 遂心明白,她愈来愈像周妙宜了,连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怅惘。 遂心无奈。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周新民太太却过来说:“呵,关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义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应该这样伤心吗?当然不,这内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来,看牢他。 他像是有点混淆,不声不响站到一边。 周太太客套:“关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遂心轻轻问:“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辞。 遂心的手提电话响,她走到一边去听。 “遂心吗,阿黄。” “你明知在追思礼拜上电话声响起来是多么可憎。” “遂心,报告结果出来,真确与那人无关。”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别的蛛丝马迹?” “周新民避而不见。” “他的确有生意要谈。”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进口日本制车呔。” “不是火石牌吧,该厂因车呔表层脱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关天,大量回收赔偿,厂方将近关闭。” “不,是桥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牵连,只得十万火急开会找对策。” “你跟得很贴。” “咦,上头找我。”他挂断电话。 遂心这时听见周太太说:“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这是在说她吗?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见的姓氏。” 他也说:“我没碰见过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读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吗,‘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佑点头,“由你读出来,特别动听。” “辛先生,请问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职业。” “让我也来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说。 辛佑摇摇头。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结识一个写作人,了解创作的神秘过程。 “再碰一次机会,你是电脑专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张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医生。” 周太太走过来,“你们在谈什么,辛佑,车子在等,关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车,不用客气。” 遂心告辞。 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看见在爱门顿带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没有打开它,也不打算把脏衣拿出来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忆。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处走一回,又轻轻放下它。 从飞机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经用银相架镶起来,放在书桌上,她不自觉,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过的事。 遂心叹一口气,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决定去探访心理医生。 她与看护预约时间。 “我很急想找医生谈谈。” 看护说:“那么,明日下午六时吧。” “这么晚,天都黑了。”口气像足心理病人。 看护笑,“我们只得这个钟数,要不,下个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无找舅舅申诉过烦恼。 她准时上门去。 辛佑看见她,似没有太大意外。 他请她在贵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无奈的玉手,十分踌躇,不敢伸出来,又不甘心缩回去。 遂心认得这只香水,叫“我会回来”。 辛佑轻轻坐下,问:“你心中有疑难?” “是,我想看心理医生已经很久。” “有关工作压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压力,有首民歌,一开头便这样唱: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十分悲切,永受牵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会儿,才点明她:“你是现代女性。” “是,我们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么说来,是我个性自我压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个强壮的异性来释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那你渴望什么?”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个灵欲合一的理想伴侣。” 她为自己的声音中强烈的渴望吃惊。 可是,说出来了,心里又像得到发泄。 还好,这个陌生人是个心理医生。 遂心转过头去,看见辛佑在专心聆听。 遂心轻轻叹口气,没有对象可以诉说心事,只得花昂贵的费用,叫专家坐着听。 遂心轻轻问:“妙宜来过吗?” “如果她来过诊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况。”辛佑说。 看,还有一个好处,专家守秘,没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们有犯罪纪录,你会怎样?” 他笑笑,不答。 遂心说:“像听告戒的神父,这种秘密守在心里,真怕会化为肿瘤。” 辛佑说:“我有一个朋友,人家一说:‘告诉你这个秘密……’他就摆动双手,‘我嘴疏,千万别告诉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请问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辛玫丽。” 遂心赞说:“漂亮的人,美丽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遂心,是从心所愿的意思。” “华人总觉得一切发自心房,其实心脏功用止于循环血液,情绪由脑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样清楚,不失为一名警务人员。”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过诊所吧。” “来过。”他作出让步。 “她说过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医生,她向你倾诉的内容,如果可以导致警方怀疑别有内情,请勿隐瞒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候诊室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