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9

第二十五章  德国俘虏坐在侦察科长的桌子前而,他穿着一件翻领的皮毛长大衣,裹着绷带的左手放在膝盖上,他那骨架很大而浮肿的脸上有着青紫色的斑点,两只眼睛隔得很远,眼角已经溃烂了。他低头坐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搭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头上的一小块秃顶。  别宋诺夫走进来时,翻译官喊了一声口令,德国人站了起来,他从领章上看出别宋诺夫的官阶比自己高,就把胡子茬茬的沉重的下巴稍微抬了抬,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讲了一句什么话。  翻译对别宋诺夫说:“他很高兴由一位俄国将军来审问他。他只有一个请求:或者把他送进医院,或者把他枪毙。他说他在饱经了折磨以后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让他坐下,”别宋诺夫说。“他的生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战争对他来说已告结束。他将被送进医院。战俘医院。”  “埃利赫·基茨少校,第五十七坦克军第六坦克师师部联络官,”师侦察科长库雷绍夫中校报告。  库雷绍夫整整一昼夜来都在为他侦察班的命运操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象这样激动了。这时,他克制着自己,把两盏煤油灯的灯芯捻大些。他知道在军队里干他这一行的,任务很重,免不了要担风险。  小桌上摊着一本练习簿,上面做了许多记号,显然,在别宋诺夫到来之前,审讯已经开始了。  库雷绍夫朝簿子里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疲倦的声调逐字逐句地照本宣读,一边读,一边向司令解释:基茨少校系杜塞尔多夫市人,四十二岁,因参加莫斯科战役有功曾获二级铁十字勋章一枚,一九二九年加入纳粹党。  接着库雷绍夫压低声音补充了一点:根据上述材料,这个德国人可算是个老狐狸,他是昨天拂晓从军部接受任务返回师部时,在公路上被我侦察兵拦截,直接从汽车里抓出来的。  库雷绍夫好象在用这些解释暗示司令,在审问时必须要警惕对方弄虚作假。  然而别宋诺夫对俘虏履历中的细节似乎并不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从掩蔽部的这头走到那头,不时活动着腿脚,他一边踱步,一边对两颊排红的大尉翻译官说:“第六师昨天投入战斗这一点他供认了吗?”  “没有,司令同志。照他说,昨天参战的是第十七坦克师,该师属于顿河集团军群的预备队。”  周围变得很安静。掩蔽部里发出一股药味和德国人身上的汗臭,还有他那件军大衣的冰冷的毛皮发出来的气味。炉门开着,可以看见熊熊的炉火,烧红了的炉铁上不时现出樱桃似的火花。  侦察兵们默默地等着别宋诺夫继续发问。年轻的大尉翻译官因为刚刚睡好一觉,眼睛显得特别灵活有神。他的装束整洁得有点过份:赛璐硌的白衬领上甚至洒了花露水,香喷喷的,当他把头时而转向别宋诺夫,时而转向德国人的时候,衬领就随着脖子的转动而闪闪发光。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大概因为别宋诺夫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提过一个问题而使他感到难根。  别宋诺夫被着短皮袄在掩蔽部里一瘸一拐地走着,时而翻起红肿的眼皮朝德国人瞅瞅,在这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他手杖的吱吱声。  “这个德国人到底是什么角色?是基干军官吗?参加过莫斯科战役?他在四一年就开始——”  德国人没有改变原来的姿势: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那暗淡的眼光死盯着掩蔽部的一角,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托住刚刚包扎好的左手;他竭力保持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战俘的尊严,要让俄国人看看,他这位德国军官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是,他那颤动不己的大鼻孔却在深深地吸着掩敝部里的空气,这副样子等于告诉别宋诺夫:这个德国人已有所准备。  早自四一年起,别宋诺夫在偶然或特意审问俘虏时,总是暗暗怀着一种难以满足的兴趣。除了想详细了解他与之作战已一年多的敌军行动计划外——这是他必须知道的,——他还特别想全面而确切地了解一下敌人真实的内心世界,想弄清楚这些几乎占领了整个欧洲、又在非洲进行战争并且现在又和我们开战的德国人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昨天夜里从汽车里抓来的这个身强力壮、只是手和脸都冻坏的德国少校此刻在想些什么,又会谈些什么呢?  然而别宋诺夫克制住自己,没有去问德国少校对以往的莫斯科近郊战斗和现在的斯大林格勒会战有什么看法,他只问:“第六坦克师是什么时候编入顿河集团军群的?什么时候来到斯大林格勒附近?从什么地方来?”  红脸大尉迅速译成了德语。  德国人以他那令人难堪的淡漠表情开始回答问题,他说话吞吞吐吐,右手仍旧托着扎着绷带的左手。大尉翻译官莫名其妙地朝别宋诺夫微笑了一下,接着开始翻译,他对俘虏的回答听得非常明白,脸上洋洋得意。  “这个师大约十天以前从法国开到科捷尔尼科沃,把我们运来的时候没有经过巴黎,而是绕着圈子来的。火车在柏林也不停。到了巴拉诺维齐,大家都感觉到你们的游击队就在附近,因为斜坡底下翻倒着好些车厢和机车。看不到一盏电灯。发电站都停了。布良斯克被大雪覆盖着。我们开过了库尔斯克和别尔哥罗德,以后就是一大片草原,无边无际,荒无人烟。我们猜想是到斯大林格勒去。”  “是从法国开来的?”别宋诺夫追问道。  “莫斯科会战以后,我们这个师在法国补充了人员并重新装备……这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原在冬天看起来足有几十个法国那么大。荒凉的草原,无边的冰雪。斯大林格勒简直和莫斯科一样冷。”  “是啊,几十个法国,”别宋诺夫痛苦地暗暗同意。这一片布满冰雪、森林和草原的广阔的腹地,如今在德国军队占领下显得死气沉沉。别宋诺夫在心里测量着这块土地在地图上所占的位置。象往常一样,每想到这里,他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现在他们的感受如何呢?他们被自己所占领的而积之大吓坏了吗?害怕自己守不住这一大片土地而迟早难免退却吗?为什么这个少校要如此详细地回忆他在俄国走过的路程呢?”  “再问问他,”别宋诺夫又踱了一会儿,对翻译说。“为什么他想起从法国开到这里来,就这么恼火?”  “雪茄来顿,麦因一雪茄来顿!”[德语:香烟,我的香烟!——译者注。]大尉刚翻好别宋诺夫的问题,德国人就开口说,他的下颚冷得格格打颤,混浊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掩蔽所的角落,朝桌面上溜来溜去。他咽着口水,生气地咕哝了好久。翻译没吭声。  “他说什么?”别宋诺夫问。  红脸大尉很窘,他的脸一直红到赛璐硌衬领的边缘。他耸了耸肩,结结巴巴地翻译起来: “您的士兵枪走了我的法国香烟和打火机。最要紧的是我没有烟抽。你们把我俘虏了,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请您发一点小慈悲:给我一支烟。在法国,囚犯在临死前还给香烟和酒呢。当然,我讲的是法国……法兰西——那是阳光普照的南方乐土……而在俄国只有刺骨的冰雪。我在那个坑里被您的士兵紧紧抱住不放,连续好几个小时,就象一头被绳子绑着的可怜的猪,整整一昼夜没有烟抽。请您发一点小小的慈悲,给我微不足道的五分钟时间,让我抽一支烟吧……”  “慈悲……”别宋诺夫暗暗冷笑,这个庄重、古老的词早在一年以前就被这个德国少校自己糟蹋得不象样于了。“他还求人发慈悲吗?离开了阳光普照的法兰西以后……”  “给他烟,”别宋诺夫不满地说。“看来,他向你们要过烟,是吗?他的烟在哪儿?为什么不还给他,中校?”  “这是第一次请求,司令同志。当初带他来包扎的时候,他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人。司令同志,您看,这个德国人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他面前。”  侦察科长好象为了证明白己的话,把灯火捻得亮亮的,将俘虏的东西连同证件从桌子的一端推到另一端,一只打开着的钱夹,里面有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还有一个嵌着肖像的圆形颈饰,和一把挂在链条上的精致的铅笔刀——这些东西都是炮兵们把他带来时交上来的,可就是没有香烟。  库雷绍夫一宿末睡,显得极为疲乏,眼皮浮肿,鬓角下陷,太阳穴上出现了黄斑。