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古文观止-18

(王根林)叶子肃诗序  〔明〕徐渭  【原文】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  若吾友子肃之诗,则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其情散以博,故语无拘;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丰。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就其所自得,以论其所自鸣,规其微疵,而约于至纯,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若曰某篇不似某体,某句不似某人,是乌知子肃者哉!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  人有学作鸟的语言的,他的声音象鸟,而本性还是人;鸟有学作人的言语的,它的声音象人,而本性仍然是鸟。这就可以划定人与鸟之间的不同特征了。现在那些作诗的,又有什么和这不一样呢?他们不是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只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并且标榜说这一首诗是什么体,那一首则不是;这一句象谁的,那一句则不象。这样的作品即使摹仿得极其工细、极其近似,还是免不了象鸟在学人说话一样。  至于我友人叶子肃的诗,就不是如此。他的作品情感坦荡而直率,所以语言不隐晦;他的作品情感自由而开阔,所以语言不受拘束;他的作品情感喜悦多而忧愁少,所以即使用语苦涩也能排遣;他的作品情感追求高尚而以卑下为耻,所以语言即使很简略而含义却很丰富。这就是所谓出于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剽窃已经说过了的东西啊。就他自己所体会感受到的,来评论他自己所发表的,提醒他改正细小的缺点,从而不断精炼到极其纯净的境界,这就是徐渭所要奉献给叶子肃的话啊。假如说他某一篇不象某体,某一句不象某人,这怎么算得上是理解叶子肃呢?  (邓长风)豁然堂记  〔明〕徐渭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畊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窪;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擬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徹,即四海之疎,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燦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  越地的山比较大的,象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类,有上十座,但小的就数不清了。至于湖,则总称之为鉴湖,而由大湖派生出去另外形成的小湖,就更加不可胜计了。郡里的城隍庙,在卧龙山的半山腰上,庙的西面有一座堂,正  建在湖山环抱会合的地方。要说这景色象什么,大体上是青山白水相间、回旋缠绕,象女子的发髻那样高耸,象莹洁的长绢那样清澄。而低头近看可见城墙,远处可闻村落里的人声。其间树木、草地、田地、沼泽错杂分布,人群、鸟类、房屋相互遮蔽,大米、小米、菱、蒲、莲、芡等出产,耕地和捕鱼用的犁、桨等工具,散乱地遍布于高低或洼地里;忽而烟云迷濛,忽而皓月当空,从早到晚变化非常迅疾。在方圆近百里之间,无论巨大的壮伟场面或细微的美好景物,莫不汇集在人们的衣襟带上。有时来到游船上饮酒,游人的歌声与笑声此起彼落,就象当年诗人张志和所描写的“莲女”、“渔郎”,也时时点缀其间。此时登上这座堂,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受到外来的刺激或内心的煎熬,而感到压抑或无聊的事,只要一顾盼这大好景致,烦恼忧虑就会顷刻消散。而在这里当官的,每当宴请过往客人,也往往特聘厨师来此。只是这座堂修筑得毫无章法,四面都被遮蔽住,仅向西开了一扇小窗,里面只容得下两个人。客人坐在朝东的主座,就不得不背靠湖山,要观看景色就必须离座转身,等转回来景色就随之看不见了。这是由于放弃了空旷明亮,而自取晦暗闭塞的缘故。我非常不满这种状况,于是把西面和南面两堵墙全部开成窗口,而只保留一面东墙没有打通,又让客人改为座东而向西,他倚靠在酒桌上就面对着湖山,直到席终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刚才所说的那些景色,就全都舍弃了闭塞而达到了开阔,摆脱了晦暗而接近于明亮。工程完毕以后,打算为它起名,觉得没有比“豁然”更适宜的了。  已经命名了,又反复思索它的含义,想道:“唉,人心其实和这堂一样啊。