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有些愧疚地说:“作为女儿,我还不如你更了解我妈妈,我真觉得自己很不称职。” “别这么说,正因为你是她女儿,所以有些东西,她是一直瞒着你的,明白吗?” “也许吧,我知道我妈妈忍受的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白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轻声地说:“告诉你,前几天曾经有人来看过你妈妈。” “谁?”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颤,会是谁呢?平时只有她和文好古会来,家里也已经没有其他的亲戚了,而文好古也已经死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龄和你相仿,也和你一样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皮肤很白。尤其是那双眼睛非常特别,那天下午当我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的瞬间竟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她是来找你妈妈的,是我把她领到了你妈妈跟前,当时很奇怪,你妈妈看到她以后,就一下子愣住了,盯着那女孩的脸看了半天,你妈妈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白璧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礼貌,但她的心里已经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你的表姐妹,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白璧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诗人继续说:“不过你妈妈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实在是奇怪。后来,那女孩就坐在你妈妈身边开始说话了。”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女诗人摇了摇头说:“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会在旁边偷听的。所以,当你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说话,我就远远地走开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那个女孩离开了小花园,从大门口走了出去。后来,我又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发病的样子,我想也许那女孩对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话,让你妈妈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了。于是我就带着她回到了病房,让她睡觉了。没想到,到了今天清晨查房的时候,却发现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着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药。” “就这些吗?我妈妈没有说过些别的话吗?”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看你妈妈好像一直在等候着那女孩的来临。白璧,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白璧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清理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母亲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而已。她带走了这些衣服,放在一个袋袋里,准备回去以后把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国里给母亲使用。 忽然女诗人说:“白璧,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完,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没有拆开过,能够从外面摸出信封里面放着的几张信纸。信封是白色的,但已经泛黄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来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写着几个钢笔字——吾儿白璧亲启。 那是父亲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父亲的笔迹,绝对不会有错的,父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亲写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特别,不会有人模仿的。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但信封上没有留下写信人的落款。 女诗人轻声地说:“白璧,好几年前,你妈妈就把这封信委托给我保管,她说,当到她去世以后,就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当然也包括你。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信交给你,请你收好。” 白璧明白,这是父亲在许多年前就已写下的信,一直被母亲保存着,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溅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仰起头抹了抹眼泪,然后硬挤出了一丝笑容对女诗人说:“太麻烦你了,下回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然后她低下身子给女诗人鞠了个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带着母亲留下的衣服离开了这里。撑着伞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这冰凉的雨中建筑,心里忽然觉得越来越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第十一章第一节 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已经是晚上了,从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笼罩在烟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蒙上了面纱的女子。白璧静静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信封的一刹,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从信封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像打开一只魔瓶,全都释放了出来,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看不出,可以想见十多年来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几张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而且还按照顺序编了号。不过,这些纸张看起来颇不一样,开头与结尾的几张都是正规的信纸,而当中的十来张好像都是笔记本的纸页。 白璧从开头的第一张读了起来,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白璧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永远离 开你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要把事实 的真相告诉你的。但是,请原谅我和你妈妈,我们不愿意 面对你知道真相以后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妈妈都离开人世以后,你才能看到这封信,请原谅我们。 我的宝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经熟睡了。你现在睡得是如此的深,无法知道爸爸现在内心的痛苦。 爸爸看着你的脸,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幸福而平安。 现在,我面对着这张白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往事历历在目,我却难以再还原成文字。我只能又翻出当年的日记本,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当年我的几段日记,夹在这信里,可以让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将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当你看着这些当年最原始的记录,就等于见到了爸爸真实的心。 这是信的第一页,白璧默默地看着这些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仿佛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讲述着他的心里话。现在,时间已经无效了,她觉得父亲已经超越了时间,因为父爱无价。翻过这一页,第二页就是那种笔记本的纸页,看上去要比第一页更旧更古老。第二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气:晴气温:22到19摄氏度地点:罗布泊 今天上午,我们考察了一个古代遗址群,这个古代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边,河床两岸有高地,沿高地分布着残存的房屋遗迹,同时发现数排高大的胡杨木,但已经枯死。在沙中发现少部分的陶器,同时还有被挖掘的迹象,考古队长指出当年斯坦因曾在这里挖掘过,窃走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物。