他严厉地盯着少校的颈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对别宋诺夫说:“司令同志,我的战士们牺牲了。假如他们还活着的话,我可要惩罚他们,他们太随便了!”  德国人对库雷绍夫的严厉表情和叹息声,显然有他自己的理解。他那冻得发青的大嘴挂着含意双关的冷笑一—既怨自己,又恨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使他受到了屈辱,使他在弹坑里冻了一昼夜,把裤子也尿湿了。  “呶,快点,快点给他,”别宋诺夫说。  “将军同志,把我的给他行吗?”大尉翻译官问道,一边乐意地从军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包“大炮”牌香烟,起初他想把烟递过去,让俘虏自取一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那包烟抖了一下,于是,有几支烟便从里面露了出来。接着,他把烟放在桌上,笑了笑,满脸通红。  德国人弯身向前,“咕”地咽了口唾沫,把僵硬的手指伸到那包开着口的香烟上,笨拙地抓住了一根烟,嘴里不知讲了些什么。  “他要火。他的打火机也被拿走了,”红脸大尉窘迫地说。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德国打火机拿出来,打着了火,递给德国人点烟,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比脱,赛艾尔。”[德语:请点吧。——译者注。]  “我的战士是懂规矩的,”侦察科长说,他一直在研究桌上的项饰。“一定是炮兵们自作主张了,司令同志。”  “慈悲!”别宋诺夫越想越恼火。“不,我们已经太慈悲了。我们大善良,太不记仇,简直过了分。”  “这么说,自然是俄国士兵欺侮了你啦?是他们凶暴残忍地把一位善良的、带着一片好心肠从法国跑到这儿来的德国军官的香烟夺走了?太遗憾了,他们不懂得人权是高于暴力的,”别宋诺夫挖苦地说,他认为现在没有必要去责备那些不按条令办事的士兵,尽管库雷绍夫中校喜欢死扣这类事情,对他们多少有一点气恼。“您向上帝祈祷吧,少校先生,算您走运。”  红脸大尉急急忙忙地开始翻译。少校贪婪地深深吸了第一口烟,他那纯粹德国型的大脸盘被烟雾遮没了,又慢慢显现出来,鼻孔里的一缕烟冒了很久。然而当年轻的大尉刚刚翻好别宋诺夫的话,德国人就突然从嘴里拔出了还没有抽完的香烟,把它捏成一团,恶狠狠地丢到脚边。他挺起身子,从胸腔里发出了几声歇斯底里的冷笑。  “不,我一点也不走运,将军先生,您的士兵没有打死我,却把我象猪似的赶在弹坑里挨冻,他们自己也冻坏了。他们是狂热的暴徒,对自己也那么冷酷无情!我曾请求他们打死我,因为打死我——这才是善良的举动。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倒不是斯拉夫人的心思不可捉摸,而是因为我是他们的虏获物。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们认为我们凶暴残忍,我们却认为你们是一群魔鬼……战争是游戏,这种游戏从童年就开始了。人类在襁褓中就是残忍的。将军先声,难道您不曾看到过,当一座城市发生火灾时,那些少年人是多么兴奋,他们的眼睛多亮啊?!他们总是幸灾乐祸的,弱者依赖暴力而自主,当他们摧毁别人时,感到自己不可一世……这些话听起来荒诞而可怕,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德国人杀人是为了崇拜元首,俄国人也杀人,他们是为了斯大林,谁也不认为自己在作恶。相反,互相残杀被看成是善良的行动。到哪儿去寻找真理呀!将军先生?神圣的真理究竟在谁手中?您这位俄国将军也在指挥士兵杀人!……任何战争中没有正义的一方,只有嗜血的本能和残忍的暴行。不是这样吗?”  “您要我回答吗?少校先生!”别宋诺夫冷冷地问道,在德国人面前站停下来。“那就请您先回答我:既然您讲起了善和恶,那么,请问您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是纳粹主义者,将军先生……是个特别的纳粹主义者:我为统一德意志民族而战,但我反对党纲里关于暴力的那一段话。我不能离开自己生活的社会,所以很遗憾,我象我的许多同胞一样,甘心情愿处在别人的淫威之下,换句话说,我只有服从。我不是骑士,我是马,将军先生。带着勒口的马……”  “这种人与人的关系倒很有趣,”别宋诺夫冷笑了一声,把整个身子疲倦地支在手杖上。“马和骑士的关系,海外奇谈!一个依仗暴力来到俄国的纳粹分子,根据命令在别人的土地上烧杀掠夺,可是他居然也反对起暴力来了。这真正是奇谈,少校先生!好吧,既然您向我提出了问题,少校先生,我就来回答您。我仇恨那种靠残忍起家的人,但我赞成对恶施以暴力,并且认为这就是善。如果有人带着武器闯进我屋里来杀人……放火,并巳还象您讲的那样来欣赏火灾和破坏的景象,那么我也应该杀人了,因为在这种场合下,言语是不顶用的。我的话离开了本题,不过是一段抒情的插话而己,少校先生!……”  别宋诺夫没来得及听完红脸大尉的翻译,掩蔽部的门轧轧地打开了,从交通壕里吹进来一股冷气。  “司令同志,可以进来吗?”  鲍日契科未等许可就急忙走进了掩蔽部。他挺直身子,结结巴巴地又喊了声“司令同志”,他那一向显得精力充沛的笑脸,现在变得苍白无神了,他朝德国人那边作了个威胁的手势,马上又走了出去。这一切使别宋诺夫提心吊胆地预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情况。  “你们继续问吧,”别宋诺夫匆匆地对侦察科长说,后者正不安地瞧着他。他说罢,就瘸着腿向门口走去。“别跟他扯那些强盗逻辑了,”他在门口又补充了一句。  他—走,身后顿时安静下来。  鲍日契科迟疑不决地站在交通壕里,激动地用脚踢着看不见的泥巴。别宋诺夫单独和副官待在一起,不样的预感更加强烈地攫住了他。  他催促鲍日契科:“鲍日契科,干吗不吭声?快报告!发生了什么事?”  “司令同志,维斯宁……”  “在哪儿?这不可能!好好对我讲清楚!他在哪儿?”  “司令同志……刚才季特柯夫少校回到了观察所,他受伤了……他说军事委员……”  “怎么样?受伤啦?被打死啦!”  鲍日契科耷拉着脑袋,用鞋跟踩着脚下的泥巴。  别宋诺夫身上汗涔涔的,腿也象针刺火燎地痛起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头一问对副官提高了嗓门:“我问您,是受伤了,还是打死了?您怎么啦,变哑巴啦?他被打死了?”  “是的,司令同志……半路上碰到了德国人。季特柯夫少校正在通信掩蔽部里等您,”鲍日契科说。“他想向您本人报告。”  维斯宁被打死了?半路上遇到了德国人?在哪儿?在镇上吗?鲍日契科说什么来着?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别宋诺夫竭力想以理智来否定这一出乎意料的、象雪崩一样突然袭来的不幸消息。他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不相信再过几秒钟他就要看到维斯宁被打死的目击者季特柯夫少校了。想到此,他对警卫长季特柯夫憋着一肚子怒气,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而且见证人正是他季特柯夫自己!  “那么走吧,鲍日契科,”别宋诺夫说。“走吧……”  灯火、电话机、无线电台、桌上的地图、人影——一切都在晃荡着,似乎在掩蔽部的安静而暖和的空气里飘来飘去。别宋诺夫一出现,大家立刻鸦雀无声。  有个短短的人影在他身旁闪过,带来一股灾祸的气味,他依稀听见一声喊声:“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走到桌旁,拿出手帕,在下巴和脖子上擦着。他这样做好象是在拖延时间,保持紧张气氛,保持他对这个影子发出来的有气无力的喊声的满腔愤怒;因为这个声音马上就要向他报告维斯宁的恶耗。他沉默良久,然后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在什么地方遇到德国人,季特柯夫少校?”  “镇子西北角,司令同志……警卫车在前面开……”  掩蔽部里只听见季特柯夫的单调的说话声,好象他是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他的声音很沉重,使人不忍回过头来看一看说话的人。但是别宋诺夫突然想瞧瞧季特柯夫的整个样子,特别是他的脸和眼睛,想从中了解事情的真象,设想一下在对方目击的最后几分钟内的情况。  季特柯夫少校的影子在掩蔽部门口的右墙上摇晃着,他的模样变得认不出来了:整个脑袋一直到鼻梁被绷带裹得圆滚滚的,他那胸部宽阔、矮壮得象大铁块似的身体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短皮袄,皮袄的下摆撕破了,左袖管显然被爆破弹打烂了,从里面杂乱地展出一绺绺皮毛。脏得发灰的绷带象帽子似的缠在头上,露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绝望的眼睛,他的声音里同样充满着绝望:“后来德国人的侦察队朝汽车走过来。军事委员拒绝转移到房子那边去。离那儿大概有两百米。是一片开阔地……他命令我们开火……”  “怎么牺牲的?……”别宋诺夫打断了他的话。“维斯宁是怎么牺牲的?”  “我们还击了十分钟光景。