当它被私利所障碍时,只知道我自己的七尺身躯,即使是同居一室的亲人,他们的痛痒就发生在他眼前,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不就象原先的湖山,虽然近在眼前,却被遮蔽了一样吗?等到所障碍他的东西去除以后,即使是四海之遥,痛痒不一定发生在我眼前,反而鲜明得好象无不萦绕在我眼前,不就象现在的湖山虽然远在百里以外,却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一样吗?由此看来,人心的豁达与不豁达,距离本是很近的啊!而只顾一己私利、与以天下万物为公的细微差别,全维系在这上面了。这是为这座堂起名的人和登上这座堂的人,不可不相互勉励的啊,难道只是为了湖山的胜景吗?”我既已为了这些用意而命名这座堂,本是准备公之于众人的,于是依次写下了这篇记。  (邓长风)报刘一丈书  〔明〕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内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也。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人褊衷,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矣!”长者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选自《四库全书》本《宗子相集》  在数千里以外,时常得到您老人家的来信,安慰我的长久想念,这已经十分幸运了。竟然还承蒙您赠送礼物,那么我更要用什么来报答呢?您在信中表达的情意十分恳切,说明您没有忘记我的老父亲,从而也可以知道老父亲是很深切地想念您老人家的。  至于信中以“上下要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与职位相符合”的话教导我,正是我所亲切感受到的。我的才能和品德与职位不相符,本来我就知道的。至于不能做到上下相互信任的弊病,在我的身上表现得更厉害。  且看当今社会上所说的上下信任是怎么一回事呢?当他从早到晚骑马去权贵人家的门口恭候的时候,守门的人故意为难不肯让他进去,他就用甜言媚语装作妇人的姿态,把袖里藏着的金钱偷偷地塞给守门人。守门人拿着名帖进去之后,而主人又不立即出来接见,他就站在马棚里,与仆人和马匹相处,臭气熏着衣服,即使是饥饿寒冷或闷热得无法忍受,也不肯离去。一直到傍晚,那个先前曾经接受金钱的守门人出来对他说:“相公疲劳了,谢绝会客,客人请明天再来吧。”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来。晚上他披衣坐等,一听到鸡叫就起来洗脸梳头,骑着马跑到相府门口,守门人发怒地说:“是谁?”他便回答说:“昨天的客人又来了。”守门人又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客人倒来得这样勤!难道相公能在这个时候出来会客吗?”客人心里感到受耻辱,只有勉强忍耐着对守门人说:“没有办法啦!姑且让我进去吧!”守门人再次得到他送的一笔钱,才起身放他进去。他又站在原来站过的马棚里。幸好主人出来了,在客厅上朝南坐着,召他进去见面,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上去,拜伏在台阶下。主人说:“进来!”他便拜了又拜,故意迟迟不起来,起来后就献上进见的金银。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一再请求收下;主人故意坚决不接受,他就再三请求。然后主人叫手下人把东西收起来,他便拜了又拜,故意迟迟不起,起来后又作了五六个揖才出来。出来他就对守门人作揖说:“多亏老爷关照我!下次再来,希望不要阻拦我。”守门人向他回礼,他就十分高兴地跑出来。他骑在马上碰到相识的朋友,就扬起马鞭得意洋洋地对人说:“我刚从相府出来,相公待我很好,很好!”并且虚假地叙述受到接待的情况。因此与他相识的朋友,也从心里敬畏他能得到相公的优待。相公又偶而对别人说:“某人好,某人好。”听到这些话的人也都在心里盘算着并且一齐称赞他。这就是所说的上下信任,您老人家说我能这样做吗?  对于前面所说的权贵人家,我除了过年过节例如伏日、腊日投一个名帖外,就整年不去。有时经过他的门前,我也是捂着耳朵,闭着眼睛,鞭策着马匹飞快地跑过去,就象后面也人追逐似的。这就是我狭隘的心怀,因此经常不受长官欢迎,而我则更加不顾这一切了。我常常发表高谈阔论:“人生遭际都是由命运决定的,我只是守自己的本份罢了!”您老人家听了我的这番话,或许不会嫌我过于迂阔吧!  家乡多次遭遇灾祸,不能不触动旅居在外的人的愁思。至于您老人家的怀才不遇,也使我心情悲伤而有所感触。上天赋于您的才德是很优厚的,不要说您老人家不愿轻易抛弃它,就是天意也不愿让您轻易地抛弃啊。希望您安心等待吧!  (李国章)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明〕王世贞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蔺相如完璧归赵,人人都称赞他。但我不敢苟同这一看法。  秦国以十五座城池的空名,欺诈赵国以勒索和氏璧。这时说它要得到璧是实情,而不是借此以窥视赵国。赵国知此实情就不给,不知此实情就给;知此实情而惧怕秦国就给,知此实情而不惧怕秦国就不给。