尽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惊。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沙漠中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的奇观——海市蜃楼的背景是一片绿洲,有碧绿的树木和流水,在荒漠中非常显眼,在一片绿洲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头乌黑的发辫,白白的皮肤,奇妙的眼睛,总之是美丽无比。但很快,海市蜃楼的景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们的午饭是在遗址边吃的,吃完以后,我们返回大本营。但是我们的车子坏了,队长决定骑骆驼返回大本营。我也在同事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峰骆驼。我们在荒漠中骑着骆驼旅行着,看上去就像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上的贩卖丝绸的商队。我们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变,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们袭击过来,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让我们碰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用纱布蒙起了脸,但是沙粒还是不断地往我们的口鼻里钻,沙子几乎掩盖了骆驼的蹄子,风让我几乎从驼峰间摔了下来。忽然,我胯下的骆驼嘶鸣了起来,它似乎也被这沙暴吓坏了,这是非常罕见的,骆驼是从不惧怕沙暴的,当骆驼都被沙暴吓坏的时候可见情况之糟糕。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对骑骆驼一无所知,反正骆驼带着我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们也一个个自身难保地在风沙中颤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骆驼带着我狂奔。我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在剧烈颠簸的驼峰间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继续,从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只感到身下的骆驼不停地在跑着,而且与大部队的方向越来越远。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起来的速度不亚于骏马,这让我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驼也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沙暴已经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荒原、沙暴和不驯服的骆驼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惧的是——孤独。我孤身一人处于广阔无边的荒原中,没有一个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许已在几十公里之外了。骆驼带着我在荒原上游荡着,漫无目的,我发现它其实在原地打圈,居然连它也迷路了。我身上连水都没有,只有一丁点的干粮,包里只有一只已经成为累赘了的照相机。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天色已经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将无情地吞没一切,我趁着夕阳还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我的日记本,在这本子里,我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几十年以后,人们路过这里发现一堆白骨的时候,能够看到我的这本日记,知道我是谁,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可是,我想活,我不愿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回来呢,不,我不能死。 可是,谁又来救我呢? 我依然绝望。 第三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也许比昨天略低地点:罗布泊 我还活着。 当我从罗布泊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骑在骆驼的背上,骆驼正带着我缓缓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浑身上下都几乎已经散了架,而且饥渴难当,只有清晨升起的缓缓的荒原红日洒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了些生气。 但是,我的骆驼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牵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牵着我的骆驼前进的人,从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虽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头乌黑结辫的长发让我确信了她的性别。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手背抓着骆驼的缰绳,她的手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带着骆驼向前走着,在太阳照耀的荒原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我所见的只是海市蜃楼,但这确实是事实。她是谁? 从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当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些天刚学会的几句维吾尔语。虽然我学过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语言,这些语言曾在这块土地上各自流行过许多岁月,但是我却不会说这里目前所说的语言,实在是一种讽刺。我终于想出了一句维吾尔语,那是一句问候语,大意是早上好。我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就像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却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维吾尔妇女下巴圆圆地突起。她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出头,她的一只手依旧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埋藏着的东西让我感到了某种不安,我真没想到在这罗布泊的深处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忽然说话了:“你终于醒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汉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继续说:“你一定迷路了吧,刚才我发现你倒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所以牵着骆驼把你带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谢谢。你家在哪儿?”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什么,但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机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骑在骆驼上,却叫一个年轻的女子为我牵着骆驼,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要跳下来,却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 “你要下来吗?不用了,你一定很累,还是骑在骆驼上吧。”她回过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雅,写成汉字就是马加上王字旁,文雅的雅。你呢?”她边走边说。 玛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写成西语应该是MAJA,好像确实有这个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译成汉字也是这个写法,我顾不得多想,如实地回答她:“你好,玛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队员,昨天我们在进行一次考古发掘以后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队,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来罗布泊挖墓的吧?”她皱起了眉头问我。 “我们是来保护文物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可不是简单的挖墓。”我想纠正她的说法。 “就像许多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欧洲人?”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与斯坦因,也许是当地人流传下来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保护。” 玛雅依旧摇了摇头,但她又笑了笑说:“别说话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轻轻地说:“喝吧。”