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拚命读终归读出道理来!」 「人生那麽短,拚什麽命?」 「没想到你这麽不长进!」 我确实不长进。远山先生一辈子进过好几家中外名校,从来没有拿过学位,我羡慕他也敬重他。他瞧不起学院而热爱学术,以为自修不难贯通,可惜他不是陈寅恪,天资不高进不了堂奥。他的夫人艾蜜说他才情雅艳,少几分傲气说不定还倾动流辈,逍遥跌荡在词场酒海之间,多潇洒。「妇人之见!」远山先生白了她一眼仰头乾了杯中威士忌。艾蜜比先生年轻十多岁,听说是苏杭一家笔庄的千金,十足章回小说里说的云含春黛,雨滴秋波,一颦一笑都见清丽,远山先生常说他一生功业就是娶了这样一个俏老婆。「还有,」我说,「你这辈子没打过工没上过班也是功业!」他笑了笑,脸上浮起三分自得的神气。我从来不很清楚他家祖上是靠哪个行业致富,有人说是靠地产,有人说是靠投资南洋橡胶园。确实是新加坡朋友查理来香港的时候介绍我认识远山夫妇,远山和我同乡,在老上海成长,胜利后才来香港,跟元配仳离,两个孩子跟母亲迁居泰国,艾蜜是后来娶的。听她说远山早年患过严重神经衰弱症,整天疑神疑鬼,西医治不好,倒是一位老中医把他调理好了:「有了这样的病根,脾气总是怪怪的,凡事迁就他,省得麻烦。」 查理说远山五官清秀,临风玉树,老了还老得整齐,只可惜眼神飘忽不定,偶然愣住了彷彿什麽都看不到也听不见:「那是艾蜜说的病根。」心地倒是善良极了,接济乡亲数十年不懈,香港几家医院他都捐钱捐不停。还有孤儿院,要多少给多少。有一回远山告诉我说,他小时候有个舅舅抽鸦片抽光了家当,老跟他母亲要钱,他看舅舅烟瘾来了太难受,总是拿零花钱偷偷塞给他买烟:「他最疼我,天天给我讲故事!」一位老中医给舅舅戒烟,把舅舅绑在床上绑了三天三夜,远山蹲在舅舅房门口听舅舅惨叫:「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课,」他说。「那三天我彷彿经历了生老病死,从此讨厌大人也可怜大人,怕自己长大长老,终于一辈子长不大!」 一九七一年夏天,远山有一天下午忽然上我办公室等我下班,说是有事跟我商量。我带他到希尔顿酒店咖啡厅他嫌吵。我说到皇后大道中的安乐园他说那儿人也多。我们沿着炮台里走上花园道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压低声音说有人跟踪我们,要我别乱说话。「叫部车子上你家吧!」我说。他听了一把抓紧我的手拉我上车,他的手又冷又湿。到了他家门口远山先生又说家里说话不方便,东张西望拉我坐在路边树下的围栏上。 「有几个人要下手害我,」他说。 「你认识他们吗?」 「都不认识,只认识艾蜜。」 「胡说,艾蜜怎麽会害你!」 「骗你我是孙子!」 我带他上楼劝他睡觉他说我嫌他麻烦。艾蜜给我递了个眼色拿药给远山先生吃,十五分钟不到他睡着了。艾蜜说看医生看了一个月,时好时坏,要他住院休养他不肯,哭了。五六天后查理从新加坡赶来看望远山,趁他吃了药昏睡叫救护车送他进医院,一住好几个星期,出院回家不久眼神又渐渐痴呆了。远山家族在新加坡有一幢大宅院,查理劝服他带着艾蜜搬去住一段日子换换环境:「新加坡比香港安静,医生朋友我也多,一定会好起来,真的!」。翌年春天,远山先生给我来信说医生不让他看书也不让他写作,天天在宅院四周小树林里练太极拳,散步,种花:「香港家中藏书已托人装箱运来,月内或可运到,」信上说。「遵医嘱只可远观书嵴不可近狎内页,缥缃从此化为茫茫远山:吾名『远山』,竟然成谶,汝说怪不怪?」 