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夫鲍氏、高氏、国氏一班人忌妒他,在齐景公面前中伤、诬陷他。齐景公就解除了他的官职,穰苴发病而死。田乞、田豹等人因此怨恨高氏、国氏家族的人。此后,等到田常杀死齐简公,就把高氏、国氏家族全部诛灭了。到了田常的曾孙田和,便自立为君,号为齐威王。他率兵打仗施使权威,都广泛地模仿穰苴的做法,各国诸侯都到齐国朝拜。 齐威王派大夫研究讨论古代的各种“司马兵法”,而把大司马田穰苴的兵法也附在里边,故而定名叫《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说:我读《司马兵法》,感到宏大广博,深远不可测度。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战争,也未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内蕴,像现在把《司马穰苴兵法》的文字附在里边,也未免推许的过份了。至于说到田穰苴,不过是为小小的诸侯国带兵打仗,怎么能和《司马兵法》相提并论呢?社会上既然留传着许多《司马兵法》,因此不再评论,只写这篇《司马穰苴列传》。 【原文】【注解】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①。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②。景公患之③。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④,然其人文能附众⑤,武能威敌⑥,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在说之⑦,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⑧。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⑨,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 ①苗裔:后代。②败绩:大败。③患:忧虑。④庶孽:妾生的孩子。身份低微,就像树的孽生一样,故云。⑤附众:使大家归附、顺从。⑥威敌:使敌人畏惧。威,威服。⑦说同“悦”。愉快。⑧扞(hàn,旱):抵御,保卫。⑨擢(zhuó,茁):选拔,提拔。闾伍:闾与伍都是户籍的基层组织。意思是说乡里,民间。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 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①。”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②,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③,留。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扑表决漏④,入,行军勒兵⑤,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⑥?”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⑦,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监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⑧。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⑨,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⑩。三军之士皆振慄(11)。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12),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13)。”问军政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14),马之左骖(15),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16),身自拊循之(17)。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18),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19)。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20)。燕师闻之,度水而解(21)。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22)。 ①旦日:明日。日中:正午,中午。军门:军营大门。②立表:在阳光下竖起木杆,根据阳光照射的影子的移动,来计算时间。表,就指这木杆。下漏:把铜壶下穿一小孔,壶中立箭,箭杆上刻有度数,然后铜壶蓄水,使之徐徐下漏,以箭杆显露出来的刻度计算时间。③左右:指亲近的人。④扑表:把计时的木杆打倒。决漏:把壶里的水放出。⑤行军勒兵:巡行军营,指挥军队。⑥期:约定的时间。⑦不侫:不才,无才。自谦词。⑧援:操起,拿起。枹:鼓槌。鼓:击鼓。⑨反:同“返”。返回。⑩徇:示众。三军:泛指全军。大国军队分为上、中、下三军。(11)振慄:害怕得发抖。(12)节:符节。传达国君命令的信物。(13)这二句的意思是说,将领在外边率领部队,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免牵制军队,贻误战机。(14)驸:通“辅”,夹车木。(15)骖:古代用三匹或四匹马拉车时,而两边的马叫“骖”。(16)次舍:宿营。次,停留。也指行军一处停留三次以上。《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舍,宿营地。(17)拊循:慰问,安抚。(18)享:通“飨”。供食款待。(19)最比:特别照顾到。最,特别,尤其。比,及、到。羸:瘦,弱。(20)罢:撤退。(21)解(xiè,懈):同“懈”。松驰,懈怠。(22)所亡:所失掉的。封内故境:指封国之内曾经沦陷的土地。 未至国①,释兵旅②,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③,然后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④。田氏日益尊于齐。 ①国:指国都。②释兵旅:解除军队的战备。③成礼:按照一定的程式行完毕。④尊:敬重、推崇地任命。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①,谮于景公②。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③,而诸侯朝齐④。 ①大夫鲍氏、高国之属:指当时齐国掌握实权的卿大夫鲍牧、高眙子、国惠子一班人。害,忌妒。②谮:中伤,诬陷。③放:通“仿”。仿效,效法。④朝:朝拜。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①。 ①《司马穰苴兵法》:古代兵书名。齐威王让大夫整理《司马兵法》时,把司马穰苴的兵法附在其中,定名叫《司穰苴兵法》。《汉书·艺文志》谓有百五十篇,今仅存五篇。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①,虽三代征伐②,未能竟其义③,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④?世既多《司马兵法》⑤,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①闳廓:宏大广博。②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③竟:穷,尽。④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以示谦让。这里引申为相提并论。⑤多:推重,赞扬。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我国古代三位著名军事家的合传。作者着重写了孙武“吴宫教战”,孙膑以兵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以及吴起在魏、楚两国一展军事才能,使之富国强兵的事迹。全篇以兵法起,以兵法结,中间以兵法作骨贯穿始末。 孙武子兵法十三篇,是杰出的军事著作,历来被推崇为“兵经”、“武经”,为后世代代相习,流传至今,被国内外所重视。本传虽然只记述了“吴宫教战”,但他在教习操练中,强调将士的军纪,号令严明,为达目的竟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斩吴王两位宠姬示众,使队伍达到“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的效果,仍能窥知孙武用兵之有方。尽管本传未能正面记述孙子兵法在战略战术上的实地应用,但传末强调了吴王打败强楚、攻克郢都、威镇齐晋、名显诸侯,“孙子与有力焉”。虽然虚此一笔,孙武的军事才能、其兵法的实用价值,便兀然突现了。 孙膑是孙武的后代子孙,和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做了魏国将军,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孙膑,产生妒嫉之心。暗中召来孙膑,假借罪名,断其双足,并在脸上刺了字,想叫他不敢抛头露面。作者实写孙膑的不幸遭遇,虚写他的军事才能。他的传记中,继上文虚线又连续正面记述了他的三个故事:教田忌赛马取胜的方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这都充分表现了孙膑过人的智谋和卓越的战略、战术思想。围魏救赵,是体现他战略思想的典范。他准确地把握形势,认为魏军的精锐部队在外精疲力尽,国内老弱残兵疲惫不堪。他让田忌率军火速挺进大梁,占据要道,冲其方虚。果然迫使魏军回师自救。这样不仅解了赵国之围,又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毛泽东同志在《游击战争的战略防御》一文中,就引用了“围魏救赵”的打法。马陵道智斗,写得极为精采。这简直是一场心理战争。孙膑紧紧抓住魏军凶悍勇猛、一向瞧不起被称为胆小怯弱的齐兵的心理,运用兵法,精心谋划,巧妙布署,掌握时间,利用地形,设下埋伏,终于迫使庞涓自刎于孙膑的策划之下。 吴起被任命主将,跟下等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骑马,亲自背负军粮,为士兵亲吮毒疮,同甘共苦,士卒为之效死。诚如李克所说,带兵打仗,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他善于用兵,在西河地区抵御了强秦和韩国。他不仅是杰出的军事家,还是很有见地的政治家。他规劝魏武侯:政权的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而不在乎山川形势的险要。他在魏、楚都积极革新政治,和官僚贵族作斗争,为魏、楚两国富国强兵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作者把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国度的三位军事家和许多的人物,纷繁复杂的政治、军事事件,通过“兵法”连缀一起,戏剧性地刻画了多种栩栩如生的性格,诸如孙武执法如山不苟言笑,吴起求将杀妻、“啮臂而盟”,庞涓妒嫉……形象鲜明又各具特征,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译文】 孙子名武,是齐国人。因为他精通兵法受到吴王阖庐的接见。阖庐说:“您的十三篇兵书我都看过了,可用来小规模地试着指挥军队吗?”孙子回答说:“可以。”阖庐说:“可以用妇女试验吗?”回答说:“可以。”于是阖庐答应他试验,叫出宫中美女,共约百八十人。