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7

这时胸墙外有人应了一声。  “中尉,过来!到我这儿来!”  “你在哪儿呀,乌汉诺夫?”  为了防备万一,库兹涅佐夫打开了枪套,然后爬上胸墙,循着喊声向满是弹坑的空地走去。周围很安静。天上看不到一颗照明弹。炮兵连前面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地燃着一堆堆大火。草原逐渐伸向山谷背后的远方,仿佛通向天边似的。苦辣的热气随风飘来,夹着燃烧着的铁味。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胸墙外这么一大片空地,敌我双方竞然谁也没有去占领它!借着雪地的微光可以隐约地看到乌汉诺夫的身影在前四移动,身影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附近的三辆被击毁的坦克旁边。  “那边是怎么回事,乌汉诺夫?”  “中尉,来看看被打死的弗里茨吧!……”  雪珠儿在腿边打旋。地上留着坦克履带压出来的痕迹,这些痕迹的边缘己积满了白花花的雪。库兹涅佐夫在这离自己炮排不远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几个德国人的尸体。死者的姿态各不相同。看样子,他们是在坦克中弹起火后,打算爬开和逃跑的当儿被击毙的。尸体上映着淡红的火光,好象一根根圆木冻僵在雷地里。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  库兹涅佐夫走近几步,怀着难以抑止的、这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好奇心看了看第一个死人的脸。德国人朝天躺着,很不自然地挺着胸脯,双手紧紧抓住工作服上的皮带,手底下压着一个乌黑发亮的、已同身体冻在一起的东西。库兹涅佐夫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一顶血迹斑斑的皮坦克帽。死者的光脑袋拼命向后仰着,以致他那结了一层冰的楔子似的尖下巴翘了起来,长头发象一根根的线,冻结在雪地上。年轻、惨白的面孔朝着天空,现出一副惊讶的怪相,好象死者的嘴唇随时准备打口哨或大声叫喊。在这石膏似的脸上,仅仅左颊没有粘上冰雪,呈现纯粹的淡紫色。眼睛由于垂死时的恐惧而睁得老大,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点破璃似的亮光——那是远方火光的反照。  根据狭窄的银色肩章可以断定:这是一名德国军官。离他三步远的雪地上露出一个炮弹坑,弹片打进了他的腹部。  “是谁把他打死的?是我还是乌汉诺夫?这发炮弹是谁打来的?我还是他?当坦克开始撞击时,这个德国人在想些什么,指望些什么呢?”库兹涅佐夫暗自问道。他盯住这个德国小伙子的惊恐的脸,闻到身边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冷冰冰的金属昧,深深地感到,这个外国人的秘密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永远揭不开的谜。德国人看上去死得很痛苦,但他腰间的手枪套没有打开。  在罗斯拉夫耳附近进行的头几次战斗中,库兹涅佐夫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己也会象这样被打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走过来的德国人用皮靴踢着。当时,他想到这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自己朝太阳穴打一枪。他最担心一旦受了致命的伤,脸上便要留下痛苦的怪相:呲牙咧嘴,不象人样。这种怪相在被打死的人的脸上常常可以看到,库兹涅佐夫认为这样的死是丢脸的。因此,他相信最后一颗子弹的妙用,把它当成救星和依靠,从那时起,他的手枪里就一直留着最后的一颗子弹,对它几乎达到了迷信的地步。他觉得有了它,心里就比较踏实些。  “他在坦克撞击以后从里面跳了出来,”库兹涅佐夫一边望着死者,一边想象着。“就是说,他不相信自己会死,指望能活下来。甚至当炮弹在三步远的地方爆炸而弹片已经打进他腹部的时候,他还在思考,还有疼痛的感觉,所以用帽子捂住了伤口。”  库兹涅佐夫对这个德国人的死亡之谜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他有点犹豫地弯下身子,连毛线手套也不脱,就开始解死者的手枪。巴拉贝伦枪套上结着光溜溜的冰,象石块一样坚硬。手指不听使唤,老是在冰壳上打滑,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按扣。后来按扣终于找到了,库兹涅佐夫就从吱吱发响的皮套里,把插得很紧的巴拉贝伦枪拔了出来。他立刻闻到一般强烈的冻油气味,有些象人身上的汗味。  “今天早晨,这个德国人和裘巴利柯夫都活着……后来德国人驾驶着坦克攻上来,打死了裘巴利柯夫和他的一班人。后来不知是我的炮弹还是乌汉诺夫的炮弹又把这个德国人打死了。早晨我们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把对方打死。当我开炮时,我恨所有这些坦克,恨所有坐在坦克里的人……可他呢,这个德国人?”  库兹涅佐夫屏住气,又朝尸体望了—眼:德国人仰着瘦削而稚气的险,这张脸被肉体的痛苦和临终前对死的恐惧弄得很难看;呆滞的眼睛有如两个浑浊的珠子,映着远处的火光;紧抓在手里的坦克帽捂着腹部的伤口。“要是死的话,千万不能这副模样,”库兹涅佐夫又想,他克制着厌恶的心情,把沉甸旬的巴拉贝伦枪塞进口袋里——不管怎样总是一件武器吧。  旁边还有两只尸体,这两个人大约是跟着军官从同一辆坦克上跳下来的。库兹涅佐夫朝它们望了一眼,没有细看。  这时,从炮兵连前面的山岗上传来了一阵马达吼叫和履带滚动的声音,接着又安静下来。  “这是什么声音?莫非又是错觉吗?”  乌汉诺夫的不安的叫声打破了寂静:“中尉,这边来!快到这边来!”  库兹涅佐夫向被击毁的三辆坦克的黑影奔过去,沿路跳过了一堆堆被炮火翻起来的、冻得梆硬的泥土。他跑到跟前时,发现乌汉诺夫站在靠边一辆坦克旁边,远处的火光照出了后者的轮廓。库兹涅佐夫屏住气,问道:“什么事?……发现了什么,乌汉诺夫?”  “那边好象还有活的,中尉……”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乌汉诺夫和他那支事先搁在履带板上的冲锋枪。他脚边还有一只挺象德国式背囊的圆形皮包,不知他从那儿弄来的。乌汉诺夫把手套插在衣襟里面,呵着指头取暖,用眼角朝库兹涅佐夫漂了一眼,说:“往前看,在那边。你听……往那儿看,中尉,那边山岗上有两辆被打坏的装甲运输车。没看见?看得清楚吗?”  “连个鬼影儿也没有!不过好象听到马达声。”  “对,对……你瞧,你瞧!……手电筒闪了一下……看见没有?”  山沟旁的岗子上,凝然不动地停着两辆装甲运输车。突然,在它们之间有一点火星闪了一下。是手电筒还是打火机一一很难断定。那边有人蠕动起来。夜色昏暗,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草原上色贯而行,拖着一个从装甲运输车上弄下来的长长的黑东西。人影的轮廓被火光照得越来越清晰。  “唔,是德国人。”库兹涅佐夫小声说。  “瞧,瞧,”乌汉诺夫凑到库兹涅佐夫耳边说,“这些坏蛋在搞什么名堂?”  火星又短促而神秘地一闪,光很微弱,仿佛被军大衣的下摆遮盖着。随着这个信号,从山沟里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履带轧轧地响了起来,一辆履带式车子悄悄地爬出山沟,向两辆烧坏的装甲运输车驶去,远远望去,好象一个黑点。后来它停住了,马达也就不响了。人影马上向履带式车子靠拢,拖着那个长长的黑东西在车边忙碌起来。他们干完以后就离开了装甲运输车,排成单行,一个接一个地向左边走去。队伍在一些坦克残骸的周围分散开来,互相保持着一定距离。人影时而跟地面合在一起,时而又出现在山岗上,只是手电不再闪亮了。  “我说中尉,他们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呀?我不明白。”乌汉诺夫凑在库兹涅佐夫耳边说,把一股冷气吹到了后者的脸上。“我们怎么办?……弹盘装得满满的,没毛病,冲锋枪象钟那样准。”昏暗中,乌汉诺夫的目光在库兹涅佐夫的脸上一溜而过。“稍稍走近一些,叫他们全部上西天!看样子不过十个人。”  “别开枪!”库兹涅佐夫把乌汉诺夫的手从枪上推开。“等一等!你瞧他们在做什么……好象是担架兵,又象是埋葬队。把自己人的尸体弄走……”  在山沟前面的草原上,被遮住的火光又微弱地亮了一下。于是马达促低沉地吼叫起来,长方形的履带式车子发出轧轧的响声,从山岗顶上向左驶去。车子一停,前面又有几个人影开始活动。人影一个接一个,不声不响地抬着黑东西,把它装进车里去。  乌汉诺夫把臂肘支在履带上,望着草原,同时朝手掌里呵着热气。  “是送葬的弗里茨在收尸呢。”乌汉诺夫确信不疑地说,接着又问;“我们到底怎么办,中尉?”  库兹涅佐夫皱着眉头侧耳细听,但是人声和马达声又消失了。这儿离车子和德国人约三百米。“别开枪,”库兹涅佐夫口气不很坚决,接着补充道:“担架队和埋葬队又不是坦克,随他们去收吧。”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去他们的!不到时候,我们不要开火。走,回炮位去。”  “何必呢!他们又不晓得你我在这里。两梭子就报销啦!我们的位置很有利。怎么样,啊?打吧?”乌汉诺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把眼睛眯了起来。‘只要他们不再在地上爬……”  “我说过了,不能向埋葬队开火,明白吗?打死两个埋葬队员又怎么样?算你打了一次胜仗吗?弹药本来就不够用。你以为仗已经打完啦?看看那边吧,镇子那边。再看看背后!”  “得啦,别讲大道理了,中尉……”  乌汉诺夫从怀里抽出手套,根本不看库兹涅佐夫所指的地方——烧掉了一半的南岸那部分镇子和同样处于德军占领下的北岸。他戴上手套,顺从地说:“好,我同意。看看战利品吧!”他拍拍棉袄外面的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两支巴拉贝伦手枪。然后,他又把圆皮包拎起来,“从一辆被打坏的装甲运输车里搞来的。打开一看,嘿,有一股熏香肠的味儿!这可真不坏!这支枪送给你吧,中尉……为了你的勇敢。请接受一位炮长的礼物。”  乌汉诺夫解开皮带,想把手枪连同那个又亮又沉的枪套一并取下来。但是库兹涅佐夫阻止了他。  “送给炮班里的战士吧,我有。”他碰了碰被巴拉贝伦枪弄得鼓鼓的大衣口袋,想起那一股使人恶心的、很象汗味的冻油味道。“战利品,你知道吧,是专门送给后方文书的。好了,走吧。”  乌汉诺夫苦笑了一下。  “说真的,过去我以为你是一支含羞草,知识分子……看样子,你有时还会脸红吧。可是你呀,老弟,还真有两下子!在哪儿喝的那么多墨水?十年制学校毕业?没有再升学吗?”  “你又来了,乌汉诺夫,真讨厌。要我讲自传吗?”  “你回答我:十年制学校毕业,还是专科大学生?在炮校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炮兵连,只是远远看到过你。”  “念完十年制学校。你好象也……”  “不,中尉,我只念完七年级,还有三年是在走廊里念的。我好象比你大三岁。”  “后来呢?”  “后来离开了学校,看了不少有关爱伦·皮凯吞和福尔库斯的书,这倒使我走了运!我在列宁格勒刑事调查局工作。是叔叔帮的忙,他也在那儿工作。总的来说,生活过得挺快活。瞧我这颗牙齿是在一次袭击中被人家敲掉的。”  “喔,过得挺快活!”  “你别觉得奇怪呀。这是一种难得的职业。成天跟偷儿、窃贼,还有别的混蛋们打交道。你对此道是一窍不通。这可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不过我挺喜欢。这种生活你不熟悉。”  “我是不熟悉。你在炮校出了什么岔儿?为什么没有获得军衔?”  乌汉诺夫笑了起来。  “信不信由你。快毕业的时候,有一次我出去乱逛,回来时恰巧面对面碰上了营长。你知道门口第一间厕所有一扇窗子吗7我刚爬进气窗,少校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面前,他蹲在厕所里,身子抖动着,好象一只准备展翅飞翔的老鹰……”  “你何苦在毕业前乱逛呢?”  “这个问题太幼稚,中尉。既往不答嘛。你知道后来闹出了什么笑话吗?