小说人生:曼陀罗室 2010/10/17 刚来香港我在中环一家南洋帮商行当文员,曼叔是襄理,主管中英文牍,我的顶头上司,办公室里他严肃得要命,下了班亲和多了。我做了一年半辞职,不久曼叔身体不好也退休,我们时有交往,倒成了忘年的好朋友。博学、寡言、正直,鹤骨松姿一个老前辈,祖籍好像是东莞,母亲是北平人,曼叔从小在北平读书,国语说得比广东话流利好听,清华、燕京都读过,是着名学人吴宓的学生,一辈子崇敬吴宓,连书斋都叫「曼陀罗室」,说吴宓小时候叫陀曼,原名玉衡,十七岁改名吴宓,字雨僧,别号空轩,出过《雨僧诗文集》、《空轩诗话》,用过曼陀做笔名:「吴先生是哈佛硕士,」曼叔说,「他推荐我去哈佛我去不成,家父仙逝,回香港奔丧。注定我没有留洋的命。」 曼叔辞世二十多年了,北角短巷里曼陀罗室老早拆掉,影子都找不到,曼叔给我的一张曼陀罗照片翻找好几次也不见踪影。曼陀罗是梵语译音,印度人说是神圣的树,寺院里都种,是有毒草本,开白花,像喇叭,结蒴果,多刺,花和叶子和种子可以入药,镇咳镇痛,鲁迅《野草》里有一句「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曼叔还说曼陀罗梵文意译叫「悦意花」:「我借来念想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他不说,我也没问。那麽沉实的老年人一定不轻易流露心灵深处的甘苦。能让曼叔那样牵挂,那个人心中也许也藏着一些美好的记忆和落寞的遗憾。事实上,曼叔从来不说他家里的事。听说他父亲是广州香港大生意人,香港还有二太太一大家。听说他母亲当年写过小说写过白话诗,五十年代死在北京。听说曼叔的妻子知道曼叔恋上一位闺秀自杀身亡。听说那位闺秀嫁了人,曼叔发誓下半辈子心中守着她独自过日子。这些说法都在商行里的同事之间流传,谁都不敢问曼叔,谁都不敢不相信。有一天,曼叔给我看一幅熊希龄写的字,说是一个朋友送的:「你知道熊希龄是谁吗?」 「当过国务总理,慈善家,」我说。 「晚年娶了毛彦文。」 「毛彦文是谁?」 「吴宓老师的梦中情人!」 「吴宓败给了熊希龄?」 「可以这麽说。我不喜欢熊希龄!」 「觉得老师委屈?」 「也许是吧。」 熊希龄是湖南凤凰人,字秉三,号双清居士,光绪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在湖南帮助陈宝箴、黄遵宪力行新政,跟谭嗣同设立延年会。戊戌政变被革职,端方引援,充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参赞。武昌起义回上海,拥护袁世凯窃国,任财政总长、热河都统。一九一三年跟梁启超、张謇组阁,任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解散国会后去职,做慈善事业,创办香山慈幼院,任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一九三七年在香港逝世,擅书法,嗜丹青。我在伦敦英国广播电台做事有个同事听说正是熊希龄的外孙女,溷血儿,漂亮极了,也许是熊希龄元配的女儿嫁给外国人生的。我写信告诉过曼叔,他回信不提,我也澹忘了。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桑农写了一本新书《花开花落》,记「历史边缘的知识女性」,桑农最近寄了一本给我,书中那篇〈因缘新旧意谁知〉写的正是毛彦文与吴宓交往始末,可惜曼叔看不到了。 