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我知道的老兵故事》作者:王外马甲-2

老百姓上了这个大当,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员。  既然是“撤镇设乡”另起炉灶,乡民们虽然对县里面的“荐任官”做不了主,却拿定主意要选择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保长。在这种情况下,“好人王三官”也就从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当选了保和乡第十六保的保长。  保长是国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层的官员(再底下的“甲长”是没有委任状的)。“保和乡第十六保”管辖着大洼周边的五个村子,共十个甲,近百户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实到1943年8 月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人饿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减少了许多,正常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也基本停滞了。  按理说,保长也是个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规定,保长的“工资”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麦合十一斤,一升谷子合八斤),这份薪谷来自“保捐”。“保捐”按每亩地一升(每年)的标准征收,原则上是在开支保甲费用之后多退少补,但其实收上来了就不会退,所以保长能从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当遇到婚丧嫁娶、买卖土地,或者节日庆典、赛会社戏、搭桥补路、办学修庙……保长、甲长们也可以捞到不少好处。  只是,王三官当选保长的时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饿,连保捐都收不上来,自然也没有什么“油水”可言了。  不过,还是有人惦记着要捞点实惠。  王保长上任的当天,“俞二算盘”和“罗小扁担”就找上门来,商量着“收礼钱”的事。  “俞二算盘”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场上叫簿记,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阳县课税局的头号账房,人称“俞大算盘”,他这个当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称为“二算盘”。  “罗小扁担”则是“罗大扁担”的儿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场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头儿”,手底下有十来个“小叫花子”(每个甲一个保丁),实际上就是保丁的班头。  文管事和武管事名义上是保长的属下,薪谷也只有保长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们却是“世袭”的职位,权威一点儿也不比保长小——“地方”的手上掌握着历年的田赋记录、契约存根,离开他,谁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头儿”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师兄师弟的关系,少了他,没人敢替保长征税抓差、跑腿办事——所以,当保长的在别人的面前可以摆摆架子,但在两位管事面前却得客客气气的。  照常规,遇到保长上任、保长生日、重要的节气……以及其他什么找得出来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礼钱”。办法是写几张红纸条,摆在盘子里,然后挨家挨户地“送喜”。各家各户见到“喜条”就按人头“随喜”,拿几个钱可以、拿几升粮食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类的东西,反正不能空着手出来。这些“礼物”除了分给保长和甲长,还要分给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维修学校和庙宇的)、石匠(维护水井和碾子磨盘的)……  王三官知道,“收礼钱”是乡村“公务人员”获取生活补贴的重要途径。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说:“这份礼钱……不收了吧。”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俞二算盘皮笑肉不笑的。  罗小扁担却没那么斯文:“王保长,你当好人没关系,可咱们兄弟却不能跟着你饿死!”  王三官也觉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灾情实在太蝎虎了,再收礼钱恐怕要逼死人的……两位哥哥,大家活着都不易,乡里乡亲的,还是以和为贵吧。”  文武管事没有再争辩。乡间的情况他俩比谁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过了,各家各户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别说保长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应征收礼钱,恐怕也收不到什么东西。  不过,罗小扁担还是有些不甘愿:“这次的礼钱先欠着,等年景好一点,咱们再补收!”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三官赶紧递上一根烟,感觉像是松了口气。  王保长没有收礼钱,却有人给他送礼物来。  天擦黑的时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来了。姐姐比他大着十多岁,早就嫁到了县城里,姐夫也是保和乡人,在县政府做科长。闹饥荒的年月,饿死了百姓也饿不着当官的,乡下人家断了顿,城里的县长、主任和各位局长、科长们却照样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时常带些吃食回来。  大洼村在县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当官”的消息,傍晚就赶回了家。  在舞阳这地方,出门走亲戚都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礼品。所谓“亲不亲,篮里分”,对不同分量的亲戚,篮子里的货色不一样,闺女回门看亲娘,篮子里当然装得是又满又实在。那时候,最好的礼物就是大馒头,所以俗话说:“闺女是娘的馒头篮儿。”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着馒头篮。  姐姐来到家,就有馒头吃了,可姐姐这次还带了两双洋袜子和一根黑皮带。王三官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袜子、系的是裤腰带,这回可算是开了洋荤。  对于王三官当保长的事,当姐姐的比弟弟还开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觉得趾高气扬。整个晚上,姐姐都在说“场面上”的人应该怎么打扮、怎么行事,还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论拿出来开导弟弟。  王三官笑嘻嘻地听她讲完,最后才说:“大家选我当保长,是因为我待人和气。反正别的我也不会,能客客气气的替大伙求个太平就是了。”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老娘对他的这个观点很是赞同。  第二天,保和乡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长王缘道正式上任了。  村公所的一切都没变,只在大门口贴了副新对联,上联是: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下联是:心田培一点,子种孙收——这就是王保长的“执政方针”。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天,大洼村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可是十几个月来的头一场透雨。乡亲们欣喜若狂,都说:“托王三官的福,好人当保长,老天爷也开眼了!”  大雨中,王保长拱手作揖、谦虚地点头微笑着。好像这场大雨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第十五章  一场透雨之后,旱灾结束了,但饥荒却并没有过去。  十六保的夏粮基本绝收了。  开春时种下的麦子,由于没有雨水,长势本来就不好,谁知四月的时候又遇到了蝗灾。那么多的蝗虫,老辈人都没见过。