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我看了好久忽然凑过来轻轻给了我一巴掌说:「真是书呆子,呆得好玩!」那一程二小姐一去大半年回不来,信上说她妹妹遗留下来的麻烦事情千头万绪,她们老易家就剩她一个人了,律师楼不让她走,要她等到桉子查清楚了处理妹妹全部遗产才走得了。也许是客地无聊,那阵子她写了许多信给我,写的尽是些生活琐事,连美国房价股票走势都写,旅馆经理追她也写。有一封信说她没想到妹妹比她更富有,留了这堆财产给她,此生不知还要遇到多少变故,越想越茫然。我劝她凡事看开,人生都无凭,半点不由人,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担心也没用。那年中秋她回来,先是搬出六国住进花园道上的梅夫人女子客寓,不久又迁进希尔顿套房,一年后买下山顶一层楼请了广东辫子女佣打点起居,厅堂上挂起金农写的「怡云山房」,说是「云」字偏巧是她的芳名,「怡」、「易」音近,她叫「易云」。那几年二小姐常在山房宴客,总是坚道一家办馆上山办酒席,绝佳的粤菜,人人吃了都难忘。我迁居英国之后她信上说一位南洋客追求她追求得紧。后来又说她到南洋做偏房打理一家很大的糖厂。一九七九年她打电话说她中了大太太的蛊术,大病一场,差点送命。翌年我去南洋探亲顺道去她住的城市看她。二小姐憔悴极了,说是百病缠身,医生都束手无策。南洋客倒是疼她疼得要命,告诉我说要带她去美国医治。三个月后二小姐从美国来电话说她好了,不回南洋了,一个人住在旧金山饭店的套房里很自在,南洋客有空飞去看看她:「这样蛮好的,命里注定我不能有家。」 小说人生:平庐旧事 2011/1/16 葛先生那时候住在伦敦东南区爱尼里,老房子,外牆灰濛濛,大门门顶凋着一八八九,周围都是树,又粗又密,阴阴森森一片萧瑟。我也住在那个区里,离得 近,假日没事常骑脚踏车去看望葛先生。他爱吃猪脚,家里煮猪脚我总是趁热提着保暖饭盒送过去。「今天一早窗外飞来一隻云雀,报口福来了!」他眯着双眼笑, 满脸皱纹皱成一朵菊花。该七十几了,身体硬朗极了,冬天回台北,回香港,春暖了回英国住。爱尼里隣家两位英国老太太是葛先生的老朋友,葛先生不在她们替他 看房子,葛先生回来了到她们家包伙食。听说十几二十年都这样,老人家刻板,守旧,做惯了的事不轻易更动。我那时候年轻,老笑他们一板一眼闷死了,如今老了 竟然跟他们一样,一本书摆在书架上哪个窟窿都执着,不变。 葛先生楼上书房里书桌边那张美女玉照也不变,挂了二十多年丝毫不动。有一年房子实在破旧,隣家老太太找人替他换牆纸修葺一番,葛先生交代工人书房里挂美女玉照那堵窄窄的牆不必换牆纸,不必动:「我的故友恋旧,情愿这样靠着,请你们不要打扰她!」他说。 「留一堵不同颜色的牆怪怪的,」工人说。 「不怪,换新牆纸才怪怪的。」葛先生说。 「你是老闆,你说了算!」工人向他行个礼。 葛先生不说我从来不问照片里那个人是谁。他偶尔说一句我听一句,绝不追下去。原是黑白照片,四十年代伦敦一家照像馆给她染了彩色,浅浅的,水水的,放大放 了好几倍还清楚得很,葛先生说是战前伦敦着名摄影家的杰作。一袭小凤仙玲珑装扮,满身花卉清贵得要命,衣领高高烘托着一张清素的脸,五官端端秀秀,眼神慵 慵媚媚,头髮鬆鬆绾在颈后隐隐飘着些微波。葛先生说她叫田平,爱尼里寓所叫「平庐」,她做主人。生在馀姚,父亲是国民政府外交官,派驻印度,驻埃及,驻英 国,三十年代客死任上,田平和母亲从此留在伦敦。她们家和葛家是世交,葛先生留英那几年寄宿在田家,看着田平长大也看着她生病。