这只要两句话就能解决了,为何既惧怕它而又去激怒它呢?  而且秦国想要得到玉璧,赵国不给,双方都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赵国送去玉璧而秦国不给城,其曲在秦。秦国给城而赵国收回了玉璧,其曲在赵。要想使秦国理屈,则不如放弃玉璧;害怕失去玉璧,则不如不给。秦王既然按照地图划给了城池,又设九宾之仪典,斋戒之后才接受玉璧,其势已是不得不给城的了。如果秦王得到了璧而不给城,相如便可上前陈述:“我本来就知道大王是不会给城的。这璧不就是赵国的一块玉璧吗?而十五座城池是秦国的宝物。现在假如大王以一块璧的缘故,而抛弃了十五座城池,十五城的百姓,都会深深怨恨大王象草芥一样抛弃了他们。大王不给城,而骗去了赵国的璧,为了一块璧的缘故而失信于天下,我请求死在这里,以表明大王的失信。”这样,秦王未必不归还玉璧。而当时为什么要派手下的人藏璧逃离,从而使理直的一方归于秦国呢!当时秦国并不想与赵国关系破裂啊。假如秦王怒斩相如于市上,再派武安君率十万大军逼临邯郸,责问璧的去向以及赵国的失信,一次获胜可使相如灭族,再次获胜玉璧终究还得属于秦国。  因此我说,蔺相如之所以能保全玉璧,那是天意。至于他在渑池对秦国的强硬较量,以柔韧使廉颇惭悟,就越来越显得高妙了。而他之所以能完璧归赵,的确是上天在偏袒它啊!  (耿百鸣)又与焦弱侯  〔明〕李贽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暴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与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谓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以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焚书》  郑子玄,是常与丘长孺父子论诗作文的朋友。文采虽然不如他们父子,但性格质朴诚实,有羞耻之心,不肯借讲学以宣扬道学,这很可喜,所以我喜欢他。因为他没有亲眼见过颜回、曾参、子思、孟轲,也不曾亲眼见过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只见到如今讲周、程、张、朱道学思想的人,以为周、程、张、朱等人确实就是这样了,所以以讲道学为羞耻而不肯讲。不讲虽然是过错,但是假使学者感到羞耻而不肯讲,是以为周、程、张、朱等人只不过是和现在的道学家一样,那么如今那些讲周、程、张、朱学说的人也就该杀了。郑子玄以为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都是满口仁义道德,而心里想的是升官发财;等得到高官厚禄以后,仍然自鸣得意地谈仁义、讲道德;而且还要装腔作势地对人说:“我要纠正世俗、感化世人。”他认为败坏社会风俗的,没有比讲周、程、张、朱的道学更严重的了,所以更加不相信,不相信所以不肯讲道学。那么不讲也就算不上是过错了。  有一个姓黄的读书人经过这里,听说他是从京师到长芦去“打秋风”的,又跟长芦的长官到别处去上任。到了九江,遇见一个地位更高的人,他就弃旧从新,随新主人转道往北,顶着大风冒着严寒,也不顾年老有生命危险。已经到了麻城,来见我说道:“我准备去游览嵩山和少林寺,那位显者也想去游嵩山和少林寺,拉我同行,所以到了这里。可是显者还在城内等我,我势必不能在您这里宿夜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还要经过这里,到那时就可以多相聚几天再作别。现在太匆促了,实在舍不得离开您。”他的话是这样,他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我料想他内心实在是为了汝宁林知府那里有一笔钱财舍不得放弃罢了。只是汝宁林知府从前曾三次赴任,他没有一任不跟随前去的,去了一定满载而归,这一次感到还没有满足,就象饿狗惦记着隔夜没吃完的狗屎一样,却竟敢欺骗我说是为了去游嵩山和少林寺。他以游嵩山和少林寺来掩盖自己随汝宁林知府去打秋风的行为而欺骗我;又唯恐汝宁林知府怀疑他是为了再来找自己,就又以舍不得李卓老,应当再来拜访李卓老为借口,以欺骗汝宁林知府:真是名利双收,处事和品行也都十分周到了。我与汝宁林知府几乎都中了他的圈套而不醒悟啊,这能说他不狡诈么?现在的道学家,和他有什么两样!  由此看来,现在的所谓圣人,恐怕与现在的所谓山人是一路货,只不过有幸运与不幸运的差别罢了。有幸而能写诗,就自称为山人;不幸运而写不了诗,就辞却山人之名而以圣人自称。有幸而能讲良知,就自称为圣人;不幸运而讲不了良知,就推托圣人之名而以山人自呼。辛苦辗转、翻来覆去,为的是欺骗世人、获取私利。名为山人而心里却和商人一样只想要钱,口里大谈道德而目的却在逾墙偷盗。自称山人而心思和商人一样,已经很可鄙了,反而还要掩盖打秋风的本意而故意表示是为了游嵩山和少林寺,以为别人是可以随便被欺骗的,这就更加可鄙了。现在的讲道德、性命的人,都是所谓游嵩山和少林寺的人;现在的患得患失,志在求取高官厚禄、上等田园宅第、风水宝地,打算留给子孙受用的人,都是象黄生那样托名于汝宁林知府,而装作舍不得李卓老的人啊。既然这样,郑子玄的不肯讲学,恐怕实在不值得奇怪了。  况且商人又有什么可鄙的呢?