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这是因为荒漠中的居民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所养成的好客的传统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贵的水,居然可以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喝,也许只有汉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满感激地拧开了水袋的盖子,水袋里的水很满,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润了润我干裂的嘴唇,我原以为这荒漠中的水应该是咸涩的,却没想到这水居然是如此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了,两口已经足够了,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玛雅。 玛雅摇了摇水袋说:“为什么只喝这么一点儿?你需要水。” “不,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后她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骆驼快步前进。她走得很快,双腿迈得步幅也很大,一点都没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觉得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看到绿色了。这颜色让我无端地激动了起来,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骆驼,走到了玛雅的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骑在骆驼上让你牵着走。” 终于,我们走进了那片绿色。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一条沙漠中的大河从这里穿过,滋养了两岸茂盛的胡杨林与红柳,河里甚至还长着许多芦苇,一些鸟类栖息在河边,几只独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边,一点都没有荒原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乡。在绿洲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着几十间泥土和芦苇加上胡杨木组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离,但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却亲密无间,互相间非常友好。当玛雅带着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都拿出了各家的食物来招待我。让饥饿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主食是鱼,副食是一些羊肉干,玛雅说他们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获河里的鱼为生,其次才是养羊。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也许正是因为以鱼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这些人里除了玛雅以外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玛雅更多的时候成了翻译的角色。单看他们的容貌觉得挺像维吾尔族的,但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语言,觉得这语言不像是维吾尔语。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学到过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语言,在心里与他们所说的话对照了起来,果然,有些共通之处。也许他们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系——印欧语系,也就是古楼兰人的种族。那么,也许我所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他们离开了干涸了的罗布泊,迁移到了有水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维吾尔化了。 我向玛雅打听出去的路,我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队中,伙伴们一定都在为我担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们的大本营。玛雅忽然笑着说:“你今晚就要回去吗?那你会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实上,谁也没法离开这里,这个绿洲的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即便有骆驼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茫茫大漠中,骆驼也会迷路,最后会在荒漠中不断地打着圈子,直到渴死,可千万不要动这种念头。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那纯属偶然,你的骆驼在风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会再认识回程的路了。” 我的心里一沉,问她:“那么这条河呢?我如果沿着这条河走呢?” “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后,将随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处,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断流了,这就是这条河的终点。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上游走,将进入寒冷的高原,最后是雪山,那就是阿尔金山,事实上这条河就是由阿尔金上的冰雪融水汇成的。” “你是说,我将永远困死在这里?”我绝望地问。 “不,每年的十月底,离此几十公里的县城都将派出一支骆驼队到每一个偏僻的绿洲里来。他们会带来报纸和邮件,还有一些零售的商品,当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个医生随同前来为我们看病,不过一年也就这一次。尽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写信,不过我们还是很欢迎他们的,每当他们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只有这只骆驼队知道进出我们绿洲的道路,他们会避开沙暴和流沙抵达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十月底骆驼队来了以后跟他们走。” 我低下了头,我必须相信她的话,我不能奢望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会有任何对外通讯的工具,电话或者无线报话机之类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县骆驼队,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虑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们是在半年前结婚的,她一定还在等着我。可现在,我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个多月,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或许他们干脆认为我已经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现在,月亮已经挂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轮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顶上覆盖着干芦苇,这是村里人给我安排的空房子,他们待客的热情使我感动。玛雅为我点起了一根蜡烛,去年骆驼队来这里的时候赠送给村里许多蜡烛,但这里没有人使用。然后她离开了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悸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烛光,记下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白璧看着父亲在1978年9月16日写的日记,心里不知 道是什么滋味,这天的日记很长,足足用了三页纸。接下来已经是第六页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芦苇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是谁给我盖上的呢?如果没有这条毯子,也许我会感冒的。我背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红柳,穿过这片红柳,我见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烟,在晨曦里袅袅而上。有一户村民见到了我,他们把我拉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的热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实在推辞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辞的话他们恐怕会发火的,我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这一顿主要是羊肉,我从没有吃过只有羊肉的早餐,让我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膻味。 吃完了别人家的早餐,我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心中有些空虚。于是我来到河边,看见几个村民已经划着他们的小木舟下河捕鱼了,他们带着鱼叉,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我惊讶在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鱼,其中有的鱼非常大,我这生在江南的人从来都没见过。在河边,我见到了玛雅。