孙子把她们分为两队,让吴王阖庐最宠爱的两位侍妾分别担任各队队长,让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然后命令她们说:“你们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背吗?”妇人们回答说:“知道。”孙子说:“我说向前,你们就看心口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左,你们就看左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右,你们就看右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后,你们就看背所对的方向。”妇人们答道:“是。”号令宣布完毕,于是摆好斧铖等刑具,旋即又把已经宣布的号令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就击鼓发令,叫她们向右,妇人们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还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又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然后击鼓发令让她们向左,妇人们又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弄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现在既然讲得清清楚楚,却不遵照号令行事,那就是军官和士兵的过错了。”于是就要杀左、右两队的队长。吴王正在台上观看,见孙子将要杀自己的爱妾,大吃一惊。急忙派使臣传达命令说:“我已经知道将军善用兵了,我要没了这两个侍妾,吃起东西来也不香甜,希望你不要杀她们吧。”孙子回答说:“我已经接受命令为将,将在军队里,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于是杀了两个队长示众。然后按顺序任用两队第二人为队长,于是再击鼓发令,妇人们不论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倒、站起都符合号令、纪律的要求,再没有人敢出声。于是孙子派使臣向吴王报告说:“队伍已经操练整齐,大王可以下台来验察她们的演习,任凭大王怎样使用她们,即使叫她们赴汤蹈火也办得到啊。”吴王回答说:“让将军停止演练,回宾馆休息。我不愿下去察看了。”孙子感叹地说:“大王只是欣赏我的军事理论,却不能让我付诸实践。”从此,吴王阖庐知道孙子果真善于用兵,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后业吴国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攻克郢都,向北威震齐国和晋国,在诸侯各国名声赫赫,这其间,孙子不仅参与,而且出了很大的力啊。 孙子死后,隔了一百多年又出了一个孙膑。孙膑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带,也是孙武的后代子孙。他曾经和庞涓一道学习兵法。庞涓奉事魏国以后,当上了魏惠王的将军,却知道自己的才能比不上孙膑。就秘密地把孙膑找来。孙膑到来,庞涓害怕他比自己贤能,忌恨他,就假借罪名砍掉他两只脚,并且在他脸上刺了字,想让他隐藏起来不敢抛头露面。 齐国的使臣来到大梁,孙膑以犯人的身份秘密地会见了齐使,进行游说。齐国的使臣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车把他载回齐国。齐国将军田忌不仅赏识他而且还象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田忌经常跟齐国贵族子弟赛马,下很大的赌注。孙膑发现他们的马脚力都差不多,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于是孙膑对田忌说:“你尽管下大赌注,我能让你取胜。”田忌信以为然,与齐王和贵族子弟们比赛下了千金的赌注。到临场比赛,孙膑对田忌说:“现在用您的下等马对付他们的上等马,拿您的上等马对付他们的中等马,让您的中等马对付他们的下等马。”三次比赛完了,田忌败了一次,胜了两次,终于赢得了齐王千金赌注。于是田忌就把孙子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后,就把他当做老师。 后来魏国攻打赵国,赵国形势危急,向齐国求救。齐威王打算任用孙膑为主将,孙膑辞谢说:“受过酷刑的人,不能任主将。”于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将,孙膑做军师,坐在带蓬帐的车里,暗中谋划。田忌想要率领救兵直奔赵国,孙膑说:“想解开乱丝的人,不能紧握双拳生拉硬扯;解救斗殴的人,不能卷进去胡乱搏击。要扼住争斗者的要害,争斗者因形势限制,就不得不自行解开。如今魏赵两国相互攻打,魏国的精锐部队必定在国外精疲力竭,老弱残兵在国内疲惫不堪。你不如率领军队火速向大梁挺进,占据它的交通要道,冲击它正当空虚的地方,魏国肯定会放弃赵国而回兵自救。这样,我们一举解救了赵国之围,而又可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田忌听从了孙膑的意见。魏军果然离开邯郸回师,在桂陵地方交战,魏军被打得大败。 十三年后,魏国和赵国联合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齐王派田忌率领军队前去救援,径直进军大梁。魏将庞涓听到这个消息,率师撤离韩国回魏,而齐军已经越过边界向西挺进了。孙膑对田忌说:“那魏军向来凶悍勇猛,看不起齐兵,齐兵被称作胆小怯懦,善于指挥作战的将领,就要顺应着这样的趋势而加以引导。兵法上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和敌人争利的,有可能折损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和敌人争利的,可能有一半士兵掉队。命令军队进入魏境先砌十万人做饭的灶,第二天砌五万人做饭的灶,第三天砌三万人做饭的灶。”庞涓行军三日,特别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齐军胆小怯懦,进入我国境才三天,开小差的就超过了半数啊!”于是放弃了他的步兵,只和他轻装精锐的部队,日夜兼程地追击齐军。孙膑估计他的行程,当晚可以赶到马陵。马陵的道路狭窄,两旁又多是峻隘险阻,适合埋伏军队。孙膑就叫人砍去树皮,露出白木,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命令一万名善于射箭的齐兵,隐伏在马陵道两边,约定说:“晚上看见树下火光亮起,就万箭齐发。”庞涓当晚果然赶到砍去树皮的大树下,看见白木上写着字,就点火照树干上的字,上边的字还没读完,齐军伏兵就万箭齐发,魏军大乱,互不接应。庞涓自知无计可施,败成定局,就拔剑自刎,临死说:“倒成就了这小子的名声!”齐军就乘胜追击,把魏军彻底击溃,俘虏了魏国太子申回国。孙膑也因此名扬天下,后世社会上流传着他的《兵法》。 吴起是卫国人,善于用兵。曾经向曾子求学,奉事鲁国国君。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君想任用吴起为将军,而吴起娶的妻子却是齐国人,因而鲁君怀疑他。当时,吴起一心想成名,就杀了自己的妻子,用来表明他不亲附齐国。鲁君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率领军队攻打齐国,把齐军打得大败。 鲁国就有的人诋毁吴起说:“吴起为人,是猜疑残忍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积蓄足有千金,在外边求官没有结果,把家产也荡尽了,同乡邻里的人笑话他,他就杀掉三十多个讥笑自己的人。然后从卫国的东门逃跑了。他和母亲决别时,咬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说:‘我吴起不做卿相,绝不再回卫国。’于是就拜曾子为师。不久,他母亲死了,吴起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奔丧。曾子瞧不起他并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吴起就到鲁国去,学习兵法来奉事鲁君。鲁君怀疑他,吴起杀掉妻子表明心迹,用来谋求将军的职位。鲁国虽然是个小国,却有着战胜国的名声,那么诸侯各国就要谋算鲁国了。况且鲁国和卫国是兄弟国家,鲁君要是重用吴起,就等于抛弃了卫国。”鲁君怀疑吴起,疏远了吴起。 这时,吴起听说魏国文侯贤明,想去奉事他。文侯问李克说:“吴起这个人怎么样啊?”李克回答说:“吴起贪恋成名而爱好女色,然而要带兵打仗,就是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于是魏文侯就任用他为主将,攻打秦国,夺取了五座城池。 吴起做主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性毒疮,吴起替他吸吮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浓液,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将军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给他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他啊。” 魏文侯因为吴起善于用兵打仗,廉洁不贪,待人公平,能取得所有将士的欢心,就任命他担任西河地区的长官,来抗拒秦国和韩国。 魏文侯死后,吴起奉事他的儿子魏武侯。武侯泛舟黄河顺流而下,船到半途,回过头来对吴起说:“山川是如此的险要、壮美哟,这是魏国的瑰宝啊!”吴起回答说:“国家政权的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临洞庭湖,右濒彭蠡泽,因为它不修德行,不讲信义,所以夏禹能灭掉它。夏桀的领土,左临黄河、济水,右靠泰山、华山,伊阙山在它的南边,羊肠坂在它的北面。因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汤放逐了他。殷纣的领土,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边,黄河流经它的南面,因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杀了。由此看来,政权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条船的人也会变成您的仇敌啊!”武侯回答说:“讲的好。” 吴起做西河守,取得了很高的声望。魏国设置了相位,任命田文做国相。吴起很不高兴,对田文说:“请让我与您比一比功劳,可以吗?”田文说:“可以。”吴起说:“统率三军,让士兵乐意为国去死战,敌国不敢图谋魏国,您和我比,谁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管理文武百官,让百姓亲附,充实府库的储备,您和我比,谁行?”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拒守西河而秦国的军队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服从归顺,您和我比,谁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这几方面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职位却在我之上,是什么道理呢?”田文说:“田君还年轻,国人疑虑不安,大臣不亲附,百姓不信任,正当处在这个时候,是把政事托付给您呢,还是应当托付给我?”吴起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应该托付给您啊。”