飞起来遮天蔽日,像是一片黄色的幔帐,黄云掠过的地方,绿色的庄稼全都没了踪影,老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  蝗虫们扫荡一空之后就飞走了。农民们只好想尽办法、筹措种子再进行补种。过了一个月,新苗长起来了,可蝗虫的卵也长成了幼蝻,比先前的数量更多,爬满了庄稼、爬满了树叶。  有天早晨,王三官到庙里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无数的蝗蝻排着队伍向村里开来。路面上满是翅膀还没长好的蝻虫,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只挨着一只的虫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村子里的人发疯似地冲出来,哭呀、骂呀、踩呀、打呀、拍呀、扫呀……可是没有用。  前面的蝗蝻尸体堆积成山,后面的队伍却依然无穷无尽,一如既往地蹦过来、跳过来……人们的耳朵里满是“沙沙沙、沙沙沙”的响声、眼前全是暗绿色的虫子。  无奈的人们终于投降了,纷纷跪下来磕头:“虫神爷爷行行好,虫神爷爷,行行好吧,给我们留口吃的。”——那些小小的蝗虫就从人们的身上和脸上跳过去,把村里的树叶一扫而空。  王三官一直认为蝗虫是神灵派来的兵将。它们来的时候毫无征兆,那么猛烈、那么凶狠,似乎怎么杀也杀不过、怎么拦也拦不住;可走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突然,才两天的工夫就一只也看不见了,只留下荒芜的田野和破败的村庄。  王三官认为“大日本皇军”也是和蝗虫一样的动物。1941年的时候,日本人也到舞阳县来过一趟,先是突然地占领了县城,气势汹汹地打枪开炮;可是几天以后,又突然开走了,城乡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老样子。  所以,王三官觉得对付蝗虫和应付“皇军”的办法是一样的:尽量不要去招惹它们,祈望它们最好不要来;如果来了,也只好先忍着、求神灵佑护,让它们赶快走掉就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蝗灾也好、兵灾也罢,都是老百姓摆脱不了的劫难。等熬过了这些灾难,乡下人还得接着种地过日子。  一场透雨之后,原本光秃秃的地里长出了绿草,饥饿的人们于是纷纷四处采摘野菜。王三官也松了口气:有了这场雨,至少眼下不会饿死人了。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来报告说,曾老太婆和罗小扁担闹起来了。  一大早,曾老太婆到地里摘野菜,摘着摘着,发现了一窝田鼠。老太婆的手脚不灵光,忙乎了半天一只也没打着,反倒被路过的罗小扁担拣了个便宜,抓了一只大的和一只小的。  罗小扁担拎着田鼠回家了,曾老太婆却追上去、吵着闹着要分一半。罗小扁担不答应,老太婆就哭嚎着要在罗家墙上撞死。照规矩,地里的野物,谁拣着了就归谁,曾老太婆这属于无理取闹。可是,灾荒年间的田鼠肉是可以救命的东西,也难怪老太太要以性命相搏。  王三官说了许多好话,两边的人都不肯让步,他为难了半天,走到罗小扁担面前双膝跪下:“罗大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年头,大家活着都不易,你就让着曾老太一点吧。”说着就磕了一个头。  当保长的,为了田鼠给人家磕头!围观的人全都愣住了。  罗家老爷子从屋里跑出来,顺手揍了自家儿子一扁担,赶忙扶起王保长。  “罗大扁担”是十六保的前任武管事,虽然上了年纪,精神还不错:“让保长见笑,我这孩子不晓事,让保长多费心了。一点儿耗子肉,放在往年谁能瞧得上眼?都是被这倒霉的年景给害的,害得人都不知仁义礼仪了……”  罗老爷子一边念叨着,一边命令罗小扁担把两只田鼠都送到曾家去。  王三官回到家里,他老娘正在屋里抹眼泪:“苦命的孩子,不当官还好,当了这破保长,却要当众给别人磕头……”  保长笑了笑:“磕头算个啥,只要能保得村子里太平,叫我天天磕响头都行!”  只是,有些事磕头可以办成,有些事,再磕头也没有用。  八月底的时候,舞阳县的“由单”(征收田赋的通知单)派下来了,送到十六保的单子上写明了田赋数目、本期应交粮款数、缴纳期限等等。  “田赋数目”没啥好研究的。每个村、每个保的田赋数目都是沿袭雍正年间“摊丁入亩”的基数,派粮摊捐的基本单位也仍然是银两的“两”,各县、乡、保规定缴纳的“两”数是固定的。  只是,每“两”应该合多少正税、多少附加税,每年都有变化。1943年以后,通货膨胀,民国政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发行的钞票了,省政府就规定“正税”中的棉花和麦子必须征收实物。  参照今年的“应交粮款数”。王三官核算了一下,仅“军麦”一项,保和乡第十六保的每亩土地需要上交麦子三十二斤——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河南俗话说:“夏望五,秋望七,好地不过一百一。”在好年景,麦收亩产能达到五十斤(那时候是每斤十六两的“老秤”)都是不容易的事,何况现在是大灾之年。并且,今年的田赋比去年还多了七斤。  “这是怎么回事?”王三官觉得纳闷,“上面不是有话说要减免田赋的吗,怎么反而倒增加了?”  “别提了”,俞二算盘的消息比较灵通,“本来是准备减免的,可一战区和省政府闹起了矛盾,结果是军粮一点也不能少,有谁胆敢拖欠,军法从事!”  “和为贵,和为贵呀。为什么就不能和为贵呢……”王保长恨不得到洛阳去给那些大官们讲一讲“海阔天空”的道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4 月份的时候,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鉴于河南的蝗灾严重,发了个电报给中央政府,提出“减免河南省赋税和军麦”的请求。结果,电报被驳了回来,说是“减免赋税及赈灾事宜是政府的事情,与军队无关”,蒋鼎文碰了个钉子,憋了一肚子气。  到了1943年8 月13日,国民政府终于下令减免河南省的部分田赋。《河南民国日报》立刻刊登了这个消息。可是,在报纸上却没有说明这个“善举”是由蒋鼎文长官率先提出的。蒋司令顿时火大,觉得没有面子。他连夜叫来河南省省长李培基,声明“赋税和赈灾是政府的事,与我无关。限期四十天结清一战区的军麦,否则以贻误军机论处”,还当场扣押了河南省粮管局的局长,下令“逾期不能完成任务,军法从事”。  催缴军麦的命令下达之后,上行下效,各地的田管处长和粮站站长都被国军看管起来,正规军、警备区、游击司令部、保安团纷纷直接插手征粮事务。一时间,各乡各村都来了许多扛枪的人,拍桌子摔椅子地嚷嚷:“快把麦子交出来!”  王三官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他只知道各级官员都像是发了疯,专员催县长、县长逼区长,区长乡长就带着保长们到处乱窜、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  粮食、粮食。河南刚刚经历两年的大灾荒,舞阳又是重灾县(全省一百一十一个县,除十五个县以外,其余的分为最重灾县、特别重灾县、重灾县、次重灾县和轻灾县),饿死了那么多人,哪里还会有什么粮食呢?  万般无奈之下,王三官只好和其他十几个保长一起到县城里请愿,向县长大人磕头求情。县长禹升联抬手赏给每人一个大嘴巴:“没得商量,没得商量!缴不上军麦,我和你们都一样,统统杀头!”  在县里督察军粮的是汤恩伯部十三军的队伍,领头的军官说:“别以为你们是老百姓,耽误了军机照样军法从事!”  王三官从县政府里出来,跑到姐夫家里嚎啕大哭。姐姐说:“饥荒日久,善门难开。这个年月只能顾着自己,好人是做不成了。上面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姐夫也说:“咱们自家的军麦,我可以想办法通融一下。好在政府的赈灾粮立刻就要到了,你先把军队的事情应付了再说吧。”  赈灾粮就要到了?!这可是个绝处逢生的好消息。  罗小扁担的三个儿子在村公所里啃烧饼。  七岁的金豆慢慢地嚼着,吃得很仔细,好像回味无穷的样子;五岁的铜豆一边哭一边吃,他的门牙快掉了,碰着烧饼就疼得慌,可他又忍不住美食的诱惑,只好拼命咬一口、囫囵咽下去,咧开嘴哭嚎几声,然后再继续啃……最小的铁豆才两岁多,一会儿舔舔烧饼、一会儿吮吮自己的小手,好像对烧饼和手指头哪个味道更好颇有点拿不定主意。  烧饼是王三官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他看着三个孩子的吃相,觉得挺好玩:“金豆、铜豆、铁豆……有问题呀,罗大哥,你家孩子的名字怎么一个不如一个?”  “没问题,这倒霉日子本来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么!要是再生一个,就得叫土豆了。”  罗小扁担的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蛮高兴的。王三官从县城回到村里,把政府马上就要“赈灾”的喜讯告诉了大家,这使得困境中的人们觉得有了盼头。  当然,王保长也把“征收军粮,没得商量”、“耽误军机,军法从事”的话也重复了一遍。俞二算盘、罗小扁担就到各家各户去搜集麦子,翻箱倒柜地凑了一两千斤,虽然距离上面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好歹可以意思一下,希望能够应付过去。  那些天,王三官真是忙得很,一边要为军粮的事情提心吊胆,一边要催促各村把进城乞讨的人喊回来,还要眼巴巴地等着领取救济粮。  政府赈灾是有条件的,明令各乡必须“阻止灾民外出生事,以免制造恐慌,破坏抗战局面”,一战区和省政府所在的洛阳市已经发布“整顿市容令”,禁止流民入境乞讨,同时要求各县待灾民返回乡里之后再发放赈灾物资。  