他们身携数万资财,经历风涛危险,受尽关卡吏员的欺侮,忍耐着集市交易时人们的辱骂,经历了万般辛苦,所携的资财很多,所得的收入甚微。但是必须结交上公卿大夫,然后才能获得盈利而避开祸害,怎么能象山人那样昂首而坐在公卿大夫的座上呢?现在的所谓山人,称他们为商人,其实却身无分文作为资本;叫他们是山人,却又非公卿大夫之门不进,所以就令人可贱了。话虽然这么说,我难道就没有这种表现吗?怎么知道我没有商人的行为和想法,而披着佛教的袈衣来欺骗世人而获取虚名呢?有的话请对我加以惩罚,我决不包庇自己的短处。即使如此,至于那些患得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的事,我是绝对没有的。  (邓长风)赞刘谐  〔明〕李贽  【原文】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闻而善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焚书》  有一位道学先生,脚穿宽大而高底的木屐,身上的服饰长袖阔带,俨然以纲常为冠、以人伦为衣,从故纸堆里拣来了只言片语,又窃取到了一些陈词滥调,便自以为是真正的孔子信徒了。这时他遇见刘谐。刘谐,是一位聪明博学的才子,见了他微笑说:“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孔子的兄长啊。”那位道学先生顿时生气地变了脸色,站起来说:“上天如果不降生孔子,世界就会千秋万代如在黑夜之中。你是什么人,敢直呼孔子的名字而以兄长自居?”刘谐说:“怪不得羲皇以前的圣人都是整天点着纸烛走路啊!”那人无言答对,但他又怎能理解刘谐一番话的深刻道理呢?  我李贽听说以后赞美道:“这句话,简明而恰当,概括性强而又启人思考,可以冲散云雾的遮蔽而使天空晴朗。他的言论这样,他的人品也就可以知道了。因为这虽然是出于一时的玩笑话,然而其中的深刻道理却是千百年不可改变的。”  (邓长风)牡丹亭记题词  〔明〕汤显祖  【原文】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彷彿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汤显祖诗文集》  天下女子的多情,难道还有像杜丽娘那样的吗?梦见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而迅即不起,以至亲手描绘自己的画像传于世以后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到所梦的人而复生。像杜丽娘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活着时可以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为情而生。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而不能复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极点啊。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啊。  记述杜太守事迹的故事,模仿了晋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恋爱的传说。我稍加改动而写成了这个剧本。至于杜太守拘押拷打柳梦梅,也就象汉代睢阳王拘押拷打谈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彻的。自己不是学问贯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一味强调(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结合的事)从理的角度看一定没有,又怎么知道从情的角度看一定存在呢?  (邓长风)可楼记  〔明〕高攀龙  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为楼。楼可方丈,窗疏四辟。其南则湖山,北则田舍,东则九陆,西则九龙峙焉。楼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吾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之所可也。  曩吾少时,慨然欲游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托而栖焉。北抵燕赵,南至闽粤,中逾齐鲁殷周之墟,观览所及,无足可吾意者,今乃可斯楼耶?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无所不可焉,斯无所不足矣,斯无所不乐矣。今人极力以营其口腹,而所得止于一饱。极力以营居处,而所安止几席之地。极力以营苑囿,而止于岁时十一之游观耳,将焉用之!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凡为山水者一致也,则吾之于兹楼也,可矣。