田文说:“这就是我的职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吴起这才明白在这方面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出任国相,娶了魏君的女儿,却畏忌吴起。公叔的仆人说:“吴起是不难赶走的。”公叔问:“怎么办?”那个仆人说:“吴起为人有骨气而又喜好名誉、声望。您可找机会先对武侯说:‘吴起是个贤能的人,而您的国土太小了,又和强大的秦国接壤,我私下担心吴起没有长期留在魏国的打算。’武侯就会说:‘那可怎么办呢?’您就趁机对武侯说:‘请用下嫁公主的办法试探他,如果吴起有长期留在魏国的心意,就一定会答应娶公主,如果没有长期留下来的心意,就一定会推辞。用这个办法能推断他的心志。’您找个机会请吴起一道回家,故意让公主发怒而当面鄙视您,吴起见公主这样蔑视您,那就一定不会娶公主了。”当时,吴起见到公主如此地蔑视国相,果然婉言谢绝了魏武侯。武侯怀疑吴起,也就不再信任他。吴起怕招来灾祸,于是离开魏国,随即就到楚国去了。 楚悼王一向就听说吴起贤能,刚到楚国就任命他为国相。他使法明确,依法办事,令出必行,淘汰并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停止疏远王族的按例供给,来抚养战土。致力于加强军事力量,揭穿往来奔走的游说之客。于是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并了陈国和蔡国,打退韩、赵、魏三国的进攻;向西又讨伐了秦国。诸侯各国对楚国的强大感到忧虑。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王族都想谋害吴起。等悼公一死,王室大臣发动骚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攻打吴起的那帮人趁机用箭射吴起,同时也射中了悼王的尸体。等把悼王安葬停当后,太子即位。就让令尹把射杀吴起同时射中悼王尸体的人,全部处死,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说:社会上称道军旅战法的人,无不称道《孙子》十三篇和吴起的《兵法》,这两部书,社会上流传很广,所以我不加论述,只评论他们生平行事所涉及到的情况。俗话说:“能做的未必能说,能说的未必能做。”孙膑算计庞涓的军事行动是英明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能预先避免刖足的酷刑。吴起向魏武侯讲凭借地理形势的险要,不如给人民施以恩德的道理,然而一到楚国执政却因为刻薄、暴戾、少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叹啊! 【原文】【注解】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①,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②?”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③,皆令持戟④。令人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⑤?”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⑥,乃设钺⑦,即三令五申之⑧。于是鼓之右⑨,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⑩,吏士之罪也(11)。”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12):“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13),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14)。”遂斩队长二人以徇(15)。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16),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17),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18),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19)。 ①十三篇:指孙武撰写的《孙子兵法》,也叫《孙子》,是我国最早、最杰出的兵书。现存《孙子》十三篇是《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②小试:以小规模的操演作试验。勒兵:用兵法统率指挥军队。勒,约束、统率。③姬:侍妾。④戟:古代青铜制的兵器。具有戈和矛的特征,能直刺,又能横击。⑤而:你的,你们的。⑥约束:用来控制管理的号令、规定。⑦设钺:设置刑戮之具,表明正式开始执法。,铡刀,用作腰斩的刑具。钺,古兵器,刃圆或平,持以砍斫。⑧三令五申: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三、五是虚数。⑨鼓:击鼓发令。⑩不如法:不按照号令去做。(11)吏土:指两个队长。(12)趣:通“促”。催促。使使:派遣使者。(13)甘味:感觉到味道的甜美。(14)这二句的意思是将帅领兵打仗,应根据实地情况充分发挥自己的指挥才能。君主的命令可以不接受,以免受到牵制。(15)徇:示众。(16)中:符合。规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器具。绳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线。这里均借指军令、纪律。(17)就舍:回到宾馆。(18)徒:只。(19)与:参与。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①,乃阴使召孙膑②。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③,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④,欲隐勿见⑤。 ①能:才能,本领。②阴:暗中,秘密地。③疾:妒忌,忌恨。④法刑:假借罪名处刑。黥,即墨刑。用刀刺刻犯人的面额后涂以墨。⑤见:同“现”,出现,显现。 齐使者如梁①,孙膑以刑徒阴见②,说齐使③。齐使以为奇④,窃载与之齐⑤。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⑥。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⑦。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⑧,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⑨,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⑩,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11),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12)。 ①如:往;到……去。②刑徒:受过刑的人,即犯人。③说(shuì税):陈述己见,规劝对方,即游说。④奇:指难得的人才。⑤窃:暗地里,秘密地。⑥善:赏识。客待之: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他。⑦诸公子:贵族子弟。驰逐:指赛马。重射:押重金赌输赢。⑧马足:马的脚力,速度。⑨弟:但,只管。又写作“第”。⑩临质:临场比赛。质,对,评断、评量。(11)再胜:两次获胜。(12)以为师:把孙膑当作老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①。”于是乃以田忌为将军,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②,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③,救斗者不搏撠④,批亢捣虚⑤,形格势禁⑥,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⑦,老弱罢于内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⑨,据其街路,冲其方虚⑩,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11)。”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①刑余之人:受过肉刑身体不完整的人。②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③杂乱纷纠:事情好像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卷(quán,拳):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卷,通“拳”。④撠:刺。⑤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⑥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⑦竭:精疲力尽。⑧罢:通“疲”。疲劳,疲乏。⑨疾:赶快。⑩方虚:正当空虚处。(11)收弊于魏:坐收魏军自行挫败的效果。弊,败。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①。孙膑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②,素悍勇而轻齐③,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④。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⑤。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⑥。”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⑦。孙膑度其行⑧,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⑨:“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⑩。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11)。读其书未毕(12),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13)。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14)!”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①既已过:已经越过齐国国境线。②三晋之兵:这里指魏国的士兵。春秋末年,三家分晋,成为战国时的韩、赵、魏三国,史称三晋。③素:一向,向来。④因其势而利导之:顺应魏兵认为齐兵胆怯的思想,让齐兵伪装胆怯逃亡,诱导魏军深入。⑤“百里而趣利”二句,语见《孙子·军争》,意思是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去争利的,就会和后续部队脱节,可能牺牲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去争利的,因为前后不能接应,部队只有一半能够赶到。与原文有出入。原文是“百里而争利,则擒之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趣,同“趋”。蹶:受挫折。⑥亡:逃跑。⑦倍日并行: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到。⑧度(duó,夺):估计,揣测。⑨白:刮去树皮使白木露出。