于是,外出逃荒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大雨过后,十六保的各村都忙着补种谷子、荞麦、萝卜之类的晚秋作物。王三官心想:虽然现在没有吃的,但如果赈灾粮能够发下来,帮大家渡过这个青黄不接的难关、熬到秋后,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赈灾粮的消息。  一大早,王三官就赶到县城,先是开会,然后是抓阄抽号。他抽中了“丁字七十三”,到粮库一问,才知道是五个大麻袋,里面装着一千斤用花生壳磨成的粉。这是什么赈灾粮?而且,这么些东西,摊到十六保的老百姓头上,一个人还分不到二斤。  王三官只好跑到姐姐家里哭鼻子,希望姐夫能帮他把这倒霉的号码调换一下。姐夫说:“换什么?有花生壳就不错了。换成别的也无非是谷糠或者麦麸,数量还没有这么多呢。”  “报上不是说,政府给了两亿元买粮食吗?”  “两亿元?七折八扣,到平粜委员会手上就不过八千万。”  “八千万也能买不少粮食呀!”  “粮食当然有,过两天你就可以看见了”,姐夫冷笑起来。  过了两天,市场上果然有麦子出售了,三十八元一斤。  这些麦子在陕西的平粜价是每斤十元,从“河南省平粜委员会”手里倒腾出来就成了每斤二十元,再转到市场上,又翻了一番。  老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个高价粮,只得继续饿肚子。  饿肚子也不行,国军来催收军麦了。  人人都说汤恩伯不服蒋鼎文的调遣,可这次收军粮,第31集团军(汤系部队,总司令是王仲廉)却最积极了。驻舞阳的十三军八十九师荷枪实弹、带着民团下乡催粮,不肯要豆子也不肯要红薯,非要麦子不可。国军来到保和乡,王三官磕头作揖、讨饶求情,讲了一大堆“海阔天空”的好话。没有用,带队的官长说:“军令如山,麦子数额短缺一斤也不行。有谁不交足军粮,以汉奸罪论处。”  当天,十六保就被抓走了三十多人,全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这下子,远近五个村子全都炸了窝,哭天喊地地乱成了一团。  大洼村的罗小扁担也被抓走了。第二天一早,罗大扁担就来请王三官当中人,他要卖地了,卖了地再去买麦子,赎回儿子。  买方是小洼村的“杨黑驴”。  杨黑驴原本是个苦出身,早先在南山(今舞钢市)烧炭,凭着一头小毛驴和自己的吃苦耐劳挣下了一份家业。虽然成了地主,可杨黑驴的日子过得比穷人还节俭,人家当长工的一年还吃两回饺子呢,而杨家每天除了“红薯糊涂”(用红薯和大麦熬的汤面)就是南瓜饼子。他家里好像从来不做新衣服、也不点油灯,白天衣衫褴褛、晚上黑灯瞎火,用杨黑驴的话说,“是饭充饥,是衣挡寒”、“灯头亮、屋里明,照来照去能照穷”,总之是“赚的不如省的稳”。  就这么着,大灾之年,别人倾家荡产,杨家却还能置业买地。今年闹蝗灾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麦子都被蝗虫毁得精光,可杨家的地里种的全是红薯和花生,蝗虫不吃这些东西,倒让他稳稳地收获了一场。因此,现如今,十六保有能力买地的也只有“杨黑驴”一家了。  买卖土地,离不开中人的说合。因为对出卖方而言,卖地是“破产”,一方面急需要用钱,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守不住家业,丢脸、开不了口。所以要请旁人来帮忙讨价还价。  担任中人的经常是保长,除了争论地价外,还要争论土地所带的钱粮数。  “杨黑驴”买地精得很,情愿多拿两百块钱地价也要把田赋降下来,人家“罗大扁担”家的明明是上等的好地,可他却只肯带下等的田赋(土地分五等:上等、中等、下等、下下等和“等外作田”,所带的钱粮各不相同)。王三官和俞二算盘拿着田赋清册和他讲了好半天,不管用——杨黑驴的主意很明白:地价是一次性的,而钱粮却是后代永远的负担,“钱粮一分,压煞子孙”,非要降下来不可!  “罗大扁担”救儿子的心切,一咬牙,只好答应了。  买卖成交,照例是由买主办宴席,请卖主、中人和该地四邻土地的主人吃饭,公开证明买卖事宜。当保长的王三官和当“地方”的俞二算盘需要事先写好地契,注明土地的坐落、面积、四至、所带钱粮,还要办理契税登记手续。  按常理,“置业”请客是件挺隆重的事情,不摆个“八八”(八盘八碗)也要摆个“四四”,可杨黑驴小气,连白面烙馍也没有,上的是包皮馍(在杂粮窝头的外面裹一层白面)配萝卜丝。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格,也就没说什么。  正吃着,刘寡妇带着十岁的儿子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嚎,杨家人使劲撵她也撵不走。  刘寡妇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可年初的时候,这女人和孩子饿得顶不住,才四十斤杂粮就把仅有的两亩地卖给了杨黑驴。通常,乡下人买地,一不买“寡”(孤寡户的地)、二不愿买“绝”(人家最后的土地),因为这种买卖等于是断了别人的生路,不仅显得不仁义,而且还容易惹麻烦。可杨黑驴子贪便宜,硬是把寡妇家的绝地买来了。结果,刘寡妇和孩子吃完了几十斤杂粮就只好去要饭,现在听说杨家又在买地请客,于是就上门乞讨来了。  刘寡妇母子在旁边一哭一嚎的,勾起了罗大扁担的伤心事,“守不住家业,没脸去见祖宗啊……”他也抹起眼泪来。王三官看得心里难过,连忙将手里的“包皮馍”递给孤儿寡母,说声抱歉就先走了。杨黑驴眼看着自家的一场“置业宴席”被闹得怪没意思,恼羞成怒,抬腿就踢了刘寡妇两脚。  没想到,这一下,惹出麻烦来了。  刘寡妇的儿子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小。这孩子恨极了杨黑驴,连夜就去找到“二大队”,说自己知道杨家的粮食和钱财藏在什么地方,愿意带路抢劫。  这个“二大队”,名义上是土匪,实际上是舞阳县民团团长、“挺进军”总队长关震亚的队伍。  大概是从孙殿英开始,河南的“官军”就学会了一套“放外队”的招数——因为官军的编制是固定的、经费也被上面管得挺严,所以,“杂牌官军”的头子想要扩大队伍,就派几个骨干、带着些人枪出去当土匪。这些土匪在外面绑票抢掠、拉人入伙,官军当然是一概不管,等土匪们把队伍搞大了、危害地方的情况严重了,政府自然会拨出经费、提出赏额,要求限期恢复治安。到了这时候,官军就和土匪演一场“招安”的双簧戏,既有了功劳又扩编了队伍——这种“放外队”的闹剧,其实就是场官匪勾结、祸害百姓的把戏。  黄昏时分,“二大队”的人马围住了小洼村,把杨黑驴的一家老小捆了起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村里人没有一个敢出头的,王三官虽然害怕,但想着自己是个保长,只好硬着头皮去给土匪磕头、求情讨饶。  “二大队”的首领姓崔名巍,匪号“山连山”,是个东北人。他居然也知道王三官的名声,王保长罗嗦了半天,人家虽然没听进去、却也没打没骂,还搬来一把椅子,笑着说:“你是个大善人,请坐下,看我们恶人如何行事吧。”  说真的,那杨黑驴也确实会动脑子。他在后院的菜地里挖了个地窖,窖口铺着厚木板,垫上土,又在土上种蔓青,一般情况下,任谁也想不到蔬菜的底下会有个藏宝洞。可不知怎的,这个秘密居然被刘寡妇的儿子发现了,当即就带人刨开了洞口。  眼看着自家的粮袋子、钱罐子、包袱皮子、账本子……所有值钱的宝贝都被土匪们掏了出来,杨黑驴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土匪也有“匪道”,不烧房子不填井,抢了浮财不伤人。临走的时候,那位“山连山”对坐在椅子上直哆嗦的王三官打了个哈哈:“隔山打雁,见者有份。保长,你想要个啥?尽管说话。”  王三官壮着胆子说:“给我一头牛吧。”  等“二大队”的人走了,王三官就把耕牛还给了杨家。他想,杨黑驴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勤俭人,虽然破了财,但只要人还在、地还在、牛还在,终究是不会破家的。  可是,在十六保,“破家”的人户却不少。大家都知道这次不缴清军麦过不了关,于是有的去借高利贷、有的就卖房子卖地。  曾老太婆的儿子也被十三军抓去了。一时间找不到土地的买主,老太婆急了,就把房子拆了,卖砖瓦木头。  曾家的房子座北朝南,“簸箕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和两侧配房,大瓦屋蓝砖白灰、里生外熟,外加丈把高的院墙,看上去十分漂亮。其实,这“里生外熟”指的是建筑的里面是土坯,只在外皮用一层条砖裹着,好像“包皮馍”一样,虽然外表好看,可拆开来就是一堆土,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  房子拆了,曾老太婆就坐在一片废墟里放声嚎啕,挑选砖瓦木料的人见她哭得伤心,也觉得有些不落忍:“老人家,瞧你这意思,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  老太婆捂着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哎嗳唉……拣你的吧,别管我,我是个疯老婆子。”  折腾了好几天,有的人家凑齐了麦子,有的人却依然没办法,还在县城大牢里关着。  那座“大牢”倒是欢迎人们去参观。拖欠军粮的犯人平时都在木头笼子里站着,没吃的没喝的,每天被揪出来揍两回。行刑的时候,挨打的人没命地叫、围观的人害怕地哭,那场面真是凄惨。  王三官看不下去了,就去找负责看押人犯的县联保主任刘馨吾:“刘主任,这些人关在这里,他们家里没了主心骨,想借钱也没处借,最后还是交不了军粮,不如放回去吧。”  