后来我回头一看:军事委员朝天躺倒在汽车旁,握着枪的那只手按在胸口上,血从嘴巴里涌出来……”  “后来呢?”别宋诺夫狠狠心,催他快讲。他想弄清楚维斯宁牺牲事件中最主要的东西,但是这个主要的东西老是捉摸不住,含含糊糊,使人无法领会。季特柯夫只报告说维斯宁牺牲了,但别宋诺夫没有亲眼看到维所宁的死,就怎么也无法想象维斯宁已经死了;这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来得太突然了,同时也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至今还好象存在着莫名其妙的隔阂。他们同在一个集团军里,对全军担负着同等的责任。但是由于别宋诺夫的过错,由于他对自己身旁的第二号掌权人物表示怀疑、没有好感,而使他们之间那一段相处不长的关系变得并不如维斯宁所希望的那样正常。维斯宁态度温和,不愿争吵,不愿强调自己和集团军司令居于同等地位,总是好象顺便说说似地提出一些心平气和的建议;可能,这一切都是维斯宁根据自己的经验,为了不伤害他别宋诺夫的自尊心而悄悄地放在他脚下的阶梯,使他能够在一支新编的部队里,在一些陌生的、初次见面、还不明底细的人们中间巩固自己的地位。是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之间之所以没有保持应有的关系应当由他别宋诺夫负责,而不能归咎于维斯宁。这一点,他现在决不能原谅自己了。……  从照着灯光的较远的一角,从暖和得象澡堂子一样的空气里传来了季特柯夫少校发颤的声音。  “欧辛上校和我轮流背着军事委员。欧辛上校在镇上时,肩膀就负伤了。一颗爆破弹把他的骨头打碎了。就这样,我们遇上了自己的坦克,然后截住—辆弹药车,开到了三○五师的卫生营。军事委员的勋章和证件……都在这儿……在我这儿。欧辛上校留在卫生营治疗。他要我把这些证件完完整整地转交给您。将军同志,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上哪儿去呢?……”  从季特柯夫的每句话里,可以听出他因为束手无策而深深地痛苦着。也许,他现在不应该把维斯宁的勋章和证件拿出来。一团血迹斑斑的东西连同—块发粘的手帕一起放在桌子上。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无情地证实了维斯宁的死。别宋诺夫觉得眼睛上仿佛挨了一拳,他用一只手挡住耀眼的灯光,避开了大家的视线,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碰了碰维斯宁那发粘的私人证件,纸页已经粘在一起,被血水浸得膨胀、发黑了。别宋诺夫久久不敢把它打开。  后来别宋诺夫还是把它打开了。首先投入眼帘的是夹在纸页间的一张精致的小照片,照片上面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水,但还能看得清楚。这大约是维斯宁和他女儿的一张合影。照片上,他身穿白衬衫和夏季白长裤,完全是战前的打扮,显得相当年轻。维斯宁好象在对什么人微笑,乐呵呵地皱着鼻子,笑得象孩子一样活泼;阳光照着海湾,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岸上柏树丛中的白色疗养院依稀可见。坐在船尾的是一个瘦瘦的、皮肤晒得黝黑的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的浅色头发从巴拿马草帽底下露出来,搭在脸颊上,身上穿着一件敞胸的无袖衫,露出了两根瘦小的锁骨。她把身子探出船舷,根据摄影者的要求,将一支纤细的小手伸进海水里,两只眼睛从草帽的阴影里朝某个方向斜睨着,而处在遥远的青年时代的继斯宁也朝同—个方向眺望和微笑着。维斯宁的小女孩的嘴角撒娇地鼓了起来,——大概她不愿意笑,不愿意对那个陌生人微笑,而那个摄影者看来一直在固执地要求她:“笑一笑,笑—笑!”  照片角上印着一行白字:“索契,一九三八年。”  “为什么他单单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吗?证件里有没有他妻子的照片?如果有,那又能补充说明什么问题呢?不,我不能再看下去,我不能在他死后再来了解他生活中的细节!为什么当一个人死去以后,我们老是想多知道些他的情况,而在他活着的时候却并不这样做呢?”别宋诺夫心里想。  “司令同志……”  他把手从额上移开——掩蔽部里只听见高频电话机的蜂音器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话务员取下话筒,犹豫不决地望着别宋诺夫低声说:“您的电话,司令同志,方面军司令部打来的。”  “好,好……就来,好,好……”  他的胳膊擦过桌面,挨到了靠在桌边的手杖,用它撑着身体,在大伙儿的注视下站了起来,掩蔽部里一片沉寂,使他觉得好象在泥浆中行走似地难受。他走向电话机,手杖吱吱地响着。被话务员握得热乎乎的话筒好象是个活东西,从里面发出轻微的颤音,这声音离得很远,似乎隔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  别宋诺夫急于要打破掩蔽部里和话筒果的沉默,于是开口说:“我是五号。”  “请等一等,五号同志。一号要跟您说话。”  话筒很快转给了别人,顿时,从夜色沉沉的空间的那一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一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并且工作繁忙。这声音显得很激动: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你好!怎么样,树皮鞋编好了吗?大胡子留起来啦?粗呢上衣束上宽腰带了吗?”  这是方面军司令的声音:柔和、悦耳,带有乌克兰乡音,把“r”这个音发得很软,完全是南方人的口音,——别宋诺夫一听就知道是他。过去他们之间从未以“你”相称,在电话里第一次使用这种非正式的称呼,使别宋诺夫感到不大自然,好象这个称呼夺走了他什么东西,使他在交谈一开始就丧失了某种独立性。可是方面军司令却挺随便地跟他谈起来,就象遇到老同学一样,用上面那些问题半开玩笑地暗示别宋诺夫,似乎他的集团军已处于“被围”状态。  但是别宋诺夫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兴致开玩笑,也不想以“你”称呼对方,他回答道:“一号同志,随身带剃刀是我的老习惯。至于树皮鞋子和粗呢上衣,后勤主任没供应我们。关于我们的情况,我在两小时前已经向您报告过了,一号同志。”  “我知道,已经研究过,我赞成!”方面军司令放声大笑,他没有听出别宋诺夫是在冷淡地跟他打官腔。“这些事可不简单哪,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想,现在你可以松一口气了。你的西北方邻居已经把四个坦克军投入战斗,并开始了突破行动。为了消灭敌方战役后备力量,他们正在顺利地向前推进,现在进入顿河集团军群的侧翼和后方……目前形势就是这样。我赞成你的没想。如果他们的爪子已经陷住了,那么时机就到了。你要把情况摸清楚,然后开始行动。你会接到命令的。我衷心地握你的手,握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的手!谢谢你们终于坚持下来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外消息;昨晚国防委员会来电话,问到过你的集团军的情况,他们表示满意,并催你……”  方面军司令部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他们以为维斯宁还活着,还迫切地需要他。西南方面军和沃罗涅什方面军在德军防御失利后终于突破了他们的防线,四个坦克军已经投入突击,统帅部对此表示关切和满意,并命令我们尽快行动。他认为集团军的形势会引起上级的关注……  话筒粘在别宋诺夫的润湿的手指上,手指的关节握得发白了,上面好象有一股混带着铁味和咸味的血腥气,这是那团用手帕包着的勋章、证件和那张精致的相片发出来的气味,相片上照着维斯宁的女儿,那个瘦瘦的、嘴角撒娇地鼓起的小女孩。  “怎么不说话了,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有什么使你担心的事吗?如果你另有打算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还有什么事?想提点请求是吧?你的那位经验丰富的雅岑柯已经把他要的东西全都弄到手了。你的这位雅岑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请允许我打断您一下,一号同志,”别宋诺夫干巴巴地说。“我没有权利不向您报告……军事委员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维斯宁于三个小时以前在去坦克军的路上被打死了。”  “怎—怎么被打死了?你说什么?你在跟我说什么?”方面军司令在电线的另一端震耳地大叫起来,但马上又压低了嗓门,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向我报告什么?”  