书:写。⑩期:约定。(11)钻火烛之:取火照亮树干上的字。钻,古时取火方法。烛,照,照亮。(12)书:字。(13)相失:因溃散,彼此不相照应。(14)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按此段段首云“后十三年”,系指齐魏桂陵之战以后十三年。桂陵之战在齐威王二十六年、梁惠王十七年,本段所记马陵之战在齐宣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年。由齐威王二十六年到齐王二年,或由梁惠王十七年到梁惠王三十年,均洽为十三年。而《索隐》引王邵按《纪年》计,则“相去无十三岁”。此盖《纪年》与《史记》纪年有异所致。这种情况,《史记》多有之。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①,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②,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③,逐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④。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①尝:曾经。②取:同“娶”。③就名:成就名声。就,完成。④不与齐:不亲附齐国。与,亲附。 鲁人或恶吴起曰①:“起之为人,猜忍人也②。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③。遂破其家。乡党笑之④,吴起杀其谤已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⑤。与其母诀⑥,啮臂而盟曰⑦:‘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⑧,而与起绝⑨。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⑩。且鲁卫兄弟之国也(11),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12)。 ①或:有的人。恶:诋毁,说坏话。②猜忍:猜疑而残忍。③游仕:外出谋求作官。遂:遂心、如愿。④乡党:乡里。《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⑤郭门:古代外城城门。⑥诀:决绝、长别。⑦啮(niè,聂)臂而盟:咬胳膊发誓。⑧薄:轻视,瞧不起。⑨绝:断绝关系。⑩图:算计,谋取。(11)鲁卫兄弟之国:鲁卫两国皆出姬姓,所以叫兄弟之国。(12)谢:疏远而不信任。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①,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②。 ①贪:贪恋。此指贪求成就名声。②拔:攻克,夺取。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襄赢粮①,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②,起为吮之③。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④。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⑤,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①赢粮:剩余的军粮。②病疽:患毒疮病。③吮:聚拢嘴唇吸,嘬。④非然也:不是这么说啊。意思说,不是为其子受宠而哭。⑤旋踵:快得看不见脚跟转动。旋,旋转。踵,脚跟。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①,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②,中流③,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④。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⑤,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⑥。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⑦。”武侯曰:“善。” ①廉平:廉洁不贪,待人公平。②浮西河而下:从西河泛舟,顺流而下。浮,泛舟。③中流:水流的中央。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要使国家政权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⑤德义不修:不施德政,不讲信义。⑥放:放逐。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同舟共济的人,也会都变成敌人。敌国,仇敌。 (即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①?”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②,韩赵宾从③,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④,何也?”文曰:“主少国疑⑤,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⑥?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①子孰与起:您跟我比,哪一个更好。孰与,与……比,哪一个……。②不敢东乡:不敢向东侵犯。乡,同“向”。面对着。③宾从:服从、归顺。实为结成同盟。④加:任,居其位。⑤主少国疑:国君年轻,国人疑虑。⑥属:同“嘱”。委托、托付。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①,而害吴起②。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③。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④,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群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⑤,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⑥。’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⑦。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⑧,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子而弗信也⑨。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①尚:匹配。古代臣娶君之女叫尚。②害:畏忌。③节廉而自喜名:有骨气而又好名誉声望。节,气节、节操。廉,锋利、有棱角。④壤界:国土相连。⑤延:聘请,邀请。这句的意思是说,用请吴起娶魏公主的办法探试。⑥卜:判断、推断的意思。⑦轻:鄙薄,轻视。⑧贱:蔑视。⑨弗信:不信任。 楚悼王素闻吴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①,捐不急之官②,废公族疏远者③,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④,破驰说之言纵横者⑤。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 ①明法:使法规明确,依法办事。审令:令出必行。审,察。②捐不急之官:淘汰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捐,弃置。③这一句的意思是,把疏远的王族成员的按例供给停止了。④要:致力于。⑤破:揭穿,剖析。驰说:往来奔走的游说。纵横:齐、楚、赵、韩、魏、燕六国形成南北关系的纵线联合,用以抵抗泰国,叫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形成东西关系的联盟,叫连横。⑥却:打退。 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①。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②,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③。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④。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者七十余家⑤。 ①故楚之贵戚:指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贵族。②宗室:同一祖宗的贵族。③走之王尸而伏之:逃跑过去俯伏在悼王的尸体上。④中:正着目标。⑤坐:因犯……罪。夷宗:灭族。夷,灭尽,杀绝。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①,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旋设者②。语曰③:“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⑤。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水恩亡其躯⑥。悲夫! ①称:称道,称誉。师旅:古代军制以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以师旅作为军队的通称。②施设:设施、安排。③语曰:常言道,俗话说。④筹策:谋划。⑤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却不能提前自免于砍断两足的苦刑。蚤:通“早”。⑥刻暴少恩:指前文“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刻,刻薄。少恩,少施恩惠。亡:丧送。伍子胥列传第六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在这篇列传中,作者着重记述了伍子胥为报杀父子之仇,弃小义而灭大恨的事迹。昭关受窘,中途乞讨,未曾片刻忘掉郢都仇恨的心志,忍辱负重、艰苦卓绝,终于复仇雪耻,名留后世。 一篇大传,以吴国、楚国为主,兼涉鲁、晋、郑、秦诸多国家,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伍子胥为主,又兼涉太子建、白公胜、太宰嚭、申包胥、夫概等诸多人物。其中光杀父之仇就有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的一对不解之仇;伍子胥与平王的一对深仇大恨;郧公与平王的杀父之仇;白公与郑王、子西的生死之恨,相互穿插,节奏紧凑,有条不紊。诚如太史公所说,怨毒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 人物刻画,多神来之笔。尤其是伍子胥的形象。作者饱蘸笔墨,略貌取神,立体化地突出了他的精神风貌。很多段落成为后来故事、小说和戏曲的传统题材,家喻户晓,为人乐道。伍子胥过昭关,前临大江,后有追兵,与太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的慌恐,危急之中偶遇渔父的紧张场面,都很富于戏剧性,简直像小说的情节描写。攻克郢都,没有找到昭王,竟“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三百,然后已。”