我钻进窗户以后本想溜之大吉,可是一看少校那副裸着身体的模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朝我瞪着眼,我就站在他面前装疯卖傻,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止不住。我站在窗台上一个劲儿地傻笑。后来,当然罗,叫喊声和斥骂声把那位货真价实的模范副排长德罗兹多夫斯基从睡梦中吵醒了。于是我就开步走——进了禁闭室。你相信吗?”  “不相信。”  “随你的便,”乌汉诺夫微笑着说,假门牙闪了一下。  北岸,火光逐渐暗淡,变成了一片苍白的光。接连传来了几声炮响,随后是德国冲锋枪的扫射声。接着,一切又安静下来了。南岸依然无声无息。  “哪儿还在打炮?”库兹涅佐夫警觉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合时宜地问道:“告诉我,你对德罗兹多夫斯基有什么看法?他的确是个模范副排长……”  “他的军容很漂亮,中尉。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你问这个子什么?你跟他怎么啦?”  劲风从山岗下面的草原上朝他们背上吹来,把他们脚边干硬的草茎吹得直颤动。埋葬队还在山岗上忙碌着。库兹涅佐夫觉得很冷,皱着眉头把领子翻起来。  “你晓得舍尔古宁柯夫是怎么死的吗?真愚蠢!简直是白痴!想起这件事我就受不了!终身难忘!”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罗兹多夫斯基跑到炮兵阵地时,复进机已被自行火炮打坏了。他就命令舍尔古宁柯夫用手榴弹去消灭自行火炮。你明白吗,用手榴弹!而且还得爬过一百五十米以上的开阔地。这样一来就给机枪当活靶子打死了……”  “原来如此!这个小伙子怎么忽然想起用手榴弹呢!若是我呀,倒要领教领教自行火炮的厉害。把履带给它拧下来!停一停,中尉,顺便把炮弹带走吧……”  两人又在过去裘巴利柯夫的阵地上站住了。他们又闻到那股火烧金属的浓烈气味。坦克的巨影凝然兀立在原处,履带好象一只钢铁的爪子,高高地伸向天空。弯曲变形的大炮护板,还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凄凉的叮当声。壁坑里的土堆上,孤军吞地插巷一把铁锹——那儿掩埋着一位遗容已不可辨认的弹药手。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忧伤、绝望和死一般的孤寂。  雪已在这里堆起一座座白色的小岛,然而它掩不住那些张着大口的黑洞洞的弹坑。库兹涅佐夫从翻起的衣领下,看着寒风搅动着雪花,一阵阵吹打在被压碎了的炮架上。他还看见壁坑附近的雪地上留着乌汉诺夫的毡靴印子。这些脚印是不久前才踩下的,因此显得特别清楚。这一片冷漠而可厌的雪地竟是那样的白,以致库兹涅佐夫惊奇得连嘴唇也抖动了一下。  乌汉诺夫哼哼叨叨地扛起炮弹箱子,两个人默默无语地朝自己的炮走去。  第十九章  从大炮旁边的战壕里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站住!谁在走来走去?我要开枪了!……”  “开吧,马上就开吧,”乌汉诺夫嘲弄地答道,一面从肩上把炮弹箱卸下来,放在炮架中间。  “戚比索夫,你应该这样喊才对:站住!什么人?!’要喊得响亮有力,使对方听了害怕得双膝发抖。来吧,再喊一遍试试!”  “我不行……不行,上士同志……他们会开枪的,会开枪的,”威比索夫在战壕里用受了凉的哑嗓子喃喃地辩解道。“刚才有人吸烟,刚把火点着,就听见子弹嗅嗅地飞过头顶,打在胸墙上面。他们的冲锋枪打得真凶呀!……”  “从哪儿打来的?什么地方打枪?”正向壕沟走过来的库兹涅佐夫厉声问道,他还没有看到戚比索夫。  黑黝黝的大炮孤零零地停在发射阵地上,好象早巳被炮班遗弃了似的,炮身上披一块军用雨布,随风啪啪地摆动着。拉开的炮架间堆着一些打过的炮弹壳。胸墙上的土缝里积满了细小的雪花。由于离对岸的火光很近,整个阵地上映照着一片淡紫的光,显得异常荒凉,戚比索夫受了凉的嗓子又在黑暗中嘟哝起来:  “快把身子弯下来,弯下来……他们发现大炮,会开枪的……”  戚比索夫没有爬出壕沟,但是朝壕沟望去,却看不到他。他把身子紧贴在沟沿上,在那儿蠕动着。  库兹涅佐夫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生气的命令口气说:“戚比索夫,您怎么象只田鼠似的钻到地里去了?德国人在炮队镜里看不见您!走出来吧!到这儿来!涅恰耶夫呢?”  戚比索夫在战壕里忙乱了一阵,侧着身子爬到阵地上来,他弯着腰,脑袋好象要钻进地里去似的。他坐到炮架上,不时心惊肉跳地朝对岸张望着。肥短的军大衣鼓得好象一口钟,衬帽下面那张未曾刮过的三角小脸带着随时准备遇到不测的紧张神情。卡宾枪握在他手里,就象捏着一根木桅似的。  库兹涅佐夫看到戚比索夫这副模样,感到很不自在,又有点难为情,因为刚才那道命令下得过于粗暴了。“真奇怪,这一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库兹涅佐夫想道,立刻回忆起戚比索夫在德国人轰炸时的表现。当时他趴倒在地上,而老鼠吱吱叫着,从那被弹片打坏的壕沟下面的地洞里窜出来,扑扑地跳到他的背上。那时他说了些什么话呢?噢,对了……他说:“我有孩子,有孩子呀!”  “我在观察呀,中尉同志。涅恰耶夫在土窑里。他们几个都在那儿……卫生指导员卓娅也去了,还有驭手鲁宾,都在聊天呐!可是对岸一直朝这儿打枪……这边打火机一亮,那边就是一枪,子弹唤的一声打在胸墙上。您快弯下身来,说不定……”  “哪儿打枪?究竟从什么地方打来的?”库兹涅佐夫问。  “从对岸,中尉同志。他们就蹲在那几间屋子里,离得很近,能看到我们的大炮……”  戚比索夫胆怯而讨好地解释着,他那长满了胡子茬的小尖脸,一会儿对着库兹涅佐夫,一会儿又对着乌汉诺夫。他的忧虑很难说是愚蠢还是明智,他老是提醒别人要小心,这叫人很不舒服。总之,他的一切行动都显得异乎寻常,很不自然。这样,库兹涅佐夫刚才对他的怜悯之心也就化为乌有了。  “你能发现对岸的狙击手,就是看不到眼皮底下的事。”库兹涅佐夫忿忿地说。“还说是在观察哩!”  “啊?”戚比索夫从炮架上探过身来,显得局促不安。“中尉同志,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您要仔细点观察山岗后面的动静。那边有德国人的救护车。他们在收死尸。不要老是望着后方,也要朝前看看。德国人会从你鼻子底下把我们的炮拖走。叫白了吗?”  “至于有没有狙击手,我们马上可以试探一下,看看是不是你的错觉,戚比索夫,”乌汉诺夫说罢,停了停,然后不慌不忙地用温和的口气下了命令:“中尉,俯身靠住胸墙!戚比索夫,钻到战壕里去!马上行动,快点!你是说,这边一点火,对岸就打枪吗?好,我们来试试看!”  乌汉诺夫带着一脸逗趣的样子,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手掌上抛了几下,然后对戚比索夫打了个手势。这时戚比索夫突然感到呼吸急促起来,立即离开了炮架,活象一头进洞的野兽,慌慌张张地挤进了狭窄的壕沟,马上就不作声了。库兹涅佐夫仍旧站着不动,他对乌汉诺夫搞的这一套还莫名其妙。  “中尉,弯下腰吧,防止意外。”乌汉诺夫按了一下库兹涅佐夫的肩膀,使他俯身贴近胸墙,随后.自己也弯下身来,把拿着打火机的一只手举过头顶,嚓地揿了一下打火机。就在这一瞬间,听见对岸“叭”地响了一声,步枪刺眼的磷光闪了一下,没有听到子弹的啸声,但在右边两步远的地方,胸墙上的碎土唰唰地撒落下来。  “看来,咸比索夫并没有听错,”库兹涅佐夫说。  “他们离得很近,这些卑鄙的家伙,”乌汉诺夫说。“就在那边第一排屋子里……近得不能再近了!”  “乌汉诺夫,看来,最好在天亮之前把他们搞掉,打两炮过去,”库兹涅佐夫直起身子说。“他们已经发现了大炮旁边的活动,会扰乱我们开炮的。”  “我就是这样说的嘛!”戚比索夫在战壕里答腔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已肯定他们是灾难临头了。“我们就象装在袋子里一样,前后都是他们的人,又靠得这么近……中尉,我们被切断了。”  “威比索夫,注意观察!”库兹涅佐夫命令道。“只是不要去观察壕沟底下,明白吗?有什么情况,马上发信号,用卡宾枪打一枪,然后立即进土窑!您再说一遍。”  “有什么情况,用卡宾枪打一枪,中尉同志……”  “还有不准睡觉!乌汉诺夫,走吧,到土窑里瞧瞧去。”  他们沿着斜坡上开出来的土阶往下走去。底下的河水结着光溜溜的一层冰,它被对岸的火光映成一片深红。  土窑门口遮着一块军用雨布,从里面透出一股人体的气息,传来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库兹涅佐夫从这些声音中一下子就听出了卓娅的声音。他打了个寒喋,马上回想起卓娅眯着眼睛把全身紧贴着他寻求保护的情景,当时她的双膝弄脏了。在那濒死的时刻,当自行火炮凶狠地向他们射击的时候,他几乎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卓娅,准备牺牲自己,而不使她受到弹片的伤害。当时他究竟干了些什么,特别是卓娅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这一类事情古已有之,那时候男人们由于无法克制的本能而舍身忘我地保护女人,为的是让她们在世上传宗接代。  库兹涅佐夫站在土窑门口想象着:他同乌汉诺夫一道走进去的时候,卓娅的脸和服睛的表情将会怎么样。他皱皱眉,掀起了雨布。  土窑里又湿又冷。用炮弹壳做的灯闪着蓝幽幽的汽油火焰,照亮了潮湿的土壁。  这里共有三个人——卓娅、鲁宾和涅恰耶夫。他们全都挤在灯旁取暖,自制灯的火焰窜得很高,发出哗哗喇喇的响声。这时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门口。  涅恰耶夫中士在卓娅身旁半倚半卧着,他的肘部触到了她的膝盖,军大衣的胸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水兵衫。他审视地瞅了卓娅一眼,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白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瞧,卓叶奇卡,到底把中尉给盼来啦!”  坐在空炮弹箱子上的驭手鲁宾顿时显得忸怩不安,他故意匆匆忙忙地用粗大的手指去捕捉从弹壳里窜上来的火舌。卓娅迅速地扬起头来,把脸朝着库兹涅佐夫,以此表示对涅恰耶夫的疏远。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发亮的眸子里显露出不安的神色。然后她又安详地、放心似地微笑了一下。她的脸一点也不象不久以前在大炮旁的那个样子,现在显得很消瘦了。眼眶底下留着一道黑圈,嘴唇就象咬破了似的变得又黑又粗糙。  “不行,”库兹涅佐夫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现在谁也不能去吻她的变黑的嘴唇了。她的嘴唇怎么变成这样?涅恰耶夫干吗这么死盯着她呢?”  “暖哟,谢天谢地,你们可来了,亲爱的!”卓娅笑着说,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我一直在等你们,小伙子们!多想见到你们活着回来呀!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啦?”  “不远,在弗里茨那儿作客呐,卓叶奇卡。我和中尉一道侦查了德国人的岗哨,”乌汉诺夫回答说。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把一个圆圆的手提皮包扔到灯旁。这是一个家常用的提包,包上的搭扣是镀镍的,上面蒙着一层霜。“收下战利品吧,弟兄们!涅恰耶夫,把油布铺上!你们大概都象饿马似的想吃东西了吧!向我们敬爱的司务长致以战斗的敬礼!这头老牛大约还在后方拉他的破车吧,他就知道守着锅台,把奖章弄得叮当响。卑鄙的老家伙!还装出一副想念我们的样子哩!”  涅恰耶夫笑了起来。卓娅仰视着库兹涅佐夫,轻轻地咬着嘴唇,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她以一种不加掩饰的亲切态度期待着他开口。鲁宾板着紫膛脸,一直在灯上烤着他那双铁锨似的大手,不时地皱着眉头朝卓娅瞟一眼,把鼻子吸得呼哧呼哧地响。  “中尉,”卓娅招呼了库兹涅佐夫一声,其实,她不是用嗓子在喊,而是用她那消瘦的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在招呼他,并向他点了点头。