别宋诺夫重复一遍: “一号同志,我向您报告;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维斯宁在去坦克军的路上,在镇上被打死了。刚才接到通知的。”  “打死了?维斯宁?这就是说,没有保护好军事委员!难道你不知道他专门喜欢跑到战斗激烈的地方去吗?……你不知道吗?应该阻止他,对他要特别留神!我们损失了一个多么可贵的人啊!……唉!这真是出乎意外,完全出乎意外!真是晴天霹雳!你那儿的警卫是干什么的?他们在警卫什么?”  “一号同志,请不要责怪我。很遗撼,这对你我都无济于事。”别宋诺夫沉默了一会。“我想简单地补充几点想法,可以以吗?”  “你还有什么新想法?……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呀?哎呀,你简直要了我的命啦,把我也打死了!……”  “一号同志,我可以说吗?请听我讲。”  “好,讲吧,报告吧,我听着。”  别宋诺夫咬着牙关转了话题,不再谈维斯宁的事了——他没有勇气重述维斯宁牺牲的详情细节。他开始报告,但他认为没有必要解释下列情况:由于杰耶夫师在黄昏时被德军坦克分割成数块,他曾准备在这里实施环形防御,心里为此十分担心(维斯宁也很担心,不过维斯宁并没有象他那样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他毕竟没有去冒险,没有下决心“动一动”作为反击力量的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没有把它们分散成—个个的旅。他只讲了一点:眼下时机已到,应该在运动中集结部队,因为霍特在昨天已经使用了他的全部预备队——这一点已由被俘的德军少校联络官证实了,应当明天一早,趁德军尚未在北岸恢复元气,就开始反攻。要不失时机,不给敌人以喘息的时问,在其尚未重新组织好兵力之前先以坦克和机械化两军进行突然反击,将敌逐出据点,并且不需要例行的炮火准备……  “为什么取消炮火淮备?目的是什么?”方面军司令问。“怎么,你不相信炮兵吗?”  “德国人很清楚:炮火准备是进攻的一种信号,等坦克开到攻击线上,再让炮兵开火吧。”  “我们再研究一下,”方面军司令说,“好吧,我跟最高统帅部代表商量一下。你等命令吧……维斯宁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怎么搞的?你这个消息简且弄得我心慌意乱,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现在军事委员没有了,只好由你一个人作出决定。他对你非常信任,虽然,我知道……恕我直言,你这个人不大容易亲近,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啊,跟你共事可真不简单哪!”  “是啊,维斯宁……”别宋诺夫微微合上沉重的眼皮,想:“是啊,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现在谁也代替不了维斯宁。他相信我吗?可是我却怕对他吐露心曲,总是守口如瓶。唉,我亲爱的维塔里·伊萨耶维奇,人总是要活到老学到老啊,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我们对这些道理明白得何其迟啊!如果可能的话,请原谅我对你那种冷淡和生硬的态度吧。我自己也常常为此而苦闷,但我没有办法养成另一种性格。”  别宋诺夫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方面军司令,因为这是他个人的内心活动,他不愿向任何人吐露,不想由别人来判断是非曲直。这种内心活动正如他对妻子和儿子的回忆一样,使他悲痛万分,好象遭到了无法忍受的良心谴责。  别宋诺夫和方面军司令通完了话,还久久地站在高频电话机跟前,他感到内心空虚,悄然若失。周围的通信兵们在小心翼翼地低声打电话,他们时而抬起眼睛偷偷地迎视他的脸。连他自己也觉得,他那张始终板着的脸已经疲惫得色如死灰,一昼夜来变得更加苍老了。别宋诺夫很清楚此刻大家正在想什么。这个弯着身用心看地图的格拉奇林少校,这些作战参谋们、通信兵们以及鲍日契科副官,他们和这个紧张万分的季特柯夫警卫长一样——都在等待着对他命运的最后裁决。  季特柯夫黑影似地站在门右边,包着绷带的脑袋象个摇摇摆摆的白球。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轻声地问起自己的事:“我怎么办……司令同志?我到哪儿去呢?”  “进医院,”别宋诺夫严厉地说。“马上出发到医院去,季特柯夫少校。”  别宋诺夫闷闯不乐地僵卧在杰耶夫掩蔽部里的一张木床上。掩蔽部里炉火烧得很旺。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被蒸气弄湿的盖木,不时听见鲍日契科偷偷地轻咳两声,听到他在铁炉边忙着烧茶,发潮的军大衣发出沙沙的声音。然而别宋诺夫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透过土墙,隐约地传来隔壁掩蔽部里的声音,可他只想对着无忧无虑地僻啪作响的炉火静静地思考一下。在天亮以前,他必须保持平静,即使是外表上的平静。可是维斯宁噩耗使他很难保持平静了。他竭力想暂时忘掉季特柯夫少校的报告,集中思想考虑一下两个军即将发起的反击,考虑一下自己给方面军司令的报告,但是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维斯宁身上。他想起了他们之间那种不可原谅的隔阂,想起了季特柯夫放在桌上的、用手帕包着的勋章和证件,还有夹在身份证里的那张精致的照片和瘦女孩的撒娇的微笑。这时,他记起了一件事:他们刚认识不久,就一同驱车从方面军司令部来到集团军司令部,沿途赶过了各师的行军队伍。一路上,他们俩都在互相摸底——从每个手势、每句话,甚至每次沉默中暗暗揣度对方。别宋诺夫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喝醉了酒的坦克兵,这小伙子大概是友邻部队的一个连长,多亏维斯宁救了他的命。是啊,对待那些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而丧失战斗意志力、陷于绝望的人们,维斯宁不象他那样严酷。在四一年头几个月的悲剧发生之后,他,别宋诺夫,有意识地铲除了自己的宽容和怜悯之心,对人们的软弱已不再留情——永远只有一个结沦:非此即彼。当时,他就是这样想,或者,大体上这样想的;但是,此刻,别宋诺夫一想起那个坦克兵,想起了他与维斯宁初交时那种孤僻和多疑的态度——当时他就明白这种态度和维斯宁那温和的知识分子风度是不相容的,——他自己也摘不清究竟做得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只感到心里一阵抽痛,于是,在他的耳边就十分清晰地响起了季特柯夫那句不可思议的话:“军事委员命令接火,他不肯离开。”  “不肯离开”这句话在别宋诺夫的脑子里打转,使他感到震惊的是维斯宁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作为一位军事委员,他不必投入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而应当离开,不必在那种情况下冒险。可是到头来,维斯宁还是应战了,于是发生了三小时以前的事件。  “司令同志,请喝茶……”  热茶的香味。轻轻的脚步声。隐约听见茶壶在炉子上噗噗地冒气,茶匙碰在杯子上叮当作响。  “司令同志,您最好睡上半小时……这儿没人来打搅您。喝完茶就睡。半小时内不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不让他们来打搅……”  “谢谢,我马上就睡。”  别宋诺夫睁开眼,但没有起来。他暗暗对自己说:应当起来,应当端起为他准备好的茶杯,喝完茶,然后以大家所熟悉的惯常的姿态走到隔壁掩蔽部里去,那里有他所熟悉的蓄电池灯光、地图、电话、电台和呼号,那里人们正在等他发行凌晨前最后的命令。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亡的残酷的打击使人心碎,但它并不能制止战争和消除苦难,也不能使生者推卸活下去的责任。当他得知儿子的命运以后,他也曾这样想过。为了要爬起来,他鼓着劲先把脚从木床上垂下来,然后坐起身子,在床头上乱摸着,象是在找什么东西。  “好的,我马上来。谢谢,少校。”他苦笑了一下,由于过分的劳累,他的唇边布满了皱纹。“您干吗这么瞧着我,鲍日契科?”  鲍日契科用帽子裹着柄,把发烫的茶壶从炉子上拿下来,然后朝一只白铁杯子里倒出一条暗褐色的水流。顿时发出一股浓茶的香味。他垂下睫毛,掩上他那双闪光的悲哀的眼睛,说:“没什么,司令同志。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的证件……我会上交的。”  但他这一辈子也不敢告诉别宋诺夫:就在那些被他装进包里、准备上交司令部的维斯宁的证件中,他发现了一张字迹模糊、粘成一团的传单——那个不能让别宋诺夫知道的最最可怕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别宋诺夫命令向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发出进攻信号。四十分钟以后,镇子北岸的战斗达到了转折点。  