虽然,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又其赘矣。  ——选自《国学基本丛书》本《明文在》  有一间水上的居室,室内偏左往上搭一间小楼。楼大一丈见方,四面开窗。南边有湖有山,北面有农田茅舍,平原延展在东,九龙山耸立在西。小楼筑成,高子登临纵目四望,说道:“可以了!山使我感到和顺舒畅,水使我觉得悠远闲静,可以享受清风的爽快,可以得到冬日的温暖,可以迎接皓月的来临,又欢送它的归去,多好呀!多快乐呀!可以终老此地了!”于是起名叫“可楼”,意思就是我心满意足以为可以了。  从前我年轻时,志向很大,想要游遍天下名山,寻找一个象桃花源那样美好的处所,寄居下来。我北方去了燕赵,南方到过闽粤,中原跨越了齐鲁殷周的故地,观览所及的,没有可以满我之意的,何以现在对这间小楼却以为可以了呢?咦,这倒是我的疑惑了。  大凡人的大患,产生于不满足。人的意向中的有所不满足,产生于人的意向中的有所不可以;无所不可以,这就无所不满足,这就无所不快乐了。现在的人极力谋求山珍海味,顶多享受一饱罢了;极力建筑高楼大厦,顶多享受起居活动的几席之地罢了;极力营造亭台花园,顶多一年中去游赏一两次罢了,这些都有何用呢!况且天下的好山好水很多,我不能每天去游玩,只要可以寄托我的志趣就行了。天下的山与水都是一样的,我有了这座小楼,也可以了。当然,有所可以也就会产生有所不可以,犹如事物都是有正有反对待的一样。我将由此忘掉可以,也忘掉不可以,这样说来这座可楼也是多余的了。  (钱伯城)徐文长传  〔明〕袁宏道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阳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附录》  我年轻时经过家乡的店铺,看见有北杂剧《四声猿》,意趣和气概豪放旷达,与近年来书生所创作的传奇大不相同,署名为“天池生”,怀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后来到越地去,看见人家单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笔法刚劲有力,  一种郁结在胸中的不平之气,透露于字画中,仿佛可见。心中十分惊讶,然而不知道田水月是谁。  一天晚上,坐在陶编修家楼上,随意抽阅架上陈放的书,得《阙编》诗集一函。纸张粗糙,装订马虎,刷板墨质低劣,字迹模糊不清。略凑近灯前阅读,看了没几首,不由得惊喜欢跃,连忙叫石篑,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石篑说:“这是我同乡前辈徐天池先生著的书。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靖、隆庆间人,五六年前才去世。现在卷轴、题额上有署田水月的,就是他。”我方才明白前后所猜疑的都是文长一人。再加上如今正当诗歌领域荒芜浊污的时候,得到这样的奇珍秘宝,犹如在恶梦中被唤醒。我们俩跳起来,在灯影下,读了又叫,叫了又读,睡着的佣人们都被惊起。我从此以后,或者对人家口说,或者写书信,都标表文长先生。有来看望我的,就拿出文长的诗给他读。一时文学界著名的人物,渐渐地知道向往仰慕他。  文长是山阴的秀才,乡试多次未被录取。性格直爽,无拘无束。总督胡宗宪知晓他的才能,聘请他做幕客。文长与胡宗宪讲定:“如果要我做幕客的话,要按照接待宾客的礼节,不规定时间,自由进出。”胡宗宪都答应了他。文长于是穿葛布衣服,戴黑色头巾,拱手行礼入坐,放言畅谈天下大事,好象旁边没有人一样。胡宗宪非常高兴。那时胡宗宪统率着几个方面的兵将,威振东南一带,军人畏惧他以至跪着说话,匍匐在地象蛇一样爬行,不敢抬头;而文长作为部下一秀才而对他高傲自得,随心所欲地行事,任意谈论和开玩笑,丝毫没有畏惧顾虑。正逢捕得一头白鹿,胡宗宪请文长代作贺表。表章上达,世宗皇帝看了很高兴。因此胡宗宪更加看重他,一切奏疏、公文等,都请他代作。  文长对自己的才能谋略看得很高,喜欢出奇谋妙计,谈论行军打仗的形势策略大多得其要领。凡是胡宗宪所行的诱降汪直、徐海等盗寇的计谋,都和他慎密商议,然后付诸实行。文长曾经在一座酒楼上喝酒,有几名军士也在楼下喝酒,酒后不肯付钱。文长暗暗写短函迅速告达胡宗宪,胡宗宪立刻命令将军士绑进衙门,全部斩首,全军都害怕得大腿发抖。有一个和尚依仗有钱财而行为不轨,徐渭在喝酒时偶尔提起,后来胡宗宪借其它事把他击毙在梃杖下。文长受到胡宗宪的信任多和这相仿。  胡宗宪既然怜爱文长的才华,又哀叹他屡次考试不中,适逢乡试,凡是作考官的,都暗中嘱托说:“徐子是第一流才士,如在你的房里,希望不要遗漏。”考官都答应遵照他的话去办。有一个知县因有其它事耽搁,晚来了一些,到了考期才拜见胡宗宪。胡宗宪偶尔忘了嘱托他,试卷正好分发在他的房中,于是没有被取中。  文长既然科场失利,不为试官所取,于是纵意于饮酒,尽情地游山玩水,旅行于齐、鲁、燕、赵一带,遍历北方沙漠地区。他所见到的奔腾横亘的高山,呼啸汹涌的海水,迷漫遮天的黄沙,变幻不测的云彩,尖峭怒号的狂风,仰面倒地的大树,深曲幽静的山谷,繁华辐辏的都市,各种各样的人物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形状,逐一在他的诗中表达出来。他的胸中又有一股磨灭不了的锐气,以及英雄茫然失路、无处可以安身的悲愤,导致他所作的诗,又象生气又象喜笑,好象水流过峡谷而发出巨大的声响,好象种子发芽出土无声无息,好象寡妇在晚上啼哭哀哀欲绝,好象游子作客他乡寒夜而起。