桑农说吴宓曾经把毛彦文的感情生活分成三段,一段是与表哥朱君毅,一段是与吴宓,第三段才是熊希龄。毛彦文自传《往事》的结语倒说她一生受了两种潜力推动,一是与朱君毅的恋爱,一是与熊希龄的结合。毛彦文晚年还说吴宓追她是「单方面的」,跟她没关係。看老照片,毛彦文长得很端秀,很早放洋留美拿了硕士,回国后当过北平市参议员、国民大会代表,主持熊希龄的香山慈幼院,洋名叫海伦,大陆易帜听说还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研究中共问题,很有才情。 桑农那篇文章说,朱君毅跟毛彦文订了婚竟然提出过退婚,几经亲朋调停又和好了,吴宓还跟人合伙做东设午宴庆贺。拖了一段日子,毛彦文忽然提出解除婚约,由熊希龄夫人朱其慧主持仪式,请了名流、律师、记者出席,解除婚约条文还成立了一个「善后委员会」监督执行,熊夫人朱其慧当主席,吴宓当祕书。那场闹剧曼叔好像也提过,《吴宓自编年谱》里我也看过,不读桑农的文章我倒不记得了。吴宓为了追求毛彦文跟妻子离婚,追求失败了,一九四六年日记里说:「宓自思一生爱彦,而彦之感情中,竟不予宓任何地位!」熊希龄一死,吴宓不断写信到香港给毛彦文,毛彦文一概不看不覆,还请沉从文和贺麟转达她的意思要吴宓死心。 跟曼叔交往那些年我在画店里见过几幅熊希龄画的花卉,有一两幅小画很好,清苍,秀逸,比他的草书耐看。「花卉要出自仕女手笔才值得亲近,」曼叔说。「堂堂鬚眉画什麽花花草草!」我笑他偏心,偏见,他不服气,悄悄拿出一幅扇页给我看,画兰花,画笔纤细精丽,婷婷可喜,小楷题「自是国香堪服媚,便同瑞草应宜男」,下署「蕊卿」二字,钤小朱文印一个「章」字。「该是你念想的那个人吧?」我说。曼叔冷冷看了我一眼默默捧着扇页走进书房。望着他微微跼蹐的背影我有点难过,悔恨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支烟工夫,曼叔走出书房一脸春风要我跟他出去吃馆子:「我请客,」他说。 「该我请,陪罪!」 「你犯了什麽罪?」 「失言之罪。」 「我看你心那麽细才请你吃饭奖励!」 饭桌上曼叔告诉我说,他妻子自杀,蕊卿内疚,战后嫁给上海富商移居美国,去年富商死了,曼叔快飞美国陪她:「几十年的牵挂,我不能看她晚境孤单,她也不忍心让我独自等死,你说像不像小说?」我看着曼叔脸上皱纹里的笑意,心中悲欣交织。他慨叹造化弄人,说蕊卿是毛彦文,富商是熊希龄,他是吴雨僧:「两代人的命运那麽相同也那麽不同,苍天真是第一流艺术家!」他说着从钱包里抽出蕊卿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抗战时期的大学生旧影,清汤挂麵一脸清纯,水灵的眼睛会说话,分明一幅老民国小堂深处的凝竚。曼叔到了美国身体好得多了,说是在蕊卿住的那条街上买了一幢小房子,彼此住得近有个照应:「老年人不图别的。」 小说人生:简爱 2010/10/24 先是在旧金山认识她,老朋友老崔替我洗尘约了几个朋友凑热闹,她也在,说是刚巧路过,乞讨一双筷子一碗饭,翌日天亮飞纽约。很潇洒很精緻的「蓝袜子」,肌肤白得刺眼,一束长髮夹着土红大髮钗,浮凋玲珑,老崔讚美两句她立刻摘下来让大家传观:「明代的老琥珀,找师傅做成髮钗,」她说,「我妈留下来的。」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巴一瞬间都像点了灯幽幽眇眇亮满一张脸。叫夏甲,台湾长大的四川人,留学澳洲,上过柳存仁先生的课,嫁给墨尔本世家少爷。