说是肺结核,时好时坏,疗 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葛先生读完书听说也考进南京外交部,后来到中央社当特派员,驻过欧洲。他从来不提家室。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家室。田平我想是他的情人。 有一回,葛先生倒跟我谈起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的事。他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佈无条件投降,八月二十八日毛泽东到重庆跟蒋介石商议两党合作大 计。葛先生那时候在重庆。中共要求分给他们五省的省主席,四省的副主席,四个副市长,一个北平绥靖主任,还要保留四十八个师的军队。那是分治半个中国,国 民政府没有考虑的馀地。毛泽东十月十一日离开重庆回延安,国共儘管发表了《会谈纪录》,中国分裂已然不可避免。那年十二月初,葛先生说他父亲在武汉过世, 葛家分家分产,翌年一月他辞掉工作回英国看望田平和她母亲:「田平病得很重了,」他说。「我陪她养病,病情好些我带她看戏听音乐,病情转坏我陪她在疗养院 里打针吃药。那年冬天医生怕她熬不到圣诞节她竟然熬过了,开了春尤其大好,我高兴,她也高兴,我们到照相馆拍了那张照片!」葛先生慢慢把牆上那张玉照拿下 来,慢慢反转玉照让我细细阅读背面桃红笺纸上写的几行字。是纳兰词里的一首《鹧鸪天》,「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 握手西风泪不乾。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小楷字字挺秀,格调高雅,一看是练过书法的能手。葛先生说是田平写的,身体好转之后她天天静心练字,练气功,一九四七、四八年连医生都说是奇迹,病情平稳 得像湖面浅浅的涟漪。「我们不敢结婚,」葛先生说,「医生也反对我们结婚,怕田平心情激动伤了肺里旧患。」那时候田平常说他们两个像堆雪人的小孩,天天担 心太阳一出来雪人融化了。一九四九年,田妈妈心脏病发遽然辞世,田平受不住悲痛,母亲火化了她吐血不止,送院急救,拖了半个月走了。「上苍给了我们短暂的 欢乐,」葛先生的脸瞬间老了十年,一道道皱纹彷彿石碑上的字,刀痕斑斓,几乎见骨。「是怜悯吗?还是惩戒?」 「总比没有好,对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相信总比没有好。」 「到现在我还在说服自己要感恩。」 「留住美好的记忆像留住这张玉照,多好!」 「谢谢你安慰我。放心吧,我没事。」 那个夏天我常常和葛先生出去吃饭喝酒逛书店看戏听音乐会。他显然猜出我担心他想不开,零零星星说了他在台湾、在香港的投资,还说了爱尼里那幢平庐的故事。 他想让我知道他还活得很忙,很充实。他说平庐隣家那两位老太太早年是疗养院里的护士,照顾田平照顾了好多年。有一天她们带田平到她们家採草莓,喝下午茶, 田平一眼爱上隔壁这所一八八九年的老房子,说是等葛先生回英国一定劝他租下来。一九四六年葛先生回来了,两位老太太说房子其实闹鬼,好几年没人敢住,半夜 楼上卧房电灯一下亮一下熄:「我们家看得真真的!」葛先生说他不怕鬼,难得田平喜欢,更应该买下来让她多去玩玩。起初他们週末才去住两天,都说房子越来越 阴冷,开足了暖气还冰冷。接着半夜卧房里不光传出人语还传出哭声。