当他放纵心意,犹如平坦的田野,一望千里;偶尔幽深峭拔,好象秋天坟地里的鬼魂,啾啾私语。文长眼界奇高,以为千古文人皆不足道,在当时诗坛上独树一帜。当时所谓的高官显贵、诗人文士,文长都大声地斥责,视作奴婢,以和他们结交为耻辱,因此他的名声没有流传出越地以外去。可悲啊!  一日,在县令家饮酒,县令指着席筵上一件小东西求他做诗题咏,暗地里叫小仆人把纸张连接成一丈多长呈上,想以此难倒他。文长取笔在手,当场作诗,写满了那张纸,意境和韵味刚健飘逸,那东西的神态被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场的人都大为惊叹。  文长喜欢书法,笔意奔放和他的诗一样,苍凉劲节中流露出婉美媚人的姿态。我字写得不好,胡说一句,我以为文长的字确实写得比王雅宜、文征仲要高明。不说书写的技法,而说字的神韵,先生确为不拘泥于八法而造诣极高的人,书法界异军突起的奇士。有时以他的余力,从事于绘摹花草竹石,都画得高远典雅,富有情趣。  他后来因猜忌而杀死他的续妻,被逮入狱,判处死刑。张阳和极力斡旋解救,才被释放。出狱后,倔强的脾气一如以往。晚年愤慨更深,颠狂更厉害。有名声地位的人登门拜访,他都拒不接待。本地官员来求他写字,连一个字也得不到。常常带钱到酒店,呼唤地位低贱的人一起饮酒。有时拿斧头砍破自己的头,以至血流满面,头骨折断,以手摩擦,发出响声;有时用棰子敲碎肾囊;有时以锋利的锥子刺自己的双耳,锥深入达一寸多,居然没有死去。  石篑说:文长晚年诗文更为奇异,没有刻本、集子藏在家里。我所见到的,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而文长始终在当时不得志,心怀怨愤而死。  石公说:先生命运一直不好,因此得了狂疾;狂疾一直不痊,因而被逮下狱。古今文人,忧愁困苦,没有可以同先生相比拟的。虽然如此,胡宗宪是难得的豪杰,世宗皇帝是英明的君主,文长在作幕客时受到特殊的优待,这是胡宗宪知道先生的才能了;献白鹿表上,皇帝嘉悦,是皇帝知道先生的才能了。只不过没有担任一官半职罢了。先生诗文突起,一扫近代以来荒芜污浊的诗风,千百年后,自有定论,为什么说他没有遇合呢?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更奇异,他的人比他的诗更奇异,他的诗比他的书法更奇异,他的书法比他的文更奇异,他的文比他的画更奇异。”我说文长是没有什么不奇异的人。正因为没有什么不奇异,因此没有什么是顺顺当当的。可悲呀!  (李梦生)虎丘  〔明〕袁宏道  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袁宏道集笺校》  虎丘离城约六七里路,这座山没有高峻的山峰与幽深的峡谷,只不过因为靠近城市,因此奏着音乐的游船,没有一天不到那儿去。凡是有月亮的夜晚,开花季节的早晨,下雪天的黄昏,游人来往穿梭,犹如织布一样,而以中秋最为繁盛热闹。每到这一天,全城闭户,携手并肩而来。士大夫乡绅、大家妇女,以至贫民百姓,全都涂脂抹粉,鲜衣美服,重重叠叠地铺设席毡,将酒肴摆在大路中间,从千人石一直到山门,如梳齿鱼鳞般密集相连。檀板聚积如小山,樽罍似云霞般倾泻,远远望去,犹如成群的大雁栖落在平坦的沙滩,彩霞铺满江面,电闪雷鸣,无法具体描绘它的形状。  刚开始陈设席位时,唱歌的人成百上千,声音如团聚在一起的蚊子,没法分辨识认。等到分队安排,争相以歌喉比高低;雅乐和俗乐各各陈献后,美和丑自然区别开了。不多时,摇头顿脚按节拍而歌的,只不过几十个人而已。一会儿,明月升到天空,月光照在石上尤如洁白的绢绸,所有粗俗的歌乐,不再发出声响,跟随着唱和的,只有三四个人。一支箫,一寸管,一人慢慢地打着歌板唱着,管乐伴着歌喉,声音清脆浏亮,使听的人深受感动。等到夜深,月亮西斜,树影散乱,于是连箫板也不用,一个人登场,四围的人屏住声息,声音如细而直上的毛发,响彻云端,每吐一字,几乎拖长达一刻之久,飞鸟听了为之回翔盘旋,壮士听了感动得流下眼泪。  剑泉深得无法测量,陡峭的岩石如斧削一般。千顷云因为有天池等山作为几案,山峰峡谷,争奇斗秀,是请客饮酒的好地方。但是过了中午便阳光逼人,不能久坐。文昌阁也不错,晚上林中的景色尤为迷人。朝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没有遮拦,仅仅远远望见虞山,如小小的黑点。堂荒芜已经很久了,我和江进之商量修复它的办法,想在里面供奉韦应物、白居易等人,但不久生了病,我既然已经辞了官,恐怕进之的兴致也消尽了。山川的兴旺和荒废,确实有它的运数啊!  在吴县作了两年官,登虎丘山六次。最后一次和江进之、方子公一起登,坐在生公石上等候月出。唱歌的人听说县令到来,都躲避开了。我因此对进之说:“做官的横行气盛,衙役庸俗粗野,是多么厉害呀!以后不作官了,有不在这石上听歌的,有月亮为证!”现在我有幸得以免去官职客居吴县,虎丘的月亮不知道还记得我的话吗?  (李梦生)浣花溪记  〔明〕钟惺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选自天启刊本《隐秀轩集》  出成都城南门,左边是万里桥。向西折行的细而美、长而弯,所见象套连的圈儿、象开口的玉环、象带子、象圆规、象弯钩、水色象明镜、象碧玉、象浓绿色的瓜,深幽幽的呈现一派青碧色、在城下回旋着的,都是浣花溪水流聚的地方。