“坐下吧!请坐到我旁边来,我有话跟您讲。不,不,”她咬咬嘴唇,又改口道,“这儿有一张纸条,您拿去吧,是达夫拉强给您的,要我转交给您。傍晚时,我没有空来,因为离不开伤员。幸亏鲁宾帮了我的忙。中尉,请您说说,难道贺们真的被包围了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先接住她递过来的纸条,问道:“卓娅,他现在怎么样?神志清楚吗?”  “半死不活的,”鲁宾忧郁地咕哝了一句。“老是喊着您的名字,说是有话要对您讲……”  库兹涅佐夫知道达夫拉强中尉受伤的情况。战斗刚刚打响,达夫拉强就受了重伤,几乎没有救活的希望了。库兹涅佐夫不看鲁宾,只是向卓娅投了一瞥。他明白了:达夫拉强的伤势依然毫无希望。他小心冀翼地展开了纸条。  上面用化学铅笔粗率、撩草地写着几行字:“库兹涅佐夫中尉亲收。柯里亚,你不要把我这个受伤的人留在这里,别忘了带我一道走。这是我的请求。如果我们再也不能相见,那就请你在我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找出我的共青团团证,还有一张带题词的照片和两份通信地址。这是妈妈和她的地址,你拿去给她们写信吧。信怎么写你是知道的。只是不要写得太伤感了。就这些!我是一事无成,是个不走运的人。拥抱你。达夫拉强。”  卓娅站起身来,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丁一下,嘴唇牵动着,好象在微笑。  “祝你们健康,亲爱的小伙子们!我该去看看伤员了,已经在你们这儿耽搁很久了。”  “卓娅,”库兹涅佐夫阴郁地说,他把纸条塞进衣袋里,跟着她向门口走了一步。“我同您一道走,领我去看看达夫拉强吧。”  他们向门口走去,土产窑里的人全都沉默着。  “怎么样,斯拉夫人,都活着吗?”乌汉诺夫问道。“没有惊慌失措吧?”  涅恰耶夫中士用他那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深棕色眼睛盯着土窑的入口处。他看见雨布被掀开了一角,卓娅的短皮袄在那儿轻轻地摆动了一下,短皮袄下面是两条丰满的小腿,脚上紧绷绷地穿着一双被粘土弄得肮脏不堪的毡靴,仿佛她的脚是硬楔进去的。  涅恰耶夫突然从地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象是从牙缝里哼了一声。现在,他已失去了原来那副衣冠楚楚、惹人注目的外表,下巴上长满了黑硬的胡子茬,小胡子和连鬓胡子就象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阴影,使他显得神色萎靡,难看极了。他用指甲搔搔胸前的水兵衫,用一种俏皮的惋借口吻说道:“唉!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弟兄们,假如我们注定要死在这儿,我该向上帝恳求点什么呢?……我想恳求上帝同志,让我在临死之前,痫痛快快地吻一个姑娘!卓依卡身上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也许只有一对眼睛和两条腿还能吸引人。弟兄们!要是能搂着她睡一夜该有多美呀!然后哪怕用胸膛去堵坦克,也甘心情愿!我看,库兹涅佐夫倒沉得住气。鲁宾,你怎么样?你大概在乡下同姑娘们逛得够了吧?你到现在究竟糟蹋了多少姑娘?”  “一个个都让我瞧够了……就是没有一个出众的,”鲁宾故意逗他。“你真有眼力,看上了卓依卡……可是她的眼睛和腿不是为你长的。我在想,这码事儿搞昏了你的头。你在军舰上巧克力吃多了,在发疯呢!”  “不,鲁宾,看你这副嘴脸,找就知道,你于过偷鸡摸狗的事,对吧?真行呀!你身板结实,壮得简直象条公牛!你的脖子上能够折断一根铁轨呢。”  “得了吧,斯拉夫人!卓依卡愿意跟谁在一起,这个我们管不着!”乌汉诺夫喝住了他们。“总的说来,我是喜欢你的,涅恰耶夫。不过你再别讲卫生指导员的怪话,免得坏了水兵的名声。我听着就讨厌。够啦,你那张破唱片得换一换了!讲点别的吧!鲁宾,你也刹车吧!”乌汉诺夫满脸怒容,等土窑里静下来以后,他的气才平息下来,用温和的口吻说:“这就对了,我喜欢家庭和睦。涅恰耶夫,拿着吧!打坦克的奖品!在装甲运输车里一共弄到两支手枪和一只皮包。这支枪送给你。”  乌汉诺夫从皮带上摘下巴拉贝伦枪,连向枪套一起丢在涅恰耶夫脚边。涅治耶夫“哼”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打开了枪套上的按扣,抽出一支沉甸甸的、乌黑发亮的手枪,放在手掌上掂了掂份量。  “是军官用的,对吧,上士?好重呀!”  鲁宾用眼角膘着人家的武器,——这是一个被击毙的德国军官的私人武器。几小时前,这个德国人还在用这支枪向他们射击,叽哩哇啦地用本国的语言发着命令;几小时前,他还满腔仇恨地活着,并希望继续活下去。  鲁宾明郁地说:“这巴拉贝伦真够神气。不过我们没有权利用德国人的枪打仗。”  “有什么稀罕的!咦,那是什么?”涅恰耶夫朝乌汉诺夫正在摆弄着的那个手提包摆了摆头,后者正想解开包上的搭扣。  “是军官用的吗?也是他的?”  “好象是他的。我肯定包里有吃的东西,就把它拿来了。我们来看看吧。小包里是不会装手榴弹的。”  圆鼓鼓的手提包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乌汉诺夫用劲扳了一下镀镍的搭扣,打开了提包,拎着它在油布上面抖了几下。  提包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到油布上:一套崭新的丝织内衣,刮脸刀具、香肠、一块包着玻璃纸的面包、塑料肥皂盒子、扁形花露水瓶、牙刷、装在两个透明纸袋里的避孕套、带有深色毛料套子的军用水壶和一块系着表带的女式手表。最后掉在油布上的,是一副装在丝绸盒子里的扑克脾。纸牌的盒子上不知为什么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问号底下是蔚蓝色的湖水,湖岸上,一个强壮的男子穿着窄小的游泳裤,正在追逐一个裸体的浅色头发的肥胖女人。从这盒纸牌里发出一股迷人的、刺鼻的味道,好象外国香粉的气味。  “卓叶奇卡可惜已经走掉了,”涅恰耶夫望着托在手掌上的女式手表说。“上士同志,允许我送给她一份礼物吗?这表戴在她手上才叫显眼呢!可以拿走吗?”  “要是她肯收下的话,就拿去吧!”  “你得留心点,你想干什么!”鲁宾鼻子里嗤了一声。“嗨,还有避孕套呢!”  眼前这堆光怪陆离的私人物件的主人是一个不知名的、被打死了的德国人,他的私生活和我们相距很远,令人无法理解;而这些遗物却是他不久以前的生活痕迹,把他生前的生活暴露无遗了。  “嘿!全是些垃圾!”乌汉诺夫懊丧地说,把空提包朝土窑的角落里一扔,“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战利品。就这样吧,一半食物留下,另一半让卓娅拿给伤员们吃。”  乌汉诺夫厌恶地把一切不需要的东西扔在一边,只留下了水壶、剃刀、香肠和包着玻璃纸的面包。他撕掉了面包上的玻璃纸,从鞘子里拔出一把芬兰短刀。  “丝织品衬衣不长虱子。’鲁宾说着,用积糙的手指挺内行地模摸德国人的内衣,他那褐色的阔脸上流露出冷酷而又痛苦的表情。“原来如此呀,啊!……”  “鲁宾,你在说些什么呀?”乌汉诺夫问他。  “原来衬衣用丝绸做的。考虑得真周到。可我们呢?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广播里说,我们要在敌人的本土上击溃他们。哼,本土上!等着瞧吧……”  “说下去,说下去,鲁宾,”乌汉诺夫抬起明亮的眼睛说。“说呀,怎么不吱声了?说啊,用不着拘束嘛!”  “鲁宾,看来你是在发牢骚,动摇军心,”涅恰耶夫插进来说,马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唉,这又是什么画啊?”他拿起纸牌,用指头在盒子上弹了一下,于是,一张张绸面子的纸牌便滑到了他的手掌上。“鲁宾,你是一条黑鲱鱼。老是唱怪调。你这个乡巴佬有什么见识?只会拉着母牛尾巴打转转!”  “胡说!我不是拉老牛尾巴的,我是集体农庄的饲马员,”鲁宾纠正了对方的话,有点恼火了。“我一生见过的东两,你怕连边儿也沾不上哩!当你穿着肥脚裤在船上兜风的时候,战争已经把我搞得家破人亡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全毁啦!有一次轰炸以后,我象一头野兽似的大哭大叫,用手指甲一点点挖开泥土,把埋在下面的两个女儿扒了出来,但是已经晚了!当时我真想去上吊,但是对敌人的满腔仇恨使我没有去寻死……”  ”  乌汉诺夫正拿着芬兰刀在切熏香肠,这时眯着眼朝鲁宾望了一下。涅恰耶夫把纸牌丢在油布上,牌上印着光身子的杰克和穿着黑长袜、戴着黑手套的裸体皇后,一张牌上的两个皇后紧紧纠缠在一起,她们的姿态下流,真是不堪入目。长着大胡子的国王肌肉发达得象角斗士一样,在他的膝盖上坐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长着一张天使般的脸,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身子紧偎在国王的怀里。这哪象是扑克牌呢?但这确确实实是一副扑克牌,牌的边沿还留着被手指污损的痕迹。然而无论如何难以想象,这样一副牌怎么能供人围桌消遣,在谈笑间区分输赢呢?  “呸,弄得人头昏脑胀!看了这种东西真是倒胃口!鬼迷心窍!幸好卓叶奇卡已经走了。这是绝不能给女人家看的!这种玩艺儿能使人神魂颠倒!”  “你脑袋里装的全是女人!”鲁宾说,脸孔涨得通红。“有人拼着命打仗,有人老想着娘们1”  涅恰耶夫收拢了纸牌,丢在一旁,把手掌贴在大衣上擦了擦,好象手上粘着一层滑腻腻的东西似的。他拿起了巴拉贝伦枪,身子向墙上一靠,说:  “鲁宾,哪怕你把我当成个鬼,我还是喜欢女人……不过我自己心里有谱。我哥哥在四一年被打死了,就在利达城附近。我当时还在想,战争不过是一个星期的事,只要加把劲就能跟着骑白马的伏罗希洛夫元帅直捣柏林。可是结果呢?倒让人家揍我们的肋骨,一直逼到了莫斯科。”涅恰耶夫摆弄着巴拉贝伦枪,继续说下去。“好,打就打呗——再流一年汗吧。不过,鲁宾,斯大林格勒——这可是块硬骨头呀!弗里茨打了五个月,不可一世,大概他们已经为胜利干过杯了。而耳在,我们开始来拆他们的肋骨了。”  “好个‘开始’!”鲁宾挖苦地说。“是开始了,但还没有结束!今天德国人干了些什么呢?难道他们没有攻破我们的防线,他们的坦克没有包围过来吗?这么说,是我们对他们的力量又估计错了吗?我们蹲在这儿,好象一群走投无路的耗子,而他们却驾着坦克横冲直掩,到斯大林格勒去接自己人,并且还在朝你哈哈大笑呢!”  “别说了,够了,哈哈大笑是轮不到德国人的,”涅恰耶夫感到委屈了。“我们在这里也狠狠地教训了他们的坦克。你去嚎陶大哭吧!如果手帕不够用,就把裤衩撕碎当手帕用吧!”  “你自己拿裤衩去当手帕吧!你为什么喜欢德国人的破铜烂铁呢?”鲁宾冲着涅恰耶夫喊道。“这个战利品你喜欢吧?”  “怎么?”涅恰耶夫说。“德国人的巴贝伦枪有什么希罕!”  矮墩墩的鲁宾站起身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环视着土窑,脸上露出忿恫的神色,样子很怕人。他仇恨一切——恨战争,恨这件德国人的丝绸内衣,恨今天的这场战斗,恨这种被围困的处境,也恨这个涅恰耶夫。他从地上抓起自己的卡宾枪,快步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对乌汉诺夫说:“你要我吃这种战利品吗?哪怕饿死,我也绝不咬一口!哪怕我……”  “鲁宾,回来!给我坐下!”乌汉诺夫说罢,不再切那根冻得象木棍似的灌满肥肉的熏香肠,把刀子猛地戳进面包里去。  涅恰耶夫也立即停止摆弄巴拉贝伦枪,因为他看到了乌汉诺夫用刀猛戳面包的动作,看到了他的眼神的变化,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乌汉诺夫一声“坐下”的命令和他那逼人的眼光迫使鲁宾站住了。但鲁宾没有站着发呆,而是把脖子猛的一歪,全身保持着反击的姿态,在他的眼眶里仿佛有泪光闪了一下。  “你记住,鲁宾,我也是从边境打过来的,也知道一磅火药值多少钱。即使我们都要死在此地的话,我也绝不容忍这种歇斯底里大发作!”乌汉诺夫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终究把德国人打到了伏尔加河边,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战争终归是战争,今天他们战胜我们,明天我们就打败他们!你跟人家打过架吗?假如人家先朝你脸上揍一拳,你的脑袋一定会嗡嗡响,眼睛里立冒火星儿,是么?