的疯狂了的复仇火焰,不是把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压抑在内心的深仇大恨,突然迸发出来的烈火般的感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吗?其人物的个性特征,又是多么鲜明深刻啊! 伍子胥的性格是通过多角度刻画的。他头脑清楚,看问题尖锐,深知应父之召必然俱死,故弃小义而雪大耻。他有张弓拒捕,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忍辱负重,含辛茹苦,虽困病交加、中途乞讨也不忘郢都仇恨的一面;有把自己唯一的宝剑送给渔父的感恩报德的一面;也有因时机不成熟,到乡下种地以韬光养晦的一面。当然,他丝毫没有忘却复仇的心志,他向公子光推荐专诸就很说明问题。 伍子胥是有政治眼光的。他多次规劝吴王伐越,分析形势,指陈利害。虽遭伯嚭谗言诬害,但他的形象越显得光明磊落了。伍子胥又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为吴国率兵打仗,为吴王称霸一时,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被赐死前对门客说的一番话,使伍子胥的形象达到新的高度。“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是预言,是现实,是政治远见,是身遭诬害的愤概,也是对吴王昏庸的憎恨! 其他人物,如渔父、申包胥、夫概、勾践、白公胜、石乞等人,或言或行,廖廖几笔,形神俱备,为后世传神写照作出了典范。 【译文】 伍子胥,是楚国人,名员(yún,云)。伍员的父亲叫伍奢,伍员的哥哥叫伍尚。他的祖先叫伍举,因为侍奉楚庄王时刚直谏诤而显贵,所以他的后代子孙在楚国很有名气。 楚平五有个太子叫建,楚平王派伍奢做他的太傅。费无忌做他的少傅。费无忌对太子建不忠心。平王派无忌到秦国为大子建娶亲。因为秦女长的姣美,无忌就急忙赶回来报告平王说:“这是个绝代美女,大王可以自己娶了他,再给太子另外娶个媳妇。”平王就自己娶了秦女,极度地宠爱她,生了个儿子叫轸,另外给太子建娶了媳妇。 费无忌用秦国美女向楚平王献媚以后,就趁机离开了太子去侍奉平王。又担心有一天平王死了,太子建继位杀了自己,竟因此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蔡国人,楚平王不宠爱她。平王也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派太子建驻守城父,防守边疆。 不久,无忌又没日没夜地在平王面前说太子建的坏话,他说:“太子因为秦女的原因,不会没有怨恨情绪,希望大王自己稍微防备着点。自从太子驻守城父以后,统率着军队,对外和诸侯交往,将要进入都城作乱了。”楚平王就把他的太傅伍奢召回来审问。伍奢知道无忌在平王面前说了太子的坏话,因此说:“大王怎么能仅仅凭拨弄事非的小人之臣的坏话,就疏远骨肉至亲呢?”无忌说:“大王现在不制止,他们的阴谋就要得逞,大王将要被逮捕了!”于是平王发怒,把伍奢囚禁起来,同时命令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建。还没走到,奋扬派人提前告诉太子:“太子赶快离开,要不然,将被杀死。”于是太子建逃到宋国去了。 无忌对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都很贤能,不杀掉他们,将成为楚国的祸害。可以用他父亲作人质,把他们召来,不这样将成为楚国的后患。”平王就派使臣对伍奢说:“能把你两个儿子叫来,就能活命,不叫来,就处死。”伍奢说:“伍尚为人宽厚仁慈,叫他,一定能来;伍员人桀骜不训,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来了一块被擒,势必不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奢两个儿子,说:“来,我使你父亲活命;不来,现在就杀死伍奢。”伍尚打算前往,武员说:“楚王召我们兄弟,并不打算让我们父亲活命,担心我们逃跑,产生后患,所以,用父亲作人质,欺骗我们。我们一到,就要和父亲一块处死。对父亲的死有什么好处呢?去了,就叫我们报不成仇了。不如逃到别的国家去,借助别国的力量洗雪父亲的耻辱。一块去死,没有意义呀。”伍尚说:“我知道去了最后也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可是只恨父亲召我们是为了求得生存,要不去,以后又不能洗雪耻辱,终会被天下人耻笑。”对伍员说:“你可以逃走,你能报杀父之仇,我将要就身去死。”伍尚接受逮捕后,使臣又要逮捕伍王胥,伍子胥拉满了弓,箭对准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就逃跑了。他听说太子建在宋国,就前去追随他。伍奢听说子胥逃跑了,说:“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火了。”伍尚来到楚都,楚平王就把伍尚和伍奢一块杀害了。 伍子胥到宋国以后,正好遇上宋国华氏作乱,就和太子建一同逃到郑国去。郑国君臣对他们很友好。太子建又前往晋国,晋顷公说:“太子既然跟郑国的关系友好,郑国信任太子,太子要能给我们作内应,我们从外面进攻,一定能灭掉郑国,灭掉郑国,就把它分封给太子。”于是太子回到郑国。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正赶上太子因为个人私事打算杀掉一个跟随他的人,这个人知道太子的计划,就把它告诉郑国。郑定公和子产杀死了太子建。建有个儿子叫胜。伍子胥害怕了,就和胜一同逃奔吴国。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很危急,就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过江后,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给粮食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不肯接受。伍子胥还没逃到吴国京城,就得了病,在中途停下来,讨饭吃。到达吴都,吴王僚刚刚当权执政,公子光做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 过了很久,楚平王因为楚国边邑钟离和吴国边邑卑梁氏都养蚕,两地的女子为争采桑叶相互撕打,就大发雷霆,以致于两国起兵相互攻打。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克了楚国的钟离、居巢就回去了。伍子胥劝说吴王僚说:“楚国是可以打败的,希望再派公子去。”公子光对吴王说:“那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国杀死,劝大王攻打楚国,是为了报他的私仇。攻打楚国未必可以打败它呀。”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野心,想杀死吴王僚而自立为君,不可以用对外的军事行动劝说他,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离开朝廷,和太子建的儿子胜到乡下种地去了。 五年以后,楚平王死了。当初,平王从太子建那儿夺来的秦国美女生了一个儿子叫轸,等平王一死,轸竟然继平王即位,这就是昭王。吴王僚趁着楚国办丧事,派烛庸、盖余二公子领兵袭击楚国。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国军队的后路,使吴军不能回国。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命令专诸暗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庐。阖庐自立以后,愿望实现了,就召回伍员,官拜为行人,和他共同策划国事。 楚国杀了它的大臣嚭宛、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逃到吴国,吴国也用伯嚭做了大夫。先前,吴王僚派遣攻打楚国的两位公子,后路被切断不能回国,后来听说阖庐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的消息,于是带领着军队,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了他们。阖庐自立为王的第三年,就发动军队和伍子胥、伯嚭攻打楚国,占领了舒地,捉住了原来背叛吴国的两个将军。因而阖庐想乘胜进兵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太疲惫了,不可以,暂切等待吧。”就收兵回国了。 阖庐四年(前511),吴国攻打楚国,夺取了六地和灊(qián,潜)地。阖庐五年,攻打越国,并战败了它。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攻打吴国。吴国派伍子胥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的军队,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阖庐九年(前506),吴王阖庐对子胥、孙武说:“当初你们说郢都不可攻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呢?”子胥、孙武回答说:“楚国将军囊瓦贪财,唐国和蔡国都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规模地进攻楚国,必须先要得到唐国和蔡国的帮助才行。”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和唐国、蔡国共同攻打楚国,和楚国军队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带领着军队请求相随出征,吴王不答应,夫概就用自己属下五千人攻击楚将子常,子常战败逃跑,直奔宋国。于是,吴军乘胜挺进,经过五次战役,就打到了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第二天,吴王进入郢都。 楚昭王出逃,进入云楚大泽;昭王遭到强盗的袭击,昭王又逃到郧地。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杀死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杀死他的儿子,不也可以吗?”郧公担心他的弟弟杀死昭王,就和昭王一块逃到随地。吴兵包围了随地,对随地人说:“在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被楚国全部消灭了。”随人要杀昭王,王子綦把他藏起来,自己冒冲昭王来搪塞他们。随人算了一卦,卦象表明把昭王交给吴军,不吉利,就谢绝吴国,不交昭王。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至交的朋友,伍子胥逃跑时,对包胥说:“我一定要颠覆楚国。”包胥说:“我一定要保存楚国。”等到吴兵攻进郢都,伍子胥搜寻昭王,没有找到,就挖开楚平王的坟,拖出他的尸体,鞭打了三百下才停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您这样报仇,太过份了!我听说:‘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人。’您原来是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侍奉过他,如今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丧天害理到极点了吗!”伍子胥对来人说:“你替我告诉申包胥说:‘我就像太阳落山的时候,路途还很遥远。所以,我要逆情背理地行动。’”于是申包胥跑到秦国去报告危急情况,向秦国求救,秦国不答应。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不停地痛哭,他的哭声七天七夜没有中断。秦哀公同情他,说:“楚王虽然是无道昏君,有这样的臣子,能不保存楚国吗?”就派遣了五百辆战车拯救楚国,攻打吴国。