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您在瞎想,卓娅,”达夫拉强说,口气变得温和了。“我们没有愁眉苦脸!” “好象到了,”库兹涅佐夫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闻到烟味了吧。他们好象生了火。从哪儿弄来的炉子呢?” “站住,是淮?”前面土堆背后有人懒洋洋地喊道。两三步开外的黑暗中模糊地显出哨兵的身影。“好象是卫生指导员吧?” “排长和卫生指导员,”库兹涅佐夫回答。“连长在这里吗?” “等着呐,到这边来吧,这儿是门。” 掩蔽部已完全挖好,土丘上插着一些铁锹,扔着几把十字镐,木门旁边的土墙上伸出一个白铁管子的弯头,一缕好闻的炉烟在斜坡上空缓缓飘散,使人在严寒中感到温暖,还带点家庭风味。所有这些舒适条件,看来都是侦察兵和通信兵从镇子里找来的。 库兹涅佐夫感到诧异:“真不错,甚至还有炉子呢。” 农村式的小门吱扭一响,他们走进一间十分宽敞、挖得齐人高的掩蔽部,里面潮湿而闷热,充满着炉铁烧红的气味(炉子在角落里烧得通红),有一盏大煤油灯和几张用干草垫得舒舒服服的土铺,还有一张上面铺着帆布的土桌子,——这一切显得整洁而舒适,不象在前线的样子。炉旁角落里,通信兵在炮弹箱上安装电话机,正在对着话筒吹气。 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敞着军大衣坐在土桌旁看地图,身边围着三个侦察兵。他那淡黄的头发梳过了,象刚洗过脸的样子;凑在灯光下的漂亮的面孔显得很严肃,他两眼盯着地图,密密的、不象男人家的长睫毛把暗黑的影子投在眼睛底下。 “一排排长奉命来到,”库兹涅佐夫保持条令上要求的语调报告。自从行军以后他就决定用这种语调和德罗兹多夫斯基说话,因为这样做彼此都感到明确、方便些。 “二排排长奉命上来!”达夫拉强高兴地喊道,他对窑洞里阔气的布置感到惊奇,笑着说:“您这儿简直是宫殿,中尉同志,住得下整个炮连!” “这儿本来是个采石场,象山洞一样……稍微扩大了一点,用不着大惊小怪。”一个侦察兵说。 “第一,”德罗兹多夫斯基开始说,从地图上抬起他那湛蓝的、晶莹如冰的眼睛,“达夫拉强中尉,只有鬼魂从阴间‘上来’,而指挥员只能说‘奉命来到’。第二,”他对坐到炉子旁边的卓娅看也不看一眼,好象掩蔽部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而却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库兹涅佐夫,接着说:“半小时以前我到几个发射阵地走了一遍。各炮之间的交通壕搞得很马虎。为什么把所有的人都派去挖土窑呢?土窑里你又看不见坦克。大概是乌汉诺夫在那里指挥全排,而不是您,对吗?” “土窑也需要嘛,”库兹涅佐夫表示异议。“再说,如果情况需要,乌汉诺夫当然也可以指挥一个排。他并不比别人差,和我们一样,都是军事学校毕业的,只是没有获得军衔罢了。” “幸亏没有获得军衔,”德罗兹多夫斯基接着说,“我知道您和乌汉诺夫上士之间称兄道弟的关系!” “这从哪儿说起?” 卓娅坐在铁板直冒火星的炉子旁,脱下帽子,把头一摆,于是,头发就披散在短皮袄的白领子上。她默默地朝不时瞅着她的通信兵笑了笑,后者立即咧着大嘴对她笑起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没有改变脸上严肃的表情,盯了卓娅一眼,重复说:“我都知道,库兹涅佐夫中尉。” “扯得上什么称兄道弟!”达夫拉强耸起肩膀,尖鼻子显得更尖,仿佛雄赳赳地对准了德罗兹多夫斯基。“请原谅,连长同志,譬如说我吧,我就很希望我们排里有这样一个炮长。何况我们都是一个学校里出来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皱起额头,以此表示现在不愿听达夫拉强讲话,不待他讲完就说:“关于乌汉诺夫的问题,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谈吧。请到桌子这边来!把地图打开!” 库兹涅佐夫心想:“好象有新的情况,看来已经有消息了。” 他们走近了些,从图囊里拿出地图,摊开在煤油灯光摇曳不定的桌面上。土窑里安静下来了。库兹涅佐夫看着地图,鬓角上感到玻璃灯罩的热气,他大概从未象现在这么清楚、仔细地从近处看到过德罗兹多夫斯基——嘴唇的线条显出矜持的样子,脸颊上长着年青人的软汗毛,小小的耳朵,从来不含笑意的眼睛,眼睛里一对少女般的瞳人就象湖水那样蔚蓝而清澈,非常惹人注目。 “一小时前,团部给我来过电话,”德罗兹多夫斯基清晰地说:“大家知道,前边的情况非常不稳定。据我估计,德国人可能在公路地区突破了防线。就在这镇子右面,朝斯大林格勒力向。”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他那双有点痉挛的手洗得不很干净,狭长的指甲周围象孩子船长着一些肉刺。“但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情报。四小时前步兵师派出了侦察班。这一点明确吗?” “差不多,”库兹涅佐夫回答,眼睛盯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手指上的肉刺。 ”差不多’,中尉,您知道,这是丘特契夫的漂亮诗句或者象是……费特的。”德罗兹多夫斯基说。“听下去吧。如果一切顺利,拂晓前侦察班会回来的。他们是朝大桥方向,就是顺着镇子东面这条山沟去的。这是在我们连的防区内。预先通知你们:注意观察,即使德国人打响了也不许向这个地区开火。现在全明白了吗?” “明白了,”达夫拉强低声说。 “全明白了,”库兹涅佐夫回答。“不过有个问题:前面镇子里还没有德国人,他们怎么能够开火呢?”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睛朝他射来冷冷的蓝光。 “现在没有,可是再过五分钟就难说了,”他带着几分疑惑的口气说,似乎想判断一下,库兹涅佐夫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违抗他的命令呢还是想合情合理地弄清情况。“明白了吗,库兹涅佐夫?还是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库兹涅佐夫卷起地图。 “您呢,达夫拉强?” “完全明白了,连长同志。” “你们可以走了。”德罗兹多夫斯基从桌边直起身子。“一小时后我要在连里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排长们出去了。指挥排的三名侦察兵站在桌旁互递眼色,似乎用后脑勺感觉到了卓娅在这里,他们懂得,这会儿自己待在掩蔽部里也许是多余的,该上连部观察所去了。但同平时相反,德罗兹多夫斯基没有催促他们,而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眼前一个看不见的点在出神。 “允许我们到达观察所去吧,中尉同志?” “去吧。您也去。”他对通信兵点点头。“告诉哥罗万诺夫:壕沟要挖成全断面,走吧。有我在这儿,您守着电话机没意思。需要您的时候我会叫的。” 门向黑潦漆的洞外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了。侦察兵和通信兵走在河岸上的脚步声响了一阵,渐渐远去,消失在僻静的黑夜里了。 “变得多么静呀!”卓娅说着,叹了口气。“听见吗?灯芯在哔哔剝剝响。……” 现在只有他们俩在掩蔽部里。在这被厚厚的泥层压住的寂静中,在被炉火烘暖了的阵阵热浪中,可以听到燃烧着的灯芯发出哔剝的响声。德罗兹多夫斯基没有答腔,一直凝视着面前看不见的一个点,他那苍白、清瘦的脸变得专注而凶狠。 他突然用斩钉截铁的声调恶狠狠地说:“我想知道一下,这件事如何了结!” “你说什么?”她小心地问,把头一仰。“你又怎么啦,沃洛佳?” 卓娅侧面向着他,坐在一只空炮弹箱上,在铁板烧得通红的炉子上面烘手,然后用烘热的手掌贴在两颊上,从掩蔽部的幽暗中向他投来温柔、会心的微笑,仿佛知道他现在要开始讲什么。 “真有意思,你在哪儿待了这么久?”德罗兹多夫斯基怀着醋意责问她,似乎他有权这样问,而她无权反驳。 “是的,我要你……”当她微微耸肩作为回答时,他说下去,“我要你在这里别公开暴露我们的关系,但你做得太过份了!我一点也不吃醋,不过对你同这个库兹涅佐夫排的关系不大高兴。你至少可以挑达夫拉强的排嘛!” “沃洛佳……” “我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我而是库兹涅佐夫指挥炮兵这的话,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可以很清楚地想象!……” 他迅速、灵巧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他个子不高,但全身象运动员一样整洁、端正:军大衣缝得很合身,草黄色的头发朝后梳着,这头发的颜色甚至使他那宽阔、洁白的前额显得优美、可爱。 他把两手插进口袋里,在她那仰着的、有些紧张的脸上,在她含有歉意的微笑中寻找着某种可疑的迹象。 卓娅懂得了他的意思,扔掉披在肩上的短皮袄,面对着他站起来,踉跄了一步,就从敞开的军大衣下面搂住他,把脸偎在他胸前冰凉的金属扣子上。 他站着,手还插在衣袋里,而她呢,面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脏在跳动,闻到他军便服上散发的酸涩的汗味。她害怕自己的头发会发出烟味,于是微把头向后仰着。 “我和你一样,”卓娅说。“你有三小时没看到我,是吗?我也没看到你……但我们在另—方面却不一样,沃洛佳。这你知道。” 她说这些话时,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而是用一种柔顺的眼光看着他浅色头发下面洁白无纹的前额,她感到他额上这种青春的纯洁如同孩子那样惹人爱怜。 “在哪方面呢?啊,我懂了!……战争不是我想出来的。对这点我毫无办法。我不能当着全连人的面和你拥抱!你想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拉开她的手,无意间用力把它往下一拉,然后嫌恶地掩上军大衣,抿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她吃惊地说:“看你脸上一副多么讨厌人家的样子!你怎么啦,心情很不好吗?为什么把我的手捏得那么痛?” “得了吧!