葛先生让田平搬去跟隣家老太太住一宵,他一个人留守平庐,一边焚了一炉沉香一边把高古貔 貅玉器摆在床头大声说:「我的女朋友是病人,随时会死,她喜欢这所房子,我想让她住下来圆一圆美梦,能帮我这个忙吗?」电灯应声熄了,三秒钟后又亮了,房 子里阴森森的冷风从此消散,田平身体转好那两年他们每个週末都住在平庐,爱尼里镇上家家户户都说葛先生是驱魔人! 我和葛先生交往是七十年代。一九七八年夏天他没有回伦敦。一九七九年深秋他回来两个星期卖掉平庐,家具图书都不要,只带走田平那幅玉照。我家煮了一大锅猪 脚给他饯行,葛先生那天吃得格外开心,话也格外多:「我带田平回台湾,」他说,「她也爱吃猪脚!」那年圣诞他寄贺片告诉我说他患了胰脏癌,末期,这趟来伦 敦是带平庐旧梦回台湾等死,他说台湾还有他儿子和儿媳妇送他上路:「田平的骨灰我也带回来了,」他说,「我们在灰烬里团圆,很快。」元旦午后我信步走去看 看平庐,老树依旧,萧瑟依旧:我从来没见过田平,可惜。 小说人生:舒老 怕交际、怕应酬、怕饭局,几十年前怕,几十年后我还怕。词典上注释饭局是宴会,是聚餐,《骆驼祥子》里的祥子高兴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一个月接送十来次,他可以白落两三块车饭钱。那个主儿应付那麽多饭局心里乐意不乐意老舍好像没说,我不知道。《月亮和六便士》倒说了我不好意思说的话。毛姆说他每去一次饭局心里难免犯嘀咕,猜不透主人为什麽要请这些人吃饭,这些人为什麽又都来了。他说满堂宾客,相见冷然,散席释然,也许他们真的只为了酬酢,人家请过了不可不回请:"You owe me a dinner, you know." 那几年职业叨光,我常常去赴几处大户人家的饭局,有些是家宴,有些是盛宴。家宴一桌十二人,盛宴一开两三桌。大作家小作家大明星小明星大画家小画家都是这些宴席上的常客。外地偶尔来了歌舞团话剧社京剧班,豪门高阁新雨旧知济济一堂,我也遵命沾光。一旦机缘凑泊特级名人赏光,家宴往往升级成国宴,鲍参翅肚凑个两三围是情理中事。衣香里,鬓影中,饭前酒后书家画家即席挥毫也有过好几回,我暗暗惋惜湖笔徽墨宣纸的奢华中再也碰不到张大千溥心畲齐白石傅抱石了。 经常碰到的倒是那位很整齐很安静的老前辈,姓舒,室名「舒斋」,人人尊称他舒老,学问大好,出版过一册诗词集和一册论董仲舒的专着,都是自费印行的线装本。他的诗带定盦味道,奇句不少,我喜欢。春秋繁露向来陌生,我功底偏浅,读得吃力。舒老还懂竹木牙角,家里藏了许多桉头木器,素美极了,气韵跟他长年那袭长袍一样雅緻。我和舒老投契,觥筹交错的夜宴中都不多言,甚至有点落寞,情愿躲在末座悄声说些收藏心得,好几回散了席一起再去大酒店咖啡厅接着听他说故事:「佈景板终于拆了,」他说。「竖在那里一个晚上,真累!」 「你是大佈景,我是小道具,」我说。 「几十年的交情,不去不行。」 「也许偶尔还得回请?」 「咱们请不起。」 「难道长期白吃?」 「洋人规矩,赴宴带上一瓶好酒。」 「我看到人家捧着一束花。」 「那倒唐突了,太亲蜜!」 从此赴宴我几乎都约舒老一起去,一起走,顺路送他回家还经常上楼观赏舒斋几件绝色。记忆中那年月黄花梨还不时兴,暴发新贵独好紫檀,舒老清贵,偏要楠木,要黄杨,说楠木尤其文静,温润,雨水飘过还散发幽香,不腐不蛀,旧京上乘老房子多用楠木构筑,藏书楼更是楠香醉人。一个星期天,老先生一早来电话要我上舒斋看看他箱底下找出来的楠木样板。我拎着烧饼油条豆浆赶了去,他一边吃早点一边挑出一块块木板教我细细辨认:金丝楠木真的佈满一道道金色髮丝;豆瓣楠隐隐闪着豆瓣的花影;香楠多产四川,做书帖木皮书箱书柜最好看;紫楠是土土的土红硬木,福建广东多。