六月间,在稷地打败吴国的军队。正赶上吴王长时间地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阖庐的弟弟夫概逃回国内,自立为王。阖庐听到这个消息,就弃楚国赶回去,攻打他的弟弟夫概。夫概兵败,跑到楚国。楚昭王见吴国内部发生变乱,又打回郢都,把堂谿封给夫概,叫做堂谿氏。楚国再次和吴军作战,打败吴军,吴王就回国了。 又过了两年,阖庐派太子夫差领兵攻打楚国,夺取番地。楚国害怕吴国军队再次大规模地进攻,就离开郢城,迁都鄀邑。在这个时候,吴国用伍子胥、孙武的战略,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向北威镇齐国、晋国,向南降服了越国。 夫差攻楚取番以后四年,孔子出任鲁国国相。 又过了五年,吴军攻打越国。越王勾践率兵迎战,在姑苏打败吴军,击伤了吴王阖庐的脚趾,吴军退却。阖庐创伤发作,很严重,快要死的时候对太子夫差说:“你能忘掉勾践杀你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记。”当天晚上,阖庐就死了。夫差继位吴王以后,任用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二年后攻打越国,在夫湫打败越国的军队,越王勾路就带关残兵败将栖息在会稽山上,派大夫文种用重礼赠送太宰嚭请求媾和,把国家政权托付给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吴王将要答应越国的请求,伍子胥规劝说:“越王勾践为人能含辛茹苦,如今,大王要不一举歼灭他,今后一定会后悔。”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而采纳了太宰嚭的计策,和越国议和。 和越国议和以后五年,吴王听说齐景公死了,大臣们争权夺利,新立的国君软弱,就出动军队向北攻打齐国。伍子胥规劝说:“勾践一餐没有两味荤菜,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将打算有所作为。这个人不死,一定是吴国的祸患。现在吴国有越国在身边,就像得了心腹疾病。大王不先铲除越国却一心致力攻打齐国,不是很荒谬的吗?”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攻打齐国。在艾陵把齐国军队打得大败,于是慑服了邹国和鲁国的国君而回国。从此,就越来越少地听从伍子胥的计谋了。 此后四年,吴王将要北上攻打齐国,越王勾践采用子贡的计谋,就带领着他的人马帮助吴国作战,把贵重的宝物敬献给太宰嚭。太宰嚭多次接受了越国的贿赂。就特殊地喜欢并信任越国,没日没夜地在吴王面前替越国说好话。吴王总是相信和采纳太宰嚭的计谋。伍子胥规劝吴王说:“越国,是心腹大患,现在相信那虚饰浮夸狡诈欺骗之词,贪图齐国。攻克齐国,好比占领了一块石田,丝毫没有用处。况且《盘庚之诰》上说:‘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这就是商朝兴盛的原因。希望大王放弃齐国,先攻打越国;如不这样,今后悔恨也来不及了。”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告,却派他出使齐国。子胥临行,对他儿子说:“我屡次规劝大王,大王不听。我现在看到吴国的末日了,你和吴国一毁灭,没有好处。”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牧,而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吴国太宰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产生裂痕以后,就趁机在吴王面前说他的坏说:“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没有情义,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要酿成深重的灾难。前次大王要攻打齐国,子胥认为不可以,大王终于发兵并且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子胥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反而产生了怨恨情绪。如今大王又要再次攻打齐国,伍子胥又独断固执,强行谏阻,败坏、诋毁大王的事业,只希望吴国战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高明。现在大王亲自出征,出动全国的武装力量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采纳,因此就中止上朝,假装有病不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备,这是很容易引起祸端的。况且我派人暗中探查,他出使齐国,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做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诸侯,自己认为是先王的谋臣,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怨恨情绪。希望大王对这件事早日想办法。”吴王说:“没有你这番话,我也怀疑他了。”就派使臣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说:“你用这把宝剑自杀。”伍子胥仰望天空叹息说:“唉!谗言小人伯嚭要作乱,大王反来杀我。我使你父亲称霸。你还没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时,公子们争着立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几乎不能得到太子的位职。你立为太子后,还答应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却不存在你报答的希望,可现在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于是告诉他亲近的门客说:“你们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楼上,来观看越寇怎样进入都城,灭掉吴国。”于是自刎而死,吴王听到这番话,大发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皮革袋子里,漂浮在江中。吴国人同情他,在江边给他修建了祠堂,因此,把这个地方命名叫胥山。 吴王杀了伍子胥后,就攻打齐国。齐国鲍氏杀了他们的国君悼公辅佐阳生作国君。吴王打算讨伐鲍氏,可是,没有取得胜利,就撤兵回去了。此后二年,吴王召集鲁国、卫国的国君在橐皋会盟。第二年,就势北上,在黄池大会诸侯,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勾践袭击吴国,杀死吴太子,打败吴国军队。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国了,派出使者用丰厚贵重的礼物和越国媾和。过后九年,越王勾践终于灭掉吴国,杀死吴王夫差,又杀了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他的国君,接受外国的贵重贿赂,私下亲近越国。 当初,跟随伍子胥一块逃亡在楚国原来的太子建的儿子胜,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要召胜回到楚国。叶公规劝说:“胜爱好勇武而暗中寻访敢死的勇士,大概有私心!”惠王不听他的进谏,终于把胜召回来,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邑鄢。号称白公。白公回楚三年而吴王杀了伍子胥。 白公胜回楚国不久,怨恨郑国杀死他的父亲,于是暗地里收养敢死的勇士向郑国报仇。回到楚国五年,请求楚王攻打郑国,楚国令尹子西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还没发兵而晋国已经出兵攻打郑国,郑国派人到楚国请求救援,楚王派子西前往救郑,和郑国订立了盟约才回国。白公胜发怒说:“我的仇敌不是郑国,我的仇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砺宝剑,有人问他:“用它干什么?”白公胜回答说:“要用它杀死子西。”子西听到这件事,笑着说:“白公胜如同鸟蛋,能有什么作为呢?” 此后四年,白公胜和石乞在朝廷上突然刺杀了令尹子西及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掉楚惠王,不行。”于是,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石乞的随从屈固背负着楚惠王逃到昭夫人住的宫室。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带领着他封地的人攻打白公胜。白公胜一伙人战败,白公胜逃到山里自杀了。石乞被俘,审问他白公胜的尸首在哪里,不说出来就要把他煮死。石乞说:“事情成功了就做卿相,不成功就被煮死,本来是应尽的职分。”最终不肯说出白公胜尸首在什么地方。于是,把石乞煮死了。找回楚惠王,再立他为国君。 太史公说:怨毒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国君尚且不能和臣子结下怨毒,何况地位相同的人呢!假使伍子胥追随他的父亲伍奢一起死去,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放弃小义,洗雪重大的耻辱,让名声流传后世。可悲啊!当伍子胥在江边困窘危急的时候,在路上沿途乞讨的时候,他的心志难道曾经有片刻忘掉郢都的仇恨吗?所以,克制忍耐,成就功名,不是刚正有气性的男子,谁能达到这种地步呢!白公如果不自立为王,他的功业和谋略恐怕是说也说不完啊! 【原文】【注解】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①,以直谏事楚庄王②,有显③,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①先:祖先。按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伍员之“先”,可推到其曾祖父伍参;伍举即椒举,乃其祖父也。②“以直谏楚庄王”句恐失确。按伍举当康王、灵王时,其父伍参乃事庄王。卷四十《楚世家》谓伍举以隐语谏庄王亦误。《史记会注考证》谓“伍举当作伍参”,是;又引张照语云,伍举直谏不见于《左传》。按伍参谏楚子,《左传》固有之,然不及伍举为多为直。《国语·楚语》载,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共登。灵王曰:“台美夫?”伍举对曰:“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雕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此“谏”不可谓不“直”。要之,太史公谓伍举直谏不误,而谓“以直谏楚庄王”则失确。③显:显贵。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①。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②,秦女好③,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④。”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⑤,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①费无忌:卷四十《楚世家》亦作“费无忌”,《左传》作“费无极”。②取:同“娶”。③好:绝美。④更:改,另外。⑤幸:庞爱。按卷四十《楚世家》亦载其事,见《左传·昭公十九年》所载稍略。