你全都一清二楚,”他说着,暴躁地在窑洞里走来走去;他的影子在墙上滑动,变得弯弯曲曲。“团里谁也不该知道你我的关系。也许你不乐意,但我不要也不能这样!我是炮兵连长,我不想让人家讲我各种最愚蠢的流言蜚语!有些人就是那么幸灾乐祸,只要我身子摇晃一下,他们就巴不得我摔下去!为什么这些没出息的家伙老围着你打转转呢?” “你害怕了吗?”卓娅问。“为什么你伯人家误解你呢?我什么我倒不怕呢?” “得了吧!我什么也不怕!可是这一切会造成什么印象啊!在我们连,你以为那种乐于把你我的事儿传到团里或各师里去的诽谤者还少吗……好家伙!”他笑了起来,笑得使人很不舒服。“战争那么激烈,而他们俩却在铺上睡觉!一对情侣!战地鸳鸯!……” “我并不想跟你在铺上睡觉,象你所说的那样,”卓娅心平气和地说,把短皮袄被在肩上,仿佛她感到冷似的。“但我并不害羞,也不害怕有人对我们的事很感兴趣,去向团长、师长汇报……”她尽量不去激怒他,只是重复着他的话。“这不是主要的,沃洛佳。只是你并不那么爱我,而且有点古怪。我不懂,你干吗喜欢用一种猜疑的态度来折磨我。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你甚至在吻我的时候也弄得我很痛。我干了什么错事,你要向我报复呢?” 德罗兹多夫斯基停止走动,撇着嘴站在她面前,她闻到他军大衣上的一股潮味儿。 “这也叫受折磨!”他不甘示弱地说。“你说的受折磨是指什么?不要惹我发笑了?我干吗要向你报复呢?我不会接吻吗?那就是说,还没有学会,人家没教会我别的样儿!” “我没能教会你,是吗?”卓娅重又用柔和的声调说,同时对他笑了笑。“我自己也不会。但这难道是主要的吗?请你原谅,沃洛佳!” “扯淡!”他走到桌子前面,带着嘲弄的口吻冷酷地说:“要是你愿意知道的话,第一次教我接吻的是一个愚蠢而神经失常的女人,当时我只有十三岁!直到现在,我只要想起这个粗野女人的肥胖身体就要恶心!” “什么样的女人?”卓娅问道,声音越来越轻,同时把头低下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他干吗要讲这种事情?她是谁呀?” “这没什么!是个远亲,住在塔什干,我父亲在西班牙牺牲后,我在她那里住了两年……我没上保育院去,而是住在亲友家里,象狗崽子似的过了五年,就睡在箱子上面——直到中学毕业!这我永远忘不了!” “父亲在西班牙牺牲了,那时你母亲已经故世了吗,沃洛佳?” 卓娅怀着强烈的爱怜之情,呆呆地看着他的优美、白净的前额和头发,然而不敢看他那双蓝得刺人的眼睛。 “是的。”他的目光在卓娅身上扫了一下。“是的,他们都死了!我爱他们,可他们把我——就象卖掉了似的……这个你懂吗?一下子就剩我一个人守在莫斯科的空房子里!后来塔什干才来人把我接走。我怕你什么时候也把我给卖了!……跟某个没出息的家伙一块儿干!……” “你真傻呀,沃洛佳。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出卖你。你识我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吗?” 当他俩待在一起的时候,卓娅不大理解他那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和强烈的醋意,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来谈这个。虽然卓娅每日每时都感到和看到全连人对她的注意,可她却用一种耍笑的方式来对付他们,她认为这是一种自卫的手段。可能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一团疑云,始终不相信卓娅,又有点无可奈何,似乎她随时可能跟这里任何一个人作出背叛他的事来。 “不!不是这样!”他不同意地说。“我不相信你!……” 卓娅忽然恐惧地想到,她此刻已无法证实和辩解。她不想去辩解,也无力这样做。为了避免他任性争执,卓娅一直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光洁坦露的额头,甚至很想去摸摸它。 “不,我爱你,”她说。“你甚至想象不出我多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向她跨近一步,把手从口袋里拿以来。 “拿出证明来,证明你是爱我的!你不想证明这一点!”他怀着发狂似的激情,抓住卓娅的肩膀,猛地朝自己身边一拉。 “应该这样嘛?已经一个半月了!……证明你爱我吧!” 他搂着她向后仰的身子,粗暴地使劲压着,开始急匆匆地吻她,使她透不过气来,而她象怕痛似的哼哼着,眯起眼睛,顺从地在他那敞开的大衣下面抱住他,用膝盖紧紧贴着,同时企图把嘴唇从他那令人窒息的嘴底下挣开。 他让她的头偏向一边,两个人脱离了接触。 “我马上熄灯,”他声音嘶哑地说。“谁也不会进来。别怕!你听见吗,谁也不会进来。就我们俩……” “不,不,我不要……请你原谅我,沃洛佳,”她说着,闭上眼睛喘气。“我们不要这样做。我们现在不应当这样做……” “我不能就这样下去!……你懂吗,我不能!” “但是我爱你,非常爱你,”她挣扎着,牙齿打着战,在他胸前低语。“只是不要……要不然,我们会互相憎恨的。可我真的爱你呀!……不愿意我们将来互相憎恨!……” 他又急促地把她的肩膀用力一拉。 “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你讲过啦。我们已经有过一次……以后我们就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沃洛佳。我记得你当时怎样皱着眉头抽烟……谅解我吧,这事现在不要做,沃洛佳。我请求你。现在我不能,我不行,你懂吗?好吧,原谅我,原谅我呀……” 她用眼睛和声音哀求着,哭起来了,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怀着歉意,用冰凉、颤抖的嘴唇勿匆吻着他的下巴和脖子。 “愚蠢!……我很你!你怎么,撒谎吗?……我讨厌!讨厌!……” 他恶狠狠地推开卓娅,戴上帽子,走出掩蔽部,把门猛地一碰,使罩着熏黑的玻璃罩的油灯也闪动了一下。 第十章 德罗兹多夫斯基沿着开出来的梯级走上斜坡,站在河岸的高处,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使他稍微冷静了些,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傻瓜,傻瓜!愚蠢!” 从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嫌恶和憎恨的感情,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恨她胆小愚蠢,根她不同意象上次一样跟他发生关系——那是在整编的日子里,她独自在卫生所值班。想到这里,他感到恼火,仿佛被她侮辱了,真想跑回去揍她一顿出出气。但就在这时,他一面鄙夷自己,一面又为无法抑制的欲火所折磨:他的双手和肉体至今还保留着同她在医疗所接触之后的那些独特的记忆——她那闭着的眼睛,颤栗的双膝,她那柔软身体的羞怯动作等等。这种记忆不知为什么现在弄得他可以不顾一切,去俯就任何损害他的尊严的柔情,只要她…… “不,别去想它啦,算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劝告自己,马上回想起那些持别能引起和加深他厌恶卓娅的东西——她的大嘴巴,惊恐的面部表情,胸脯太小,小腿又太肥,好象硬塞进靴统子里似的,他要从她身上找出使他厌弃的东西,似乎这样就没有调和的余地了。“她有哪点中我的意呢?说她漂亮吧,也不漂亮……根本谈不上!我们这是什么愚蠢的关系呀?必须一刀两断。一刀两断!” 他烦躁地深深吸着气,寒气使他的胸口感到火辣辣地难受,呼出来的热气凝成白霜,落在军大衣的绒毛上。 德罗兹多夫斯基逐渐发现,空中和雪地上都变得明亮起来,四周寒冷而干燥,十二月夜空的星座沿着它们永恒的轨道稍稍变动了一下位置,大小星群显得庄严而明亮,在寒冷的高空里闪动着黎明前最后的光辉。大地上,镇子里的屋顶好象移近了,在冰雪中显得黑白分明;屋顶上空的两道火光发白了,连接成一个半圆形,占满了镇子后面整个南方的天空。 在这半圆形的两端,在山沟和高地背后,似乎有几道微弱的闪光在天边移动,宛如远方的车灯。德罗兹多夫斯基恍惚觉得,从那边随风传来了混成一片的马达声、坦克的突突声和汽车轮子打滑的声音。 “莫非这是德军冲过来了,向这个镇子,向炮兵连冲过来了?……” 他贪婪地抽起烟来,一面抽烟,一面谣听。炮连阵地上的积雪被寒风卷起,沿着河岸飞扬;白柳的光秃秃的枝条在带刺的铁丝上互相交错,影子在陡峭的岸边晃动。前面没有动静,马达声也似乎被风吹散,消失了。 “神经过敏,”他想,就向连部观察所走去。观察所设在各边的小高地上,此刻,空气中的雪雾渐消,他已经看见这个观察所了。 他顺着浅及膝盖的交通壕走上高地,高地上人们还在用铁锹和十字镐象啄木鸟似地敲打地面。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冷冷的、坚决的表情。 身躯魁梧、胸膛宽阔的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正在胸墙前面安装炮队镜。他在堑壕里第一个发现德罗兹多夫斯基,以一种令人羡慕的敏捷动作跑到后者跟前报告说:“中尉同志,我刚给您打过电话。卫生指导员说您出去了!五分钟以前师长的吉普车开到大桥地区来过。象是有情况……师部侦察班还没有通过……” “为什么到现在才报告?”德罗兹多夫斯基气冲冲地问。“为什么五分钟以前不打电话?” “打过了,”哥罗万诺夫声音低沉地说。“刚打过。您的爱人,中尉同志……就是说卫生指导员,她说……” “住口,哥罗万诺夫!您发疯了,是吗?甚么爱人不爱人?……”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 他很了解哥罗万诺夫的直率性格,他也明白为什么此刻正在旁边挖壕沟的三名侦察兵都象聋子似的闷着头往胸墙外面抛土。 “是谁造我的谣?”德罗兹多夫斯基压低嗓子问。“是您吗,哥罗万诺夫?还是别人?好吧,我总会搞清楚的,准尉!……师里是谁来了?” “有三辆吉普车,中尉同志。我只认出了一辆,是杰耶夫上校的。” “应该都认得。还算侦察兵呐!” 德罗兹多夫斯基迈开大步,从那些手里拿着铁锹靠在堑壕壁上的侦察兵身边经过,朝大炮那儿走去。而他脑中还紊绕着那句话:“您的爱人……您的爱人。”