然而一定要到草堂一带,然后才有“浣花溪”这一专门名称,这是因为杜甫的浣花故居在那儿的缘故。  行走三、四里就到了青羊宫。溪流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青竹翠柏郁郁葱葱,显得对岸浓荫森森,一直延伸到溪的尽头,远远望去象一片荠菜。水光树色,清幽而绚丽,使人表里澄彻,神清气爽。从青羊宫以西,从三处地方溪流汇合在一起,上面建有桥,彼此相隔都不到半里路,轿夫说通向灌县,或者这就是所谓“江从灌口来”的说法吧。  溪东面住有人家,这时溪身便被屋舍遮住,不能常常看见;稍有空缺,溪水重又展现在眼前。象这样的情形有好几处。溪岸人家用树枝、竹条编扎成门户和篱墙,很是齐整。走尽了桥,路旁边立着一座亭子,题写着“缘江路”几个字。过了这里就到了武侯祠。祠前有一座木板桥跨越溪身,桥上有临水的栏杆覆围着,到此才看见题着“浣花溪”字样的匾额。过桥,是一片小小的陆地,象梭子那样横斜着插在水中,溪水四面环绕着它,没有桥便无法通行。小洲上面建造了一座亭子,题字为“百花潭水”。从这座亭子折回原路,走过桥经过梵安寺,这才到了杜工部祠。杜甫的像画得十分清朗古朴,不见得一定强求维妙维肖,但想来杜甫应当是这个模样。还有一块刻在碑石上的肖像,附着杜甫的传记,是通判何仁仲在代理华阳县令时所制作的。碑文都没法读了。  钟子说:杜甫的两处居所,在成都浣花溪的,环境幽远,在夔州东屯的,地方险僻,两者互不相同。假如严武不死,杜甫就可以在浣花溪畔安然度过晚年,患难时是太需要朋友了!然而是天意要派定这位老诗人添加出夔州的一段非凡表现罢了:在艰难潦倒中流离奔波,却仍能选择胜地处身;胸襟安闲从容,可以应付世事,这同孔子变换服装、客居在司城贞子家里避难时的情形是一样的啊。  其时为万历三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出城时象是要下雨,不一会儿便云开天晴了。朝廷使臣出来游玩的,大多由按察使或州县长官邀请参加饮宴,官场中人稠杂而浑浊,象石磬那般弯曲着身子打躬作揖,喧闹声充满四方。将近黄昏时分连忙回家。这天清晨,我偶然独自前往。楚人钟惺作记。  (史良昭)游黄山日记(后)  〔明〕徐弘祖  戊午九月初三日 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 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岐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坡侧度石隙,径小而峻,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叠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则前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啜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下狮子林,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缋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别霞光,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而下。僧谓:“棘迷路绝,必不能行,若此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涧而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夹地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徐霞客游记》  明万历四十六年九月初三 我们一行离开白岳山榔梅庵,到了桃源桥,从小桥右面而下,山路异常陡峭,这就是上次游黄山时所走的路。往前走七十里,夜宿在江村。  初四日 步行十五里路到达汤口。再五里,来到汤寺,在汤池洗了澡,便拄着手杖朝朱砂庵方向攀登。走了十里路,登上黄泥冈,原先被云雾遮没的诸山峰,渐渐显露出来,又渐渐落到了我的手杖底下。转入石门,经天都峰半山腰而下,则天都、莲花两座峰顶,都以秀美的英姿兀立在半空。路旁有一岔道朝东而上,却是昔日所未到之处,于是往前直上,差不多到达天都峰旁。再往北而上,攀行在石隙之中。只见两侧峰石一片片夹峙而起,山道迂回曲折于岩石间,遇到山石阻塞就凿通它,遇到山崖陡峭就砌起石阶,遇上断壁则架木搭桥修通它,遇到悬崖就架上梯子接起来。俯视孤峭的山谷一片阴森,枫树和松树交错相杂,五彩缤纷,犹如画图与锦绣般灿烂。因而想到黄山当得起是一生中所见到的奇观,而且是如此奇特,往日未曾一探究竟,这次重游不但快慰,而且很觉惭愧。  这时脚夫仆人都因山路险阻而落在后头,我也停住不再往上。但一路上的奇景,又不知不觉地吸引我独自前往。既登上山头,就望见有座佛寺的屋檐犹如飞鸟展翅一般,即是文殊院。这也是我上一次来想登览而又未登上的地方。文殊院左面是天都峰,右面是莲花峰,背面靠着玉屏峰,天都、莲花两峰的秀丽景色,简直伸手可摘。环顾四周只见奇峰错杂排列,众多的山谷纵横交错,确是黄山景色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次重游,怎晓得黄山竟是如此之神奇?