你一定瘩得发昏了吧!这时,最主要的是马上站起来,擦掉脸上的血迹,然后回敬对方一拳。我们总算回敬过人家了,是这样吗,鲁宾?现在第二个回合又开始了。我们送给弗里茨做纪念的可不是订婚戒指。够了,我讨厌夸夸其谈!如果我们这儿有人老爱说怪话,那他一定会搞得惊慌失措。我听你说的就不对头嘛。坐下来,从这个壶里喝口水!你要冷静些。好,全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瞧你说的……惊慌失措。听起来多么严重。动不动就是惊慌失措!”鲁宾挖苦地说。“上士,我死起来比喝一口水还轻松。再可怕的事也比不上用手指甲把两个女儿从土里刨出来了。对我这个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该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的马被打死了,这笔帐全算在我头上啦。咱们还要同生死、共患难哩。”乌汉诺夫苦笑了一声。“开心点吧……让我们来跳跳舞吧!”  “扯到哪儿去了!……”  鲁宾没有把话说完,他把卡宾枪放在土窑的暗角里,就地坐了下来,偷偷地擦掉了恼恨的泪水,掏出烟荷包,哆哆嗦嗦地用粗糙的手指卷起烟来。  “卓娅,达夫拉强怎么样?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吗?”  “现在不行。我想告诉你……中尉,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问你是否还活着。你们俩是同学吗?”  “是同学。他还有没有希望?伤在什么地方?”  “他的伤比别人严重。伤在头部和大腿上。如果不立即送卫生营,就有危险。其他伤员的情况也是如此。我已经无能为力,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哄他们,说救护车很快就来。不过照我看,我们同后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这些伤员往哪儿送呢?谁知道卫生营在什么地万?”  “同观察所有联系吗?”  “没有,电台一直在找,这我知道。德罗兹多夫斯某那边有几个通信兵。中尉,我跑到裘巴利柯夫那边以后,你在什么地方?你看到压坏大炮的那辆坦克吗?”  “我不知道你……”  “忘掉这件事吧,中尉。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很害怕,怕得双膝发抖。啊,对了,我好象求过你一件事,记得吗就是那支‘瓦尔特’手枪?真可笑。我想活一百岁,生他十来个孩子——为了跟自己过不去,也为了同大家赌气。你能想象吗?十张逗人喜爱的小脸蛋团团围住桌子,他们的头发全是白色的,每一张嘴巴都粘满了粥糊糊,就象麦片盒子上画着的那样,你见到过吗?”  “没见过……卓娅,你好象感到冷吧?走,别老是站着。”  “中尉,当时在哈尔科夫附近,我们被迫留下了伤员,他们的叫喊声直到如今我还记得……”  “卓娅,这里不是哈尔科夫。我们不打算突围,而且也没有退路。我们还剩下七发炮弹,谁也不会丢下谁的。这一点连想都不必去想。”  在离开土窑二十步远的河岸上,有一条被毡靴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他们就站在这儿。从结了冰的河上吹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气。冰面上有几个黑黝黝的大窟窿,里面翻滚着浓雾般的蒸气——这是早晨轰炸后留下来的痕迹。对岸上空的火光暗淡、变弱了,在这深夜时分,连火光似乎也被这冻彻天地的酷寒扑灭了。深深的河床上空,笼罩着一片打不破的寂静。在这酷寒的空气中,他们两人都难以张口说话,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库兹涅佐夫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偏要在这种时候安慰卓娅。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莫名其妙的环境。谁也不知道今天夜里再过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他们中间谁能活到天亮。但是,他对自己和对卓娅都没有撤谎,他确信撤退或突围都没有可能;因为前后全是敌人的坦克,而在背后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支陷入了重围的德军,——那边正是德国人今天进攻的方向。短短一天的战斗,真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斯大林格勒怎么样了?为什么德国人在夜间停止了攻击?他们又向何处推进了呢?……  “冷得真够戗,”库兹涅佐夫说。“你好象冻坏了吧?”  “不,不要紧,这是我的神经作用。我知道这一回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你不是说我们无处可去吗?”  卓娅竭力不使牙齿打颤,把短皮袄的领子翻了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库兹涅佐夫投向天上的火光和德国人占领了的对岸。她那白晰的脸庞裹在羊毛领子里,好象瘦小了些,又细又长的两道眉毛显得有点异样,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仿佛在回避着什么,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她的劳累和深藏在内心的痛苦。  “我不愿再次丢下伤员。我不愿意这样做……再没有比这样做更可怕的了。”  库兹涅佐夫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他蓦然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德国人把炮兵连包围了,他们跑着,叫着,哇啦哇啦地传递口令,端着冲锋枪闯进了安置伤员的土窑。卓娅来不及抽出他的“瓦尔特”手枪,只能退到土窑的角落里,把背部和双手紧紧贴住墙壁,就象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想到这里,库兹涅佐夫低声问她:  “告诉我,你会使用武器吗?手枪还是冲锋枪?”  她瞧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把嘴唇藏在毛领子里,仅仅露出两道抖动的眉毛。  “打得很不好!……你说说,当时我在大炮边,害怕了,你干吗要那么奇怪地搂着我?是保护我吗?啊!多谢你啦,中尉。当时我真害怕极了。”  “我倒没有发觉。”  “慢着!……”卓娅把领子从嘴唇边移开,摹地笑了一下,她的眉毛不再抖动了。“我上裘巴利柯夫的阵地以后,你那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舍尔古宁柯夫牺牲了。”  “舍尔古宁柯夫?就是那个有点怕羞的小伙子,那个驭手吗?他的一匹马折断了腿,是不是?等一等,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鲁宾对我说过一句可怕的话,他说:‘舍尔古宁柯夫死了,他到了阴间也决不会原谅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决不原谅任何人?”库兹涅佐夫追问了一句,不安地转过身去,他感到蒙上霜的衣领好象潮湿的金刚砂在摩擦着面颊。“不过,他干吗要对你讲这些话呢?”  “是的,我也有罪过。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原谅自己。”库兹涅佐夫这样想。“假如当时我有勇气阻止他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对她谈舍尔古宁柯夫牺牲的事呢?如果谈,就意味着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她。可是,为什么炮兵连三分之二的人都牺牲了,而我却偏偏记住了这件事呢?没办法,不知怎么就是忘不了!……”  “我不想谈舍尔古宁柯夫牺牲的情况,”库兹涅佐夫坚决地回答。“目前谈这事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天哪!”卓娅悄声说,“我真可怜你们这些小伙子……”  库兹涅佐夫从她的语调里听出她在怜惜大伙,自然,其中也包括他。这时候,他心里想:“难道她真的爱德罗兹多夫斯基吗?难道她这咬破了的,而且肿胀得挺厉害的嘴唇倒是由他去吻吗?难道她未曾发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一双眼睛总是冷酷无情,使人瞧着不舒服吗?”  “你于吗这么瞧着我呀,亲爱的中尉?”他听见卓娅用悠扬悦耳的声音在问。“老是这么瞧着,就象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他低声回答说:“我以后再去看达夫拉强吧。你不要叫我亲爱的。怎么连我也可怜起来了吗?我还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打死。我不不愿白白地、愚蠢地死掉,”  “中尉,难道还有什么聪明的死吗?亲爱的,我希望你活着。希望你长寿,活一百五十岁。我讲的是吉利话。你会活到一百五十岁,你会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好了,再见吧!我要去看看伤员……不过,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呀,中尉?也许,我多少有点使你喜欢吧?对不对?以前我还不知道呢!”她向他靠拢了些,用一只手拉开嘴唇边的领子,带着惊讶而好奇的神色朝他投了一瞥。“嗳呀,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奇怪呀,螽斯!”  “怎么叫我‘螽斯’呢?”  (这个词和库兹涅佐夫的俄语发音相近。)  “库兹涅佐夫,螽斯……难道你不喜欢螽斯吗?当我听到螽斯在叫,我心里就感到很轻快。不知为什么,我喜欢想象一个暖和的夜晚,田野里堆着干草,湖上挂着个红红的月亮,到处有 斯在叫……”  从结冰的河面上吹来一阵阵冷气,下游吹来的寒风轻轻地掀动着她的短皮袄的下摆。她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又黑又深,戴着白手套的手把毛领往下翻,眉毛上结满了白霜,睫毛也冻得发硬了。库兹涅佐夫又感到,她的牙齿在轻轻地打颤,双肩也在微微地战栗,好象她全身都冻僵了。他忽然清楚地想象着:此刻,并不是她的牙齿在打颧,跟他说话的也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用的是另一种嗓音。也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但周围没有河岸,没有火光,也没有德国坦克;他同某个人溜完冰回来,站在一家大门边。炉烟象暴风雪一样从屋顶上吹下来,胡同里积雪的栅栏上方吊着一排路灯,灯光把夜雾驱散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果真有过这样的情景吗?那么,同他在一起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你想吻我吗?……我觉得你是想吻我的……你有没有妹妹?我们两个人都可能被打死的,螽斯……”  “嗳,你这是于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当小孩子吗?你是在卖弄风骚,还是怎的?”  “这怎么算卖弄风骚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用衣领遮住半个面孔,免得笑出声来,两眼睁得大大的。“女人卖俏、做媚态先是用两只眼睛。眼睛先转到眼角上一膘,接着目光向下,最后才盯住自己的目标,要讲目标,那就是你了……你看,我根本没有这样做嘛。在大炮边,中尉,你象对待亲妹妹那样保护了我。这一点我是心领神会的。你难道没有妹抹吗?”  可是,这时候,库兹涅佐夫却在回忆:“在大炮边,坦克朝我们开来,我们射击,卡瑟木夫被打死了。起先,卓娅就在我身旁,后来,德国坦克冲击的时候,她就跑到裘巴利河夫的阵地上去了。