她没有穿昨天见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那样式我在乌鲁木齐街头的维吾尔女子身上见过,只是那一身红色很少见。 她对我微笑着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谢我干什么?我问你对这里感觉怎么样?”她又轻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河边,掀起了河面上阵阵涟漪,芦苇也随风摆动,吹动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萍水相逢,你们却对我如此热情,我实在不明白。” “是啊,你们汉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大漠深处的人们的。我们村子很小,不过就是一百多口人而已,整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面孔。如果偶尔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把你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在他们眼中你能带来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说。 “别这么说,你看,这里多好!” 我环视着四周,一片绿色里风儿徐徐吹过,我惬意地舒展着脖子,缓缓地说:“这里确实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不,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围的芦苇和红柳自信地说着。 我点了点,说:“我想去看看绿洲的外面。” “好吧,不过你可别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玛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后的线条,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么本能的冲动啊。 我们穿过茂密的胡杨和红柳,然后是一片灌木丛,一些放牧的村民在这里赶着他们的羊羔。穿过灌木区,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看着这荒原,我轻轻地说:“这里就像是一道国界,把你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没有这荒原,我们也许早就被入侵者毁灭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只知道打鱼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流血和战争,离开了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是无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险恶?难道你知道吗?”我有些疑问。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锐利的光芒,她轻轻地说:“是的,我见过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后,我是我们这里惟一一个曾经走出过荒漠的人。我小的时候,我舅舅带着我跟随着骆驼队走出这片荒漠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当上了干部,我则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在库尔勒读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到了乌鲁木齐读中专,后来我中专还没毕业就回来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其实是在这荒漠的外面度过的。”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那么好。那么,为什么中专没有读完呢?” “因为我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乌鲁木齐。” “为什么呢?你留在乌鲁木齐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为你惋惜。” “前程?我对你所说的前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这里,喜欢这片荒漠,喜欢身后的绿洲和这里的村民。他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就连后来当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后才开始认字的。我想教会这里的孩子读书念字,让他们获得知识,尽管这里一年只能来一次报纸,看不到什么书籍,识字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走出这片荒漠的机会。但是,当他们走出荒漠的时候,还是否能够再回到故乡呢?” 我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包含着矛盾与忧虑,我淡淡地说:“好了,他们会回来的。为什么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时候能够被你发现呢?”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会迷路吗?” “只要不走太远就不会。总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骆驼走得再慢一点,我还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说。此刻阳光正升起在东方,她的脸在阳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为什么不会被晒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仔细地看着她,觉得眼前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绿洲,头顶是纯洁的蓝天,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显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间所能有的,我轻声地赞美着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这一刻的美丽永久地保存下来。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机,对她说:“玛雅,我能给你照个相吗?”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 我先检查了一下我的相机,我一直担心这两天来的颠簸会损害它,不过现在看来还完好无损。我举起了相机,把双镜头对准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玛雅,这个镜头妙极了,我准备取一个半身的侧光,她在镜头里微微地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说不清那算什么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片中。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再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了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天了。我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他们都待我很好,他们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短短的十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一百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我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也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器上发现了汉文和癙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是没有时间,不过有癙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这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但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我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些害怕了,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山谷。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地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二十米左右。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张,随后发现这个山谷里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我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我有了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件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我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真可怕。” “知道吗?我已经骑着骆驼找了你整整一夜了。