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于宠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①,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②,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③。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④?”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⑤。”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①稍:逐渐地,慢慢地。②望:埋怨,怨恨。③考问:审问。④独:岂,难道。谗贼小臣:以谗言伤害人的小人之臣。贼,败坏,伤害。⑤见禽:被擒,被捕。禽,同“擒”。捕捉。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①,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②,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③,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④,俱灭,无为也⑤。”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⑥。”尚既就执⑦,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⑧,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⑨。”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①质:抵押,作人质。②致:招来,引来。③刚戾忍訽:刚强猛烈,忍受耻辱。戾,凶暴,猛烈。訽:耻辱。④雪:洗刷。⑤无为:没有意义。⑥归死:自愿就死。⑦执:捉拿,拘捕。⑧贯(wān,弯)弓:弯弓,拉满弓。贯,通“弯”。⑨苦兵:苦于战争。按本段所记史实见《左传·昭公二十年》。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①,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②,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③,会自私欲杀其从者④,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俱,乃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⑤,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⑥,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⑦,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⑧,岂徒百金邪!”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⑨,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五⑩。 ①华氏之乱:指宋国大夫华、向二氏作乱事。宋君公无信多私,又厌恶华、向二氏。华定、华亥与向宁商量,决定先动手,于是华亥假装有病,诱杀宋之诸公子。详见《左传·昭公二十年》,《史记》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略及其事。②适:往、到。③未会:时机不成熟。会,时机,际会。④会:适逢,恰巧。自私:个人私事。⑤渔父:捕鱼的人,渔翁。⑥直:同“值”。价值。⑦法:指捉拿伍子胥的悬赏规定。⑧爵执珪:封给执珪爵位。爵,给予官价、爵位。按伍子胥和渔父的这段对语对《吕氏春秋·孟冬季·异宝》同,略有小异。⑨同事:执政,当权。⑩因:经由,通过。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①,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②、居巢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③,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④,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⑤,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①蚕:养蚕。②拔:攻克,夺取③为戮:被杀。戮,斩,杀。④有内志:指公子光有从吴王僚手中夺取吴国政权的打算。⑤进:推举,推荐。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①。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吴国内空②,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③,是为吴王阖庐。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①二公子:指吴王僚同母弟盖余、烛庸。②内空:军队开赴国外作战,国内空虚。③这一句是说吴王僚十二年(前515),公子光宴请吴王僚,让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腹中进献,趁势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当场杀死。公子光便自立为王。事详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八十六《刺客列传》,《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按“专诸”《左传》作《鱄设诸》。 楚诛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①。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①《集解》云:“《左传》楚公子贞字子囊,其孙名瓦字子常。此言公子,又兼称囊瓦,误也。”按《左传·定公二年》但云“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定公四年”《经》又云“楚囊瓦出奔郑”。注云:“出名,恶之。”本传下文亦径称囊瓦。 九年,吴王阖庐谓伍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可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①。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②。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③,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 ①“楚将囊瓦贪”二句,说的是唐、蔡两国国君曾到楚国访问,囊瓦有意把他们扣留起来,以索取贿赂,历经三年,达到目的,才释他们,所以说唐、蔡都怨恨囊瓦。详见《左传·定公三年》。②陈:同“陈”。排列成阵。③己卯:古时以天干地支记年月日,这是十一月的己卯日。下文“庚辰”是己卯的第二天。 昭王出亡,入云梦;盗击王,王走郧。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①。”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与王于吴②,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①“周之子孙”二句,是指周朝分封于汉水流域的一些与周天子同姓的国家,为楚所灭。②卜:占卜。古人根据龟甲被烧后的裂纹来预测凶吉的一种迷信活动。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①。”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②。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③,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仇,其以甚乎④!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⑤,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途远⑥,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申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⑦。六月⑧,败吴兵于稷。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谿,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①覆:颠覆,毁灭。②求:寻找,搜寻。③“乃掘楚平王墓”三句,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卷四十《楚世家》、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说鞭墓,而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和本传则说鞭尸。④以:通“已”,已经。⑤僇(lù,陆):侮辱。⑥莫:同“暮”。日落的时候。⑦乘:古代一车四马叫一乘。⑧六月:指阖庐为王十年的六月。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庐指①,军却②。阖庐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亲?”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③。越王勾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④,求委国为臣妾⑤。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天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⑥。 ①指:手指,也指脚趾,此处即指脚趾。②却:退却,撤军。③吴败越于夫湫,据《左传·哀公元年》载,在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夫湫,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左传》均作“夫椒”。④厚币:贵重礼物。币,原指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马、皮、帛等。遗:此指贿赂收买。⑤委国为臣妾:把国家政权托付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⑥平:讲和,媾和。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曰:“勾践食不重味①,吊死问疾②,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③,遂威邹鲁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①食不重味:用餐时不吃两道荤菜。