刘馨吾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可他又觉得不放心:“把人放回家,要是不交粮还逃跑了怎么办?”  王三官想了半天:“要不……把我押在这里吧,交不来粮食就打我。”  刘馨吾愣了愣,哈哈笑起来:“说你是好人,还真是个好人。这样吧,三天之内我不打你,三天以后可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十六保的人被放回了家,王保长却进了木头笼子。他姐夫气得不理睬他,他姐姐虽然每天来送饭,却也是不停地埋怨:“别的保长都是风风光光的,你倒好,替犯人站木笼!真是没有脸面。”  王三官却觉得无所谓:“保长吃官司是天经地义,这没啥,这没啥。”  过了三天,十六保的军麦仍然没有交齐,王保长真的要挨打了。  扒下裤子,板子刚举起来,王保长就开始哭天喊地:“轻点啊!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各位老爷,轻点轻点……”  衙役们都乐了:“好个王三官,先前英雄气概那么足,原来也是怕痛的呀。”  “怕痛怕痛,当然怕痛,我最怕痛了……老爷们轻点打……”  “怕也没用。保长的屁股和县太爷的板子是亲戚,彼此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话虽这么说,板子落下来却还是轻了不少。反正是脱掉裤子做样子,屁股上响几声、嘴巴上叫几声,这一顿打就算混过去了,顶多是上茅房时有些不方便,并不伤筋动骨。  王保长挨打的消息传回家去,他老娘哭、他姐姐骂,十六保的五个村子都慌了神:好人王三官是为了乡民吃官司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俞二算盘把各家各户主事的人都召集起来,一天开八个会;罗小扁担更是带着一群“叫花子”保丁上窜下蹦,把拖欠麦子的人家追得鸡飞狗跳。  忙乱了好些天,总算把军粮交齐了。  从大牢里出来,王三官是坐着软轿回村的,一路上保丁开道,十分威风,可他的心里却并不开心。  在县城里,他听说十三军的军官们左手收进军麦,右手就转到市场上卖高价,听说县长禹升联、民团团长关震亚、团总尚振华在这些日子里置办了上百亩土地,就连他自己的姐夫也通过倒卖粮食发了财……两年大灾之后,重灾区的舞阳县居然“完成了九成的军粮任务”。王三官知道,这“九成任务”是在无数百姓破产的前提下完成的。  十六保一半以上的人家欠下了高利贷,更多的人典卖了房产和土地。曾老太婆的大瓦房没有了,一家人住进了草庵子,那间茅屋用木叉子顶墙、麻秆棍当梁、头顶上是黄蓓草,刮一阵风就吹得小屋子乱晃。  曾老婆子整天哭哭啼啼、念念叨叨的,真的发了疯。  地主“杨黑驴”也家破人亡了。  就在王三官站木笼子的时候,杨黑驴被89师的“别动队”抓了起来,罪名是“通匪”、“资敌”,国军把他吊起来,鞭子抽、杠子压,好一顿毒打,硬说土匪在杨家藏着枪支弹药,非要他交出来不可。  村里人都知道,说杨黑驴财迷小气、办事缺德还差不多,说杨家“通匪”却绝对不可能,他哪有私藏枪支的胆量啊。明眼人都知道,十三军别动队是想利用“二大队”抢粮的借口,从这土财主身上讹钱。  杨黑驴是个舍命不舍财的角色,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松口,可他家里人却没这个本事。杨黑驴平时在家里的主意太大,搞得他老婆儿子都浑浑噩噩的没有主张,遇到当家人被打得人事不知,女人孩子就慌了神,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一天的工夫,牛卖了、地卖了、农具也卖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私藏枪支弹药”的罚款,等杨黑驴被放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了一座空房子。看见自己的一生辛苦都成了竹篮打水,土财主实在想不通,当天晚上就寻了短见。  乡亲们虽然看不惯杨黑驴的为人,但眼见他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也不禁同情地流下泪来——这个年月,守业难、置业也难啊。  照常规,丧事要请保长来主持。  杨黑驴出殡的那天,十六保接到了舞阳县政府的通知,除了嘉勉他们已经完成的夏粮军麦征集任务,还提醒保长要积极做好“征收秋粮”的准备。  王三官原本是从不骂人的,到这时候也禁不住骂了一句:“粮食,粮食。这帮狗日的东西!”                第十六章  保长、甲长在村公所开会,罗小扁担的儿子在院子里玩。  小孩们玩的是“上学堂的游戏”。七岁的金豆充当“先生”,三岁的铁豆规规矩矩的坐在地上淌口水,铜豆的牙齿掉了、讲话漏风,正口齿不清地表演“背书”——念的却是“叫花子”教给他的顺口溜:  说个大姐本姓王,办事麻利又快当,  正月相亲二月娶,三月生个小儿郎,  四月会爬五月跑,六月会喊爹和娘,  七月学堂把书念,八月就会做文章,  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得中状元郎,  十一月宫中招驸马,腊月告老回家乡,  二十三日得了病,没到天黑见阎王,  状元公活得真冤枉,一辈子没吃过祭灶糖。  ……  屋里人听得笑了起来,都说这几个小娃娃真有意思。  “娃娃?是壮丁!”罗小扁担的得意中带着几分气恼:“就这么点大的萝卜头,也要交一百块钱壮丁费。”  王三官和手下人正在讨论征收税费的事情。  这是1944年的3 月,王三官当保长已经半年了。也许真是应了“好人当官,老天开眼”那句话,从他上任的那天起,十六保就风调雨顺。持续两年的天灾结束了,去年秋后的收成很好,老百姓的嘴里有了些吃食,日子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不过,政府也惦记着老百姓的这点收成。  秋粮刚入仓,上面就布置下来正税、附加税和各种杂费,今年的种类和数量都比往年翻了番,而且限期结清。逾期办不成,还是那句话——以汉奸罪论处!  眼瞅着春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距离上头限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需要收缴的税费还差了许多,王保长十分焦急,赶紧召集文武管事商量办法。  别的七七八八暂且不管,只是烟酒税、土产税、办公招待费、民团训练费、国防建设费和“军用特别捐”这几样,属于县长和军队直接督办的项目,非完成不可,否则是要抓人的。  说实话,王保长已经想了不少办法。  保和乡的“土产”主要是土布——这里的风俗和其他地方不同,男人也参与纺织活动,每当冬季农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纺纱织布——王三官有祖传的染布手艺,他开了个小染坊,用土靛印染“月白”和“稳蓝”,用石榴皮、橡树皮染“青黑”色土布。  春节前,王保长在自己家里搞了个“以工代赈”,让需要染布的人家派劳力到他的染坊里当几天杂工,他就帮别人把纺纱织布的税费交了。因此,十六保的“土产税”完成了不少。  只是,这办法只能解决小问题。需要征收的税费那么多,有的是按土地摊的、有的是按人头收的,谁也没有力量全部担待起来。  保长甲长也知道,收不上税费的主要原因是大家手里没现钱。地里的收成卖不了,农民的手里哪来的钱?  舞阳县有四条大路,沙河、澧河可通漯河、襄县,交通还算便利。可今年,所有的路口和渡口都设置了稽征站,星罗棋布、密不透风,十六保距离县城不过三十里,居然要过五个收费卡子。这些路卡的来头五花八门,有县政府的、县民团的、“四县联防”的,还有国军各部队的,见人就派“税帖”——扁担箩筐二元、独轮车五元、两轮车十元——而且每张帖子只管一段、到了下一个卡子还要再贴。  老百姓出门贩卖瓜果蔬菜,赚的钱还不够“贴税收帖子”的。搞了几次,谁也不敢做买卖了。  收不上税就交不了差,财政局的“三班六房”、税务局的“管总”和稽征处的“政警”三天两头地到村里来拍桌子骂人,要吃要喝不说,每一趟还要加收“跑腿钱”和“串子钱”(手续费),整得地方上叫苦不迭。  照罗小扁担的意见,收税就要“来硬的”,动手抄家绑人,钱自然就收上来了。可王保长不愿意这么做,这段时间,光是挨家挨户的训话就已经把乡亲们得罪了。大家以前见到王三官都笑,现在看到王保长都躲,再来硬的,非把“好人王三官”的名声丢光了不可。  俞二算盘的意思是“来软的”,把官盐的价格抬高,逼着村民多交钱。十六保的官盐都在王三官的手里,可他还是不同意这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得罪人还想办事?想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文管事武管事都火了,拍屁股一走了之,王保长只好宣布散会。  晌午,王三官正在吃饭,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个国军中尉和七八个小兵,气势汹汹的。  春节过后,13军89师开走了,换成89军新1 师到舞阳县驻防,十六保这里住着一个营部和一个工兵连。  领头的这位国军中尉是个副官,四十岁左右,南方人。一进门就问:“派给你们的慰劳品怎么还没送来?”  “已经送了呀?年前就送去的”,王保长赶紧找出捐献军需慰问品的收条。  “放屁!这是给八十九师的,我们是新一师!”中尉副官把饭桌子掀翻了:“你们只顾自己吃得好,当兵的受苦受罪就不管了,我看你像个汉奸。”  旁边的几个士兵也跟着嚷嚷:“把好东西都藏着,难道要留给日本人吗?”  “我们流血卖命保国家,你们还不知道拥护,真是败类!”  说着就砸屋里的桌椅板凳。  王三官赶紧鞠躬作揖说好话,又拿了几百块“茶水钱”,国军将士们这才和气了一些。