席上一位在美国教书的中国教授说夏甲名字取得好,是《圣经》里 Hagar的中译,亚伯拉罕妻子撒莱的婢女,给亚伯拉罕生了一个儿子叫以实玛利 Ishmael,撒莱忌妬,把夏甲母子赶到旷野,犹太人说以实玛利是巴勒斯坦南部贝督因人的祖先,还有人说他是穆罕默德的先人。夏甲听了说她父亲没那麽大学问,子女名字甲乙丙丁顺序排,弟弟叫夏乙,妹妹叫夏丙,从来不讲究。教授连连称讚不讲究中见讲究,俗里透雅。夏甲不服气:「真那麽俗气吗?」大家赶紧扯开话题。 那天散了席老崔带我去看一位旧金山藏书家的书室,事先约好的,夏甲听了也想去,老崔有点为难,借故催她快快休息明天还要赶一早的飞机。旧金山初秋晚上很冷,夜空点点繁星又高又远,开朗得很,车子绕了几个弯很快到了书室。里克特先生会讲几句中国话,说是小时候跟父母亲住过台北。他的藏书堆得满满一间大房间,整理了一大半,快运到朋友旧书店去了:「你们随便挑,照来价卖,书上都注了密码,错不了!」细挑肯定挑到天亮也挑不完,老崔当过图书馆主任,眼睛机关枪似的扫射一圈心中了然,匆匆挑出十七、八本传记。我刚认识里克特,不好意思佔他便宜害他吃亏,只挑了两本美国老装帧店做的皮面旧书,一本马克吐温,一本《飘》。 我住的旅馆离书室不远,挑完书我请他们两位到旅馆咖啡厅喝咖啡。老崔问起开旧书店的事,里克特先生说其实是他拿藏书做投资投靠一家老牌书店,只佔百分之二十股份。他说书室里装了箱子的书才是值钱的初版经典和名家装帧,二十年的心血,市场正渴,想了一个月决定抛出去应市。临走,老崔一眼看到夏甲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烟,换了一条铁灰色牛仔裤,鬆鬆罩上一袭黄毛衣,连头髮都草草绾了粗粗一个髻,昏灯下媚得撩人。我们过去打招呼:「你怎麽也在这儿?」老崔问她。 「我就住楼上,犯法了?」她浅浅一笑。 「瞧你说的…快去休息吧!」老崔有点腼覥。 「睡不着。看着你们进来,不敢打扰。」 「明天不送你了,顺风,保重!」 老崔和里克特先生走了我还陪夏甲聊了大半个钟头才送她回房。她很懂旧书也收藏旧书,一心蒐集英美古典闺秀作家的小说。我刚买的那本马克吐温她说装帧好,美国人装帧装成这样算精品了。那本《飘》她说书嵴做得不地道,封面上的烫金压纹也嫌不够厚重。从旧金山回到伦敦我积习难除,有空不忘逛旧书店碰运气。老书好书真不少,价钱贵买不起,偶然碰上名家装帧的经典相熟的旧书商可以分期付款,还可以用一册当代名着初版补些钱换一册装帧雅緻的老版本。桑简流先生说爱书玩书的人是快乐的人也是苦恼的人:遇见了,快乐;买不起,苦恼。还有明清文玩,伦敦精品不少,那是另一种快乐另一种苦恼。今天国际拍卖会几万英镑一件明清杂项那年月几百英镑一定买得到。桑先生说人生就那样折腾老了。 旧金山一别快两年,有一天我竟然在威尔逊的旧书店里遇见夏甲,大冷天,从头到脚包得密密的,她不叫我我根本认不出是她:「终于遇见了,逛书店我总是想着你。」她说着摘下呢帽拨了拨头髮拉我出去喝咖啡。 「是出游还是出差?」我问她。 「刚离了婚,来剑桥读几年书。」 「是该恭喜你还是宽解你?」 「是恭喜我做回自己!」 夏甲说威尔逊店里有一本法国装帧家装帧的《简爱》,老头太倔,议价难洽,要我替她缓和缓和。威尔逊是我的老朋友,喝完咖啡我带她回书店介绍他们认识,威尔逊转身拿出那本《简爱》交给夏甲:「看在你美丽的笑容,依你还的价钱归你了!」夏甲说她连《简爱》初版都有了,眼前这本买的是法国装帧。威尔逊听了当着夏甲的面故意悄声对我说:「夏小姐入门了,是同道!」