从观察所俯瞰下方,可以望见在镇口和小街上展开的一场坦克战。因为是从黑暗的地方朝下看,坦克好象离得很近,它们正在殊死搏斗,打得难分难解,特别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就更显出这场战斗的惊险可怕。镇外炮火连天,大炮亦进行直射,喀秋莎炮弹在房屋间炸起一股股旋风似的浓烟。十字路口,有几辆撞毁的坦克胡在一起燃烧。许多淡红色的、油光光的钢铁车体在岸上越烧越旺的大火中爬来爬去,时聚时散,从短距离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几乎把炮口顶到了对方的车体。坦克用履带推倒房屋和板棚,开进院子里,打了个弯,又冲出来继续攻击。对敌人据点的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德军死守北岸,进行顽抗,但战斗已逐渐推向河边。这样打了四十分钟,战场上发生了变化;炮声变得更加集中,同马达声混成一片,在整个河床里引起隆隆的回响,某些据点的德国人开始向渡口撤退。这时别宋诺夫向南岸,而不是向北岸,看了一眼,他以为自己在匆忙中判断错了。  德军坦克缓缓退向南岸。整个南岸由于一昼夜来飞机的轰炸、坦克的碾压和炮兵的轰击,已变成了一片焦土,空荡荡的草原上显得死气沉沉。可是现在,突然在好几个地方,闪现了步枪射击的光束、大炮平射的紫红色火焰和反坦克枪的尖细的火舌。在昨灭的步兵战壕那儿,同时响起了几挺机枪的射出声,枪口火光闪闪,好象鲜红的蝴蝶在草原上飞尾舞。看来早己死灭的东西,现在又开始微微地活动,显露出一线生机。它们隐藏在那些堑壕里和火炮阵地上,从战斗开始一直生存到战斗结束,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因为昨天傍晚,一部分德军坦克直接穿过了阵地,另一部分则从侧面迂回,把整个南岸都切断了。  晨光晦暗,刺脸的晨风一阵阵吹打着观察所的胸墙,吹打着别宋诺夫的眼睛,使他淌出泪水,无法了望。他掏出手帕,擦了撩脸和眼,凑到炮队镜的目镜上去,想亲眼看一下这个难以置信的情况。然而这一切却是千真万确的。在南岸的一些被坦克压坏的堑壕里和被摧毁的炮兵连阵地上,有几个人活了下来,他们陷入重围,与全师断绝了联系。根据种种迹象来看,这些人似乎难以幸免一死,他们的名字己从活人的名单里被勾销了;然而事实上他们非但活着,而且还在开枪打炮,参加战斗哩。  “是我的人,是我的那些小伙子!司令同志,您看!原来他们还活着!我的好小伙子!真是好样的!棒极啦!”杰耶夫在旁边用年青、有力的声音激动地说。风还在观察所上低吼,一阵阵吹打着胸墙。通信兵们呼喊着,周围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些仿佛早已注定要死的前沿战壕里的土兵,现在又在继续战斗了。杰耶夫带着年轻人的夸耀口吻对他们赞赏不已——这种不加掩饰的感情的流露并末激怒别宋诺夫,相反,他听到杰耶夫的欢呼声后,没有回过头来,只觉得喉咙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暗想,命运总算公平地赋予他一个好师长。  昏暗的十二月晨空,被坦克炮火划出一道道紫红的裂痕,隆隆的回声汇入草原上一片雷鸣般的声浪里,马达声越来越响,德国人的照明弹此起彼落,把天空划成七零八落的小块。德军坦克象一群被围猎的野兽,不时凶恶地回咬一口,在我“三四”型坦克猛攻下,有的散为小股,有的单枪匹马,从岸边纷纷撤退。别宋诺夫五分钟前收到一份批告:“三四”型坦克已占领两个渡口,它们在南岸登陆后即加快速度,斜插过去,对敌人暴露的两翼进行包围,德军坦克己挤成一团。  敌人的坦克发出可怕的钢铁的吼声,象一大群逃避猎捕的野兽,阻塞在昨天早晨它们发起进攻的那条山沟前。它们不停地朝背后的两岸发射炮火,有几辆坦克等不及了,就零零落落地四散而走。这时,在这一堆坦克上空高高地升起了一颗信号弹,它在空中燃烧了一阵,绿雨点似的火花纷纷溅落在草原上。紧接着,从德军坦克的侧面和前方,从山沟前面的高地上,忽然射出了一道道机枪的弹迹,枪声密集,火光闪烁,几条深红的曳光贯穿黑暗的草原,飞向德军后方。在那个高地上,不可能有我们的人。从观察所了望弹迹,可以推断这是德国人的大口径机枪。  “他们这是干什么,司令同志?发疯了吗?怎么打起自家人来了?”鲍日契科在别宋诺夫身旁坐立不安地问道。  战斗的景象、德军的退却和我方坦克的顺利推进,都使他兴高采烈,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将军同志,德国人在巡回表演哩!  别宋诺夫从炮队镜边跳开,朝山坡上那几道平行不动的弹迹仔细观察。起初,他的困惑并不亚于鲍日契科,后来他看见大批坦克从河岸上顺着弹迹的方向驶去,他才明白德国人是在用机枪给黑暗中的坦克指路,要它们朝山沟后面的公路上撤退。  他没有向鲍日契科解释这一情况,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都会转移他对主要东西的注意力并可能破坏他的热烈而紧张的情绪。反击的顺利使他惊喜,敌人的秘密已被识破,预料中的情况出现了:四个军已开始在炮火支援下发起了突然袭击,把德国人逐出了据点,占领了渡口,登上了南岸,并在前进中包抄德军两翼,迫使他们循着机枪弹迹的方向继续向南撤退。别宋诺夫想到这里感到很满意。他对战争从不抱侥幸心理,他不相信偶然的成功和命运的庇佑,也不相信某些同行们在司令部会议休息室里常常发表的高谈阔论——他们喜欢侈谈什么“最大的战果”,并对每一预定的战役都幻想着来一次“坎尼”。别宋诺夫不喜欢海阔天空的幻想。他懂得在战争中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无论打败仗或是打胜仗都得流血,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流血。  “再等一等!”他想。“看两个军接下去送什么报告来。不必急于向方面军司令部作详细报告……”  别宋诺夫回想起一昼夜来德国人的猛攻,这种攻击差一点使整个集团军的防线趋于崩溃;后来德军突入北岸,杰耶夫师被切断,伤亡惨重,情势危急……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是被烧毁在草原公路上的“奥普耳”步兵卡车,是向南撤退的德国坦克;不久前还和全师隔离的南岸,现在又发出大炮射击的闪光,反坦克枪的火舌象匕首一样追击着逃往山沟的坦克。别宋诺夫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连背上都冒汗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动声色地听着电台里的报告,戴着皮手套的、出汗的手指依然提着插进地里的手杖。  “等一等,再等一等!”半小时前,他已向方面军司令报告过关于反击开始的情况,现在他又想马上走进掩蔽部去,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报告一下战局的进展:德军正撤离河岸,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正在扩大战果,己命令该两军占领南岸全镇,继续前进,切断镇南公路。但是别宋诺夫终于把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压了下去。  南岸遍地是火,火焰在镇子的屋顶上乱窜,炮弹炸起的烟尘在小街上空涌成一团,那里正在进行坦克战。  别宋诺夫又等了几分钟,依然不动声色地收听各军发来的战报。在观察所里,大家都非常兴奋,可以听到发令声,亮开嗓子的说话声和满意的笑声,人们脸上浮起了胜利的微笑。这些现象有如一阵冷风朝别宋诺夫吹来。有人公然轻松地吸起烟来,不时发出手指弹烟灰的声音,昏暗的堑壕里亮起了点点香烟的火星。看这情景,好象战线一下子推进了好几十公里,大家都在香烟里吸到了一股稳操胜券的气息似的。  别宋诺夫看到掩蔽部里这种欢天喜地的景象,唯恐自己也受到感染,于是冷冷地低声说:“请别在掩蔽部里吸烟。各人做好本职工作,战斗还没有结束,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是说完后,他又感到这种指责毫无意思,听起来叫人讨厌,在这种时候泼冷水是没有必要的。他皱起眉,心里骂自己过于老成持重,然后向通信掩蔽部走去。当他经过几个参谋身边时,他们把香烟都藏到袖管里去了。  别宋诺夫向方面军司令详细报告了两个军进展的情况,又和参谋长雅岑柯交谈了几句。十分钟后,他离开了灯光柔和的掩蔽部,又回到堑壕里来。堑壕里曙色朦胧,刮着风,很冷。他忽然发现,就在这么几分钟里,周围已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天上地下都呈现出某种新气象。  被枪炮声和坦克声震撼欲裂的天空现在变得明朗了。高地周围已泛出一片透明的淡紫色晨光。几辆坦克在对岸燃烧,熊熊的火堆在逐渐明亮的曙光下显得非常耀眼。火光通明的南岸小镇仿佛离得更近了,可以看到镇外草原上.“三四”型坦克在滚滚的雪雾中摇摆着车体,不住地向前爬着。几支步兵分队紧跟着坦克前进,有的步行,有的乘坐在漆成白色的“吉斯”载重汽车上。这时,在遥远的东方,有一条发亮的带子徐徐露出天际,白雪皑温的地平线上,闪起了火焰似的白光。柔和而安详的晨曦使人感到奇怪,它在人们心中唤醒了另一些感情,这些感情对别宋诺夫和跟他一起待在堑壕里的人来说,早已淡忘了。  “是啊,早晨来临了。”  别宋诺夫走到外面,风还在高地上空呼啸,他感到清晨渐渐临近。这是一个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太阳就要出来,云雾即将消散。他想到坦克正暴露在光秃秃的草原上,想到德国人的空军和自己的空军。大概,昨天深夜来到观察所的空军代表也有同感吧。瘦长脸的空军代表,带看很大的图囊,穿一双软底毛靴,笑嘻嘻地叼着有机玻璃的烟嘴,是个爱好交际的上校。别宋诺夫朝他看了一眼,仿佛在用目光发问,“强击机在哪儿?”于是,他便马上回答说:一切都会顺利的,老天帮忙,没有雾,十五分钟后强击机将飞过观察所的上空。说罢,咬咬烟嘴,满怀信心地笑了笑。  “如果这样,那很好,”别宋诺夫说,他本来想指出:对德国飞机来说,同样也没有雾,但他忍住了。  “司令同志,您瞧那些斯拉夫人在干什么啊?他们到底活下来了!怎么,那是一辆炊车吗?”鲍日契科悲喜交集地说,一面用手套指指高地左边那座遭到严重破坏的桥。他从战斗开始以来一步也没离开过别宋诺夫。  “什么?”别宋诺夫问,他还在想空军的事,—面心不在焉地举起了望远镜,调整好清晰度,望远镜上蒙着一层薄霜,有点滑手。  在高地后面的南岸,从镇子向左直到山沟前面,是一片昨天还处在德军包围下的开阔地,刚才有几门炮、几支反坦克枪和三挺机枪就在那儿开火。现在那里又出现了一辆炊车。炊车冲过桥后,在弹坑间颠颠簸簸,顺着交通壕飞驰。它在苍茫的晨光中喷吐着浓烟,通红的火星散落在车后的雪地上。迫击炮弹在高地上爆炸,好似一朵朵鲜红的礼花,炊车象发疯一样,在这些爆炸的炮弹之间曲曲折折地向前急驶。驾车的是个不顾死活的司务长,他跟着坦克冲上南岸,直奔前沿阵地。这时从左翼的步兵堑壕里站起五六个人来,他们挥动着步枪,向司务长打招呼,可是炊车在他们旁边开了过去,在弹坑上颠蹦着,朝桥右面的炮兵冲地上疾驰而去。一到那边,车子就生根似的停住不动了。司务长立即跳下车子,朝刚才开火的一门大炮跑去,他的军大衣下摆在风中飘扬起来。  “就是我们去过的那个炮兵连,”鲍日契科把胳膊撑在胸墙上,肯定地说。“您还记得那些小伙子吗,司令同志?还有他们的连长……简直象个大孩子……是中尉,好象叫德罗兹多夫吧?”  “不记得了,”别宋诺夫喃喃地说。“德罗兹多夫?……您讲得清楚点,鲍日契科。”  鲍日契科提醒道:“您在那儿等过侦察班。德国俘虏就是他们弄来的。把德国人押到这儿来的就是他们连的两个炮兵。‘七六’炮炮兵连。”  “炮兵连?哦,想起来了。不过不是叫德罗兹多夫……您说的有点象,但不是这个姓——好象叫德罗兹多夫斯基吧。对了!是叫德罗兹多夫斯基……”  别宋诺夫猛地放下望远镜,他想了想这个“七六”炮连如何从战斗开始坚持到现在,想起了昨天早上曾使他惊奇的那个蓝眼睛连长。那小伙子曾在炮校受过严格训练,身躯挺拔,象去参加检阅一样,他视死如归,并且跟一位在军界有点名气的将军同姓。  别宋诺夫想象着那些位在坦克主攻方向的官兵们曾在大炮边经受了怎样的考验。他慢吞吞地用手帕揩着被雪花刺痛的脸,感到脸上的皮肤由于寒冷和激动而抽动起来,他费劲地说:“我想现在到那边阵地上去走走,鲍日契科,现在就去……去看看那边还剩下什么——噢,把奖章和勋章带上。所有的都带上。”他一连说了两遍。“告诉杰耶夫,让他随后也去。”  鲍日契科暗自惊讶地看了别宋诺夫一眼,只见司令那只小手不住地揉着手帕,把它搓成一团,就是插不进短皮袄的口袋里去。鲍日契科点点头,立即跑去找杰耶夫上校。  别宋诺夫一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屈服于个人感情,没有权利身临其境地去目睹那些战场上的细节,那些在前沿阵地上执行他命令的人们所受的苦难、所流的鲜血和作出的牺牲。他确信个人的直觉只会涣散斗志,引起怜悯和怀疑,从而妨碍他从另外一些角度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致力于战役的进程并对它的结局承担起全部责任来。譬如说,在一个掩体、一条战壕里或一个炮兵连阵地上有几个人牺牲了,他们的勇敢、痛苦和死亡就可能使你万分悲痛,使你从此再也静不下心来发布果断的命令,驾驭那些必须凛承你的意旨、执行你的命令的人了。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而是从那复杂的、令人难忘的四一年开始,他就深深地相信这一点了。当时他在西线,他不得不站在血泊里,耳听着担架兵的呼叫和受伤者的呻吟,强忍同情之心,命令人们跳出战壕去冲锋。德军坦克势不可挡地冲破了国境线,形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他们的飞机挨着头顶一批批飞过去——那时候,大伙儿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可是今天,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当集团军从斯大林格勒西南三十五公里的地方发起反攻并已胜利在望的时候,别宋诺夫改变了过去的想法。  ……他们经过站冰的河面,走上南岸,寒风把他们吹得冷入骨髓。他们顺着浅浅的交通壕走进了一条坍塌的堑壕,别宋诺夫估计这儿就是前沿步兵的战壕。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到呼吸困难,放慢了脚步。  坦克曾在南岸攻打了好几个小时,它们分成几路,一批批地从这里开过去,本来已是弹坑累累的战壕,又经履带碾压,更加千孔百疮了。被压扁的机枪,混着泥土的棉衣碎片和水兵衫的破布条,裂开的步枪枪托,被压成薄片的防毒面具和饭盒,埋在土里的发黑的弹壳,盖着雪花的一具具尸体……这些,别宋诺夫并没有一下子都看清楚。这战场上的—切,这些武器的残迹和不久前还活着的人的遗骸,就象被一张大销犁犁过了似的,都覆盖在被炸弹翻起来又被几十吨重的履带压下去的一层堆积物底下。  别末诺夫更加小心地走过堑壕里的土堆,遇到一些盖着薄薄雪花的圆土堆时,他就从上面跨过去,尽量避免脚和手杖触碰到它们,他猜这下面都是早晨阵亡的战士的尸体。这儿已不可能找到什么活人了。痛苦在折磨他,他觉得自己弄错了:堑壕里的一点生气只不过是他在观察所里产生的错觉罢了。  “不,这儿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机枪和反坦克枪是从左边战壕里打的,在炮兵连左侧。对了,到那边去,到那边去!……”  但是,从堑壕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了金属碰击的声音,仿佛还有人说话。别宋诺夫紧张得心里乱跳,他拐过弯,站停下来。  幽灵似的两个白影子从机枪巢里向他迎面站了起来。他们从头到脚全是毛茸茸的雪,冻伤了的脸被上面结着薄冰的衬帽遮盖着,衬帽底下露出被寒风吹红的眼睛,眼睛周围是一团浓霜。他们直楞楞地看着别宋诺夫,四只眼睛同时露出惊慌的神色——他们没料到在这个人己死绝的战壕里,还能看到一位活着的将军和陪他前来的两名活着的军官。  别宋诺夫看到,他们身上那长方形的海军皮带扣在发出暗淡的闪光,堑壕边铺着一块满是弹洞的、撕得破破烂烂的雨布,上面堆着从阵地上收集来的轻机枪弹盘,机枪旁边的枪架上靠着一支反坦克枪,在胸墙上和堑壕的底部,扔着一些刚刚打过的子弹壳。看样子,两个活下来的人一个是机枪手,一个是反坦克枪手。他们联合起来,在同一个枪巢里并肩战斗,集中最后的力量向敌人开火。从海军皮带扣上可以看出,这两个人都是远东的水兵,两个月前集团军整编时才成为步兵的,所以他们还系着海军皮带,穿着水兵衫,以此来纪念往昔的那段生活。  两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别宋诺夫面前,军大衣被霜雪弄得又厚又硬,象铁壳子似的;身子紧偎在一起,几乎变成一个人了。他们迟疑不决地把僵硬的手套慢慢举向帽边,嘴爪喘着气,说不出一句话来,好象怎么也不能相信,前面站着的是一位将军,他身后还有两名军官。  这时,又高又大的杰耶夫再也不能保持他应有的稳重风度了。他当着司令的向,第一个跨入机枪掩体,紧紧地抱住这个,然后又楼住那个,他的声音里带着感伤的调子,但又想表现得坚强:“伙伴们,你们到底顶住了啊,活下来了,是吗?司令同志,这是二连的……”他没有说完,望了望别宋诺夫的眼睛,显得感动万分。  这时候,别宋诺夫本来要说的话,却象影子一样在脑海里滑沿了过去,他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感触。他觉得这些话都是无足轻重的空谈,同他亲眼看到的不朽精神太不相称了。他只是费力地问了一句:“还有谁留下来?有指挥员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将军同志。”  “伤员在哪儿?”  “二十来个伤员都送到对岸去了,将军同志。连里就剩下我们……”  “谢谢你们!……我以个人的名义感谢你们……我想知道你们的姓名!”他没有听清他们所报的姓名,便把身子转向鲍日契科,后者正默默地瞧着这两个幸运儿,眼睛里流露出又羡慕、又痛苦、又满意的神情,他懂得,经过了昨天一仗,竟能在战斗智戒哨的战壕里活下来,——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别宋诺夫费劲地哑声说;“拿两枚红旗勋章。杰耶夫上校,您今天就填好申请授奖报告。”  