这时,院子外面跑过一条狗,当兵的看见了,“啪、啪”两枪,然后拖着死狗扬长而去。  这枪声震得王三官的腿发软、心直跳。他看看手里的“捐献自愿书”:大米、白面、猪肉、羊肉、蔬菜、食油、香烟、柴草……林林总总列了一大张单子,限定第二天交齐。  无奈之下,只好再找两位管事商议。俞二算盘不吭声,罗小扁担板着脸问保长:“你说怎么办?”  王三官叹了口气:“能咋办就咋办吧。不凑齐这些东西,大家都要成杨黑驴。”  于是,罗小扁担就带着一伙保丁“来硬的”,翻箱倒柜、抓猪牵羊。慰劳品收齐了、人也得罪光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堵在大门口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三官当了保长也是个作孽的货色!”  王三官自己也觉得灰溜溜的,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他对烧香拜佛流眼泪的老娘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是不是最后一次,不由王三官说了算。  慰劳品“捐献”之后没两天,师管区的兵役通知书下来了——保和乡十六保,限七日内征召十名“甲级壮丁”(二十至二十五岁男丁)送舞阳县分编服役。并且说“如不足征额,得适当延伸年次”、“壮丁应征入营,不得逃避荣誉,如敢不遵法令,按逃避兵役罪从重判刑,刑满后仍须应征服役”……  王保长一见通知就傻了眼——十名壮丁,这么多!  照规矩,征召壮丁是“三丁抽一”,此外还有应征、缓征、免征等一系列条款,这样算下来,十六保的五个村每年最多只出一两个壮丁。可事实上,师管区根本不看户籍编制、全是硬性分派,说多少就是多少。去年是每个村摊一个、五个村五个,今年更不得了,每个甲派一个,总共十个!  村里每年都收“壮丁费”,下至刚出生的男孩、上至没咽气的老头都要交钱。这笔费用也叫“欢送基金”,最初的目的是在壮丁服役时提供安家费、在壮丁阵亡时支付家属抚恤金,可随着逃避兵役的人越来越多,这笔钱就变成“买壮丁”的款项了。  十六保今年的“壮丁费”只收上来三成,满打满算也只够买一两个壮丁的。眼下,这十个服兵役的名额让谁去填?王保长真是抓了瞎。  保甲长和文武管事都属于“公职人员”,可以免服兵役;地主人家的子弟,村里还指望着他们纳捐交税,也不敢打发去当兵。想来想去,只有在交不起壮丁费的穷人身上动脑筋了。  王三官找到几户人家,先是把师管区的兵役通知念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苦衷,然后说:“这抗战嘛,和求仙拜佛是一个道理,可以布施钱财、也可以肉身报答,各位手头紧、交不起钱,所以想麻烦你们去当兵、亲自报国,请问有什么意见?”  那几个穷汉子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得没了影子。  罗小扁担认为这办法不行:“要抓壮丁就不能客气,堵住房门、捆上就走,没啥好商量的。”  可王三官坚决反对抓人,在他心目中,抄家征集物资已经是“作恶”的极限,捆人打人的事情是绝对不肯做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走“买壮丁”这条路。他的染坊原本打算买几担“洋靛”(洋靛比土靛的功效高,也贵得多),现在不买染料了,拿来买壮丁;三官庙前的杨树是他小时候栽的,现在也砍下来卖钱……七凑八凑,准备了四五千块,交给俞二算盘去物色壮丁。  交差的日子到了。俞二算盘找来十个人,个个面带病容、瘦骨伶仃、东歪西倒、有气无力,一看就知道是沿街乞讨的流浪汉。  王三官问:“上面要的是甲级壮丁,这些人……能行吗?”  俞二算盘说:“要饭的别嫌馍硬,阎王爷别嫌鬼瘦。凭你给我的那几个钱,只能这样将就了。”  到了县城,征兵站的军官一看见壮丁就火了:“都是啥货色?这些家伙别说去打仗,刮阵风都能吹跑了。”  “长官息怒,这几个人瘦是瘦了点,可吃几顿饱饭、喷几口大烟,立刻就能来精神”,俞二算盘一边陪笑脸、一边把两千块钱塞到军官的手里。  那军官顿时乐了:“也好也好,身体虽然差,却不用担心他们逃跑,还是不错的。”当即就盖章开了收条。  于是,这十个“甲级壮丁”就当上了国军,王保长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四月份的时候,有消息说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国军立刻宣布“坚决迎击,即行决战,合围并歼灭之”。官道上尘土飞扬、兵马调动频繁,县政府命令各乡各保设置茶水站,为来往军队提供饭食。  一天,大洼村开来一路军队,乡民们奉命安排接待,照例是一荤一素一锅汤、主食大饼和面条。没想到,还没开饭,这帮人就把伙房砸了,说“老子在前方打了大胜仗”,必须要用好酒好菜庆祝一番才行。  老百姓没办法,只好照办。有人一边杀猪宰羊一边诅咒:“鬼子还没来,先让这些龟孙祸害光了。倒不如让日本把他们打死呢……”王三官连忙拦着不许胡说,这要叫国军听见了,又是个汉奸罪。  一帮“胜利功臣”喝酒吃肉、兴高采烈,连连吹嘘他们消灭了多少敌人,还缴获了鬼子的战马。王三官看了一眼,那匹马小耳朵短腿、马背上还有拉车的“三花子”磨痕,分明是老百姓驾辕的牲口,哪里是骑兵的军马。  大人们敢怒不敢言,只有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挺开心。罗小扁担带着保丁外出修工事去了,他的三个儿子就整天东游西窜、无法无天,这会儿又跑到伙房里要吃的,王三官给他们盛了碗羊下水,小家伙吃得满头大汗,高兴极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获胜庆功的国军总算吃饱喝足了,领头的军官醉熏熏地牵过“战马”,却发现马尾巴被人割掉了,顿时大发雷霆。  五岁的铜豆在路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手里正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拣来的马尾。王三官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回来,那军官已经冲到孩子跟前,照着心口就是一脚,把这小家伙踢出去一丈多远。  当天晚上,小铜豆死了,临死之前还在说:“保长叔叔,我再也不玩马尾巴了……”  承办修工事的罗小扁担捎话回来,说他那里的人手不够,请保长多派些人去。王三官也希望保丁们能早点完工、早些回家,眼看着就要打仗了,让谁把性命丢在战场上都不好,于是就亲自带着十几个壮劳力去帮忙。  国军的工事在大洼村东北四十里,主阵地是一座小土山,上面修建了碉堡、战壕和防炮洞,分派给十六保的差事是在阵地的前沿挖一条二里长、一丈五深、一丈宽的大沟。  新一师的一个团负责守卫阵地,几十个官兵拎着军棍来回监工,一会儿量量这里、一会儿踩踩那里,发现不满意的就骂、看见不顺眼的就打。民工们怨声载道,干起活来也是有一铲子没一铲子的,王三官连忙开导大家:“伙计们别偷懒,加紧干,干完了才好回家呀。”说着就带头挖土、挑担子。民工们看见平时不大干农活的王保长如此卖力,也都跟着干了起来。  工程的进展很快,四五天后就差不多完工了,王三官一心盼着上头能赶快放他们回家去。  这天下午,阵地上来了一群当官的,走在前面的人身披黑色斗篷、手里拿着根亮晃晃的小棍,气派很大。国军团长报告说:“我团摆成梯形防御,最前边是复哨,依次是班、排、连、营阵地,各相距二里,敌人从复哨打起需得三个小时才能打到山前,我军能够确保主阵地坚持一昼夜以上。”  黑斗篷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这里是要害阵地,加强工事很重要。日军的工事修得好,我们要比他们的还好。”  舞阳县的联保主任刘馨吾连忙凑上去:“这里的工事,正是敝县联保会协助建设的。”  黑斗篷点点头:“很好很好,军政协作,十分重要。”  刘馨吾得了表扬,高兴极了,挺着胸脯说:“长官明鉴,战事一开,敝县民团保证随时修固工事,誓死与国军共进退,绝不擅离火线。”  ……  在阵地上转了一圈,黑斗篷带着刘馨吾一帮人走了,王三官他们可就倒了霉,被扣在阵地上回不了家,说是要等开仗以后“随时修固工事”。  王保长又气又急,打听那位黑斗篷是什么人物。当兵的回答:“是我们新一师的师长黄永赞4 。”  民工们接着修工事,王三官因为是保长,被打发到伙房烧开水。  5 月4 日上午10点多钟,王三官先是听见一阵枪声,然后就听见有人喊“日军打来了!”他只看见阵地上的人乱跑,却弄不清鬼子在哪里。这时候,有个长官嚷嚷着:“不许乱!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去。”王保长一想,自己的岗位在伙房啊,于是就去守在炉子边上,开始烧开水。  水还没烧开,伙房里钻进来一个当兵的,探头探脑。王三官问:“长官们要喝开水吗?”  “喝什么开水,人都跑光了,你也快走吧。”那士兵顺手把几个馒头揣进兜里,转身就不见了。  钻出去一看,阵地上空荡荡的,不时有子弹“日—日—”地从头顶飞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打来的。王三官心说:这帮国军,吹牛“能够坚持一昼夜以上”,结果一锅水还没烧开就跑光了。  山坡下是营房,一间大屋子里关着修工事的民工。国军逃走了,民工们却还锁在“大牢”里,急得直喊救命。幸亏王三官听见喊声,赶过去把锁砸开,这才把大家放了出来。  干了半个月的苦力,整天挨打受骂蹲大牢,一文钱没得到还差点送了命,民工们个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又哭又骂。