也许现在全连都在公开地谈论这件事了——他突然想到这一点,气得脸都变样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已经走下高地,向观察所左侧沿河岸棱线上已进入阵地的几门炮跑去。透过黎明时清澈的空气,他老远就看到三辆吉普车,在离车子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群人挤在第一炮的发射阵地上。 正在发射阵地之间挖交通壕的士兵们,一面挥镐,一面朝那边探望,其中有身材瘦小的戚比索夫,他穿着短短的军大衣,鼻子底下的衬帽湿透了。他象一头精疲力竭的小野兽,把胡子拉碴的三角形小脸对着跑过来的德罗兹多夫斯基,报告说:“中尉同志,上校和将军都在那儿,拿手杖的……他们在等着哪。看吧,就要开始了!” “您的衬帽……全湿了!戴好……多难看。象只落汤鸡!”德罗兹多夫斯基说。“库兹涅佐夫在哪儿?达夫拉强在哪儿?” “都在那边,”戚比索夫嘟哝道,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手指习惯地一抹,检查了一下军大衣的纽扣,跑到第一炮跟前,在这群指挥员中寻找军衔最高的人,他在几个陌生人中间认出了杰耶夫上校和集团军司令别宋诺夫将军,敬了个礼,屏住呼吸说:“将军同志,第一炮兵连连长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报告!……” 别宋诺夫转过身来,他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短皮袄,个子不高,面容消瘦,外表平常,完全不象一位将军;他的眼皮有点浮肿,严峻、锐利的眼睛疑问地盯住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张苍白而呆板的脸。 杰耶夫上校头戴士兵皮帽,腰间束着皮带,显得年轻力壮,红光满面,他有点不高兴地扬了扬棕黄色的眉毛,用圆润、悦耳的男中音问道:“你跑到哪儿去了,连长?” “我在观察所,上校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字字清楚地回答。“挖壕沟的工作即将结束。” 德罗兹多夫斯基担心地想;‘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呢?等侦察班吗?或者只是来检查一下炮兵连?可是集团军司令亲自来了呀。” “德罗兹多夫斯基?”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声音重复道。“这个姓挺耳熟……似乎听到过。” 别宋诺夫漫不经心地望着德罗兹多夫斯基,在记忆中努力捕捉某个稍纵即逝的遥远的印象,但是看样子他想起来的是另一回事,于是把眉头一皱,眼睛离开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对杰耶夫说:“那么您的侦察班到底在哪儿呢,上校?” 随同宋诺夫前来的,还有师侦察科长——一位面带倦容的中校,手里拿着打开的图囊;身高腿长、戴眼镜的军事委员维斯宁;此外,还有十分年轻的步兵团长切烈班诺夫少校,他长着一脸雀斑和一个翘鼻子,样子显得很可笑,他的几个营就在岸上布防。当别宋诺夫同德罗兹多夫斯基讲话时,大家都看着后者,而当司令一提起侦察班时,大家就不再看德罗兹多夫斯基了。他们都朝火光那边望,听着随风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如同波浪般时起时伏的轰隆声。 “有些情况,不侦察也是清楚的,”别宋诺夫说。怎样,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我也这样想,”维斯宁回答。“多少有点清楚。” “很难相信这次侦察会失败,司令同志,”杰耶夫上校低声说。“派去侦察的都是很有经验的战土。” 德罗兹多夫斯基站在那儿等着,把牙齿收得紧紧地,连颚骨都发痛了。他几乎确信:战前就在正规军里服务的将军,不可能不熟悉他这个性,只是此刻没有必要问起,眼前这个德罗兹多夫斯基同自己过去在军队里认识的那个德罗兹多夫斯基是否有关系罢了。将军在想着别的事。库兹涅佐夫守尉和达夫拉强中尉两人都挺直身子站着,这时候,作为同一炮连的指挥员,一种共同的责任感使他们紧密相连,怀着同样的心情瞧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战斗即将来临的预感现在使他们跟德罗兹多夫斯基亲近起来。可是,德罗兹多夫斯基此刻都在估计和猜测着集团军司令和师长来到他的炮连的原因。他既没注意到库兹涅佐夫,也没注意到达夫拉强,但在脑子里转着跟他们——样的念头,“对,可能很快就要开始了,也许马上……快点吧!……” “报告将军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突然用队列操练式的声调十分清晰有力地说道,这种声音表示他准备坚定不移地执行任何命令。 别宋诺夫带着原先那种回忆的神情,回头看了看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中尉,后者按照军人的规矩,笔直地站着,仪态端正,精神抖擞,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别宋诺夫漫不经心地说:“您讲吧。” “炮兵连已作好战斗准备,将军同志!” “战斗准备?”别宋诺夫反问道,两眼注视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您相信好运气吗,中尉?” “我不相信运气,将军同志。” “真是这样吗?”别宋诺夫说,在他的这句话里包含看某种特殊的含意,使德罗兹多夫斯基摸不着头脑,有点惊慌失措。“我在您这样的年纪还相信长生不死哩……中尉,您的连位于坦克威胁的方向,而斯大林格勒就在背后,这一点您清楚吗?” “我们将在这里打到最后一个人,将军同志!”德罗兹多夫斯基坚定地表示。“我知道这儿是受坦克威胁的方向。我向您保证:第一炮兵连的炮兵们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决不辜负对我们的信任!将军同志,我们准备战死在这条战线上!……” “为什么要死呢?”别宋诺夫皱起眉头说。“希望您用一个好得多的词‘坚持’来代替‘战死’这个词。用不到这么坚决地准备牺性,中尉。您可以走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别宋诺夫的问话时,口气特别坚决,并且忠诚地凝视着将军的眼睛,就象军事学校的学员们—面报告,一面望着自己热爱的教官那样。但当他转身离开时,马上觉察到周围空寂无声,于是他才明白,看来将军不怎么喜欢他准备投入战斗的坚决表示,似乎这种表示不很自然,有点做作。然而,杰耶夫上校却合上棕黄色的睫毛,相当赞许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军事委员维斯宁则透过闪光的眼镜关切地打量着德罗兹多夫斯基。 “您何必要去死呢,中尉同志?”维斯宁问道,他还猜不透,为什么这个姿态端正得象军校学员似的炮兵连长竟表现得如此激昂慷慨。 “生命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的。对吧?因此,还是作好生命只有一次的思想准备吧。依我看,中尉同志,每次战斗的意义,并不在于使人成为坟墓里成千上万只蛆虫的虏获物,要喂蛆虫不用打仗也行。不管怎么不合常情,打仗恰恰是反对死亡。难道这不是真理吗?” 然而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并未说谎,也不是装样子。他早就提醒自己:他所期待的第一次战斗将对他的命运起很大的作用,也可能,这次战斗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他跟任何人一样,并不相信自己会死,因为他未曾濒临过死亡的边缘,也未曾在别人的死亡中看到自己死亡的影子。 德罗兹多夫斯基问答道:“师级政委同志,我自己在死亡而前是不会胆怯的……” “您是共青团员吗?”维斯宁问。“也许我没有猜错吧?” “不光我一个人是,师级政委同志。所有的排长和炮班里半数以上的战士都是团员。连的共青团小组长是达夫拉强中尉……” “而且,”维斯宁微笑着象对熟人那样朝达夫拉强点点头,达夫拉强兴奋得象个孩子,也用微笑回答他。 “你们的生活道路还刚刚开始。我只能羡慕你们。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的。” 维斯宁向胸墙走去,师长和侦察科长都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 现在谁也不再注意德罗兹多夫斯基了。杰耶夫上校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耸了耸强有力的肩膀,看看手表,又看看南岸的镇子,然后把警锡的目光转向别宋诺夫那边。 别宋诺夫坐在弹药箱上,两手按着手杖,眼睛疲倦地半闭着。草原上空,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晨风吹来一阵阵或高或低、时远时近的嗡嗡声。别宋诺夫仿佛在凝仲访听这种声音,眉心上两道直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这皱纹表露了他内心的不满情绪,使杰耶夫感到心慌。 “那么您的侦察班究竟在哪儿呀,上校?”别宋诺夫问。 “我想我们该回观察所了,”杰耶夫尽量压低他那响亮的男中音回答。“侦察班出了问题,司令同志,但我很难解释……” “您说什么来着?” 听司令问话的口气可以完全肯定:情况很不妙。但是杰耶夫还是接下去把话说完: “司令同志,看来在这儿等侦察班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又不是等侦察班,”别宋诺夫恼火地说。“要对这样的侦察班承担责任,上校,您等着瞧吧!” “天亮起来了,”维斯宁说。 他从上了年纪的师侦察科长库雷绍夫中校手里拿过望远镜,好奇地了望远处的火光和前面那座已看得相当清楚的镇子。这时,周围所有的物体渐渐露出立体的轮廓,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楚了。炮连陈地上,不论在远处或近旁,出现了一些通宵未眠的人们,他们的脸孔平板而阴沉,好象假面具一样;还现出一门门大炮、胸墙上的土堆和耸立雪地上面的灌木丛,灌木的秃枝在风中噼啪作响。