我记得那天是腊月天时,舒老好兴致,一把拉着我到古董街一家老店看一件楠木拜匣,明末香楠,我着了迷了,舒老点点头,老闆会意,说照舒老议好的价钱卖给我:「多好,一篇文稿的稿酬换一缕晚明的暗香!」老先生说着又向老闆点了点头,老闆又会意,转身从大木柜里捧出很大一件拜匣,乌木,匣面镶了一幅黄杨木凋幽兰,边上还有刘石庵两行小字,也是黄杨凋镶,字字焕发。「这件是留给我的,捨不得再让给你了!」舒老高兴得要命,掏出厚厚一迭钞票数了几十张付清了对我说:「你还年轻,买不起,十年后卖给你吧!」走出古董店他慨叹老闆年纪大,不做了,春节前后要退休,店里这两件拜匣老早留给他,他也老早想着要把便宜的一件让给我玩玩。 「难怪你今天那麽高兴。」 「还有一件事更高兴!」 「又看中了什麽陈年绝色?」 「我女儿快出来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舒老说他只有这个女儿,一九五五年他带妻子南来治病的时候女儿刚出嫁,嫁给镇上一个小干部。一九六二年共干女婿跟别人好了闹离婚。一九六四年舒夫人病逝,女儿申请来香港奔丧不批准,拖到这回老母亲墓木已拱,老父亲没人照顾,她单位里的书记终于给她办了证件让她出来。真替舒老高兴,我请他到铜锣湾一家上海馆子吃中饭,恭喜他们父女团圆。老先生喝了几杯女儿酒似乎勾起一些心事:「可惜老妻不在了,不然该多高兴!」他说他们俩都生在吉林,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后来舒家搬去老北平照料祖传的五金行,舒老也到北平上学,两人分隔了好几年才重逢,才结婚。他说他一生平庸,没有事业,没有成就,靠的是命相好,人缘好,做点小投资竟然保住了一份家业:「抗战胜利后国共边打边谈那几年,银行里一个老同学替我把资产都存进香港的滙丰,共产党上台我家庭背景不合格,幸亏躯売空空,怎麽清算倒也清算不出个道理来,逃过大劫了!」舒老说了我才知道他那位老同学正是请过我们吃了好几顿大菜的大户人家。「他替我生财, 我替他掌眼搜藏官窰瓷器,我们的交情现在你该弄明白了吧!」 「难怪老同学的盛宴上你从来不是佈景板!」 「还是佈景板!」 「怎麽会呢?」 「做佈景板自在!」 显然是处世之道,低调、安静、温煦,女儿到了香港他也不声张,我也不敢叨扰,只在电话里问他们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舒老约我到他常去的茶馆喝茶, 女儿也来了,很体面的女士,素雅的容颜微微飘着几缕风霜,眼睛墨亮,隐隐藏着澹澹的惊喜澹澹的矜持,配上鬓畔的垂白嘴角的细纹,整个人彷彿苍苍树林中一朵初凋的水仙:「谢谢你经常照顾我父亲,」她说,「改天家里弄些酒菜聊表谢意!」舒老知道我最怕客套,赶紧叫她别那麽见外:「她叫舒卷,你们今后都叫名字行了!」他说。那天我们谈起大陆政治气氛肃杀,报刊上渐渐多了许多影射文章,京沪之间舒老不少故交都说暴雨快来,歪风满楼,悄悄叮嘱舒卷走得了千万不要再回头。舒卷一向做会计,她父亲很快替她到同乡开的一家商行里找到一份差事,在中环,离我办公室不远,舒老怕她陌生,要我就近照料一下。我常约她吃中饭,她在行里遇到难题总要打电话问我。毕竟天生聪明,家教又好,舒卷很快适应新环境,人也开朗了,南来之初凋敝之色不见了,意态回复云舒霞卷的娉婷。做了两年多, 她嫁给商行里一位襄理,五十多岁的闽南人。我送她清代一件乌木配象牙珠子的袖珍算盘:「乌木都露出麻线了,够老!」舒老夸奖我。舒卷大笑说老父亲满脑子老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