罗小扁担更是咬牙切齿、两眼通红,虽然王三官并没有说小铜豆的事,可已经有别人告诉他了。  大家离开阵地向南走,没过多久,日本骑兵就追来了。  旷野里,老百姓和国民党败兵被撵得四处乱跑。王三官他们躲在青纱帐里,眼看着小鬼子把好多国军俘虏押到河滩上,机关枪一阵扫射,通通打死了。民工们看得心惊肉跳,都说这些人死得窝囊,还不如先前在阵地上干一场呢。  “修了半个月的工事,一点也没派上用处。国军原以为日本会从东北面进攻,结果却是从西北面打过来,那个什么梯形阵地就不管用了。”  “前几天,一听说许昌城被鬼子占领,当官的就说顶不住顶不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随时准备逃跑。”  “这帮龟孙,只会祸害老百姓,死了也是活该”  ……  大路上有鬼子,民工们只得在青纱帐里穿行,好在大家都是本地人,熟悉回家的路。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面喊:“保长快来,保长快来!”  原来,高粱地藏着五个国军,他们听见高粱秆子悉悉索索地响,还以为是来了日本兵,等发现原来是一群农民,顿时神气起来,破口大骂。罗小扁担回了句嘴,立刻挨了一枪托,他再也按捺不住,夺过步枪就把打人的家伙给刺死了。  王三官赶到跟前,罗小扁担已经杀红了眼,地上摆着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一个士兵跪在地下喊“大爷饶命”,还说他家里有八十岁老母什么的。罗小扁担冷冷地说:“我不是你大爷,我也不认识你父母。”一刺刀就捅到他脖子上,吓得王三官闭上眼睛不敢看。  再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一个活着的国军了,这是个瘦瘦小小的军官,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不停地发抖。  在场的人都劝罗小扁担住手算了:“这个军官刚才也没惹我们,就放过他吧。”  王三官也说:“这个人看上去年纪挺小的,饶他一条命吧。”  罗小扁担的嗓子嘶哑了:“他没惹我,我儿子又招谁惹谁了?他年纪小,难道比我家铜豆还小吗?!”说着就踢了那人一脚,刺刀又要往下扎。  那个军官被蹬了一个跟头,知道自己躲不过了,绝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妈妈……”  “杀不得!”王三官扑上去抱住罗小扁担:“作孽呀……是个女的。”  真是个女的。  小军官的帽子掉了,露出一头齐耳的短发。苍白秀气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扑漱漱地淌着眼泪,真是被吓着了。  隔了好一会,这女孩才轻轻地说了句:“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那语气既像是劝说、又像是在求饶,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这句话使罗小扁担彻底泄了气,他跺了跺脚,走了。  其他人也跟着往外走,谁也不愿意在这死尸遍地的修罗场里多停留一会。  王三官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那女军官还坐血泊中间发呆。他想,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不被杀死也会被吓死,于是又转了回来。  “姑娘,你准备去哪儿?”  女孩摇摇头。  “我们把死人埋起来,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  掩埋尸首,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什么工具也没有,只好用手捧着泥土往死人的身上盖。其他人看见王三官不走,就唧唧咕咕地瞎议论:“王保长怎么了?又在当滥好人。”  “王三官打光棍久了,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过来帮忙。到底是人多好办事,不一会的工夫就垒起了一座小坟包。  “姑娘,跟我们走吧。你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呀。”  “我不要投降日本人!”  王三官知道,刚才杀人的举动使这女孩子产生误会了,连忙解释说:“你别怕,我们和日本人没关系,不是汉奸、也不是土匪,我们就住在前面的大洼村,天地良心,我们绝对不会害你的。”  “是真的,我们都是农民,本分人。这位王大哥还是保长呢,有名的大好人!”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大概,那女孩也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野地里有些害怕,犹豫了一阵,终于起身跟着大家走了。  天黑以后,一群人回到了村里。  担惊受怕好多天的村民们涌到村口迎接亲人,大家都对那位穿军装的大姑娘觉得好奇,纷纷打听着:“这是谁呀?”  “是王三官的老婆”,有人笑着宣布。  于是,小孩子们就跟在他和她后面喊:“王三官,讨婆娘!新媳妇,进洞房!”  听见这话,原本跟在身后的姑娘站住脚不肯走了,王三官也呆立在家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请她进屋。  看见他俩尴尬的样子,一帮小孩更加哄闹起来:“天上下雨雷对雷,两口子打架锤对锤;瞎子寻个算命的,一辈子谁也不看谁!”  王三官的老娘虽然弄不清是咋回事,但对这秀气的姑娘也十分喜爱,赶紧拉着她进了家。  刚进屋,女孩儿就眼泪汪汪地冒出一句:“我不做你的老婆!”  “谁要你做老婆了?”王三官呵呵直乐:“大妹子,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不当老婆当妹子,姑娘立刻不哭了,笑着说:“谢谢你,我叫柴志兰。”                第十七章  1944年5 月,鬼子进了舞阳县。  一直到6 月份,日本人都忙着在平汉铁路南边打仗,没有到乡下来。倒是时不时能见到掉队的国军官兵到村里面讨吃的,这些败兵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威风,被老百姓又打又骂,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5  柴志兰在大洼村住了好些天,王三官的母亲认她做了干女儿。虽然大家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很客气,但她还是急着要走。她坚持认为日本人一定会到乡下来,坚决要在鬼子到来之前就离开这里,王家人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没有用。  柴志兰的家乡在西南大后方的贵州,而这时候南边还在打仗(豫湘桂会战),想要回家就只有向西北走——经豫西到山西、陕西,再转道四川和贵州——这一路可不容易,即使一切顺利也要走上大半年。  于是,王家忙着给她准备上路的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要做几件衣服。王三官是开染坊的,布料不用愁,可柴志兰却不会针线活,只好请姐姐帮忙。  王三官的姐夫死了,姐姐这时正带着孩子在娘家避难。  5 月2 日那天,日军轰炸了舞阳县城。飞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跑出去看稀奇,王三官的姐夫说:“荒唐,有什么好看的,”就躺在床上睡大觉。  天上总共来了两架飞机,个头都不大。有人说:“不怕不怕,这飞机是公的。”意思是小飞机不会丢炸弹。可没想到鬼子的“公飞机”也能下蛋,转了一圈就扔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轰隆隆地爆炸了。  有颗炸弹落到王三官姐姐的家里,没响,可那个铁疙瘩穿透屋顶直砸下来,正掉在他姐夫的肚皮上……姐夫在世的时候发了笔横财,姐姐怕婆家的人分财产,刚办理完后事就收拾细软跑回娘家来了。  这会儿,姐姐一边做衣服、一边和柴志兰闲聊天。  “妹子,你在军队里,手下管的是女兵呀?还是有男的?”  “我是医助,不带兵的”,柴志兰笑了。  “啊呀,没有兵还算是什么官。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的跑出来,图的是个啥呀?”  “为了民族救亡,为了我们国家。”  “哎哟,又是民族、国家,县长才爱讲这样的话”,姐姐撇了撇嘴,“你姐夫说过,禹县长一讲民族啊、国家啊,不是骗人钱财就是要人送命”。  “可是,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危难关头,要靠大家来救亡啊!”柴志兰认真地争辩着。  “傻瓜,别信这个。骗人的时候才说‘我们国家’呢,等交完钱送了命,我们还是我们、国家还是国家”,姐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怎么能这样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起来挽救我们的国家,大家要亡国的呀。”  “瞧你说的,亡国不亡国,不过是换一拨当官的。庄稼还在地里长,老百姓还是老百姓。”  “你……你愿意做亡国奴,我可不愿意!”柴志兰急得脸通红,“凭你怎么说,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说着就哭了起来。  