以后是舍尔古宁柯夫被机枪打倒,他的身体在自行火炮前面的雪地上乱滚……背上的军大衣在冒烟。德罗兹多夫斯基惊得目瞪口呆,脸都扭至了,他说:‘难道我希望他死吗?……’”  “你想错了!”卓娅继续说。  “德罗兹多夫斯基!我简直不能想象你同德罗兹多夫斯基在一起!”他险些儿说出这句话来。这时卓娅正仰起脸警觉地注视着他。突然,她的脸胀得通红,显得十分惊慌,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嘴唇和细长的眉毛上面的霜花一齐闪耀起来。他一下子闹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中尉……”她低声说。“德国人?……”  霎时间,从河岸高坡的背后传来了哒哒的冲锋枪射击声,照明弹腾空而起。  库兹涅佐夫朝停放大炮的那个方向看了看,马上想对她喊,开始了!德国人开始了!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战了!  但是他那嘶哑的嗓门喊出来的却不是他原先想说的话:“跑步进土窑!……快!记住,我没有妹妹!没有!别再说蠢话了!以前不曾有过,现在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一面用谎话去激惹她,—面又恼恨自己这样做。他临走时几乎推了她一下,她急忙闪开,向后退了一步,脸色也变了,显得十分可怜。她很费力地悄声说:“你没有理解我,中尉!我不是那个意思,螽斯……”  这时他已经沿着河岸向炮班的土窑跑去。耳边响着使人心烦的冲锋枪的连射声,左边,照明弹的闪光跳跃着,划过结冰的河面,使人感到冰层仿佛一会儿靠近脚边,一会儿又飞快地滑向远处,消失在黑暗中。这时,从上面的炮兵阵地上传来了卡宾枪的射击声,接着又是一响;有人象兔子叫似的朝下面喊起来。这是戚比索夫在打枪发信号。  “看样子,敌人进攻了……就是现在!……我们只有七发炮弹,只有七发了……”  库兹涅佐夫跑到土窑跟前,撩开门上的军用雨布。他看见汽油灯依然在冒着紫色的火焰,油布上摆着切成片的面包,乌汉诺夫、鲁宾、涅恰耶夫一齐把目光转向他,他们好象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就亮开嗓子发出命令:“各就炮位!……”  第二十章  库兹捏佐夫等着大家从土窑里钻出来。一道道亮光在空中交相辉映,冲淡了河岸上的夜色。大炮旁,第三次响起了卡宾枪的射击声,而冲锋枪又疯狂地扫射起来,流星似的弹雨从河岸上空呼啸而过。  “快!快!”库兹涅佐夫急不可待地命令大家。“各就炮位!快上去!……”  乌汉诺夫在窑洞里象回声一样重复了命令,涅恰耶夫和鲁宾好象被这个命令推着似的,一齐跳到小路上来,嘴里还在匆忙地嚼着食物。乌汉诺夫熄了灯,最后走出土窑。他把冲锋枪往肩上一背,一边嚼食物,一边狠狠地骂起来:“坏蛋!吃都不让好好地吃!中尉,拿着香肠!稍微吃一点也好!”说着,往库兹涅佐夫手里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各就各位!小伙子,动作快点!”  “快上去!跑步!”  库兹涅佐夫随手把那团粗糙的东西塞进了大衣口袋,带头沿着河岸向上坡的土阶那儿奔去,从他背后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鲁宾用他那被烟熏哑的、低沉的嗓子说:“到上帝那儿作客再吃吧,上士!”  涅恰耶夫马上挖苦他:“你这集体农庄的砰砣!还想活到一百岁吗?”  “你这个傻水兵,屁股上挂贝壳!乱弹琴!”库兹涅佐夫本想停下来,冲着鲁宾的脸狠狠地喝一声:“住嘴!别再胡扯了!”可是岸上的风把雪粒扎进了他的眼睛。冲锋枪的低低的弹迹在前面闪耀,闪光交织在炮位上空,从那儿传来拼命的叫喊声:“中尉同志!中尉同志!”  这是戚比索夫在呼唤。照明弹把空中映得如同白昼,大炮、阵地和壕沟都清晰可见。库兹涅佐夫从十米以外就能看见阵地上的情况;有一个弯向地面的黑影,离这个人影两步远的胸墙外,还横着一个黑黝黝的东西,看上去象是人的身体,伸开四肢扑在雪地上。  “德国人!爬到这里来啦!进攻大炮吗?”这个念头在库兹涅佐夫脑中一闪而过。他等不及判明情况,就弯身跑回戚比索夫跟前,紧靠着他,趴倒在炮轮边。  “怎么啦?怎么啦7”  戚比索夫坐在胸墙下象发热病似的颤抖着,身边的卡宾枪也没有了。他用两只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膛,仰着脑袋,连哭带喊地说:“是我把他打死了!……中尉同志!……他朝这边跑过来,我待在壕沟里,已经冻僵了。可他跑过来了!德国人在那边打枪,他朝大炮这边跑……嘴里还喊着:‘自己人,俄罗斯人!’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呢?……德国人已经开火了。”  库兹涅佐夫抓住戚比索夫的肩膀,使劲摇了一下。  “冷静点!听见吗?好好地讲!”  “我把他打死了,打死了!”威比索夫重复着这句话,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胸口乱摸乱抓,同时惊恐不安地眨着眼睛。“他一边跑,一边叫:‘自己人,俄罗斯人!’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把他打死了!”  “看,中尉,这支冲锋枪跟我们的一样。”乌汉诺夫跪在壕沟边,从胸墙外拉进来一支有着圆形弹盘的冲锋枪,拿给库兹涅佐夫看。“怪事,这个斯拉夫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我们的冲锋枪,”库兹涅佐夫仔细看了看覆着一层霜花的枪,表示同意。“乌汉诺夫,把他弄到这里来!不过要当心,别跳到胸墙上去!”  “试试看吧,中尉。”  乌汉诺夫跪在地上,身子朝前伏在胸墙上,然后双手抓住那个四肢伸开、一动也不动的躯体的双肩,用足力气把它拖到发射阵地上来。马汉诺夫把这个毫无生气的身体翻过来,想使他在胸墙上靠得舒服一些。就在这当儿,这个戴着一顶两侧较宽的黑色德国坦克帽的人把头向沟沿上一靠,闭着眼睛,轻轻地呻吟起来,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整齐、发亮的牙齿。  乌汉诺夫俯下身来望他的脸,将信将疑地说:“好象还活着哩。”  大家挤在炮前,心里犯着猜疑,一会儿看看呻吟着的人,一会儿又看看照明弹的亮光和冲锋枪射出的弹迹。库兹涅佐夫一言不发,他还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事。但是有一点他已经确信,这个人不是德国人。在黑色德国坦克帽下而,可以清清焚楚地看到—张宽颧骨、翘鼻子的年轻俄罗斯人的脸,只是这张脸被痛苦折磨得有点变样了。他那长满胡子茬的下巴和喉结上都粘着冰雪,棉袄外面结了一层冰壳,两只没带手套的手弯曲在胸前,毡靴的靴头都朝向一个方向,这副样子好象死人。看来,他在冰天雪地里已躺了好几个钟头了。  “他是什么人,中尉?可能是步兵吧?或者是坦克兵?”涅恰耶夫问道,“受伤了,还是冻僵了?手在抽筋哩……”  “是我朝他开的枪,我开的枪!”戚比索夫在背后哽咽着说。“他一边跑.一边喊,可是我……”  “别罗唆了,戚比索夫!”库兹涅佐夫打断了他的话。“不准你再说一个字!”  “哪来的步兵?哪来的坦克兵?前面根本没有我们的人……喂,小伙子!”乌汉诺夫轻轻地拍拍那个人的面颊,唤道,“小伙子,你听见吗?你听得见说话声吗?”  年轻人的牙齿咯咯地响了一声,喉结朝下动了动,然后从牙缝里长长地哼了一声。  “乌汉诺夫,看看他有没有证件,”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检查一下口袋。”  “你这个糊涂虫寻什么开心?干吗要朝他开枪?”鲁宾责备戚比索夫。“既然他说是俄国人,你还干吗稀里糊涂地开枪呢?裤挡里不舒服,搞得你昏了头吗?”  “我哪晓得呀,哪晓得呀!……”  “鲁宾!快去叫卓娅来,”库兹涅佐夫决定这么办。“把卓娅叫来!”  “是,”鲁宾不大乐意地答道。“假使她来有用的话,我就把她带来……”  “鲁宾,快去找卓娅!跑步!听见了吗?”  乌汉诺夫蹲在地上,解开年轻人胸口的棉袄扣子,伸手在里面摸了一会,又把他军便服上和棉裤上的口袋,统统翻过来,最后,困惑地说:“什么也没有!”接着,他带着恼恨的口气对涅恰耶夫说:“快把装着德国糖酒的水壶拿来!在你皮带上挂着。给我!”  乌汉诺夫用壶嘴撬开了小伙子的牙齿,后者呻吟着,把头偏了过去,好象在被人拷打时本能地进行反抗一样。乌汉诺夫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果断地甚至是粗暴地朝他嘴里灌了几口洒,一边灌,一边说:“就好,就好,我的小老弟!……”  大家都在等待。小伙子呛了一下,开始用嘴巴呼吸,他咳得身子弯曲起来,后脑勺在胸墙边缘上擦了好久。他的眼皮微微张开,眼窝深陷,混浊、茫然的目光使人吃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重病人的目光就是这样的。小伙子的手不停地抽搐着,朝原来放冲锋枪的地方伸过去。  这时候,库兹涅佐夫问他:“喂,小伙子,你是什么人?从哪儿跑来的?我们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是谁?”  小伙子的眼光在人们脸上游移着:他大约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才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坦克帽……把帽子脱下来……”  “看来,他听不见,中尉,他哪来的德国坦克帽?喂,斯拉夫人!”  乌汉诺夫摘下小伙子头上的帽子,把它垫在后者的脑后。小伙子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抬头望望被照明弹的弹迹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再望望大炮、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脸上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弟兄们……炮兵们!”他声音嘶哑地说。“炮兵连?我到了你们这儿啦!格奥尔吉耶夫在哪儿?格奥尔吉耶夫呢?……早上……”  他不作声了,用目光询问着大伙儿。一听到“早上”两个字,库兹涅佐夫就激动地猜测起来,他顿时想起了早晨的轰炸,想起了裘巴利柯夫炮班的战壕和那个在昏迷中嚷着要见师长的侦察兵。“对了,当时那个侦察兵说创面还行人没回来……”  这个年轻人刚才看起来象个逃出来的俘虏,或因故迷路的战斗警戒部队的步兵。现在,库兹涅佐夫忽然想到,“这个人就是在执行搜索任务时陷入困境的侦察兵之一——关于他们的情况,早上第一个回到炮兵连的侦察兵已经提到过了。但是,这种想法看来也不可靠,因为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个人怎么会活下来的?他在战斗时待在什么地方呢?前面曾开过了好几十辆坦克,把整个草原都摧毁了,又加一天来没有一米土地能幸免炮弹的轰击……”  “乌汉诺夫,再给他喝点糖酒,”库兹涅佐夫说。“他说话还挺困难。”  “我看他浑身都冻僵了,中尉,”乌汉诺夫说着,又朝小伙子嘴里灌了几口酒。  小伙子好容易才喘过气来,把头朝后一仰,库兹涅佐夫乘机字字清晰地大声问他:“你能说话吗?我问,你答,这样省点气力。格奥尔吉耶夫是侦察兵吗?早上他到了我们炮兵连。你也是侦察兵吗?”  小伙子的后脑勺老是擦着垫在他脑后的坦克帽,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嘴唇:“弟兄们……那边弹坑里有两个人……两个自己人,还有一个德国人。德国人快要死了……他们都受了伤,都冻僵了。我们和德国人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是天亮时把他抓到的。在公路上,从汽车里抓出来的。是个重要的德国人……我们派格奥尔吉耶夫来……报告的……”  “是这样,”乌汉诺夫和库兹涅佐夫交换了一下眼色。“中尉,你明白了吗?他说的是早上在裘巴利柯夫炮班的那个侦察兵吗?就是那个人吗?真巧!你们瞧,斯拉夫人,真他妈的巧事!这么说,他们真是侦察班的弟兄罗?”  “是他们,”库兹涅佐夫说着,碰了碰小伙子的肩膀,而后者却闭着眼,无力地靠在胸墙上。“其余的人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你受伤没有?你说有一个德国人和他们在一起吗?敌人朝你开枪啦?”  