②吊死问疾: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③吴大败齐师于艾陵,据《左传·哀公十一年》载,应在周敬王三十六年(前484),距夫湫之战十年,按《史记》纪年则距夫湫之战只有五年。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①。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曰②:‘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③。’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于齐鲍牧④,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⑤,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⑥,其怨望恐为深祸也 。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专愎强谏⑦,沮毁用事⑧,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⑨。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⑩,详病不行(11)。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之(12),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13)。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14),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呼!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15)。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16):“必树吾墓上以梓(17),令可以为器(18);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19),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 (20),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21),因命曰胥山。 ①浮辞:虚饰浮夸之词。②《盘庚之诰》:殷商中兴之君盘庚的文告。盘庚继其兄阳甲即位,时值王室混乱,国势衰败,诸侯莫朝。盘庚为摆脱困境,也为躲避自然灾害,率众自奄迁都到殷,“复居成汤之故居”。由于商都前后凡五迁,臣民恣怨,不欲迁徙,盘庚因作此诰,告谕诸侯臣民,共三篇。诰,用于告诫、勉励的文告。③“有颠不恭”四句见于《尚书·盘庚》中篇,与原文略有不同。意思是,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地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颠越,破坏礼法,不恭上命。劓(yì,易),割除。殄,断绝,灭绝。俾,使。遗育,遗留传宗接代的机会。易,延。兹邑,即此邑,指新都殷。④属:同“嘱”。嘱托,托付。⑤隙:指感情上的裂痕、隔阂。⑥猜贼:猜忌狠毒。⑦专愎:刚愎,独断固执。愎,任性、固执。⑧沮:败坏,毁坏。毁:毁谤、抵毁。⑨徒幸:只希望。⑩辍谢:托辞而中止工作。(11)详:通“佯”,假装.。(12)微伺:暗中探察。伺,侦候,探察。(13)鞅鞅:通“怏怏”。因不满而郁郁不乐。(14)微:无,非。(15)若:你。(16)舍人:亲近的门客。(17)树:种植。(18)器:指棺材。(19)抉:挖出。县(xuán,玄):“悬”。悬挂。(20)鸱夷:皮革袋子。(21)江上:江边,江畔。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之橐皋①。其明年,因北大会诸候于黄池②,以令周室。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③,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已比周也④。 ①其后二年,当为“其后一年”,即艾陵之战的第二年(前483).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云:“十三年(按指吴王夫差十三年),召鲁、卫之君会于橐皋.”《左传·哀公十二年》云:“公(按指鲁哀公)会吴于橐皋.”按吴王夫差十三年、鲁哀公十二年,为周敬王三十七年,恰为艾陵之战的第二年.又,《左传》另云夏“吴征会于卫”,“秋,卫候会于郧”,盖吴始召鲁、卫时,卫出公本不欲赴会,故夏召而秋会于郧.太史公一并言之,盖以其本召于橐皋,故不及“会于郧”事. ②会诸候于黄池:周定王三十八年(前482),夫差“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在黄池大会诸候,史称“黄池之会” ③此句是指越王勾践趁夫差到黄池会盟的机会,统率大军直捣吴国国都,杀死吴国太子友. ④比周:语见《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说君子团结却不勾结;小人勾结却不团结.周,和人团结.比,与坏人勾结.这里是复词偏义,意同“比”,结党营私.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①.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②,殆有私乎③!”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④. ①卷四十《楚世家》载,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使归楚的是令尹子西,而不是楚惠王。《左传·哀公十六年》谓召胜归楚,叶公谏西“弗从”的,也是子西,而非惠王。②阴求:暗中寻访。③殆:恐怕,大概。④卷十四《十二诸候年表》、卷四十《楚世家》均载白公归楚是楚惠王二年(前478),《年表》载吴诛伍子胥是吴王夫差十一年(前485),则“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之记不误。而《左传》载吴王赐子胥属镂剑以死,则在鲁哀公十一年(前484)。若以《左传》正《史记》,吴诛子胥应在白公归楚后四年。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请伐郑①,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胜自砺剑②,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①卷四十《楚世家》载楚惠王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此事亦系于惠王六年(前483)。按白公归楚在惠王二年,故“归楚五年,请伐郑”应为“归楚四年,请伐郑”。下文,“兵未发而晋伐郑”云云,《楚世家》谓在惠王八年,《十二诸侯年表》是年各栏均不及。《左传》“请伐郑”、“晋人伐郑“及白公胜不满令尹子西事则均载于鲁哀公十六(前479)文。②砺剑:磨剑。砺,磨刀石。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綦于朝①。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动(之)王如高府②。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③。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④。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⑤。石乞曰:“事成为卿,不咸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①白公胜袭杀令尹子西事,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系于楚惠王十年(前479),距卷四十《楚世家》所记惠王八年及《左传》所记鲁哀公十六年晋伐郑事两年。此云“其后四年”,误。②劫:劫持。如:往,到……去。高府:《索隐》引杜预云:“楚之别府也。”③《左传·哀公十六年》载,“负王以如昭夫人之宫”的是“圉者”(养马官)公阳。当是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以后,石乞亲自把守府门,公阳挖宫墙进去才把惠王背出来。这里误为“石乞从者屈固”。按屈固乃楚之箴尹,故卷四十《楚世家》谓“惠王从者屈固负王走昭王夫人宫”,虽与《左传》所载有异,尚不为大误。④国人:指叶公封国的人民。⑤亨:同“烹”。用鼎煮杀。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①!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②!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③,何异蝼蚁④。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①怨毒:怨恨,憎恨。②同列:地位相类的人。③向:假使。④蝼蚁:蝼蛄和蚂蚁。常用来比喻微贱的生命。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王淑艳 译注 【说明】 这是仲尼弟子的一篇多人合传。在这篇列传中,有的人记述较详,洋洋洒洒一大篇;有的人记述简略,只有两个字的人名。本传主要记述了仲尼及其弟子的言语和行事。仲尼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虽然他“述而不作”,但他总结了前人的文化遗产并传授给学生,打破了贵族垄断教育的局面,首创私人讲学的风气,得以弟子三千,育有大贤七十。本传在记述之中,仍然保留了孔子与弟子的问答形式。 《仲尼弟子列传》主要取材于《论语》,并参以《春秋左氏传》等古籍。而《论语》是仲尼弟子和再传弟子辑录而成,有的一篇包括若干章,有的一章只记一件事或几句话,多是三言两语,点滴事件,没有繁复的文辞,很少有严整的结构;编纂语录并无伦次,更不着眼于人物、人物描写和性格特征。而《春秋左氏传》乃是编年之史,依时记事,人物事迹也必散漫于各处,支离破碎,难以集中。太史公囊括史料,分别为传,使其人物的精神面貌、性格特征赫然鲜明,人物事迹的来龙去脉亦清晰集中了。 譬如,子路的爱好、志气、性格、穿戴、为人,及其事迹,都集于一篇,使读者对该人的形象,从逞勇、凌人转变为懂礼、守义,从学习到出任地方长官,有一个完整的认识。特别是子路听到蒉聩与孔悝作乱,“闻之而驰往”。为平息暴乱,结缨而死的前后,突现了子路“食其食者,不避其难”的性格。 子贡的传记是一篇大文章。不仅事迹集中,而且形象刻划得鲜明生动,更富于文学色彩。田常作乱,子贡出游,指陈利害,道理奇特而切中要害。然后往返吴越之间,出谋划策,之晋,返鲁。所谓“子贡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充分展现了子贡口齿伶利,巧于辞令,胸中韬略和游说的才能。子贡此传,尽管被人指责为“与夫仪、秦、轸、代无以异也”、“迁之言、华而少实哉”,“迹近战国策士之风”,正说明了子贡出游的作用与价值。所谓的“华”,和“近战国策之风”,正说明本传的文彩,体现了太史公驾驭语言的功底。田常作乱,为转移视线,欲移兵伐鲁,孔子曰:“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三言两语,就突出孔子为保卫祖国,号召、激励弟子为国排忧解难的动人形象。而子贡的说辞,大起大落,纵横捭阖,语意贯通,间或排句、对偶、比喻、成语,如同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使子贡的形象鲜明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