鲍日契科高高兴兴地从背囊里取出两个小盒子,递给了别宋诺夫,后者把手杖轻轻靠在堑壕壁上,朝两个呆若木鸡的战士跨近一步,把勋章放在他们那弯都弯不过来的手套里,然后转过身去。  这时,他忽然悲喜交集,感到胸口发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感情,他皱起眉头,头也不回地顺着堑壕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北风呼啸,战斗正在右边的山沟后进行。风把枪炮声吹送到火光熊熊的镇子那边去,又从岸边刮来一股股刺脸的血尘,使别宋诺夫眼角下的泪水滚了出来。他加快脚步,不想让后面的人看到自己的脸。他是个轻易不动感情的人,从来不哭,此刻,风帮了他的忙,使他得以洒下几滴喜悦、悲痛和感激之泪。人们就在这些堑壕里执行他别宋诺夫的命令——在任何情况下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并怀着希望死去;而在他们牺牲以后仅仅几个小时,反攻就开始了。  “只要我力所能及,只要我为所能及,”他暗自重复着。“然而除了一声谢谢之外,我又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  “炊车!……是炮兵,司令同志。炮兵连到啦,就是那个炮兵连!……”鲍日契科欢呼着赶上来,但他忽然噤住了。  他惊愕地掉开视线,尽量不看别宋诺夫那张潮湿的、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他退后几步,转身朝陡岸上走去,那儿有一辆孤零零的炊车在微微冒着热气。  这辆跟着坦克来到南岸的炊车正是炮兵连的,赶车人是司务长斯科利克。  德罗兹多夫斯基起先看见背后德军据点里的战斗进入高潮,然后发现德军坦克经过渡口,从炮兵连两侧向南岸撤退。这一切情况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就不再白费力气,用电台跟炮兵团指挥所联系了。  库兹涅佐夫不等任何命令,在半小时内把仅剩的七发炮弹全部打向南渡的坦克,随后命令炮班:拿起冲锋枪,进入堑壕,以火力迎击退却的德国步兵  。德军步兵乘坐大型帆布篷越野汽车和“奥普耳”卡车,从左边远远的一条小路上绕道撤退。左翼有几门单独的大炮在朝他们开火,这些炮是属于邻近几个炮兵连的。前面还有两挺奇迹般幸存的重机枪,也在哒哒地响着。  乌汉诺夫炮班——全排剩下来的唯一的炮班——一共四个人,昨天夜里都冻坏了,搞得筋疲力尽了。他们还不太清楚北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德国人这么急急忙忙地离开自己的阵地。他们站在壕沟里,不时朝手指上和枪机上呵热气,以免机油凝固。  库兹涅佐夫冷得全身打战,乌汉诺夫用双手拍打着膀子,涅恰耶夫和鲁宾则用铁锹在胸墙前面的沟沿上铲雪。大家各干各的,默默无语,因为没有力气来思考和说话。  这样过了一小时光景。突然,一辆炊车仿佛从天而降,跟着我军坦克,在发紫的朦胧晨曦中,从左面飞速驰上了山岗。它在弹坑里狂蹦乱跳,驶到了炮兵连。  斯科利克司务长气势汹汹地喝住了马,把车停在离大炮十来步的地方,一面骂着窜向一边的马,一面跳下赶车人的座位,向人们跑过来,他那件军官长大衣老是绊着他的腿。这些景象并未给人们带来欢乐。  司务长人没到,声音已到:“伙计们,我到你们这儿来啦……送吃的来啦!……”  就连司务长这个叫声和他的出现也缺少一种真实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离得远远的、不可知的世界。没有人答腔。  “人呢?……难道只有你们四个?四个人?……”  司务长向空荡荡的炮兵连阵地扫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几辆烧毁了的德国坦克,两只穿着漂亮的军官毡靴的脚在发射阵地上踏起步来。他嘟哝了一声,返身朝炊车跑去,从那儿背起一个保温瓶和两个背囊,看样子,背囊里装满了面包和面包干。  斯科利克弯着腿又走到大炮边,把东西放在炮架间的一堆炮弹壳上,心慌意乱地低声说:“这是给全连的……面包、面包干,还有伏特加。难道总共只有你们四个吗?……中尉同志,我把食物送到哪儿去呀?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连长呢?”  “在观察所,那边有三个人。土窑里还有伤员。到他们那儿去吧,司务长。”库兹涅佐夫吃力地转动着舌头,说。他在炮架上坐了下来,混身都在发抖,对这些额外的食物和司务长的呼喊都不感兴趣。  “中尉,生堆儿火吧,”乌汉诺夫说。“没有火,我们会冻死的。看你抖得象树叶子似的。有的是炮弹箱子,谢天谢地,还有伏特加,我们喝它个够,中尉!看样子,咱们的坦克正在压他们哩!”  司务长飞快地向伤员土窑跑去。乌汉诺夫趁涅恰耶夫和鲁宾拆木箱生火的当儿,把一塔炮弹壳推到旁边,在炮尾下铺好帆布,开始分配伏特加和那一堆格外丰富的食物。他在壕沟里找到一只仅存的饭盒,把酒倒进去,然后解开装面包干的背囊,挨着库兹涅佐夫坐到炮架上,把饭盒推到他面前。  “暖暖身子,中尉。不然我们就糟了,都要变成一座座雕像啦。喝吧,能顶事。”  库兹涅佐夫双手捧住饭盒,闻到一股刺鼻的杂醇昧。他屏着气,贪婪地、急急忙忙地喝了几口。他指望酒能驱寒回暖,使他心里那根上得紧紧的发条放松一些。  冰凉的伏特加象一把火在烧他,一霎时,脑子里就感到热呼呼、昏沉沉。  他啃着硬如石块的面包干,回忆起—件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来: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部队正在行军,乌汉诺夫请卓娅喝伏特加,她合上眼,带着厌恶的表情从水壶里喝了一口,然后笑着说有一盏小灯在她肚子里点着了,她喝过酒后感到不舒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一百年以前吧?太久远了,超过了人的记忆能力。但是有一点他却记得很清楚,就象发生在一小时以前似的;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着,由下而上地望着他的脸,她的轻轻的笑声还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回响,仿佛后来不曾出过什么事……后来发生的一切好象是一百年以前的生活,那只是个梦吧?是的,那是个梦,决不是事实……没有出过什么事,她不过到卫生营去取一下药,马上就会回到炮兵连来,芽着那件整洁的短皮袄,腰里紧紧束着皮带,就跟当初在军用列车上一个样,嘴里说:“小伙子们,亲爱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过得怎么样呀?”  但他朦胧地意识到,他是在欺骗自己。事实上,她再也不会问来,不会从任何卫生营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就在他身后的大炮边。残夜将尽时,他、乌汉诺夫、鲁宾和涅恰耶夫四个人把她埋葬在壁坑里了。她盖着雨布,身上堆满泥土,孤零零地长眠在那儿。在半圆形的土丘上,放着她的救护包,那包已被雪花染白了。  善后事宜办完后,鲁宾把她的全部遗物——这个救护包放在刚刚垒起的小丘上,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句内行话:“应当写上:卫生指导员卓娅·叶拉金娜。”  当时,涅恰耶夫表现得有点异样:当大家往壁坑里撒土时,他突然把铲子往胸墙上一捅,弯着腰退后三步,气冲冲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把它扔到脚下,用两只毡靴拼命朝雪地里踩,直踩得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谁也没问他在做什么和为什这样做。他扔掉的就是从缴获的皮包里找到的那块带金链条的女式表……  现在,库兹涅佐夫周围坐着他排里仅剩的三个人,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亲如手足。他们都坐在炮架上,脚边生着一小堆噼啪作响的篝火,火烧得不旺,空气中飘散着带苦味的热烟。他们喝了洒,烤着火,渐渐高兴起来。他们嚼着面包干,开始大声兴奋地谈论德国人的撤退,不时望望望镇里的大火,听听镇后的隆隆炮声;战斗正朝着南边草原的纵深处推进,离炮兵连越来越远了。  乌汉诺夫自作主张,把招呼大家吃喝的事儿包了下来。他往面包干上涂混合油脂,撒上一层砂糖,把保温瓶里的伏特加倒在饭盒里,慷慨大度地招呼大伙吃喝。酒已喝得超过了规定的数量,但他并没有醉,只是脸色变得苍白了。他打量着自己的炮班——鲁宾和涅恰耶夫——他们总算稍稍有了点生气。  伏特加没能帮库兹涅佐夫的忙,没能使他心里的发条略略松弛些,他身上仍然感到一阵阵地发冷。杂醇的气味使他厌恶,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听从乌汉诺夫的劝告,大口大口地喝着。  “中尉,好象有首长来了!”乌汉诺夫第一个发现有几个人在炮兵连右边的发射阵地上走动。“顺着胸墙走过来了……中尉,你瞧!”  “好象是上这儿来的,”鲁宾证实说,他已有了几分醉意,脸孔胀得象紫萝卜似的。为了肪备万一,他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把饭盒挪到炮轮后藏了起来。