小伙子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听懂了意思。他又开始呻吟。  库兹涅佐夫盯着他那两片微微启开的嘴唇,听到他说:“前面……五百米左右,在山沟前面。当时我还能走。决定派我来。我跑……到处都有德国人。还碰到两辆车子。我不能开枪,手冻僵了,象残废了似的。敌人朝我开枪……应该把他们弄回来,问志们,弄回来!我们有两个人在那里……那个德国人很重要……”  “五百米左右?到底在哪里?”库兹涅佐夫追问了一句,向胸墙外面望了望。  干燥的寒风扑面吹来,卷起了草原上的积雪,呼呼的风声盖过了逐渐稀疏的冲锋枪的射击声。  整个草原在照明弹的照耀下变换右面貌,它象白色的波纹似的从一堆堆被烧毁的黑黝黝的坦克后四展现出来。当照明弹的亮光熄灭的时候,低低的天空看去象一堵墙,耸立在坦克后面。暴风卷着雪花,在这十二月之夜的最疯狂的时刻,越刮越猛,把战场上残存的几堆大火都吹散、扑灭了。在这天寒地冻而又被坦克蹂躏得毫无生气的草原上,居然还会有人活着,还有我们的两名侦察兵……库兹涅佐夫想弄清楚德国人向什么地方开枪,想测定一下弹迹的方向,但是歪七坚八的坦克残骸妨碍着他的视线。  “五百米左右吗?”他又问了一遍,并朝侦察兵俯下身去。“究竟是多少米?可以说得准确些吗?”  侦察兵喘着气,把冻得象干树枝那样弯曲的手指伸到下巴底下,想暖和暖和,活动一下,但是指头已经伸不直了。他就把手放在下巴上,动了动脚,想爬起来,但好象被这个动作累坏了似的,身子朝后一仰,又靠在胸墙的边缘上了。他小声地说: “最好扶我起来,弟兄们!……我的脚也……两辆装甲运车车……就在山沟前……你们快去吧,炮兵们!”  “卓娅来了没有?”库兹涅佐夫问,“鲁宾呢?”  “中尉,这小伙子的手伸不直,两条胳膊要完蛋了。应当用雪擦一擦,”乌汉诺夫说着,朝周围看了一下。“戚比索夫!快拿饭盒装点雪来!拣干净的雪,不要有火药的,到发设阵地后面去装,明白了吗?”  在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跟侦察兵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戚比索夫一直躲在大炮旁边,这时,他就象一头受伤的小野兽,垂头丧气地朝乌汉诺夫望了一眼,把胸前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他的嘴巴和下巴都被结着冰刺的衬帽遮住了,从他的嘴里呼出热气,同时发出了低低的埋怨声。他就这样,一面尖声尖气地埋怨着,一面没精打采地从大炮边爬出来,军大衣的下摆在地上拖着。他的这副模样看上去既可怜又可厌,仿佛他已失去了知觉,丧失了象一般人那样行动和理解的能力了。  “戚比索夫,您怎么啦?”库兹涅快夫惊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问事?快站起来——跑步!”  但是戚比索夫一边哽咽着,一边喃喃地说着些不连贯的话,爬行到壕沟旁,消失在黑暗中了。  涅恰耶夫咬着小胡子上象砂糖似的白霜,目送威比索夫远去,说道:“尽管他全身都冻僵了,可还是朝小伙子开了枪。他大概精神失常了。让我去吧,上士。”  “你待着,”乌汉诺夫阻止了他。“让他去跑一会儿,这对他有好处!你把脸颊擦几下吧,涅恰耶夫,这对你也有好处——脸上象搽了粉似的。”说着,用手套轻轻拍了拍涅恰耶夫的脸,使它朝着自己。“擦吧,否则小脸蛋就毁啦!”  刺骨的寒气也侵袭着库兹涅佐夫的身体,带着手套的手和穿着毡靴的脚开始麻木了。寒气象锋利的爪子,越来越残暴地撕着他脸上的皮肤。库兹涅佐夫望望侦察兵,望望他那弯曲在下巴边的僵硬的手指,不禁设身处地地想象着他是怎样跑过了五百米的距离而到达炮兵连的。他不曾开枪,——大约手指冻坏了,揿不动枪的扳机……小伙子的头发由于塞满雪珠而变成灰白色,浓霜粘结在鼻孔周围,两条睫毛也冻得连在—起了,一团团热气从嘴里冒出来,只听见他耳语般地说:  “快去呀,炮兵们!……离这儿五百米!……有两个自己人和一个德国人。就在装甲运输车后面。那里有一个炸弹坑。”  “给他戴上坦克帽,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命令道,随后往炮架上一坐,等乌汉诺夫替侦察兵戴好了帽子,才悄悄地问他:“乌汉诺夫,我们该怎么办呢?五百米……左边有德国人,有埋葬队。如果我们去四个人,带上四支冲锋枪,行吗?……把手榴弹也带去。让涅恰耶夫守着大炮,以防万一。我看应该去。你说呢?”  库兹涅佐夫虽然明白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很危险的,但是他认为没有权利不去,没有权利不去救那两个受伤的侦察兵。何况这个小伙子为了营救自己的伙伴,冒着生命的危险,一枪不发地走了整整五百米!库兹涅佐夫所讲的带四支冲锋枪和手榴弹的话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不过,他明白,如果他俩现在不采取这一步骤,那么无论是他这个排长还是乌汉诺夫,都不可能问心无愧地活下去。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等着乌汉诺夫回答,他相信乌汉诺夫比自己冷静,经验更丰富。  “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我们商量着办吧,乌汉诺夫。要知道侦察兵是到我们炮兵连来的……我们试试看吧?”  乌汉诺夫默默地脱下手套,使劲朝里面呵热气,然后再把它戴上。他拍了拍膝盖,从结着冰花的眉毛下瞅了库兹涅佐夫一眼,气恼地说:“还想得出什么别的好主意吗?没有别的办法了,中尉!虽然五百米不等于五米,但只要冲锋枪里的润滑油不冻住就行!中尉,你听,弗里茨静下来了。”  草原上寂然无声。前而静悄悄的没有一声枪响,也看不到照明弹的亮光和子弹的弹迹;到处是大火烧过的坦克残骸,风卷起地面的积雪,在这些坦克中间回旋飞舞,呼呼地吹打在胸墙上。  “戚比索夫!”乌汉诺夫喊了一声。“戚比索夫,你爬到哪儿去啦?快过来!雪呢?真见鬼!”  亲比索夫那矮小的身体急忙从胸墙后面爬了出来;在他的亮晶晶的衬帽底下,露出了一对可怕的眼睛,活象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毡靴在地面上摩擦着,手里拖着一个装满了雪的饭盒。他就这样四肢着地、很快地向大炮爬了过来,同时声音嘶哑地叫着:“那边有人在跑,在跑!……在岸上跑!朝这儿来了!……”  “谁在跑?”乌汉诺夫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了饭盒。“他在说胡话吗?涅恰耶夫!给他喝口酒,让他清醒清醒!”  “那边有人在跑……他们朝这儿来了,我看不清楚……”戚比索夫喃喃地说,同时胆怯地向后退着,从小伙子身边爬开了。这个小伙子大声地呻吟起来,因为乌汉诺夫正把他的手浸到盛雪的饭盒里去。  这时候,库兹涅佐夫也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听到炮位右面的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这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抓起侦察兵的冲锋枪,喝道:“什么人?”  这时候,在一片昏暗中,有两个人影出现在雪地上,传来一声回答:“自己人!认不出来啦?”  库兹涅佐夫认出了这两个人原来是德罗兹多夫斯基和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他们离得不远,就站在岸边的高地上,对岸镇子里那一片暗淡的火光清晰地映出了他们的轮廓。  他俩跑进了发射阵地。德罗兹多夫斯登穿着缝制考究的紧身军大衣,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他气喘吁吁地问道:“谁开的枪?”  一听到德罗兹多夫斯基这种傲慢的声调,库兹涅佐夫就突然感到有一股电流通过周身的神经。他把冲锋枪紧贴在脚前,转身往炮架上一坐,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以此表示他没有忘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这儿是怎么回事?乌汉诺夫上土,您在这里干什么?伤员?从哪儿来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边走边问,一阵风似的走过库兹涅佐夫身边,他那冰冷的东大衣带来了一阵寒气。为了亲自弄明真相,他向乌汉诺夫和侦察兵俯下身去,打开了手电筒。电筒射出一道烟气腾腾的刺眼的黄光,照亮了小伙子那长着翘鼻子、痛得变了样的脸。他咬紧牙关,把头靠在胸墙上、几颗晶莹的冰珠在他的颧骨上闪亮———那是由于剧痛而流下来的眼泪。  “炮兵们!……炮兵们!……他们在炸弹坑里……为什么给我戴上坦克帽?我听不见……”  “把电筒关上,连长!你开什么玩笑?”乌汉诺夫一边继续用雪给小伙子擦手,一边生气地用肩膀推开了手电筒。  就在这—刹那,对岸叭叭响了两枪,好象那儿在等待信号;接着,两道火光掠过了胸墙天空。  德罗兹多夫斯基稍稍低下了头,把关掉的电筒收了起来。他丝毫不表示惊奇,反而讥讽地说:“你们过得挺开心啊,不能再开心了!”他说.然后带着他惯有的严历口吻问:“这个小伙子是谁?怎么会跑到你们这儿来的?”  “他妈的,应该让鲁宾去送死!”乌汉诺夫骂了一句,故意懒洋洋地回答德罗兹多夫斯基;“这个小伙子是侦察兵,连长。他们的侦察班昨天夜里出发,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你是否记得,早上轰炸时,我们这儿来了个侦察兵,名叫格奥尔吉耶夫。这是第二个了。那边还有两个活着的,已经不能动了……小伙子讲,他们都陈僵了,受了伤,还有个‘舌头’跟他们作伴呢。整整待了一天一夜,可真够受的了,连长!”  “两个侦察兵?还有‘舌头’?”德罗兹多夫斯基追问了一句。“是吗?情况确实吗?”  “什么‘舌头’?你乱扯些什么呀,乌汉诺夫?”哥罗万诺夫挥挥手,蹲下他那笨重的身体,仔细看了看还在低声呻吟的侦察兵。“是他报告的吗?可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大概在讲胡话吧。那边都被坦克轧成稀巴烂了,还有什么侦察兵?”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姑娘还会生孩子呢,你没听说过?”  “你相信胡话吗,乌汉诺夫?再说这个小伙子来路不明。”  “哥罗万诺夫,不了解情况别乱说!”德罗兹多夫斯基提高了嗓门说。他把身子猛然一挺,就象一根发条突然伸直了那样。“您忘了那个送到师部去的侦察兵吗?忘了集团军首长在这儿等过侦察班吗?您有健忘症吗?亏您还是个指挥排排长哩!这样吧,叫两个通信兵到我这儿来!不管怎么困难,也得跟师部联系上。明白了吗,哥罗万诺夫!限您十分钟之内完成任务。把命令重复一下!”  哥罗万诺夫准尉以难以想象的敏捷动作,挺直了他那苯重的身体,重复了命令,迅速地跳上胸墙,然后象一头大象似的从发射阵地朝炮兵连观察所走去。  库兹涅佐夫用冻得麻木的手指紧紧握住膝盖上的冲锋枪,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听着,德罗兹多夫斯基,你象往常一种,来得稍微迟了些。我和乌汉诺夫已经决定去找侦察兵了。你尽管放心。把电台调节一下,向上级报告吧……”  “伤员在哪儿呀,亲爱的小伙子们?”  库兹涅佐夫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鲁宾喘着粗气,迈看两条短腿,沙沙地踩着积雪,与其说跑进,不如说滚进了发射阵地。  卓娅的短皮袄象个白球在他旁边闪了一下。她那银铃般的嗓音象歌声似的,在凛冽的空气中回响着,又消失了。白球在大炮左边蠕动起来。于是卓娅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但是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声调了:  “乌汉诺夫,把饭盒放下。要知道,他受伤了。把您的芬兰刀给我……照这样按住他的腿,我来割毡靴。不过要小心点,接住脚后跟,您看,毡靴里面灌满了血。”  “难道戚比索夫真的打中了他吗?”库兹涅佐夫想起了这桩蠢事,气得直咬牙,咬得连牙根都痛了。他明白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下怎样的命令;因为再也不能等待了——寒气扑到脸上,就象金刚砂在摩擦皮肤,背部、胸口和握着冲锋枪的手全都冻得麻木了,——应当立即行动,去冒一次险,无论如何总得行动。  