姐姐原本是闲聊,却没想到却把干妹子惹哭了,不禁觉得好笑:“好吧好吧,你不愿当亡国奴,我也不当了。过来试试衣服,穿上新衣裳、赶紧挽救我们的国家去吧!”  柴志兰这才破涕为笑。  两个女人的谈话,王三官一直在旁边听着。  以经验而言,他比较同意姐姐的观点。因为现实的事例就在面前摆着:平时成天把“民族大业”、“抗日救国”挂在嘴上的舞阳县长禹升联,遇到日本飞机扔炸弹,立刻就跑不见了,临走时还带走了政府的公款,搞得公务员的薪水和死难者的抚恤金都没有办法支付(1948年,禹升联曾经再度担任舞阳县长);同样,成天标榜“救国”、动不动就威胁要“处置汉奸”的民团团总关震亚、尚振华,一见到日本人立马就投降了,当上“绥靖一师”的正副师长,自己先做了汉奸。  柴志兰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政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却使她的说法很难具有说服力。她之所以急得哭起来,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证据能够赢得老百姓的信任,爱国的初衷和现实的后果竟然如此矛盾,连她自己也感到困惑难堪、无法解释。  但是,她的话仍然对王三官有所触动。  王三官是个中庸的人,天性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恪守本分、每个人都能平安快乐,甚至希望这世界可以永远一成不变,可事实上却难以做到。这半年多的保长生涯使他如履薄冰,而即将面对的现实就更让他惶恐不安——日本人来了,他们会做什么?真的如柴志兰所说,要当亡国奴了?那么,亡国奴的生活和原先有什么不同、到底有多可怕?这一切,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却又很怕知道。  王三官的胆量不大,却也并不比别人胆小,只是在他的人生哲学中,“天命性道”的成分远胜过“舍生取义”。他不愿意去冒险,但柴志兰刚才提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仍然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虽然他不能像这女孩子一样的背井离乡、奔赴国难,但他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一个正派人应该奉行的原则。  可是,该怎样救国救民呢?是像禹升联县长那样?是像披着黑斗篷的师长那样?是像那几个被罗小扁担杀掉的国军士兵一样?还是像眼前这位哭哭涕涕的女军官一样……这都不是办法啊。  或者,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是一种求得平安的选择?  “管他呢,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今后还是这么办吧。”王三官心想,也许,亡国奴的滋味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柴志兰离开大洼村的第二天,日本鬼子来了。  中午的时候,东面的山坡上出现一大堆人,不像是逃难的群众,但分辨不出是在做什么,这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从南面也来了队伍,前面的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串步枪和机枪,穿的是米黄色衣服——日本人!  老百姓惊慌起来。6 月份,地里的玉米刚拔节,只有村东的一片“草高粱”(当饲料用的大高粱)可以藏人,于是大洼村的男女老少都拼命往这一小块青纱帐里钻。男人们牵着牲口、女人们拿着行李,蹲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不一会,高粱地外有人嚷:“都出来吧,早看见你们了,还躲什么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外面又喊了:“保长出来!王三官先出来!不然就开枪了。”  “这是谁啊?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三官犹豫着站起来。  姐姐一手抱着个座钟、一手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出去。可不出去又怎么行?人家要开枪了。  地头上站着几个穿绸缎衣服的人,领头的拎着把盒子炮,原来是先前的土匪头子、外号“山连山”的崔巍。他对王三官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王三官跟着他向东面的山坡走。到了这里才看见,坡上站着一群青壮年,都被绳子捆着、拴成一串,日本兵把几个人推到一个大坑旁边,用刺刀一捅、人就栽进去,然后再押一拨人上来……有几个“机灵的”没等鬼子刺刀扎上就往坑里跳,鬼子就向坑里填土,生生把他们活埋了。  俞二算盘的哥哥“俞大算盘”也和鬼子在一起,看见王三官来了就问:“村子里藏着有支那兵没有?”  王三官知道他问的是国军,连忙摇头。  又问:“有枪没有?赶紧交出来。”  枪支倒是有。保丁配备了几杆“土压五”,前些天还抢了两枝汉阳造,因为怕惹祸,都丢到井里去了,王三官答应:“马上捞出来,全部上缴。”  这时候来了个日本官,指着高粱地“咿哩哇啦”一通吼叫,意思是要那里面的人赶紧出来。俞大算盘也催着王三官去喊人,不过还是悄悄交待了一句:“女人藏着,别出来。”  回到大洼村,村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鸡毛、猪头和牲畜的毛皮身子随处可见。小鬼子吃鸡只吃腿,撕下鸡腿烤着吃,杀猪只要肉,用铡刀把猪砍死,割下几块肉挑在枪上,别的就不要了。  王三官家的耕牛也被杀了,牛屁股上的肉被切去了两块。院子里满是破碗烂瓷,粮食、被褥、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墙上还写着几个字:“大日本皇军在此路过,昭和十九年。”  这帮鬼子,有柴草不用,把各家的纺车、桌椅板凳拿来烧水做饭,吃饱喝足之后就在面缸里、灶台上拉屎撒尿,真是可恶至极。看见老百姓回村,一帮鬼子又兴奋起来,跑到路口比划下流动作,嘴里嚷着:“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等发现回来的人不是大老爷们就是老太太,顿时气急败坏:“哭啦,八格牙路。”  一个大胡子日本兵拿着根硬木秤杆,见人就打。那时候,豫中的男人大都剃着光头,秤杆敲在脑袋上“噼啪噼啪”的响,逗得其他鬼子哈哈大笑。打到罗大扁担头上,秤杆断了,鬼子兵就端着刺刀在他头顶上来回猛挫,老头的头皮刺烂了,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人们又气又怕,可是谁也不敢反抗。  王三官的心里一阵阵的痛,他明白:从今以后,要当亡国奴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三官娶亲了,新娘子姓谢,是保和乡卸甲店人,比他小十岁。  他依然是十六保的保长,罗小扁担也还是他的副手,只有俞二算盘到县里做事去了,他哥哥“俞大算盘”在日本人开办的“大信公司”里当总办,捎带着把一家人都弄到县城里“做官享福”。  王三官没有享福的运气。日本人在县城东南的望城岗建造飞机场,同时还加固城墙、维修公路、垒筑碉堡、开挖壕沟,征用大量民夫。保长的任务是召集青壮劳力替鬼子干活,这让王三官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水官“洞阴大帝”的生日。  水官是主管“解厄”的,往年这时候,人们都要到三官庙来祈求消灾,可今年却办不成了,大洼村的三官庙已经被日本人拆掉,砖头和木料都拿去修了炮楼。“洞阴大帝”连自己的灾祸都不能免,当然也就更帮不上凡人的忙了。  这天,罗小扁担倒是挺高兴的,一大清早就满世界嚷嚷:“屎壳郎掉进面缸里,又是个白胖小子!”——他老婆的本事大,还真的给他生了个“土豆”。  王三官打发新媳妇到罗家帮忙,顺便通知罗小扁担今天不用干活,他自己带民夫出工就行了。  民夫出工一定要有人带队,不然的话,鬼子看见四五个人走在一起就会开枪。  向据点行进的路上,王三官走在前头,胳膊上戴着写有“保和乡十六保”的袖箍,手里举着膏药小旗——这是白天的道具。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得打着灯笼、手敲小锣,一路走一路喊:“平安喽,没事喽……”  自从修起了炮楼,稀里糊涂被打死的人太多了。王三官的岳父是个裁缝,每天夹着布包袱、走村串户的招揽生意,有次经过据点的时候脚步快了点,炮楼顶上的日本人起了疑心、冲着他一阵喊叫,裁缝听不明白,就想从包袱里把“良民证”掏出来,鬼子见他的手往掖下摸,立刻开枪,当场把他给打死了。从那以后,王三官每次出门都要提醒大家:“手直点、头低点,遇见鬼子走慢点。”  民夫的集合地点在尹集,据点前的哨卡是个要命的关口。  王三官远远就把手举得高高的,一手挥舞膏药旗、一手拿着香烟,走到跟前鞠个躬,先说“太君,我们是苦力”,然后递上烟卷,算是“心交心交的”——这是规矩,每次都要给鬼子送点东西,如果不“心交”、他就发脾气打人。  进了据点就排队,等日本人来派工。  管工的军曹个子很矮、样子很丑,不像个当兵的。也许正是怕别人蔑视他,他就用更加凶恶、更加残暴的行为来表现自己的勇猛。几个月里,各乡的“苦力”被这个名叫勾口右京的矮鬼子打死了十多个,打伤打残的更是不计其数(抗战胜利后,好多人都想找勾口右京报仇,可惜让他跑掉了)。  