“看样子,是那个拄拐杖的将军……”  “不错,我也看见了,”库兹涅佐夫说,他的语调很镇静,但不大自然。“鲁宾,用不着把饭盒藏起来。”  别宋诺夫每走一步所看到的景象,都使他想起昨天这里还是一个满员的炮兵连。他走过一个个发射阵地,走过光秃秃的、象是被大镰刀削平了的胸墙,走过弹痕累累的被击毁的大炮、一堆堆乱土和黑洞洞的弹坑;他又走过了裘巴利柯夫的发射阵地——乱糟槽的阵地上沉重地压着一辆德国坦克。现在他清楚地想起了昨天在轰炸前来到这里的情景,他还记得跟炮兵连长有过一次短短的谈话——这连长是个小伙子,象在学校里上操那样,军容严肃,说话坚决,并且跟一位有名的将军同姓。  “看来,在这些发射阵地上打坦克的,就是那个小伙子指挥的炮兵连吧?”  不知为什么,他又联想到自己的儿子,想起他们在医院里的最后一次会面,想起他出院后妻子对他的无情责备:怪他拿不定主意,不肯设法把儿子带到自己的集团军里服役——她觉得那样会好些,会安全可靠些。一霎时,他想象儿子当上了连长,就在那个步兵堑壕里同两名活下来的战士待在一起;或者就在这儿,在这经过了一场狂轰烂炸、每一米土地都毁坏得不成样子的炮兵连阵地上。他放慢脚步,想喘口气。他感到胸口郁闷,便解开了使他透不过气来的皮袄领子上的风纪扣。  “喘口气……一切就会过去的,不能再想儿子的事啦,”别宋诺夫竭力告诫自己,身子却越来越重地倚在手杖上。  “立正!将军同志……”  他停住脚步,一眼看到四个炮兵站在面前,他们旁边是全连仅剩的一门大炮。他们身上的大衣又黑又皱,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炮位上有一小堆快要熄火的箕火,旁边铺着一块帆布,上面放着一只保温瓶和两个背囊,传来一股伏特加的气味。  四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黑灰,凝纳着发黑的汗水,四双眼睛显闪着病态的光,他们的袖口和帽檐上也都沾满了火药的烟尘。  看到别宋诺夫以后轻声喊出“立正”口令的那个中尉,身材不高,态度从容,但是脸上带者忧郁的神情。他跨过了炮架,微微挺起胸膛,举手敬礼,准备报告。  别宋诺夫惊奇地打量着他,总算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名字好记的炮兵连长,而是另一个中尉,好象是个排长,别宋诺夫也曾见到过他。记得他在“密塞尔希米特”空袭后曾跑到会让站找自己的炮长,当时,他心慌意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别宋诺夫用手势阻止了报告,继续辨认中尉的特征:他有一对神情忧郁的灰眼睛,嘴唇干裂,脸颊消瘦,鼻子尖尖的,军大衣上的纽扣掉了,下摆上粘满了棕黄色的炮弹油,领章的珐琅质脱落了,上面盖着一层云母似的白霜。  别宋诺夫说:“不用报告……我都明白。我在车站上见过您。我记得炮兵连长的姓名,但是把您的给忘了……”  “第一排排长中尉库兹涅佐夫……”  “那么,这些坦克是你们连击毁的?”  “是的,将军同志。今天我们向坦克开过火,可是我们只剩下七发炮弹……坦克是昨天击毁的……”  库兹涅佐夫按照条令上的要求,尽量以镇定有力的音凋说话,在他的声音和目光里都流露出通常年轻人所没有的那种忧郁和严肃的表情。他在一位将军面前丝毫不显得胆怯。这个象大孩子似的排长好象经历过生死攸关的重大变故,现在终于弄懂了某个道理,这在他的眼神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别宋诺夫听着中尉说话,望着他的眼睛,还看见另外三名炮兵站在他们排长背后的炮架间,他们那粗犷的、紫红色的脸上都带着相同的表情。别宋诺夫感到喉咙里起了一阵痉挛。本来他想问问炮兵连长是否活着,现在何处,以及是谁把侦察兵和德国俘虏带回来的等等,但他没有开口,他不能再问下去了……  刺骨的寒风扑打着发射阵地,吹折了他的衣领并卷起皮袄的下摆,使他那红肿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别宋诺夫没有擦去这感激的、苦涩的热泪,周围的军官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也不觉得难堪。  他把身子沉重地压在手杖上,转向鲍日契科。接着,他代表最高当局把四枚红旗勋章授给这四个人,正是这个最高当局赋予了他巨大而危险的权力来指挥好几万人并决定他们的命运。接着他吃力地说:“我衷心……衷心地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打掉了这些坦克。最重要的是击毁他们的坦克,这是最最重要的……”  他一面戴手套,—面很快地顺着交通壕向桥那边走去。  库兹涅佐夫皱着眉,用冻僵的手指捏着那个勋章盒子。昨天早晨,先是在车站上,后来又在炮兵连阵地上,他曾两次看到过将军,对将军那锐利的目光和吱吱哑哑的冷谈的声调印象很深。此刻,他看到集团军司令眼睛里的泪花就觉得非常意外,甚至感到震惊。库兹涅佐夫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这时,斯科利克司务长和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出现在河岸的南地上。他们在那儿发现了大炮附近的首长,便向炮兵连奔来。  斯科利克司务长没有跑到发射阵地,不知为什么突然掉转身子,向停着炊车的南岸上跑去。这时,指挥员们已经顺着河岸走了百来米。  德罗兹多夫斯基奔过去,笔直地站在别宋诺夫面前。他的大衣扣子全都扣得整整齐齐,腰间束着武装带,瘦长的身子绷得象一根弦,脖子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得跟白雪似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以队列军官的准确动作举手行礼。听不见他在报告什么,但从发射阵地上可以看见:将军同他拥抱了一会,然后把副官递上去的小盒子交给了他,那盒子跟授予四个炮兵和战壕里两个战士的一模一样。  “每人都得到了同样的一份!”乌汉诺夫往炮架上一坐,并无恶意地笑着说。  可是鲁宾却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么狠,使乌汉诺夫不由得好奇地眯起眼睛,朝他望了望,说:“驭手,你又象骂辕马似的骂人啦!为什么要骂人呢?”  “我心里忍不住,上士!胸口憋得慌……”  “好吧,弟兄们,”乌汉诺夫说。“我们都得了勋章,照老规矩喝两杯庆贺一下,庆贺我们的人打退了弗里茨!庆贺德国人去见鬼!现在万事大吉!你说对吗,中尉?你是怎么想的?来,挨着我坐下,鲁宾,拿饭盒!好,中尉……熬着总有出头之日。我们这些人命该活着。”  “出头之日?”库兹涅佐夫轻轻问道,他的脸颤抖了一下。  “我们连长好象有点不对头,”涅恰耶夫说,他揪着小胡子,眼睛一直朝山岗上望。“看他走路象瞎子似的……”  将军和随从军官向桥边走去,离炮兵连渐渐远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则沿着岸边高地走向峭壁,那儿有一道土阶通往伤员土窑。他现在完全不象素日的模样,不象那个身材挺拔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了。刚才他还强撑着向将军跑去,还能象过去那样灵活地举手敬礼、向首长报告,可是这会儿他的步态变得沮丧无力、懒洋洋的。他垂着头,拱起肩,没有向大炮这边回头望一眼,仿佛在他四周已没有一个人了。  “卓娅死后,他的确有点不对劲……”乌汉诺夫说。“算了,不说吧。现在不要回忆这些事啦。弟兄们,人们大概是这样来庆贺得勋章的吧。”  他把饭盒子放在帆布当中,从保温瓶里倒了半盒伏特加,打开勋章盒,用两个指头夹出勋章,象加糖块似的把勋章放进饭盒,然后依次把鲁宾、涅恰耶夫和库兹涅佐夫的勋章统统放到酒里去。  四人顺序而饮,库兹涅佐夫最后一个端起饭盒。这当儿,德罗兹多夫斯基象醉汉那样衰弱地摇晃着身子,顺着土阶向下走去,他那佝偻的瘦瘦的身影从山岗上渐渐消失了。风从河床上吹来,库兹涅佐夫听见雪粒在背后唰唰作响,就象把卓娅放进壁坑深处时,雪粒吹打在那块军用雨布上发出来的声音。他手里的饭盒开始颤抖,里面的勋章象小冰块那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继续喝酒,同时疑惑地回顾了一下,看了看那个蒙上白雪的鼓鼓的救护包。突然,一口酒呛得他憋不过气来,他把饭盒一扔,起身离开大炮,顺着交通壕往前走去,一边用手揉着喉咙。  “中尉,你干什么?中尉,你上哪儿去?”乌汉诺夫在后面喊道。  “没什么,随便走走……”他的声音很轻。“马上就回来,我不过……到全连去走一圈。”  这时,我军强击机群轰鸣着,低低地飞过头顶。它们在镇子后面降低高度,机翼浴着火焰般的朝霞,寒光闪闪地在地平线上翻飞,朝着一些看不见的目标俯冲下去。清脆的机枪扫射声震荡着早晨的空气。前方,在烈火熊熊的镇子的屋顶后,有一大片乌黑和紫红的烟火在交中翻滚,烟火慢慢西移,而在西边广阔的天空中,还挂着一弯晶莹的、逐渐暗淡的残月。  1965-1969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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