炮兵连前面有几辆烧坏的坦克,库兹涅佐夫确信可以在它们的掩护下走过五百米地段,到达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运输车跟前,两个侦察兵就躺在它们后面的炸弹坑里。但是他们是否还活着?……为什么前面的射击声突然停止了呢?  “对,马上出发……只要在到达弹坑之甜不碰上德国人,不过早地暴露自己!一枪不发地走过去。”  库兹涅佐夫甚至没有朝德罗兹多夫斯基看一眼,就站起身来,用拳头敲了一下冲锋枪的弹盘,心情舒畅地向壕沟那边走去,一面用嘶哑的嗓子低声唤道:“乌汉诺夫,鲁宾,戚比索夫!带上手榴弹和冲锋枪,到我这儿来!”  从漆黑的壕沟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犬吠似的呜咽声。库兹涅佐夫好象觉得那边有个人在捂着嘴巴低声哀号。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戚比索夫蜷缩在壕沟的角落里。戚比索夫一听到脚步声,就立刻向壕沟的深处爬去.他的脚碰到了库兹涅佐夫的毡靴,这双脚似乎在寻找支撑点,以便让身体更紧地贴近地面。  “戚比索夫,站起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您怎么啦?卡宾枪呢?把卡宾枪留下,带上涅恰耶夫的冲锋枪。”  “中尉同志,卓娅说靴子里有血。是我开的枪……难道我想打他吗?难道我知道是他吗?……这个小伙子呀……”  “起来,戚比索夫!”  戚比索夫从黑暗中爬出来,树梢底下露出—张哭丧着的脸,脸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霜。为了压制哭声,他嘴里咬着一只结了冰的手套,另一只手则有气无力地在积雪的沟沿上瞎摸一气,想找到那支搁在胸墙上的卡宾枪。枪终于被摸到了,他把它拉向身边,但是手一松,差点儿又掉了下来:冻僵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您冻僵了吗,亲比索夫?”库兹涅佐夫接住卡宾枪,把它塞给戚比索夫,后者举着木橛子似的两只手套,荒唐可笑地把枪托抱在胸前,于是枪身就贴在脸上了。  “我浑身都冻僵了,一点也不听使唤……手脚都不行啦……”  戚比索夫眨巴着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泊珠顺着乱糟糟的胡子茬一直滚到扣住下巴的衬帽上。他象一头丧家之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和正在发生什么事,不晓得人们要他干什么。他这副模样使库兹涅佐夫大为吃惊。此刻库兹涅佐夫并不知道:戚比索夫的精神之所以这样萎寐,倒不是由于他肉体上虚弱到了极点,甚至不是由于他感到死亡已经临近,而是由于他在这漫长的一昼夜里的感受,先是飞机轰炸,坦克进攻,炮班覆灭,后来德军又冲入后方,造成目前这种颇似被围的处境……尤其是眼下还得去一个地方,干一件什么事——对此他更感到绝望,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独自待在阵地上时,心里害怕,不相信侦察兵是自己人、俄罗斯人,就开了一枪。这件事弄得他彻底垮了。  “我不行!……”戚比索夫用手套捂着嘴巴呜咽起来。“中尉同志!……我头痛得要命。我不明白您的命令……”  “冷静点,戚比索夫!不许哭!”库兹涅佐夫低声喝道,又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但他心里明白;谁要在这种时候软弱下去,他就活不成了。于是他继续说:“最好活动一下,暖暖身子!您听见吗,戚比索夫?否则就要完蛋啦!”  “中尉同志,让我留下吧,求求您!……”  “不行,戚比索夫!您要明白,没有人啊!让谁来替换您呢,谁?涅恰耶夫是瞄准手,必须留在大炮跟前,一旦需要开炮,您对对付不了!懂吗?”  被点到名的乌汉诺夫和鲁宾已经在壕沟里,站在库兹涅佐夫身边了。他们的军大衣扫到石头般的硬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个人一言不发,正在专心致志地往衣袋里塞手榴掸。鲁宾把有凸纹的“柠檬”式手榴弹分别塞进了几个口袋,然后背起冲锋枪,恶狠狠地说:“呸,真他妈的叫人恶心!打这种人还可惜子弹哩!”说罢,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好象要把土地踩平似的。  乌汉诺夫朝外锋枪的枪闩上呵着热气,把它检查了一下,然后抬头望了望愁眉苦脸、可怜巴巴的戚比索夫,好象有点同情地说:“说实在的,假如我们人手多的话,应该把你派到土窑里帮忙照顾伤员。可是现在怎么行呢?” ”  “我是不中用的人了,浑身都冻坏了……”戚比索夫绝望地苦苦哀求着,好象要把整个身子都扑向乌汉诺夫、祈求他的保护似的。他一再重复着:“我冻僵了,浑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已快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上士……”  “知道了,”乌汉诺夫平静地说。“戚比索夫,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让我们这样办吧,我用雪来给您擦擦手,您会暖和起来的,那就没问题啦。要不然,现在是手冻僵,过会儿全身都要冻僵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嘴里那只不锈纲的假牙闪了一下,好象在微笑。“中尉,两分钟就够了,你批准吧!否则他会冰成冰棍儿的。戚比索夫,我们到—边去吧,免得惹人家讨厌。”  “等你们两分钟,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的心里交织着怜悯和轻蔑两重感情,他尽最不去瞧戚比索夫。戚比索夫乖乖地服在乌汉洛夫后面,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交通壕,好象去找救星似的,—边走,一边呜咽,脑袋不住地颤抖。  对库兹涅佐夫来说,戚比索夫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陌生。在他初上战场的罗斯拉夫耳城下,虽然当时条件不同,他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有些人被无穷无尽的苦难所压倒,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就象破裂的脓疮那样暴露无遗了。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这些人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这样的人其实不能称作活人,只能把他们看作死人。库兹涅佐夫并不同情这种卑贱巳极的人类的弱点,他只是感到厌恶和吃惊,同时担心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也会临到他自己头上。  “跟这种婆婆妈始的人一起打仗真使人腻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打死了也活该!”  “别说了,鲁宾,”库兹涅佐夫转身对他喝道,“我不明白,您干吗对所有的人都这么恶狠狠的。您的手还能动吗?能扣扳机吗?您说扣不动,我也不相信!记住这一点!”  “中尉,您对我真慈悲啊,哦,太慈悲了!不象对戚比索夫那样。还记得过去的事吗?”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库兹涅佐夫说罢,皱着眉头朝侦察兵那边看了一眼:卓娅正在给他包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影子直挺挺地站么大炮护板后面。库兹涅位夫不禁怀着挑衅的心情想:刚才他们和戚比索夫的对话,德罗兹多夫斯基听到也好,没听到也好,反正一个样。  “库兹涅佐夫中尉!谁在那儿哭哭闹闹的?是戚比索夫吧?他怎么啦?不愿意去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很快走了过来,站在离库兹涅佐夫仅仅一步远的地方。他和平常一样,身子挺得笔直,象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行动.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冷气。总之,他跟过去在军用列车上和在行军途中一模一样。从外表看来,他显得很沉着,对一切都不怀疑,坚信自己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遇到不测。  库兹涅佐夫竭力用干巴巴的语气说:“连长,你听错了。戚比索夫由我来负责。”  “就算这样吧……但问题是,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到侦察兵那儿应该多去几个人。三个人是不可能把三个受伤的人抬回来的。我也去。带两个通信兵,我随后就来。从装甲运输车右边走。”  “你不必操心了,连长,”库兹涅佐夫冷冰冰地说。“只要那边有活着的人,我们一定能把他弄回来。”  “我不是不放心,库兹涅佐夫,不是不放心!但我还是跟你们去吧!”德罗兹多夫斯基说罢,动了动鼻翼和他那女孩子般的长睫毛,把库兹涅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推开了站在壕沟当中一声不吭的鲁宾,朝大炮那边大步走去。胸墙下,卓娅正在涅恰耶夫的帮助下替已经停止呻吟的侦察兵包扎伤口。  “如果今天我被打死,那也是命中注定,”库兹涅佐夫紧握枪柄,暗自思忖,但他马上驱走了这个念头。“我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  “报告中尉同志,我们淮备好了!……—切准备就绪!”  乌汉诺夫从交通壕走到壕沟里来。身材矮小的戚比索夫跟在他后面,缩着脖子,一声不响,好象唨了错事那样垂头丧气,紧贴着他腰部的卡宾枪就象一根没有用处的碍手碍脚的棍子。  “这才对啦……把卡宾枪留给涅恰耶夫,带上他的冲锋枪,”库兹涅佐夫发出命令,同时向乌汉诺夫点点头:“你跟他并排走,我和鲁宾一起,好吧,前进!”  这时候,火炮边有人开始活动起来,阵地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卓娅和涅恰耶夫两人抬着侦察兵,向旁边的河岸走去,侦察兵的腿被绷带裹得很粗,简直粗得出奇。  几句隐约可以听到到的话语随风传到了库兹涅佐夫的耳朵里:“一路平安,小伙子们!一定要回来啊!……祝你们一帆风顺!”  库兹涅佐夫没有问答她。  第二十一章  “前进!”  这是戚比索夫爬上胸墙时听见库兹涅佐夫发出的口令中的最后两个字。离开胸墙已有十步远了。岸坡下土窖、壕沟、大炮和交通壕一—这一切都改变了位置,被抛在身后,不再保护他了。他顿时感到四野空空,无遮无掩,远离了人们,远离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戚比索夫两腿发软,一瘸一拐地跟在乌汉诺夫后面,不时跃进深深的弹坑里,就象掉进了万丈深渊那样,吓得他心惊肉跳。他从弹坑里挣扎着爬上来,他想叫喊:“我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啊?”但是,喉咙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叫不出来,身子摇来晃去。  阴森可怕的黑夜笼罩着激战后的草原,幽暗的光线映出地上的幢幢黑影,呈现一片战斗后的凄凉景象。从这神秘莫测的草原深处,仿佛有一个东西慢慢地接近。周围的一切都结了冰。风卷雪花,发出蛇游般的悉悉声,背后是一片无声的火光。有时,地上那些静悄悄的、覆盖着白雪的影子,仿佛窥伺已久地朝你爬过来,它们在坦克的残骸之间扭动着身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把方形的带角钢盔昂了起来……戚比索夫猛然扑倒在地,象醉汉似地乱摸冲锋枪的扳机,嘴里叫着:“德国人!德国人!”  然而没有听到枪声。乌汉诺夫既不卧倒,也不发口令,只是顶着风、弯着腰,跨过了那些在风雪吹打下蜷曲着身体的黑影。  