这正是十二月的黎明化为东方红霞满布的清晨的转变时刻。 突然间,一阵隆隆巨响震动了整个地平线,这响声越来越大,好象一只巨大的铁球在草原上滚动。就在同一瞬间,从镇子上空的火光中间升起了一串串红、蓝两色的信号弹——一发接一发,连成半团形。 “我们等到了!……”德罗兹多夫斯基激动地想,“这是德国人的信号弹……难道他们这么近了吗?怎么会这么近呢?这是什么响声啊?……” 接着,隆降声越来越大,逐渐充塞于整个天地之间。它己不再象滚动的铁球,而是象一阵阵山崩地裂般的雷鸣,忽而在远处震响,忽而在背后深深的河床里引起强大的回声;这一片响声正从前面什么地方不可避免地、可怕地滚滚而来。 似乎大地也象有生命的躯体一样在发抖。镇子上空,成串的红、蓝信号弹在不断地划着闪光的弧线,好象给这隆随声发出信号。 “这是什么?坦克呢还是飞机?马上就要开始了吗?……还是已经开始了?要不要发‘准备战斗’的口令?我应当立即行动!……” 德罗兹多夫斯基还在竭力保持镇静,不发口令。他看到别宋诺夫将军脸色阴沉地向天空了望,杰耶夫上校紧锁双眉,维斯宁手举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光。 后来维斯宁把望远镜还给侦察科长,不知为什么把眼镜也摘了下来。他转身朝着别宋诺夫,不戴眼镜的脸显得很古怪,脸上露出着急而又高兴的神情,就象一个人在宣布一项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的新闻:“他们来了,彼得·阿历克山德罗维奇。鬼知道有多少……” 那边,在火光中,有一大片东西,象是天上的乌云,开始闪着谈淡的红光。乌云在接近,一片轰轰的马达声接连不断地朝着镇子直扑过来。在这块乌云中,已经开始显现出负荷沉重的“容克”式飞机的轮廓。它们从南方飞来,拉得长长的庞大机群已掠过并遮蔽了远处的火光;飞机是那么多,德罗兹多夫斯基一下子数也数不清。 大家越来越明确地看到这些飞机正是向这边、向镇子、向炮兵连飞来,越来越逼近,别宋诺夫的脸也就变得越来越严峻,越来越冷酷无情,简直象石块一样。 军事委员的一双近视眼没有去看天空,而是带着猜度的神情盯着司令,他那末戴手套的手(手套插在皮袄口袋里,忘了戴)将眼镜放在领子的绒毛上擦着。 德罗兹多夫斯基心里又在想:“他们干吗站着不动也不下命令呢?当着他们的面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时,穿着漂亮的副官大衣的鲍日契科少校,象溜冰似的顺着胸墙滑到了炮场上———看样子他是从吉普车那边跑过来的。根据不成文的规定,当副官的可以经常提醒,有时还可以要求司令。 这时候,鲍日契科使用异常坚决的口气对别宋诺夫喊道:“司令同志。把车子开过来好吗?应该离开了,司令同志!” “也许得在这儿等到轰炸过去,将军同志,”杰耶夫从棕色眉毛下面注视着飞机的动向说。“我怀疑在战斗打响之前是否能赶到观察所……” “我确信能够赶到,司令同志!”鲍日契科担保说,并向杰耶夫解释;“按里程表来算只有三公里,很快就到……” “当然,很快就到!”维斯宁涨红着脸戴上眼镜,目测着从那遮住火光的机群到河对岸师观察所所在的一片圆形高地之间的距离。 “只有四公里,鲍日契科,”他订正了里数,激动地问杰耶夫:“上校,您肯定他们将在这里轰炸吗?是否有可能飞向斯大林格勒去呢?” “不能肯定,军事委员同志……” 别宋诺夫冷笑一声,深信不疑地说:“他们将在这里轰炸。立足在这里。前沿。这是绝对肯定的。德国人不喜欢冒险。没有空军掩护,他们是不会进攻的。嗯,我们走吧。三公里还是四公里——反正—样。” 这当儿他又象无意中记起了站在一旁等待的德罗兹多夫斯基。“好吧……全体隐蔽,中尉。就象大家常说的那样,得挨一场轰炸啦!然后才是主力上场;坦克冲过来。这么说,中尉,您是姓德罗兹多夫斯基罗?”别宋诺夫问道,又在回忆着什么事。“这个姓挺熟。我记住它。希望再听到您的消息,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不准后退一步!要打毁坦克,守住阵地,不要老想着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想到死。您的炮兵连在这里大有可为,中尉。希望你们顺利……” 别宋诺夫登上胸墙,微微跛着脚朝吉普车走去,鲍日契科副官和杰耶夫上校跟在他后面。师侦察科长还留在发射阵地上,他游移不定地把一只脚踏在壕沟边上,膝盖上还摊着图囊,手里仍然举着望远镜,从透镜里搜索着镇子前面的一片空地。在没有等到自己的侦察班归来、没有弄清他们的情况之前,他不想就这么简单、随便地离去。维斯宁理解这种心情,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对他讲了句什么话。在这之后,沉默的中校才慢吞吞地、沮丧地向交通壕走去。 维斯宁登上岸旁的小丘,在离炮约五米的地方稍稍站停了一会,在头顶上空隆隆的飞机声中,用听不清楚的声音有点激动地对德罗兹多夫斯基说:“喂,连长,看来热闹的时候到了!第一次打仗不害怕吗?” “不怕,师级政委同志!” “那好极了。你去指挥吧,连长!……” 德罗兹多夫斯基又捱了几秒钟没有行动,他呆呆地笔直站在那儿,直到首长们在胸墙的土堤外看不见了,他才茫然若失地望望发黑的天空——天上的一切都在飞驰、移动、咆哮,这时候,他突然用特别响亮的、奋激的声音喊出了口令:“炮兵连,隐蔽!……” 士兵们苍白的脸在大炮附近晃动起来,他们弯着腰,好象被这轰轰响的天空压折了似的,德罗兹多夫斯基经过他们身边向连观察所奔去。 第十一章 马达在头顶上怒吼,压倒了地面上所有的声音,震荡着人们的耳鼓。 第一机群开始明显地变换队形,拉长距离,飞成圆形。库兹涅佐夫看见德国人的信号弹从镇子的房屋后面升起来,好象红蓝两色的喷泉。随后,一颗回答的信号弹划出一缕轻烟,红光闪闪地从领队的“容克”机上发射出来;许多明晃晃的机翼使这颗信号弹暗淡失色,很快就坠落下去,在排红色的天空里熄灭了。德国人在地上和空中发着信号,以确定轰炸区域,但库兹涅佐夫此刻不打算判断他们要炸哪儿——这已经很明显了。“容克”机一架接一架地排成大圆圈,把镇子、河两岸、步兵堑壕和旁边几个炮兵连统统圈了进去。整个前沿阵地被这个空中包围圈紧紧封锁,看来无论往哪边也冲不出去了。这时,河对岸辽阔的大草原在日出前发出灿烂的光辉,朝霞似火,静静地染红了高地。 “空袭!……空袭!……”有人在炮连阵地和河岸下毫无意义地拼命叫喊。 库兹涅佐夫站在炮座左侧的壕沟里,和乌汉诺大、戚比索夫在一起。壕沟里站三个人显得很挤。他们感到土地在脚下发抖,一片马达吼声激荡着空气,震得胸墙上的硬土一块块地掉下来。 库兹涅佐夫跟戚比索夫靠得很近,他看见戚比索夫仰着三角脸,脸上露出畏缩、惊憎的神色,一双黑眼睛出于恐惧而睁得老大,就象两团潮湿的石墨。 库兹涅佐夫还看到旁边的乌汉诺夫抬起下巴,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好象在恶狠狠地点数。 库兹涅佐夫全身紧缩,仿佛在做着恶梦,他感到有个不可抗拒的庞然大物追上来了,而自己却寸步难移。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戚比索夫从冰窟窿里舀来的那一饭盒有着特别味儿、冰得叫人牙齿难受的河水,嘴里干得象火烧一样。 “四十八架,”乌汉诺夫终于数完,松了口气,明亮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戚比索夫。他用肩头碰了碰威比索夫瑟缩的肩膀:“你怎么啦,老爷子,抖得象杨树叶儿似的?没有什么比死更可怕了。可你就别抖了吧,抖也没用……” “这我还会不懂……”戚比索夫的脸孔抽动了笑一下,他想笑一笑。“可你瞧……就是熬不住……要是我能……我控制不住啊,喉咙里哽住了……”他指了指喉咙。 “你要这样想:不会出什么事的。果真出了事,那就一切都不存在了,连痛也不痛了。”乌汉诺夫说,不再望天空了,他用牙齿咬下手套,随后掏出烟荷包来。“卷支烟吧。烟能定神。我自己也要定定神。你也来点吧,中尉。这样会轻松些。” “不想抽。”库兹涅佐夫推开烟荷包。“弄一饭盒水来才好,……我想喝水。” “飞过来了!朝着我们来了!……” 库兹涅佐夫听到戚比索夫的喊声,只见后者用失神的眼睛在空中搜索,就不禁抬头一望。顿时,仿佛命运之神从天而降,把一股火辣辣的气味劈头盖胜地向人们喷来。 一个闪光的庞然大物,身上画着黑白耀眼的十字——大约就是领队的“容克”机——好象在空中绊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凶狠地伸出黑爪,发出震耳欲聋的锯铁般的尖啸声,几乎是垂直地对准库兹涅佐夫的眼睛冲来。这当儿,太阳还未升起,红霞似血,成吨闪闪发光的钢铁疾飞而下,把库兹涅佐夫照得眼花缭乱。在这闪光和吼声里,有一些椭圆形的黑东西脱落下来,它们沉重地、毫无阻拦地落下来,在“容克”机的怒吼中又夹进了一阵剂耳的尖叫声。 炸弹无情地飞向炮连阵地,眼看着它们每秒钟都在增大,好象许多光滑的圆柱在空中沉重地摇晃着。第二架“容克”机紧跟第一架离开封锁圈,在河岸上空开始俯冲。库兹涅佐夫下到战壕里,他那紧束着皮带的肚子里感到一阵阵发冷。他看到乌汉诺夫的两眼跟着炸弹在转动,脑袋不断地摆动着,好象躲避着飞来的石块。 “卧倒!”库兹涅佐夫在压顶而来的尖叫声里听不到白己的声音,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手把乌汉诺夫的军大衣下摆使劲往下一拉。 乌汉诺夫倒在库兹涅佐夫身上,把天空遮住了。霎时间,一阵黑色风暴笼罩了壕沟,热烘烘的气浪从上面扑来;壕沟摇撼着,向上一震,泥土被震向一边,仿佛整个壕沟在翻身。 这时候,不知怎的,在他身边的已不是乌汉诺夫(他的身体被甩开了),而是吓得面如土色、两眼发楞的威比索夫。 “可别向这边来呀,可别向这边来呀,主啊!……”戚比索夫的声音嘶哑了,面颊上象鬃毛似的胡子仿佛脱离了灰白色的皮肉,一根根看得根清楚。他扑在库兹涅佐夫身上,两手支在后者的胸膛上,一面扭动着肩背,硬要在库兹涅佐夫和光滑的沟壁之间挤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好让自己的身体钻进去。 戚比索夫祈祷似的叫喊着。“孩子们啊!……我有孩子呀……我没有权利死。没有!……孩子们啊……” 一股大蒜似的焦烟昧,还有戚比索夫紧按着他胸口的两只手弄得库兹涅佐夫喘不过气来,他想挣脱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想大喝一声“别嚷嚷了!”但是梯恩梯炸药的化学毒气呛得他咳嗽起来,喉咙里痛得象刀割。