我真担心你要离开绿洲,最后死在了荒漠里,这样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答应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玛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骆驼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妈妈,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我觉得我就应该生在此地,这里就该是我的家乡,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边说:“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答应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开始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惟有我们两个人的荒原中,这声音似乎传得很远,仿佛在荒漠的另一头也能听到。她也不再说话了,任凭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继续驾驭着骆驼前进,直到我们走进绿洲,在一片胡杨林中缓缓穿行着。 前面的树木茂密了起来,骆驼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同时跳下了骆驼,一块儿掉在河边的苇草堆里。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让我们的身体渐渐地发热发烫,我们没有再站起来,长夜漫漫,这一晚,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玛雅,玛雅。”我在黑暗中呼唤着她,尽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唤着我,她的呼唤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只独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玛雅,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骆驼的面前,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我和她欲望的洪水也终于随着河中微微抖动的波纹而退去了。东方的晨曦即将来临,玛雅和我躺在一堆芦苇丛中,静静地看着绿洲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玛雅,刚才我们做了些什么?”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不安与愧疚,轻轻地问她。 “我们做了男人与女人间最神圣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美丽。 “最神圣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伏羲右手抱住女娲,女娲左手抱住伏羲,两人双目对视深情相望,两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缠绕着。伏羲与女娲,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人们画下他们两人缠绵的图像,把这视为人类的起源。也许,玛雅的眼中,这就是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 玛雅继续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将属于我。”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这里的村民有些不一样吗?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汉人。” “原来你是混血儿。”我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原因,她是一个混血儿,汉人与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的混血儿,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楼兰人的血,也流着汉人的血。所有的混血儿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结合了不同种族的优点,特别是黄种人与白种人的混血儿,楼兰人其实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种雅利安人,也许在汉代,就有过许多像玛雅这样的汉与楼兰的混血儿吧。只不过到今天,玛雅可能是惟一的一个了。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和脸部轮廓确实有些汉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梁则属于罗布人。 她继续说:“二十二年前,有一个汉人突然闯入了这片荒漠,因为断水晕倒在地上,是我的母亲发现了他,并救了他。后来,他就留了下来,他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生下了一个混血儿,那就是我。” “再后来呢?” “我还没出生,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这荒漠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母亲在我出生不久以后也死了,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我的舅舅照顾了我,又带我离开了这里出去读书。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爱上一个突然闯入这片荒原的汉人。现在,这个人就是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在我见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你和我,我们谁都逃不了。” “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可怜吗?” 玛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她把脸靠近了我说:“你会离开我吗?就像我父亲那样,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芦苇丛中。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记本,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1978年10月24日 天气:晴气温: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从9月15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离奇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我已经与这些村民很熟了,他们现在居然把我当作了玛雅的丈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一切都约定俗成。村子里为我和玛雅举行过一个婚礼,我无法抗拒,他们太热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我已经有妻子的事告诉他们后会让他们失望。但也有可能他们对此根本就无所谓,我亲眼见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同时与两个男人来往,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婚礼与维吾尔人的婚礼迥然不同,里面有许多祭神的仪式,这与维吾尔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是绝对抵触的。整个婚礼的过程我一言不发,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罗布歌谣,那美丽的歌谣曾经是楼兰人所唱过的,但我没有心情把这谱子记下来。在我的眼里,只有玛雅的眼睛,我不能没有这双眼睛,可是,芬怎么办? 他们把我送入了玛雅的屋子,屋里不大,但绿洲里的人很会给小小的空间以装饰,与屋外的简陋相比,屋内非常干净整洁,有一张类似于土炕的床,这是我们快乐的天堂。这片绿洲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和她就像亚当与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过起了我们祖先式的生活。 是的,玛雅确实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亚当。 我究竟属于哪里?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气:晴气温: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今天,骆驼队终于来到这片绿洲了,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古老的驼商队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进入了这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来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礼品招待骆驼队的客人。骆驼队的成员都是维吾尔族,他们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沙漠旅行的经验,长着一双双山鹰般锐利的眼睛。我和他们坐在一起,用简单的维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让玛雅看在了眼里。 骆驼队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当他们都沉入梦乡以后,玛雅拉着我来到了河边。 “明天,骆驼队就要走了。”玛雅轻轻地说。 “我知道。” 玛雅抓着我的手说:“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轻声说:“玛雅,你要相信我。” “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父亲,你们外面的人,始终都是外面的心。答应我,留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会死的。”玛雅郑重地说。 我的心里一沉,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么诱人,我无法抗拒。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