威比索夫松了口气,擦掉了眼皮上的湿霜:用围是几具冻僵在雪地里的尸体,尸体上从早晨起就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们大概是从那些烧毁的坦克用跳出来的德国人。  “谢天谢地,这些原来是死人!”戚比索夫恍然大悟,同时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在死人堆里找活人……上帝啊,我们到底要上哪儿去啊?难道乌汉诺夫就不怕碰到德国人吗?活的德国人就在附近埋伏着呢!……难道要第二次当俘虏吗?他们马上就会包围我们,就会大喊大叫地冲过来……”  想到这里,戚比索夫又一次吓得目瞪口呆,腿肚子上的肌肉也因此颤抖起来。他慌忙向右边看了一眼,想看看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在哪里,但是没有看到他们。“我受不了第二次苦啦,我把自己结果了吧!……老天啊,可怜可怜我和我的孩子们吧!我不是个恶人,这一辈子没有得罪过谁,就连人家的猫狗也从来不去欺负的!……我从来不打老婆、孩子,就连指尖儿也没碰过他们!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说我规矩、听话,还笑我不会打架呢……开枪打这个年轻的侦察兵完全是出于无意的呀!我当时吓坏了……浑身都麻木了!难道就为这件事要惩罚我吗?”戚比索夫嘀咕着,在心里向一个人苦苦哀求,仿佛这个人可以决定他的生死、操纵他的命运似的。这时,他已模糊地看到自己是在往哪儿走。一堆堆坦克的影子在晃动,前面是一片淡紫色的空间,就象闭上眼睛时的感觉一样。  “站住,戚比索夫!卧倒!”乌汉诺夫的口令好象当头一棒。“德国人……”  戚比索夫后脑上的血管好象被小锤子敲得咚咚乱跳。这时候,他的脚又在一个好象白菜叶那样悉索作响的硬东西上绊了一下,于是他便扑倒在地。他慌慌张张地在风雪中爬了起来,透过罩在眼前的一片水气,看见前面有一点朦胧的火光。火光闪了一下,草原的小山岗上出现了一些灰白的人影和一辆摇摇晃晃的车子。  接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威严、可怕的叫喊声,把戚比索夫吓得直打哆嗦,这是一句德国话:“韦尔一伊斯脱一达?哈利脱!”[德语,意即:谁在这里?站住!——译者注。]  “他们来了!”这个念头闪电一般掠过了威比索夫的脑际,他赶忙向旁边爬去,同时用麻木的手指猛拉冲锋枪的枪闩。  就在这一霎时,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人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别动!不准开枪!这儿来,到坦克后面去!干吗象虾那样爬?!往右,往右,快!”  乌汉诺夫趴在戚比索夫旁边,使劲推着他的肩膀。戚比索夫哽咽了一声,乖乖地往右爬去,眼睛不敢朝上看,毡靴和手套里都灌进了雪。  不一会儿,又传来德国人刺耳的叫声:“哈利脱!”  冲锋枪随随地扫了一梭子:枪声震耳,子弹呼啸,火光闪闪。紧接着,一道强光升向天际,把整个草原照得通明。强光在空中扩大着,照了好几秒钟。  在这几秒钟里,戚比索夫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看见我们了,看见了!……马上就要奔过来了,我们来不及开枪了!”  “趴着别动!别出声!你在唠叨些什么呀?唱赞美诗吗?”乌汉诺夫的声音好象透过一个厚枕头传到了他的真朵里。  “德国人!……上士!……”  “对你说别动!你叫什么苦呀,老爷子?”  雪地上的反光亮得叫人难以忍受。戚比索夫忧郁地曲起了双腿,趴在地上发呆。一颗照明弹掉在他们脚后,在雪地上燃烧着,离他们紧挨着的那辆坦克只有十米左右。照明弹在脚边咝咝地喷着蓝焰,把火星溅到灰色的坦克钢板和被打得弯弯扭扭的履带上。蓝光照亮了一根带着树杈的、结了冰的园木头,上面有一个磷火似的光点,这根木头就横在戚比索夫绊倒的地方。这原来是一具德国坦克兵的尸体。  “戚比索夫,你看看这个弗里茨的手表,”乌汉诺夫悄声说,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把好东两丢了,你于吗象山羊尾巴那样摇个不停呀?父冻僵啦?你摸一下扳机,看看有没有知觉。不管怎么样,老爷子,主要是别害怕,大不了是个死呗。你多大年纪了?好象三十岁出头了吧?”  “我过了四十八啦。我全身都冻僵了,上士……”  “是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伸伸手指吧,要不停地伸手指。稍微忍耐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就前进,从右边再爬一段路,然后冲到山沟前面那两辆装甲运输车跟前去。没问题,能行,老爷子!”  照明弹熄了,周围更黑了。远处的火光驱不散这一片突然袭来的黑暗。一点可疑的火光在山岗上闪了一下。风又从高处吹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好象德国人在那儿笑。黑影在草原上晃动着,火光似乎就在这些影子间一亮一亮地打着信号。  “他们来了!……朝我们走过来了!……开枪吧,上士,开枪吧……”戚比索夫急得牙齿直打战,发疯似地去抓他的冲锋枪,可是枪在手里滑来滑去,老是抓不住。戚比索夫感到即将发生可伯的事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地抵抗着恐惧的侵袭。他害怕,他憎恨这些德国人的谈话声和笑声。他们大概就在百步外的山岗上走动。戚比索夫把冲锋枪摸到手,使劲勾了一扳机。  乌汉诺夫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火焰。前面有人发出惊叫,并开始用冲锋枪回击。几梭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打在坦克的装甲上,碎雪纷纷溅到乌汉诺夫的脸上来。他听见身边有个梦呓般的声音:“打他们呀,上士!向他们开枪呀,上士!……”  乌汉诺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借着照明弹的亮光,他看见戚比索夫侧身躺在履带前面的雪地上,身子象钟摆那样灰右摇晃,一只手按住另—只手的前臂,把那支被某种力量弹出去的冲锋枪往自己身边拖。  乌汉诺夫低声怒斥道:“不准叫!闭嘴,别出声!”他爬到戚比索夫身边,把后者的手从前臂上推开“你嚷什么?受伤了吗?干吗捂着前臂?”  “你看……手冻僵了,我不能开枪了,上士……”  “不是冻僵了,而是叫子弹碰着了!你没有感觉到吗?让我看看!”乌汉诺夫仔细摸了摸戚比索夫的手臂,发现军大衣的边缘被血沾湿了。他恼火地骂起来:“干吗要开枪,你这个该死的老头?我下过命令吗?我问你为什么乱开枪?”  “请原谅我,上士!……我听不得他们那些叽叽呱呱的说话声……我忍不住了,原谅我吧……”  乌汉诺夫对戚比索夫看了好久,既责怪他,又可怜他,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戚比索夫惊魂未定,全身打战,显然还没感觉到自己受了伤。  乌汉诺夫让他背靠在履带上,气冲冲地说:“你又想起了当俘虏的事吧?你真走运啊,老头儿,就象快淹死的人抓救命稻草那样,一下子就抓住了一颗子弹!”乌汉诺夫说着,咔嚓一声取下了戚比索夫冲锋枪上的弹盘,然后把枪挂到后者的脖了上。接着,他用戴着冰冷的手套的手在脸上摸了—把,好象这样能使自己冷静下来。“爬到后面去吧!你早该到厨房里去煮玉米粥了,而不该待在这里……贴在地上爬,他们还会补上你一枪的。到后方去吧,老头儿!回去包扎一下,快去!”  乌汉诺夫把戚比索夫从坦克边推开,后者侧着身子,在雪地上一路拖过去,样子显得很难看。戚比索夫在存弹坑之间爬着,离坦克越来越远了。乌汉诺夫扑倒在雪地上,咬了一口带点火药气味的雪,好象口渴得要命。  “乌汉诺夫,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从地上抬起头来。惊慌的叫喊声是从不远的地方——战斗警戒队的堑壕那儿传来的。他向那边望了望,只见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弓着身子向他跑来。两人一阵风似地趴倒在乌汉诺夫身边,嘴里还在呼呼地喘气。乌汉诺夫不等发问,连忙用嘶哑的嗓子说:“戚比索夫受了伤,不重,打在手上。我让他回去了。我们几个人对付得了,中尉。”  “这我已经料到了!”库兹涅佐夫甚至皱了皱眉头。“算了,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他爬得更近些,急急忙忙地讲述起来:“听我说,乌汉诺夫,刚才我碰到了战斗警戒队的弟兄们。我跟一个大胡子机枪手聊了一阵。他们在堑壕里收集子弹。机枪里的润滑油都冻住了,他们正在烤暖机枪。我原以为堑壕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一看,那儿有人坐着。有好几个人,不过指挥员都牺牲了。据他们讲,从这儿到两俩被击毁的装甲运输车有一百五十米光景。我们等德国人静下来以后再往前走,不能开枪。”  “你们看,人家夹起尾巴一溜,就轻而易举地打完了这—仗!”鲁宾扫兴地说。“这下子可乐坏了!乡下的老婆就会说‘瞧,他可活下来啦!……”  “不能开枪吗,中尉?”乌汉诺夫追问道,一边不停地吐着唾沫,因为他嘴里有一股难闻的梯恩梯火药味。接着,他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过戚比索夫冲锋枪上的弹盘,把它塞进怀里,“好吧,我同意。埋葬队只是为了吓唬人才开枪的。我相信—定能冲过去,中尉。”  右面,从镇子边上的一排房屋后,传来了坦克发动机的声音。从那种忽高忽低、特别的金属擦音听来,好象发动机正在空转。轰轰的回声展撼着黑夜的草原,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他们在给发动机加温,”库兹涅佐夫倾听着,说。“离我们很近,几乎就在旁边。好吧,没关系!……”  鲁宾趴在地上,扭了扭身子,恶狠狠地毗出一排细小的牙齿,又想对此发几句牢骚;但他马上跳了起来,因为库兹涅佐夫断然下了命令:“向前,跃进!”  他们用短促跃进的动作跑完了一百五十米的狭长开阔地,接近了停在山岗上的两辆装甲运输车。他们匍匐在雪地上,等了一会儿,然后从星罗棋布的弹坑之间继续向前爬去。德国人的埋葬队已被抛在左后方,他们重新忙着往车里搬死尸,不再打枪了。但是在前面,在坦克声隆隆的南岸镇子的上空,从四而八方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每隔五秒钟就把草原照亮一次。  岸上的枪声惊动了前面和右面的德国人。他们从两个方向观察着草原,但没有开火,大约是怕误伤了附近的自己人。至少,库兹涅佐夫是这样想的。经过几次跃进,他们终于爬到了装甲运输车跟前,一个个精疲力竭地躺在雪地上。鲁宾大口大口地象打鼾似的吸着气,库兹涅佐夫的脸被风雪吹打得完全麻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心跳得比平时快—倍。他们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分钟,累得简直站不起来了。  乌汉诺夫第一个喘过气来,用冲锋枪撑起身子,靠在装甲运输车的车帮上,悄悄地说:“中尉,弹坑好象在右边五十米的地方。在山沟前面。那儿有一堆乱土,象是被炸弹翻起来的。还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呢?周围都是平平的……得爬过去,可是那边亮得象白天一样。德国狗嗅出我们的气味了!……”  库兹涅佐夫把冲锋枪套上胳膊,手指顿时痛得象针扎一样。他同乌汉诺夫并排爬了起来,向装甲运输车后面的空间望去,那儿烈火在燃烧,照亮了雪地上一个灰白色的土地——侦察兵提到的弹坑可能就在那里。右边镇子上积雪的屋顶好象一排低低的、半圆形草垛,在泛着蓝光,照明弹的火星象爆炸的榴霰弹似的漫天飞舞,映照着团团滚动的寒雾,洒落在这些屋顶上。德国人离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使人难以置信,这使库兹涅佐夫感到胸口发痒,喘不上气来。他仿佛看见了小巷里和前排房屋之间那些发动机正在加温的坦克的炮塔,看见了坦克附近的幢幢人影,并且透过发动机的轧轧声和嗡嗡声,听见人们在互相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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