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低了。 "现在起来了。"我说。 美宁又翻了一个身,我想这家伙已经醒了,不过她装睡着,这使我狼狈,连说话也不敢说。 "你现在能出来?"他说,"我在门口等你。 "干么?" "我想见你。" 我偷着一下美宁。"好。二十分钟。"我挂上了电话。 美宁"骨碌"地起了床,眼睛睁得老大。"好好,"她嚷,"总算碰到一个识货人物了,可惜你每个男朋友开头的时候都对你不错,但后来呢?" 我脱了睡衣,我笑,"不能怪他们吧?后来我自己得负责任。"我换上了衣服。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有了老婆还勾引别的女孩子。" "算了,我是什么善男善女,还给他勾引呢。"我说。 "当然,他一上来,告诉你:我给了婚的。你曾被警告,一切后果,皆由你自己负责,现在一字不提老婆子女,说不定还来几句'我老婆不了解我',这是公式,谢,聪明如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 我还是笑。"你以为我看不出?" "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清醒而堕落的人!" "你现在可看见了?我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我说。 "你为什么要被他利用?"美宁大叫。 "我没有被利用!"我也大声叫,"美宁,我在利用他!" "快滚下楼去!"她说,"我今天不要见你!" 美宁用被子蒙起了头,真的生气了。我呆了一呆,我缓缓的打开了房门,缓缓的走下楼梯。如果我不认得隔壁这个男人,生活是否会好过一点呢? 我不知道,我有点糊涂。 我在楼下看到了美宁的哥哥。 我向他点点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向我笑,站起来,他说:"出去?" "是的。"我说。 他说:"我不知道你另外有朋友在这里,我与美宁安排了一大串节目呢。" 我有点惭愧,我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但是他还这么热诚。他是个老实人。美宁说得对,嫁这种人是不会后悔的,他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假的真话,没有真的假话,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乏味到这种程度,我对他有歉意,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我坐了下来,与他聊了几句。我问:"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切游客该去的地方。"他有点兴奋。 "谢谢。明天我与美宁说一下,如果天气好,说不定可以真的走一走。"我勉强的说。 "这样好极了,这样我们才算尽了地主之谊,是不是?" "是的,"我说,"太感激你了,我今天回来,再跟美宁商量,好不好?" "好的。"他已经很开心了。 我站起来,说:"有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他说:"玩高兴一点。" 我垂下了头,他倒是真不自私,真大方的一个男人。 "谢谢你。" 美宁的哥哥站起来送我。"你看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实在应该快乐一点,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担心什么呢?我觉得你很不振作。"他笑笑,"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但是你要什么,一定可以得到,积极一点。" 我听得呆了,我没想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俗的人,但是他的语气是这么诚恳。 我低下了头半晌,太久没听到这样的语气了。 我转过头,拉开了大门。 (十三) 沈钧的跑车在门外等我,他已经等得有点烦了,皱着眉头。我微笑,他皱起眉头,都是很好看的,他有这种本事,我向他走去。 "怎么?叫你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但是为什么一次比一次迟?"他问。 我默默一笑。"你不太容忍迟到的女人?" 他笑了。"有次我太太迟到,给我骂了半死。" "你这么说,算是对我好?"我看着他。 他也朝我看看,不出声,把车于开走了。 "上什么地方去?" "与你在一起。"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 "与你在一起,不管到哪里去。"他答。 我心里知道,我又有另外一个二十四小时打发掉了。 "与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开心。" 我说:"当然开心,因为不开心,我不会与你出来。" "很好的答案,其实我们都是为自己。"他说。 我的心一寒,但是谁能说他错了呢? 隔了一会儿我说;"也不一定,你一定爱你的妻子,一个家庭是不同的。" 他问:"你呢?你可想过要一个家庭?" "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想。"我说,"家庭与爱情没有太多的关系。" "我倒爱我的家庭。"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十分明白,只是他不用说出来,我用冷淡的声音答:"我知道,我没有说你不爱家庭。"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又没有破坏他家庭的意思,我只想消耗一下时间而已。 "今天你笑得比较少。"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让我看下山去。 "这里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他问。 是的,山是不错,树也不错,风景极美。比山水画好多了。真的景色,是流动的。 但是我忽然发觉坐在我旁边的人很俗。为什么提及他的家庭?我发觉我有点妒忌,因为我没有家庭。 我开口,我倚在窗框上对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以为我会嫁给他。" 他有点惊异。"后来呢?"他问。 "不知道,吹了。"我说:"这种事情老是这样的。" "放弃你这样的女孩子?有点傻,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追求你。"他说。 又一次他说得很认真,我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满足,至少有人会这么说,我满足了,女人是这样的,明明晓得不是什么真话,还是愿意听。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问。 我点点头:"非常。" 他的白衬衫有一点点的浅蓝花,他坐得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我转过头来,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须根。这是一个新的男人。借着他可以忘记另外一个。这等于饮鸩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说:"一个男人,要这么漂亮的嘴唇干什么?" 他笑。他趋向前来吻了我的额角一下。 我很平静。 这是快乐的一刻,我不知道我会快乐多久,但快乐就是快乐,我必须要记得这一点。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爱上他。我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温暖。我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还是没有转身过来。我心里觉得滑稽。 他爱他的家庭,他说。他这样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还说他爱他的家庭。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爱,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 他只是爱他自己而已。 然而谁不是呢? 我与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取悦了我,与我排解了时间。我并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他的口气呵在我的颈上。 他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远像镜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后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紧,我心里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拥抱住他,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有一刹那的安全感。然后我苦笑了。 "你的头发很香。"他说。 "我刚洗了头,我每天洗头的。"我轻轻的说。 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一样。 我抬头,笑了。 "你笑起来像孩子。"他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我一怔。 "我爱你。"他侧头,很轻松的说。 "你爱得太多。"我诋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脸。"我们回家去吧。" "家?"我问。 "是,我的家。"他开动了车子。"拿一支给我,烟在后座。点着了递过来。" 他这样的命令我。我笑了出来。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没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烟,替他点着了,递给他,他有一个极漂亮的打火机。 "你不会抽烟。"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点。"我不在乎。 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我甚至什么都不争取,我只是等着命运怎样安排我。他说我年轻,我的确是年轻,但看一个人,不是看岁数,看一个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并不年轻。 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推开矮矮的白栅,走过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又微笑,他说:"你不会后悔?" 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