勾口右京指挥民工就像带兵一样,先点验人数,然后喊口令:“列子开”( 立正) !——“西塔里母开西塔里”( 向左转) !——“马野撕卖”(开步走) !……大队人马就出发,一路上还不停地催促:“合牙苦、合牙苦”(快点)!稍不留神,大棒子就打过来了。  按规矩,民夫干活,保长也要跟着监工。可这一天王三官却没去,他要去县城办事。  王三官去县城,是想把十六保的几个村民保出来。  舞阳县维持会成立以后,保和乡一带被划为“模范治安区”,是最先被要求办理“良民证”的地方。这良民证是两面对折起来的小纸片,一边写着姓名、年龄、住址、职业,另一边贴照片、摁手指印。鬼子的要求是每个村民都必须照相办证,可问题就出在这照片上了。  那时候的河南农村,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照过相。且不论忌讳照相“丢了魂”,就是这每张照片十元钱(储备券)的“照相费”就叫人开销不起。所以,好多人都采取了一家只办一张证、几兄弟合用一个证的办法,谁出门谁就揣着良民证。  这办法平时胡乱应付还将就,可遇到大检查就没戏了。前两天,游击队打死了鬼子兵,日军立即拦住路口盘查过往行人,结果,十六保有三个村民的良民证露了馅,被抓到县城关了起来。  王三官进县城,先去求俞二算盘帮忙。  俞家兄弟如今在日本人手下当差,说起话来也是拿腔拿调的:“虽说是乡里乡亲,可也难保是不是游击队的探子,真让我做难呢。”  王保长赶紧陪笑脸:“哪里会是探子,无非是相片对不上、证件不合规矩,这都是因为穷嘛。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也是头一次照相。”  俞二算盘乐了:“真是的,要不是为了办良民证,我也没开过这洋荤。”  王三官趁他高兴,连忙把篓子里的二十斤猪油拿出来:“俞先生在城里生活也不易,一点小意思,瓜子不大是个心。麻烦你好歹把事情给熄灭了。”  俞二算盘这才说:“不是外人,别害怕。我去便衣队听个信,你就放心吧。”  下午,俞二算盘回来说:“成了,带上手印,跟我去领人。”  舞阳县的看守所在西大街(现在的舞阳文化站),院子中间蹲着大狼狗。关在牢里的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样子凄惨极了。十六保的三个村民看见保长就咧着嘴巴哭,牢里的其他人有的哀求“把我也保出去吧”,有的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请好心人给家里捎个口信”……  办完手续,领着人出来,在大门口正遇上“山连山”崔巍。这家伙先是愣了愣,接着就笑起来:“巧了,我还想抓你呢,你倒送上门了。”王三官这时也看见五花大绑的罗小扁担被拖进了看守所,顿时就懵了。  原来,这天上午,一伙日伪军从大洼村外路过,别人都往东南方向走了,却有个鬼子兵脱离队伍、跑到村里来“发癫”。他先是把“王翘鼻子”的媳妇追得满村跑,后来实在撵不上了,一扭头就钻进了罗家。  罗小扁担的老婆刚生了孩子,好些女人都在那里帮忙。鬼子突然间冲进去,屋里顿时炸了锅,老婆媳妇东躲西藏、日本鬼子上窜下跳,折腾得鬼哭狼嚎、乱七八糟。外面的罗小扁担再也忍不住了,喊一声:“这畜生,不让咱活了!”拎起院子里的铁锹冲进去,搂头就打。  可是,屋里的人太多、铁锹施展不开。才打了几下,小鬼子就带着伤跑了出去,守住院子向屋里开枪,子弹穿过窗子飞进来,把缩在炕上的罗小扁担老婆和王三官的新娘子都打死了。  没过多久,鬼子兵和便衣队也闻声赶来,一把火烧了罗家的房子。金豆、铁豆和刚出生的小土豆都被关在屋里烧死了,罗小扁担被打得皮开肉绽、押到县城等候处决。  按“保甲连坐”的规定,管事犯事,保长要负连带责任,罗小扁担活不成,王三官也被关进了死牢。俞二算盘吓得面无人色,他要不是到城里当差,这回也得跟着送命。  罗小扁担的腿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岔子,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骂。清醒的时候,要么说:“保长啊对不起,我把你老婆害死了,把你也害了。”要么就骂:“王三官,你这个笨蛋,为什么把我的枪收缴了?要不然,我今天非打死几个小鬼子不可……”  王三官欲哭无泪。  天黑的时候,死牢里的人被押到“五二部队”的营地,这里原先是个书院(解放后的舞阳县中心粮店),院子外边的操场就是行刑的地方。  那时候,舞阳县城里的日本驻军很多,除了“五二部队”,还有“四七部队”、“五八部队”、“红部队”,弄不清是什么编制,反正都属于第三十七师团。日军中有老兵,也有没打过仗的新兵,鬼子就用中国人“练手”,让新兵拿刺刀捅人来提升胆量。  操场上立着四根柱子,相互间隔五米左右,罗小扁担和另外三个人被蒙着眼睛、绑在柱子上。操场边有一群日本兵,四个人一组、站成好多排,都端步枪、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当官的把小旗一挥,当兵的就一拨接一拨地往上扑,这个捅完了那个捅,把柱子上的人扎得不成样子。每次杀人之前,日本教官都要先比划一下,杀过之后还要点评一番,鬼子们哄笑着,完全不把柱子上的生命当回事。  面临死亡,王三官并不害怕,他只是感觉到几分沮丧——这样的任人宰杀,就是亡国奴的滋味啊——想起柴志兰临走时说的话,“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心里不由得好一阵懊恼:大老爷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孩儿,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接连杀了两批人,王三官估摸着快轮到自己了。  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一个日本娘们,嘴里喊着:“乔都吗代(等一等),王保长的有?”  和这女人一起的还有个名叫柳赖的日本浪人,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在县城开办“警察训练班”,是便衣队的头子。可是,柳赖跟日本军官叽里咕噜一番,鬼子居然就把王三官给放了,那日本娘们还过来鞠躬,请王保长去“敷啦敷啦”。  王三官莫名其妙拣回了一条命,虽然不懂这“敷啦敷啦”是啥意思,但比起“死啦死啦”肯定要舒服一些。他弄不明白,这日本女人为什么要救他?  舞阳城北大街有个日本“慰安所”,平时,王三官从没想过要看那里一眼。可现在,这女人带着他走了进去,还准备好“热汤”、要帮他洗澡,原来所谓“敷啦敷啦”,是这么个玩意。  王三官既害羞又害怕,死活不肯在这日本女人面前脱衣服,那女人急了,悄声说:“王先生,您别担心,我也是中国人。”  事情是这样的。  吃晚饭的时候,“大信公司”在慰安所旁边的饭店里宴请贵宾。“大信公司”是日本人借商贸名义开办的特务机构,隶属于郑州的十二军军部,今天的客人是总经理重本仪一的亲戚、日军骑兵第四旅团的吉田大佐。  席间,吉田大佐说到1941年日军从舞阳县撤退的时候,他的战马和几个部下的尸体没来得及运走,可这次去大洼村附近重游,发现士兵和马匹早已被掩埋好了,还立上了坟标,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  陪坐的“俞大算盘”正好知道这件事,立刻报告这是王三官干的,还说他现在已经被便衣队抓起来、马上就要没命了。当时,便衣队的柳赖也在酒桌上,重本仪一当即派他去刑场看看,如果人还活着,先送去“敷啦”一下,再带到饭馆里来见面。  柳赖知道,在死囚牢里呆过的人,即使没死也一定很埋汰,所以他直接叫了个慰安妇跟着去刑场。舞阳县“慰安所”里有四五十个慰安妇,大多是从北平、保定抓来的女青年,日军强迫她们穿和服、说日语,所以外人还以为她们是日本女子。给王三官洗澡的这位,以前是保定女子中学的学生,两年前就被鬼子“征用”了,最近才随军到了舞阳。  便衣队的人给王三官准备了一套新行头,硬底鞋子、瓜皮帽、斜纹洋布的衣服裤子,上下一身青,质量不错,可王保长却觉得穿起来浑身的别扭。  来到饭店包间,俞大算盘大呼小叫:“恭喜兄弟了,大难不死,还享受了艳福,真是好人有好报啊。快来谢谢各位太君!”  王三官挨个给鬼子们敬酒,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酒桌上的人都以为他是喜极而泣,纷纷开怀狂笑,可是,只有王三官自己清楚,他是为了亡国奴而哭。  他哭被打死在炕头的新婚妻子是亡国奴,哭被烧死在家里的金豆、铁豆、土豆是亡国奴,哭被刺刀捅死的罗小扁担是亡国奴,哭在慰安所里受侮辱的说日本话的女学生是亡国奴,哭这个没羞没臊的俞大算盘是亡国奴,更哭自己也成了个亡国奴。  他哭,是因为不知道这亡国奴还要当多久,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再当亡国奴?                第十八章  舞阳县的地形,总的说来是北低南高,从北边的北舞渡到县城是平原,再向南就逐渐进入山区,过了南山(今舞钢市)就是嵖岈山了。  1944年11月的一天,王三官听说嵖岈山来了共产党的军队。  那天下午,他从乡公所办事回来。正走在路上,前面一个人的包袱皮散开了,一摞纸掉下来,随即被风吹得到处乱飞。王三官也是好心,东奔西跑地帮他把散落的纸张拣回来,一低头就看见了纸上写的字:抗日宣言……  那人先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说:“对不住了,要请你陪我走段路。”王保长看见人家的衣服底下露出的半截枪管,还有啥办法,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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