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戚比索夫的手,将它们从胸口推开。 壕沟里充满着窒人的浓烟,连天空都看不见了。空中黑烟翻滚,响声雷动,只能依稀看到正在俯冲的“容克”机的倾斜的机翼,幻影似地一晃而过——它们那弯曲的黑爪子从烟雾中对淮地面目标飞落而下,于是壕沟在山崩地裂的爆炸声里扭曲着,弹片带着各种调门的死亡之音——有轻微的也有粗暴的——腾空四散,泥土混着冰雪一层层崩塌下去。 库兹涅佐夫感到泥土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响,他闭上眼睛,似乎闭着眼睛,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他提醒自己,“马上就要结束了。还有几分钟……可是炮……炮怎么样?它们都架好,准备战斗了……瞄准具会不会给弹片打碎?……” 他知道应该立即站起来看看炮,马上采取点措施,可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挤在战壕里,变得沉重不堪,胸口和耳朵也都隐隐作痛,而且,敌机还在俯冲怪叫,炽热的气浪夹着弹片的呼啸声一齐冲过来,越来越猛烈地将他压倒在震动不已的壕沟底部。 必须采取措施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于是他便睁开了眼,看到胸墙斜坡上的泥土已被弹片削去了一层,象用剃刀刮过似的。一些灰色的小动物沿着土墙滚落下来,从窄小的洞穴里撤出一些麦粒,它们跑到壕沟里钻来钻去。 戚比索夫正趴在地上,小动物就在他拱着的背上乱窜乱跳。 库兹涅佐夫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它们的名称,不记得以前曾在什么地方也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它们。这当儿透过隆隆巨响传来乌汉诺夫的叫喊声,他也在惊奇地盯着戚比索夫的背。 “看呀,中尉,炸得老鼠都见鬼去了!嘿,快逃吧!快!” 乌汉诺夫戴着粗糙手套的大手,开始在戚比索夫背上捕捉这些灰色的、突然凶恶地呲牙咧嘴的小东西,把它们向壕沟外面冒烟的地方扔去。 “戚比索夫,快,身子动一动吧,老鼠咬你了!你有感觉吗,老爷子?” “瞄准镜,乌汉诺夫!你听见吗,瞄准具!”库兹涅佐夫不去管戚比索夫,对乌汉诺夫喊着,但他顿时又考虑到:虽然自 己很想命令乌汉诺夫卸下瞄准镜,同时他也有权下这样的命令,就是说,用排长的权力强迫别人此刻冒着轰炸的危险从安全的地方跑到炮那边去,而自己则留在壕沟里;但他不能下这样的命令。 “我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自己……”库兹涅佐夫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现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所有的一切就取决于一个重大的、有决定意义的但却是偶然的、极平常的问题:看飞机距离口标有几米,看那些从致命的封锁圈里俯冲下来的“容克”机在这无遮无拖的荒原上是否看准了目标。此刻,在这荒原上既看不到太阳,也没有人烟,不存在善良,也不存在怜悯,一条狭窄的壕沟里挤得无可再挤,这整个世界仿佛都将被一连串爆炸从生的一边推向死的边缘。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这是可恶的懦弱行为……必须卸下瞄准镜!我怕死吗?为什么怕死?弹片会打到头上……我怕弹片打到头上吗?不,我现在就从战壕里跳出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乌汉诺夫知道我想下命令……何必呢?让瞄准具见鬼占吧!我没有力量从壕沟里跳出去……我想命令人家去,而自己待在这里。如果跳出壕沟,那就毫无保障了。这样一来,烧红的弹片不就要打进太阳穴吗?“…这是怎么啦?我在做恶梦吧?” 机枪的哒哒声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把壕沟猛地冲塌到一边,一团团黑烟扑面而来,库兹涅佐夫又开始猛咳起来——他被梯恩梯的毒气熏得透不过气来了。 黑烟散后,乌汉诺夫用袖子拭去嘴唇上的泥土,摇了摇头,从帽子上抖下一些肮脏的雪块。他古怪地看着正在拼命咳嗽的库兹涅佐夫,不锈钢的假牙一闪,就象聋子对聋子似的大声喊道:“中尉!……用手帕捂着嘴呼吸,会好过些!” 库兹涅佐夫心里想:“是的,我吸了好多梯恩梯的毒气。我不留神,把它吸到嘴里去了。味道象铁和热大蒜。我在四一年第一次嗅到这种气味,终生难忘……他在说什么呀?哪里还有什么手帕?只是感到恶心,咳得胸口疼。想喝水,喝口凉水……” “啊!……没事儿!”库兹涅佐夫忍住咳嗽,喊道,“乌汉诺夫!……我说……得把瞄准具卸下来!不然会炸得稀巴烂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我也这么想,中尉!没有瞄准具我们就等于赤手空拳……” 乌汉诺夫蜷着腿坐在战壕里,用手套把头上的帽子拍拍紧,一只手撑住沟底,准备站起来,但库兹涅佐夫立即阻止了他:“别动!等一等!等他们炸完一圈以后我们再跳出去。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把瞄准具卸下来!……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明白了吗,乌汉诺夫?听我的口令,明白吗?”他勉强忍住咳,也把腿蜷缩起来,这样站起来方便些。 “应该马上去,中尉。”乌汉诺夫眯起明亮的眼睛,从拉到前额的帽于下面察看着天空。“马上就去……” 他俩根据飞机飞出俯冲区域的声音同时感觉到:第一圈轰炸已经结束。在胸墙外面,象暴风雪般升起了灼热的滚滚浓烟。 “容克”机依次飞出河岸上空的俯冲区域,重新构成圆圈队形,好象一圈旋转木马,在黑烟翻卷的草原上空不停地打转。 河两岸的镇子里燃起了大火,火苗满街乱窜,形成了一片火海,房子上的屋顶坍塌下来,烧得通红的灰烬与火星不断地涌向天空。 镇口有几辆来不及隐蔽的汽车被弹片完全打毁,正在熊熊燃烧,车窗玻璃爆裂着,向四面飞散。着了火的汽油象小溪一样顺着斜坡流进河里。翻腾的浓烟宛如黑色的帏幕,挂在炮连、河岸和步兵战壕的上空。 库兹涅佐夫从壕沟里向外望去,看到了这一切,同时又听见“容克”机飞入烟幕、准备轰炸的平稳的马达声,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命令:“乌汉诺夫!……来得及!上!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 库兹涅佐夫软弱无力地跳出壕沟,越过了第一炮发射阵地的胸墙,踩着被烟染黑的污雪和从弹坑里飞溅出来的泥土向第二炮奔去。 那里有人在叫他:“中尉!……到这边来!到我们这儿来!” 整个发射阵地、壁坑和壕沟都被一片凝聚不散的沉沉烟幕所遮蔽。帆布炮衣上、炮尾上、炮弹箱上,到处是爆炸时翻起来的烧焦的土块,到处是污黑的雪和泥。但瞄准镜完整无恙。 库兹涅佐夫咳得气喘吁吁,开始用发抖的手指卸下瞄准镜,他不时回头看看壕沟,那儿有人伸了一下头,但圆圆的影子又在烟雾中消失了。 “谁啊?是您,裘巴利柯夫!大家都活着吗?” “中尉同志,到我们这儿来!……跳过来吧!” 左边,从放炮弹的壁坑后面的壕沟里探出一个人的脑袋,撒满泥土的帽子歪到了一边。这人的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摇晃着,好象长在麦秆上似的,他在招呼库兹涅佐夫过去时,一双凸出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这是第二炮炮长裘巴利柯夫。 “中尉同志,到我们这儿来!有个侦察兵在我们这里!……” “什么?”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为什么没取下瞄准具?没有瞄准具还想射击吗?” “中尉同志,他受伤了。侦察兵就在壕沟里!从那边来的……他受伤了……” “什么侦察兵?您怎么啦,震伤了吗,裘巴利柯夫?” “没有……就是耳朵发痒。好象震得发聋了……这也没什么……侦察兵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喔——?侦察兵?师里的吗?侦察兵在哪儿?” 库兹涅佐夫望望天空,看到许多“容克”机象旋转木马似的在草原上空连接成一个个圆圈,于是他就跃过壁坑,跳下壕沟,将瞄被镜朝裘巴利柯夫胸前一塞。裘巴利柯夫双手抓住瞄准镜,看到中尉这一突加其来的猛烈动作,他那仿佛用墨画出来的睫毛就闪动起来,接着,他把瞄准镜慢慢塞进怀里。 “裘巴利柯夫,把瞄准镜都忘了吗?侦察兵在哪儿?” 在一条长长的壕沟里,坐着两鬓斑白的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和炮班里的两个人,他们把身子紧贴在沟壁上,大衣被粘合土弄得很脏,正在急促而贪婪地吸着粗大的烟卷。没来得及跑到马那边去的驭手鲁宾和舍尔古宁柯夫也待在这里。他们正在默默地发愁,两人都紧张地朝一个方向望着。他们望着一个半躺在壕沟尽头的脸色苍白得象白垩似的小伙子。 小伙子穿着伪装衣,衣领上的风帽搭在背后,没有戴皮帽,他那茨冈人的卷发沾满了混着泥土的雪,圆睁的两眼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咬紧牙齿,窄窄的颧骨上现出了疙瘩,伪装衣左边的袖管浸满了鲜血,已经用插在脚边的芬兰刀齐肩割开。 小伙子歪着嘴,正在笨拙地用死人般发青的、血污的手指,把急救用的绷带重新缠到手臂上去,一面咯咯地咬着牙齿说:“嘿!恶棍,恶棍!……我要找师长!……我要找上校!……” “帮他一下,快点!”库兹涅佐夫向袭巴利柯大叫了一声,裘巴利柯夫那长在长脖子上的脑袋不住地朝两边转动,好象他的耳朵里灌了水,要把它摇出来似的。“站着干吗帮他扎一下!” “他不让,”驭手鲁宾阴沉地回答,朝粗糙的手掌里吐了口唾沫,将烟卷放在唾沫里弄熄,冉把烟头发到帽子的翻边里。“侦—察兵,瞧你,我又不是没经过世面!这么神气干啥!不让人家靠近你!象疯子一样直叫骂!……侦—察兵!……” “我听到那边一直在轰隆轰隆地响,草原上开火了……打得很凶,中尉,”舍尔古宁柯夫忽然断断续续地说,他那孩子般的浅蓝色眼睛带着惊奇和确信无疑的神情看着库兹涅佐夫,“而他……嘿,象发疯似的……走了过来,摇摇晃晃,大喊大叫……然后一头栽进来……全身都是血。