恰遇云游和尚澄源到来,游兴很高。时间已过午,仆人们才上来,大家站在文殊院前,指点着左右两座山峰。寺里的和尚说:“天都峰虽近却无路可攀,莲花峰可登但路途遥远,只好在附近看看天都峰,明日再登上莲花顶。”我不愿听从,决心一游天都峰,便夹持着澄源和仆人,仍从山峡小路而下,到达天都峰旁。再从经溪水冲击而流动的山石中俯伏爬行而上,或抓住野草,或拉着荆棘,越过丛集的石块,攀上削立的山崖,每到连手脚都无法着落的地方,澄源总是抢先登上,再垂手接应。每每想到上山既如此艰难,下山更怎么得了?但终于也顾不了这许多。经历几回艰险,终于到达天都峰顶。只见顶上有块崖石象削壁一般直立而起,约高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面,发现有石阶,便扶我登上。唯见千山万岭无不俯伏在下,独有莲花峰和它抗衡。这时浓雾时起时止,每一阵飘过来,则连对面也看不见。远眺莲花等诸山峰,多半淹没在云雾里。唯独登上天都峰,我走到峰前,云雾则移到峰后,我来到峰后,云雾则出于峰左。峰顶上还有生长得曲折挺拔、横纵交错的松树,而柏树则虽干大如臂,也无不平贴在崖石上,犹如苔藓一般。山高风猛,雾气飘忽不定。俯视诸山峰,一会儿透露出碧绿的尖顶,一会儿又淹没为一片银海。再眺望山下,只见阳光明媚,仿佛别是一个世界。暮色渐渐降临了,于是大家两足伸前,双手向后贴地,坐着往下滑;到了极险之处,澄源便肩手并用以相接应。度过危险地带,下到山坳时,夜色已笼罩大地。再从山峡间登栈道而上,宿于文殊院。  初五日天刚亮,从天都峰山坳中向北而下二里路,这里石壁深邃。在它下面的莲花洞恰好和前坑的石笋相对峙,山坳里异常幽静。告别澄源,下山来到前面的岔道旁,便向莲花峰而行去。一路上沿着危崖绝壁往西走,经过多次上而复下,在将要下百步云梯时,有路可直上莲花峰。既登之后却找不见石级,心生疑虑,就又下来了。隔峰有位和尚高声喊道:“这正是登莲花峰之路!”于是从石坡侧面穿过石隙,山路狭小而险峻,峰顶上全是巨石鼎峙对立着,中间空荡荡如同房屋。从当中层层石级直登而上,级尽洞转,曲折离奇,犹如上下在楼阁中,几乎忘记它是高耸屹立于天外。约略走了一里路,见一茅屋,靠在石隙之中。正在犹豫不决想再往上登陟时,只见刚才高呼指路的和尚来了。和尚号凌虚,结一茅庵在此。于是和他挽着手臂登上了峰顶。顶上有块崖石,悬空二丈,凌虚搬来梯子爬上去,山巅上非常空旷。环顾四周,天空一片碧蓝,即使天都峰也仿佛低着头了。因为此峰居黄山之中,独立高耸于诸峰之上,四面岩壁环绕耸立,遇到朝阳升起、天气晴朗之时,层层峰峦映射出鲜艳的色彩,令人欣喜狂叫,简直翩翩欲舞。  在峰顶呆了很久,才返回茅庵。凌虚和尚端出粥来款待,我喝了一钵盂。于是下到岔道旁,过大悲顶,登上天门。再走约三里路,到达炼丹台。沿着台口而下,观览玉屏风、三海门等山峰,尽是从深谷中如削壁一般拔地而起。那炼丹台一冈垂立于丛山之间,丝毫没有奇异峻拔之感。只是俯视翠微峰背面,山坞中峰峦交错耸立,上下周围交相映衬,非在此不能尽览山色之奇妙。返回经过平天矼,下后海,步入智空和尚主持的佛寺,向他告别。走了三里路,下狮子林,往石笋矼走去,到了昔日曾登览过的尖峰之上,背靠松树而坐。俯瞰山坞中,峰石回环簇聚,满眼尽是如锦似绣的景色,才觉得庐山、石门山,或只具备黄山的某一体态,或缺少黄山的某一方面,不如黄山这样宏博富丽。观看了很久,才登上接引崖。往下看山坞中,觉得阴森森的别有一种奇趣。再回到冈上尖峰旁,脚踩着滑动的石块,手拉着荆棘野草,顺着山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山峰互相遮蔽,无法一眼望到尽头。太阳下山了,才返回狮子林。  初六日 告别霞光和尚,从山坑向丞相原方向而下。走了七里路,来到白沙岭。霞光和尚又随后到来。因为我想观览牌楼石,他担心白沙庵无人引路,所以追赶来作向导。于是一齐登上白沙岭,霞光指着岭右侧对面的山坡,有丛生的山石屹立着,下边分开而上边合笼,说那就是牌楼石。我想越过山坑,沿山涧上行,然后直趋而下。霞光说:“荆棘遮迷,山路阻绝,必定无法通行。如果从山坑直下丞相原,就无需再上此岭;要是想从仙灯洞前往,不如就从这里向东去。”我听从他的意见,沿着岭脊而行。白沙岭横亘天都、莲花两峰北面,极其狭窄,路旁简直连一只脚也无法容纳。南北两面尽是高山峻岭夹立相映。到了白沙岭尽头再往北而下,仰望右侧山峰上的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象是二个和尚。下到山坑中,越山涧而上,共四里路,登上仙灯洞。洞口朝南,正对着天都峰的北面。和尚修筑栈道于洞外,而洞内依然那样广阔深邃,保持着天然的情趣。再朝南往下走三里路,过丞相原,不过是山间一块狭窄的平地而已。有座佛寺修建得颇为整齐,环顾四周,无甚奇特之处,终于没有入内。再向南沿着半山腰走了五里路,逐渐下山,忽听见山涧传来喧闹的泉水声。泉水从山石间分九级下泻,每一级下面都有又深又碧的水潭,就是所谓九龙潭。黄山除此潭之外,没有别的悬流飞瀑。再下山走五里路,经苦竹滩,转向沿着太平县的路,往东北方向走去。  (高章采)核舟记  〔明〕魏学洢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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