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医生带叶萧走进了病房区,这里并没有想像中的铁窗和强壮的男护工,而是和普通医院的住院楼一样。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下午的阳光照射到画布上,颜料发出暗暗的反光。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对于画家而言,绘画就是心灵的舞蹈。现在,他就面对着高凡的心灵。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画笔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叶萧实在看不出高凡有精神病人的样子,他很随意地坐在高凡对面的一张空床上:“你好,我叫叶萧。” “叶萧?”高凡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他知道周旋? 叶萧立刻呆住了,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你说什么?” 叶萧立刻回头看了看文医生,心里在问高凡是不是发病了? 但文医生却向叶萧问道:“叶警官,你和周旋是什么关系。”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不,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文医生摆了摆手说:“叶警官,先别这么否定,也许真是你的熟人呢?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难道真是他?”叶萧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打开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他把照片交到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叶萧摇了摇头:“周旋是我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他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时代的杰作,远远胜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教授,一起来研究周旋的小说。这些‘高人’对周旋的小说足足研究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懂。最后,他们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这个打击太大了。” “是的,但周旋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当我最初和周旋谈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家,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对,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把原稿弄丢了。周旋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收集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至于周旋,我很难确定他是否还有病,起码他的恢复情况要比高凡好的多。” 高凡忽然插话了:“文医生,其实我的情况也不错嘛。” “对不起。”文医生笑了笑,悄悄地对叶萧使了个眼色:“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但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一个半月前的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周旋在一个半月前就逃出去了?这里是精神病院,怎么能让病人逃出去呢?” “这里是精神病院,但不是监狱。病人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监禁。只有极少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才被实施严格的措施。” “文医生说的对,周旋纯粹是个意外。”高凡又插了一句,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说:“叶警官,你现在坐的空床铺,就是周旋睡觉的地方。” 叶萧立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回过头看看这张空床,文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坐下吧。” 高凡笑了起来:“作家与画家住在同一间病房,总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不停地构思小说,脑袋里不断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可惜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 叶萧觉得时机已经到了,突然问道:“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画家眯起了眼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 文医生忽然紧张起来:“叶警官,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接受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我能够——我现在非常清醒,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三年前,我的爷爷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幽灵客栈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幽灵客栈。”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那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放暑假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后,在白天装模作样画画,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没几天我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清芬接受你了?” “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但我逐渐地了解到,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每天画一幅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 “别谈这个了。”叶萧挥了挥手,“你认识田园吗?” “你也知道田园?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她是那种看一眼就会被牢牢记住的女人。在我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了,她是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她与丁雨天之间存在某种微妙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的嫉妒。” “能谈谈水月吗?” “你是说那个女大学生?对,她令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从画家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具有惊人的古典美。不过气质过于忧郁了,似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子。总之,水月实在太与众不同了,以至于让人望而却步。” 叶萧点了点头,画家的观察力确实很到位,不逊于周旋在信中的描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海边墓地。我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她还让我带上铁铲,就像挖墓一样——事实就是挖墓。她把我领到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在田园的授意下,我把坟墓挖了开来,墓里却没有任何骨头和遗体,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木匣?” “可以这么说吧。田园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让我把挖出的土再填回去,使那座坟墓恢复了原样,但坟里的木匣却落到了田园手中。当天晚上我没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找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精神产生了一些问题。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噩梦,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也说客栈里有鬼。我发现水月独自住到了另一间客房,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琴然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幻觉,妄想自己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杀死。在我们精神病院里,类似的病例相当普遍,通常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那几天客栈里人心惶惶,空气带有坟墓里的气味——更确切地说,是那只木匣的气味。接连几天,我都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小房间。我掘地三尺,挖出的却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也许所谓的黄金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诱饵,真正的目标是这具骨骸。我把死人骨头挖了出来,埋到了海边的墓地里。” “后来呢?” “田园悄悄离开了客栈,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客栈的气氛越来越让人害怕,我始终没有见到丁雨天。小龙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奇怪的话,我想这孩子也许有强烈的第六感。更糟糕的是,小龙已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客栈再也找不到了。”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她吗?” “我只有深深的忏悔,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龙。清芬和小龙失踪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我发现丁雨天也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串通好了,合谋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还弄了一块墓碑。回到客栈以后,我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着。我们都被吓坏了,秋云说水月是幽灵附身,一定要把她弄死才能挽救大家生命。那确实是被害妄想,当时我也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水月,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古代女子。” 文医生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你的病根。” “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三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被我们追到了。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像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是阿昌?” “对,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那真是一场噩梦,虽然阿昌的样子很吓人,但他的性格却是非常温和,绝对想不到他会如此愤怒。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我根本就挣脱不开他,结果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 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你们是想像不到那种急速坠落的经历的,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了。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当时我已经疯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亲戚把我接回了上海,进入这座精神病院治疗。”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听高凡讲述三年前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是的,我把自己在幽灵客栈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们的关系很好,他又是一个作家,在为一部惊悚小说收集素材和灵感。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叶萧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周旋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小说的秘诀。” “看来你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的是田园,因为他明白这个故事的关键,就在于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那只木匣,只有得到木匣,才能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那天清晨我醒来,见到对面的床铺上空空如也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高凡苦笑了一下,盯着叶萧的眼睛问:“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我已经感觉到了——”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他用可怕的气声对叶萧耳语道:“兰若已经复活了!” “你疯了。” 在文医生的帮助下,叶萧好不容易才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跑出病房,锁好房门,只听到高凡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又犯病了?” 文医生有些尴尬地回答:“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有少数妄想病人,经过治疗后似乎已完全康复,其实仍秘密地保留着他的妄想。他明白只要把这种妄想说出来,就一定会被医生视为病态。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妄想守口如瓶,在日常生活中不表现出来。我们称之为人格的纵性分裂,病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妄想,一半是普通人。他们的妄想只存在于内心深处,通常不会有危害性。象高凡刚才那种情况,可能是在他说完以后,心情一下子得到了放松,一不留神把内心隐藏的东西泄露了出来。”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话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在他对你述说幽灵客栈和周旋的事情时,我觉得是值得信赖的。除了他最后那几话,其他的话思路都非常清晰,是经过理智思考的结果,不可能是妄想,也不可能是故意说谎,这我可以保证。” 叶萧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叶萧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 一个多月后。 叶萧接到了出版社的电话:长篇小说《幽灵客栈》已通过三审,很快就要出版了,作者署名是两个人:周旋 叶萧。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他打开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用来吊起他和读者的胃口。惟一真实的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却给小说添加了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巴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他在信中描述的一切,不过是一出虚构的戏,而周旋则是这出戏的总导演。叶萧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哑巴阿昌。 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巴,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和忏悔。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跟在后面。当他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的。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第二部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也就是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并不知晓。但叶萧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很容易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苦笑了一下。生活和小说一样,总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 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一切都齐全了,唯独只缺少一样,那就是全书的尾声...... 尾声是什么?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叶萧感到稍许的遗憾。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他不断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最近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满脸疑惑地问:“你找谁?” 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眉眼之间隐含着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泉水般柔和。 房间里异常寂静,只听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女孩手中的旅行包,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她轻柔地坐了下来,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云南?” “是丽江,一座古老而美丽的小城。最近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你是什么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桌子上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表现出警官的镇定,但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抚摸着木匣的表面,感到了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叶萧的心跳又快了起来。颤抖了几秒钟后,他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是一张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