他要找师长。他是侦察回来的……” “相信他的话,我们都是傻瓜了!什么‘侦察回来’,没有的事!”鲁宾把他那褐色的方脸膛朝着侦察兵,学着舍尔古宁柯夫的腔调说。他们的谈话侦察兵大概一句也没听见,他在越来越用劲地缠紧手臂上老是松下来的绷诺。“要严格检查他的证件!……怎么不可以?也许他干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侦察……” “蠢话!你老是胡说八道,鲁宾,”库兹涅佐夫打断他的话,从士兵中间挤到侦察兵跟前,大声说:“绷带拿来,我帮你扎……从哪儿来?光回来你一个吗?” 侦察兵打算用牙齿拉紧绷带,但是不行,就怒冲冲地把绷带从手臂上扯下来,他的煤炭般的黑眼睛狂怒地盯住壕沟上面的天空,嘴角边吐着泡沫。此刻,库兹涅佐夫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耳朵上有两道细细的、已经干涸的血痕。看来,他是震伤了。 “别碰我!走开,中尉!”侦察兵呻吟着叫起来,接着,他便毗着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送我去见师长,懂吗?去见上枚……干吗象看娘们那样盯着我?我是侦察回来的,是师部侦察兵,懂吗?给上校……打个电话,中尉!你们还看什么?恶棍!等我失去知觉——就完了!……我会失去知觉的!……你懂吗,中尉?”他痛得泪珠从他露着凶光的眼睛里滚下来。 侦察兵象歇斯底里发作似地把头朝后一仰,用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伪装衣,把喉咙旁边的棉背心扣子和军便服扣子统统扯掉,开始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搔着露在洗破了的海军衫外面的锁骨。 “快点吧,快点!趁我现在还有知觉,懂吗?……打电话给上校,我叫格奥尔吉耶夫。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事向他报告!……” “得把他送去,中尉同志,”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审慎地插了一句。 库兹涅佐夫一直在看侦察兵搔锁骨的手指,现在他明白了:这个水兵就是黎明时他们等过但没有等到的那些侦察兵中的一个。 “看来他头部震伤了,又失血过多,”下士裘巴利柯夫说。“怎么送他到……师部去呢,中尉?可能在路上就会死掉…………” “背也背不到的!他能侦察到什么呀!……”鲁宾用吸烟过多的嗓子恶狠狠地插嘴说。“光会拔出拳头打架……什么水兵!漂洋过海,大概净吃巧克力,嚼白面包吧。可我们喝的是菜场……侦—察—兵!……” “也许能背到,鲁宾!”库兹涅佐夫清楚地看到鲁宾宽阔的、紫红色的脸膛,打断他的话说。“这里由谁指挥?您吗?鲁宾!” “得用点脑子,中尉同志……” “用您的脑子吗?还是用别人的?”库兹涅佐夫喝道,转身对袭巴利柯夫说:“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联系得上吗?电话通不通?” 裘巴利柯夫只把头向壕沟后壁那边摆了摆,表示大概联系得上。 “帮他重新包扎一下,裘巴利柯夫,别让他扯绷带!我马上去联系!……” “中尉同志,等一等!向我们这边来了!又来了!……”舍尔古宁柯夫用警告的声音大叫起来,并捂住了耳朵。 然而库兹涅佐夫已向发射场跑去,他朝天空望了望。 巨大的旋转木马似的“容克”机群在河岸上空盘旋,领队的“容克”机又从圆圈里扑下来,机冀在看不见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远处的步兵战壕上空滑到俯冲高度,就笔直冲向地面。 当库兹涅佐夫跳进又浅又窄、很不舒适的通信掩体时,电话兵斯维亚托夫正低着头坐在电话机旁,一手按着用带子扎牢在头上的话筒。 库兹涅佐夫勉强挤进狭窄的壕沟,不得不将膝盖抵着斯继亚托夫的膝盖,霎时间,他被这种偶然的接触吓了一跳,一下子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膝盖在发抖:是自己的还是通信兵的。他尽力向土墙边退去。 “跟观察所的电话联系通吗?没中断吧?斯维亚托夫!” “是,中尉同志,是。不过没有人……” 斯维亚托夫并紧双膝,不让它们发抖;他那灰白的、尖削的脸开始摇晃起来,好象这张粗糙的脸上的每一粒粉刺都感到冷似的。他伸手去拉带子,但没有解下来,突然缩回手指,把脸俯到电话机上。 “坦克!……”炮兵连里有人喊了一声,但这喊声立刻被头顶上雷鸣般的飞机声压下去,掩没了。 连续不断的轰炸震撼着大地,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出爆炸的声响,尘土冲天而起,这爆炸声随着隆隆的飞机声从河岸上向炮兵连迅速迫近。 掩体被震塌了,库兹涅佐夫从泥土下挣扎出来,看见岸边升起了爆炸的烟火,几架“容克”机的十字形机身在烟火上面飞过,机枪的锯齿形火焰使人目眩。机枪的弹迹交织在一起,形成粗大的光束,射向河岸,沿着步兵战壕直向炮兵连扫来。 刹那间,库兹涅佐夫眼前出现了斯维亚托夫的颤动的嘴唇、发抖的双膝和散开的电话线圈,电话线的一头在抖动,象条蛇似的在壕沟底上爬行。 “坦克!坦克!”从通信兵两片发紫的嘴唇中间悄声吐出了这几个字。“听到吗?有命令……” 库兹涅佐夫想喝一声:“马上把电线卷起来!”并想扭过头去,以免看到斯维亚托夫的膝盖,看到这种象疾病一样无法抑制的恐惧,而这种恐惧随着象一阵风那样到来的“坦克”这两个字,也骤然钻进了他的心里。 他试图克服这种恐惧感,试图摆脱它,心想:“这不可能!不知哪个弄错了,想象出来的……哪有坦克?是谁在叫喊?……我马上,马上从战壕里爬出去……我要自己证实一下!……坦克在哪儿呢?” 但他没能从壕沟里爬出去:“容克”机斜着机翼,一架接一架地从头顶上掠过,它们带着不曾收起的倾斜的起落架,在天空里划出一条条带着火焰的浓黑、狭长的烟带,大口径机枪不停地把炽热的钢铁倾泻下来。 “斯维亚托夫!”库兹涅佐夫透过机枪扫射的哒哒声喊道,并摇了摇把脸藏在膝盖中间的通信兵的肩膀。“接连观察所!……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联系!问问那边怎么样?快!” 斯维亚托夫扬起呆板的脸,两眼斜视,手忙脚乱地在电话机上张罗了一阵,对着话筒又是吹又是叫:“连观察所,连观察所!怎么回事呀?……” 刺耳欲痛的飞机俯冲声迫使他们趴下来——黑色的大家伙从上面向掩体斜飞过来。一梭子弹猛地扫过头顶,打得泥块象冰雹般溅到土地和电话机上。 这时,等着头部和背上挨子弹的库兹没佐夫脑子里闪过一种近乎扬扬得意的想法,“打偏了,打偏了!” 斯维亚托夫轻轻弹掉电话机上的碎泥块,半张着嘴,把热气断断续续地呼在话筒上;“连观察所……连观察所……你们没给打死吗?” 忽然,他的眼睛又朝外斜视,呆住了。 “坦克!”从胸墙上面传来异常紧张的叫喊声。 斯维亚托夫的嘴唇微微动着,咕哝出几句不连贯的话:“中尉同志……到电话机这边来。接通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听。命令,坦克,坦克来了。准各战斗!……找您,找您!……连长!” 他一把摘下揉皱的帽子,从长着灰白头发的孩子般的脑袋上扯下带子,将话筒连同摇晃着的一团带子一并交给库兹涅佐夫…… “喂!我是库兹涅佐夫中尉!” 从话筒里传来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喘气声,他好象是从老远的地方奔来的;他的气息仿佛冲破了话筒的膜片,热乎乎地钻进库兹涅佐夫的耳朵:“库兹涅佐夫!……坦克在正前方!各炮准备战斗!有损失吗?库兹涅佐夫!……人怎么样?炮怎么样?” “暂时还不能准确地回答。” “您在哪儿待着?……您可知道达夫拉强那边的情况?” “我待在规定的地方——大炮旁边,”库兹涅佐夫回答,打断了震动膜里传来的喘息声。“跟达夫拉强暂时没有联系。‘容克’机群正在头上盘旋。” “达夫拉强那里有一门炮中了弹,被击毁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又带着喘息声说。“打死两人,伤五人。第四炮班全完了。” “瞧,……开始了!这么早就开始了!”热血冲到了库兹涅佐夫头上。“这么说,达夫拉强的排已经受损失了,伤亡七个人。还有一门炮被击毁了。已经开始了!” “谁被打死了?”库兹涅佐夫问,尽管他只认得第四炮班战士们的面孔,知道他们的姓,根本不了解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生平。 “反正一样!”德罗兹多夫斯基对着话筒呼吸着。“准备战斗,库兹涅佐夫!坦克来了!” “知道了,”库兹涅佐夫说。“我要向您报告一件事: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受伤的侦察兵。” “什么侦察兵?” “就是我们刚才等待的那个侦察班里的。他要求送他到师部去。” “马上!”德罗兹多夫斯基喊道。“给我带到连观察所来!” 库兹涅佐夫把话筒扔到通信兵手里,从壕沟里跳起来,向右边达夫拉强排的大炮望去。一辆满载炮弹的汽车在燃烧,河岸上烟雾弥漫,遮蔽了阵地。烟雾向河面涌去,与镇边燃烧着的房屋上的大火连成一片。汽车上的弹药噼噼啪啪地爆炸,穿甲弹划着抛物线象礼花一样飞向天空。 旋转木马似的机群移动了位置,这时正在对岸的后方盘旋,“容克”机在高地后面草原道路的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着。一部分飞机轰炸完毕,懒洋洋地呜呜响着,在黄铜色的天空里向南方、向前面燃烧着的镇子上空飞去。 这时,尽管“容克”机还在轰炸后方,那里也有人在死亡,但库兹涅佐夫感到稍微松了口气,似乎从沮丧、无力和屈辱中,亦即战时所谓“等死”的反常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信号弹——一红一蓝,在前面草原上升起,两条弧线坠落在附近的大火中。 在镇子左侧的山沟前有一片高地,而地整个宽闹的顶部和坡度不大的坡面都被蓝灰色的烟幕笼罩着,那边出现了许多灰黄色的方块,随着它们的密集而缓慢的蠕动,整个高地都移动起来,明显地改变着轮廓。清晨的草原,太阳已经升到地平线上,烟雾蒙蒙的阳光照耀着雪地。那些似乎毫无危险的方块在雪地上连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库兹涅佐夫知道这就是坦克;但因为刚刚经受了“容克”机的空袭,他还不能十分敏锐地感觉到新的危险,也不相信会产生这种危险。 刹那间,他突然尖锐地感到了这种危险;从阴暗的低地那边,无数马达低沉而颤抖的轰鸣透过弥漫的尘雾滚滚而来,那些方块的轮廓,那个达成一片的巨大阴影更加清晰可辨。阴影组成一个向前伸展的斜三角形,底边就在镇子和高地背后。 库兹迎佐夫看见领头的几辆坦克在笨重而迟钝地摇晃着,侧面的坦克的排气管里喷出火星,旋风似的雪花在履带周围飞舞。 “就炮!”库兹程佐夫拼命地吼出一声口令,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凛然可怕、异乎寻常,无论对人对己都铁面无情。“准备战斗!……” 到处有人爬出壕沟,胸墙上人头攒动。裘巴利柯夫下士从怀里掏出瞄准镜,第一个爬上了发射阵地。他伸着长啊脖子,两只凸眼耽心地望着对岸的天空,最后几架“容克”机还在那边用机枪扫射草原上的后方道路。 “准备战斗!……” 士兵们象是被口令推出壕沟,纷纷奔向炮位。此刻谁也不能准确地看清现实的情况,只晓得机械地从炮尾卸下炮衣,打开壁坑里的弹药箱,在落满泥块的阵地上磕磕碰碰地奔跑,把弹药箱拖到拉开的炮架旁边。 裘巴利柯夫下士扯下手套,用动作敏捷的手指将瞄准镜装入镜座,并用目光催促着忙于准备炮弹的炮手们。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湿夫已在努力耐心地擦拭瞄准镜上的黑色珐琅,似乎此刻这样做是必要的。 “中尉同志,要准备爆破弹吗?”有人在壁坑里气喘吁吁地喊道。“管用吗?啊?爆破弹?……” “快点,快点!”库兹涅佐夫催促道,两只戴手套的手不自觉地互相使劲拍打着,打得连手掌也发痛了。“爆破弹留下!只更穿甲弹!只要穿甲弹!……” 这时,他突然瞟见两颗脑袋象障碍物一样讨厌地从壕沟甩伸出来。那是驭手舍尔古宁柯夫和鲁宾。他俩伸直身子站着,但没有爬出壕沟,只是看着炮兵们奔忙。合尔古宁柯夫有点踌躇,嘴里出着粗气,表明他心情激动;鲁宾则皱起眉头,一双长在褐色大脸上的阴沉的眼睛朝外望着。 “怎么啦?”库兹涅佐夫连忙向壕沟跨近一步。“侦察兵怎样?” “帮他重新扎过……看样子血流完了,”含尔古宁柯夫说。“他要死的。不吭声了……” “死不了!他怎么会死呢?”鲁宾懒洋洋地说,他对此漠不关心,感到厌烦。“尽说胡话,好象还有七个人留在德国人的前方。胡说八道!……还说是去侦察的呢。真是笑话!” 侦察兵照旧半躺在壕沟里,仰着头,闭着眼,伪装衣上全是暗黑的血迹,手臂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喂,你们俩把侦察兵抬走!送到连观察所去找德罗兹多夫斯基!马上去!”库兹涅佐夫命令道。 “那么马怎么办呢,中尉同志?”合尔古宁柯夫叫了起来。“我们应该去找马……可别把它们给炸死了!就这几匹马了……” “这么说,是坦克闯过来啦?”鲁宾愁眉苦脸地问。“现在够你瞧的!好一个侦察兵!”他用方形的肩膀粗鲁地撞了一下 舍尔古宁柯夫。“马!用抹布捂住嘴,不要作声吧!老说那一套,小脓包!你离开人世,进了天堂,见了上帝,还需要马吧!……” 库兹涅佐夫没来得及回答鲁宾的活:裘巴利柯夫那张变得异样的脸正带着探索和期望的神色对他望着,使他顿时忘却了鲁宾的凶狠和侦察兵的命运。他还看见挤在炮架边的炮兵们,看见炮尾和紧贴膝盖堆放着的炮弹,看见挡板下炮兵们弯着的背脊。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朝放在瞄准镜上的手指呵着热气。这一切表现了在战斗打响之前措手不及的狼狈状态,但又显示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人们在等待第一声口令,等待命运之神随着草原上滚滚雷动的坦克声向他们每个人扑来。 “中尉同志!他们干吗不射击?……干吗不吭声?朝我们开来了!……” 这时,越来越响的马达声,裘巴利柯夫那张焦虑不安的脸和说话声,士兵们的紧张姿态,准备从干渴的嗓子里冲出来的“开火”命令(不能等了,不能等了!)背上的寒颤,还有难以克制的想喝水的念头——所有这一切似乎紧紧地压住了库兹涅佐夫的胸口,他用尽力气向裘巴利柯夫喊道: “沉住气!……一定要按固定表尺开火!听到吗?按固定表尺!……等着!听到吗?等着!……” 在燃烧着的镇子左侧,整个空间浓烟密布,塞满了排列成巨大的三角形、尖角向前直冲的坦克队伍。它们的灰黄色方块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炮塔在一道道黑烟上面摇晃着。履带卷起的暴风雷在草原上升腾,随着坦克的疾驶,阵阵旋风带着排气管里喷出的一串串火星飞舞着。钢铁的铿锵声和咬牙切齿般的咯咯声逐渐强烈,逐渐接近。现在,坦克炮的缓慢移动和装甲上的点点残雪都看得更加清楚了。 但奇怪的是,在渐渐接近的坦克里面,德国人坐在瞄准具边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开火,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发动这场进攻的力量,想迫使我方炮兵连首先暴露目标。忽然,在这滚波而来的无数坦克上面,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了长空。于是三角形开始分散,坦克的队形变成了“之”字形。坦克的前灯灯光透过烟幕象狼眼似的时明时灭。 “他们开前灯干吗?”裘巴利柯夫惊愕地转过脸来,喊道。“是引我们开火吗?为什么呀?……” “一群狼,”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跪在瞄准具前嘘了口气说。“我们真是被野兽包围了!……” 库兹涅佐夫从望远镜里看到;镇子里的烟火都在向草原扩散开去,这烟火奇异地颤动着,中间有许多象淡红色的瞳人似的光点在闪烁。马达在振动、吼叫,光点若隐若现,浓烟的间隙里掠过一些矮而宽的黑影,借着烟雾的掩护,向战斗警戒战壕渐渐迫近。库兹涅佐夫紧张得全身肌肉象石头一般,心里急得象火烧:快,快开火吧,不能等了,不要计算致命的时刻了,赶快行动吧! “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已经按据不住了,他肚皮贴着地,在胸墙上挪动位置,离开那逐渐接近的浓红色的光点稍远一些,又将他那年轻的、似乎冻坏了的脸孔转过来,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摆来摆去。“九百米……中尉同志……我们是怎么搞的?……” “我看不见坦克,下士!烟雾挡住了视线!……”叶夫斯纪格涅夫从瞄准具前偏过头来叫了一声。 “再等等,让它们再过来两百米,”库兹程佐夫声音嘶哑地回答,他自己在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要沉住气,等完这两百米再开火;在这同时他也对裘巴利柯夫目测的准确性感到掠讶。 “中尉同志!连长找您……他问您:为什么不开火?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打?” 通信兵斯维亚托夫从他的小掩体里欠起身来,被话筒上的带子挤在一边的军帽勉强扣在灰白色的脑袋上。他用手套捂住一只耳朵,仿佛在用嘴巴听取电话中传来的命令,象演歌剧似的复诵道:“命令开炮!命令开炮!” 库兹涅佐夫想,“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他怎么啦,难道没看见吗?他不知道什么叫初射吗?……一下子暴露自己,那就完了!” “给我吧,给我,期维亚托夫!”库兹涅佐夫跳进壕沟,从通信兵发红的耳朵上扯下话筒。他听到从膜片里传来急切、震耳的命令声,便叫了起来:“向哪儿射击?对着烟雾打吗?提前暴露我们的炮连吗?” “您看见坦克吗,库兹涅佐夫中尉?还是没看见?”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声音从话筒里冲出来。“开炮!我命令:放!……立刻!放!” “我这里看得更清楚!”库兹涅佐夫低声回了一句,就把话筒扔到斯维亚托夫手里。 “如果我们顶不住而过早暴露炮连的话,我们将就地被歼,”当他刚刚想到这里并怀着既定的决心扔下话筒时,只见一道闪光夹着轰隆巨响冲破了炮连右翼的天空。炮弹的弹迹划过草原上空,熄灭了,消失在前面一片时明时灭的闪光中。这是达夫拉强的一门炮开始射击了。 顿时,在右边开炮的地方,仿佛回声似的,坦克回击的炮弹爆炸了,跳动的红色火焰劈开了炮连前面流动的烟雾——好几辆坦克的笨重侧影已开始从烟雾中突了出来,闪烁的前灯就象野兽的眼睛,立刻转向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阵地边上的一门炮已淹没在黑腾腾的烟火中,消失了。 “中尉同志!……好象二排被打中了!……”壕沟里传来不知哪一个的叫喊声。 “他干吗这么早就开炮呢?”库兹涅佐夫恼火地想,同时看着坦克一下子就冲到了他的排和达夫拉强排的接合部;但他仍然不相信那边这么快就全部被打掉了。他有一会儿想象着躺在胸墙下面的炮兵们,他们被炮火压得身子紧贴地面,头上弹片横飞,正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自己刺耳的声音:“目标,右前方坦克……瞄准领头的—辆!表尺十二,穿甲弹……”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在喊出“放”字之前,他怀着一种难以忍受的感情承认自己没有坚持到预想的距离,现在过早向坦克暴露了自己的炮位,但他没有权利再等下去了。于是库兹涅佐夫吐出口令的最后一个字:“放!……” 射击的气浪震得耳朵火辣辣地痛。 他没有看清自己炮弹的弹迹。弹迹闪着紫色火星,消失在一串串灰蝎子般蠕动着的坦克群中了。根据这道弹迹,不可能准确地修正偏差,接着,他便赶忙又发出口令,他知道,延误等于灭亡。当第二发炮弹飞出炮口、赤红的弹迹钻进烟雾时,前面的一切都同时猛烈地闪耀起来,其他炮弹的弹迹互相交织着,发出了闪光。紧接在库兹涅佐夫之后,整个河岸上的邻近炮连几乎同时开火了。空气在轰响、震颤、翻滚、撕裂。穿甲弹抛出一道道弹迹,消失在迎面扑来的通红的炮火中,坦克在还击。 现在,库兹涅佐夫不再感到孤单了,一种狂喜的心情控制着他,他喊着口令,喉咙里呼哧呼哧地作响,只听到自己的两门炮在发射,听不到胸墙外面离得很近的爆炸声。热风扑面而来。弹片的啸声伴着灼热的冲击气浪在头上回旋。他刚刚俯下身子,在离大炮的护板两米的地方就露出两个弹坑,黑洞洞地朝外冒着烟。炮班全体扑倒在阵地上,把脸藏在泥里,胸墙前面的每一次爆炸都使他们的背脊颤动不已。唯有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无权离开瞄准县,他跪在护板前,古怪地用斑白的鬓角轻轻地擦着瞄准镜的眼罩,他的两手已经麻木了,但还是紧紧握着瞄准装置。他斜着一只充血的眼睛,环顾着躺组在地上的炮兵们,一面试图喊叫,但叫不出声来,一面用目光在询问着什么。 “下士……” 裘巴利柯夫下士身上沾满了尘土,从指挥壕里露出脑袋,打那儿跳出来。弯着腰,跪到大炮旁边,望远镜在胸前晃动着。他爬到叶夫斯纪格涅夫跟前,拉了拉后者的肩胳,好象想叫醒他似的。 “叶夫斯纪格涅夫,叶夫斯纪格涅夫!……” “震聋了吗?”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也爬近瞄准手。“怎么样?叶夫斯纪格耶夫!能瞄准吗2” “我能,能……”叶夫斯纪格涅夫晃着脑袋,费劲地说。“耳朵塞住了……对我发口令要大声些,大声些!……” 于是他用袖子揩掉从耳朵里淌出来的一缕鲜血,看也不看一眼,就伏到瞄淮镜上去。 “起立!全体就炮!”库兹涅佐夫十分焦急,恶狠狠地发出命令,准备把土兵们推到炮上去,同时觉得喉咙里有一股窒人的辛辣味。“全体起立!起立!……就炮!……全体就炮!……装炮弹!……” 坦克露出巨大的曲折队形,沿着整个战场向前沿推进,它们从燃烧着的镇子右边绕过来,将镇子包围起来。前灯依然在烟雾中闪动着。曳光弹的火光互相交错着,时而聚合在一起,时而又呈圆锥形辐射开去,跟坦克上不断射来的强烈闪光互相撞击。 在密集的隆隆炮声中,步兵战壕里噼噼啪啪地响起了反坦克枪的微弱射击片。左边的坦克经过山沟,冲到岸边,已经爬向战斗警戒战壕。邻近的炮兵连和对岸的炮兵连用移动拦阻射击迎击这些坦克。同时,还可以看到:前面,在镇子背后,我军强击机群无声地飞过烟雾弥漫的大空,向暂时还看不见的第二批坦克发动攻击。但这不是发生在炮兵连面前,因此给人的印象只是一种遥远的危险。 第一批坦克循着曲折路线的进,呈半圆形包围了河岸防线,前灯的光直射到眼睛上,对准炮兵阵地移过来了。库兹涅佐夫十分清楚地看到,在炮排发射阵地正前方的烟雾中,有两辆先头坦克的灰色车身。他向正朝大炮奔去的炮兵们大声发出了口令。发射之后,库兹涅佐夫立刻从望远镜里找到一条弹迹的点线:炮弹落在从滚滚烟尘中冲过来的坦克下方。 “高些!朝切面下打,切面下!叶夫斯纪格涅夫!切面下!放!……” 但人们已无需催促了。他看到一颗颗炮弹在炮尾上面飞快地闪现着,有人将炮闩柄向后猛拉,有人在炮击产生后座时把自己的身体压到炮架上去,同时鼻子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裘巴利柯夫下士跪在一刻也不脱离瞒准镜眼罩的叶夫斯纪格涅夫旁边,接过口令重复着。 “三发……连放!……”库兹涅佐夫喊道。这时他感到一阵恶狠狠的痛快劲,感到自己和炮兵们己被一种狂热情绪结合起来,似乎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们如此亲密地团结一致了。 就在这一分钟,他隐约地看到:领头一辆坦克的炮塔冲开烟雾驶来,蓦地,它那斜面笨拙地撞在什么东西上,马达狂叫着,坦克在原地打转,好象一只钝了口的大钻头在旋入地面。 “履带!……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惊喜地叫起来,一面摆动着长在长脖子上的脑袋,同时象女人那样用一只手套拍了拍腰部。 “四发,连放!”库兹涅佐夫有点昏昏沉沉地发出口令,他没有听清袭巴利柯夫的叫声,只看见冒烟的弹筒从炮尾飞出来,看见炮兵们每打出一炮就扑到由于产生后座而跳起来的炮架上去。 那边坦克还在原地打转,扁平的履带已经脱开,炮塔也在打转,但是长长的炮身仍然一抖一抖地指向发射阵地。炮筒只射出了一道斜斜的火焰,但紧接着是一声爆炸,镁光闪闪,弹片尖啸,坦克的装甲上进发出刺眼的亮光。随后弯弯曲曲的火舌象灵活的蝎子一样在装甲上到处乱窜。库兹程佐夫怀着同样的狂喜和忿恨的心情大喊道:“叶夫斯纪格涅夫!……好样的!打得好!……好样的!……” 坦克向前面和旁边瞎冲了一气,由于火焰烧到内部而象个活东西似的颤动着、抽搐着,最后出现在大炮的斜对面,黄色的装甲上画着一个白十字。大批坦克巨浪般涌来,充塞了战场的整个空间。邻近几个炮连都在纷纷开炮,但战场也好,炮声也好,此刻仿佛都不见了、挪远了。仿佛一切都集中于一点,集中在这辆领队的坦克上。一时间,炮火不停地朝着这个有致命危险的、好象来自别个星球的大蜘蛛,朝着它那画上白十字的、还在活动着的侧面不停地打去。 直到第二辆坦克从烟幕中钻了出来,才停止了对第一辆坦克的射击。几秒钟内,第二辆坦克已出现在眼前,它灭了前灯,在开始冒烟的领队坦克后面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又向右拐,企图用这种方式使炮弹不能准确地命中目标,但是库兹涅佐夫抢先下令开出了第一炮:“目标,第二辆坦克,穿甲弹!……” 坦克回击的炮弹轰隆一声炸掉了胸墙的一大片泥土。 库兹涅佐夫想到敌人的坦克正在近处测定炮位,便在阵地上卧倒,冒着象煤烟一样从胸墙上飘来的火药烟子爬到炮兵们跟前。 炮兵们把熏得墨黑的面孔朝着他,恐怖地、一动不动地等待坦克开来第二炮。 库兹涅佐夫没有看清楚这些面孔,只看到待在瞄准具边的叶夫斯纪格涅夫往后打了个趔趄,他哑着嗓子喊道:“瞄淮!不要等!……叶夫斯纪格涅夫!裘巴利柯夫!……” 裘巴利柯夫下士侧卧在胸墙上,双手揉着眼皮,惊慌失措地重复着:“我怎么看不见啦……沙子遮住眼睛了……我马上……” 坦克的第二发炮弹打得碎土纷飞,弹片在护板上擦起了火星,一股使人恶心的梯恩梯烟子呛得库兹涅佐夫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他爬上胸墙,想看到坦克。但只望了一眼:一个想法就象电流似的烧过他的全身:“完了!现在一切都完了……难道现在就完了吗?” “叶夫斯纪格涅夫,放!放!……” 炮兵们露出油光光的黑脸,在烟雾中忙乱着,有的躺在地上装填炮弹,有的把身子压在炮架上;叶夫斯纪格涅夫的一只眼睛仿佛在瞄沿镜上生了根,发红的大手也停止动作,好象在转轮上僵住了。他嫌帽子碍事,一直用瞄准镜的橡皮眼罩把它向后腿,终于推掉了,帽子就从出汗的头上顺着背脊沿落下去。 叶夫斯纪格涅夫跪着,身子往前挤了挤,肌肉紧张的、宽阔的后脑勺上和粘在一起的头发上都在冒热气。接着,他的肩膀开始活动起来,右手在空中慢慢移动,模摸索索地寻找着击发机。这只手的动作简直慢得出奇,它那样慢条斯理地寻找着击发机,好象既不在打仗,也没有坦克,只不过想摸到它,检查一下,抚弄—下。 “叶夫斯纪格涅夫……两发!……放!……” 机枪朝胸墙扫来,打得泥土纷纷落在护板上。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在头顶上突突地吼叫。钢铁的铿锵声和咯吱吱的怪叫声侵袭着人们的胸口、耳朵和眼睛,把他们紧压在地上,使他们抬不起头来。 库兹涅佐夫忽然想象到,残酷无情的坦克马上会出现在炮位上,履带的铁掌将要夷平胸墙上的一切,谁也来不及爬开、逃避、叫喊……“我这是怎么啦?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叶夫斯纪格涅夫,两发,放!……” 连续两声炮响猛烈地震动着耳膜,冒烟的弹简当的一声飞出炮尾,落在已经打过的、冷却了的弹筒堆里。 这时,库兹涅佐夫离开地面,爬上胸墙的边缘,以便及时测定弹迹,进行修正。 有个通红的、火星四溅的尖东西明晃晃地迎面而来,好象一块巨大的磨刀石在眼前飞转。从坦克的装甲上冒出大颗大颗的火星。另外几道弹迹从左侧乌汉诺夫的发射阵地向坦克飞来,随后是一阵沉闭的爆炸声,坦克震动起来,向后一跳,浓黑的油烟喷泉似的从坦克上面升起。 这时库兹涅佐夫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信念,相信自己会幸福,相信自己运气好,相信在那一瞬间领略到的兄弟般的情谊,他突然感到有一团热乎乎、甜丝丝的东西,象泪水—样哽塞在喉咙里。他亲眼看见并且理解:当叶夫斯纪格涅夫对准坦克打出两发准确的炮弹之后,是乌汉诺夫的炮从左侧彻底击毁了这辆已经突破防线的坦克。 前面闪动着一片深红色的光芒,整个左岸被一堆堆大火包围着,各炮连都在不停地射击,从这片大火中打开一些黑色的缺口。炮弹在连续爆炸,镇子里烈焰腾腾,从巨大的半圆形坦克队伍中升起了一道道浓黑的油烟——这—切混合起来,形成一个厚实的天幕,把草原上的天空遮没了。“天幕”上辉映着坦克燃烧的火光,但成群的坦克依然从“天幕”底下不断地爬出来,并逐渐缩小包围南岸防线的半圆圈。 坦克的攻势末因炮兵的不断射击而受挫或减弱,只在半圆形的顶点稍稍放慢了速度,但火力马上加强和集中起来,同时打击我军两翼。信号弹一颗接一颗地从那儿飞起来,坦克拉长队形,一部分转向右边连观察所的高地,另一部分则向左——直扑友邻炮连背后的桥梁。 “坦克在右边!突破了!” 这叫声仿佛刺进了库兹涅佐夫的脑子,他看到一个意外情况,但还不敢相信。 “坦克在炮连里了!……”又有谁叫了一声。 烟雾弥漫在草原上空,紧紧遮住了象个小铜元似的暗淡的太阳。前面炮火纷飞,烟雾被撕成碎片,好象从地狱里射来的—道阴惨惨的光映照在火网上,烟雾在火网里翻腾,逐渐爬向炮连,逼近胸墙。就从这乱翻乱滚的烟雾里,忽然出现了三辆坦克的巨大黑影——在右边达夫拉强的阵地前面,而达夫拉强的大炮寂然无声。 “那边没有人吗?他们还活着吗?”库兹涅佐夫刚想到这里,下面的想法也就完全清楚了:要是坦克出现在炮连后方,那就会把所有的炮一门不剩地压得粉碎。 “目标,右前方坦克!……”库兹涅佐夫换了口气,叫喊得气喘吁吁了,他知道,如果达夫拉强不马上开炮,他就毫无办法了。“把炮转过来!……向右,向右!快点!叶夫斯纪格涅夫!裘巴利柯夫!……” 他向炮兵们奔去,他们正用肩膀顶住炮轮和护板,一边骂娘,—边拼命拉着、移动着炮架,试图把炮向右转动四十五度,他们也在那里发现了坦克。他们的手在忙乱地移动,穿着毡靴的脚在地上吃力地拖着、爬着,滑着。谁的一双紧张的大眼睛一闪而过,护板前露出了叶夫斯纪格涅夫的脸,脸上挂满汗珠,肿得很厉害,他两脚抵住胸墙,用整个身体推着炮轮,一缕鲜血从耳朵里不停地流到大衣领上。显然,他的耳膜震伤了。 “再转过去一点!……”叶夫斯纪格涅夫用嘶哑的嗓子说。“好,好!一二——三!” “炮向右!……快点!” “再转过去一点!……好,好!” 冲到炮连前面的坦克,穿过大火的红雾向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渐渐迫近,装甲上的烟尘由于坦克疾驶而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