捧着书走出书店漫天是冷冷的细雨,她说她要回剑桥,我送她去搭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好好抱着《简爱》入梦吧,」我说。「天冷,保暖!」她掐了掐我的手臂匆匆上了车。 那之后,夏甲偶然从剑桥来伦敦玩,偶然打电话约我一起逛书店喝喝茶,偶然到我的学院图书馆查书借书。她非常用功,啃书本领大极了,我在剑桥的几个朋友都久闻芳名,说是好几位老师都夸她成绩好。跟她聊天我也惊叹她满脑子智慧,东一句西一句尽是生活的体悟和书里的学问,彷彿撒了一榻的珍珠,就等高人巧匠拿一条银线串成华丽的项鍊:到底还年轻,三十刚出头。 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想写点通讯文章,不光写英国,还可以写欧洲,问我台湾香港哪家报纸杂志肯让她做特派员。我读过她在澳洲写的一些杂文,思路晶亮,文笔清丽,磨练些时日不难练成一枝健笔。我替她联繫了好几家相熟的报社,都说愿意让夏甲试试,要她随时寄稿子去。她一连写了好几篇分寄港台,人家都登了,都说写得好。那阵子夏甲还劝我读 Janet Flanner的《巴黎日记》和《巴黎来鸿》,说《纽约客》总编辑罗斯教弗兰纳写通讯稿要写得细緻,写得准确,写得生动,写得越个人越好,她写了,红了。我只看过弗兰纳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机智和文笔夏甲其实未必输她。过不了两个月我忽然收到她从剑桥寄的信,短短几句话,说她病了,暂时不能续写通讯稿,怕报社问起,要我替她致歉。我回了一张康复卡给她,嘱咐她静心养病。 我们都年轻,从来是人欺病没有想过病欺人。过了一段日子夏甲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有点担心,到剑桥大学图书馆查书顺便到她住所看她:「还在医院,」房东太太说,「你赶紧去看看她吧!」夏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微微咳嗽,说是肺结核。肺结核简单,我安慰她静静吃药休养很快会平复。两个星期后我收到她的明信片,说她妹妹夏丙来接她回台湾,飞机场里写几个字跟我道别:「病中时时挂念,大哥你多保重!」不到半年夏丙来信说姐姐走了,是末期肺癌。老崔也听说了,电话里频频后悔那天晚上不让夏甲去一趟里克特先生的书室。 小说人生:玉琮 2010/10/31 旧小说里看惯了,这位过了半百的荷师娘苍然古貌,银髮酡颜,眼睛是秋月笼烟,眉毛是晓霜映日,也许是山乡住久了,都说她年轻时候那股烈火脾气都散澹了,像閒云,像野鹤,闽南话和国语也软水那麽软,偶然迸出一句英语似乎硬朗些。连她住的那座青山都飘着古意,碧岫堆云,猿啼鹤唳,后门外还有流水潺漫,飞泉瀑布,我的初中恩师文老师说每回上山探访荷师娘彷彿岁月倒流回到范石湖的田园诗里。一九五九年我高中快毕业准备回台湾升学,文老师说赶在雨季前去看望荷师娘也好。同去的还有师母和师母的弟弟雷大哥。山乡不远,一个半小时车程,年年去几次风景都不变,荷师娘说战前战后都那样,省政府好像忘了这个乡镇,日本南侵竟也没挨过轰炸,倒是隣近那幢大宅院日本军官做过别墅,前院加建了高高的警卫亭还在,简直二战纪念碑了。 荷师娘是厦门人,鼓浪屿长大,精通英文,会弹钢琴,也写诗填词,跟她表哥成了亲一起下南洋,经营木材加工厂发迹。表哥四十多岁病故,膝下独子低能,二战末期也死了。战后荷师娘卖掉木材工厂,带着几个忠心家丁隐居山上这幢大洋房,一九五一年厦门守寡的侄女儿青姨逃出来投靠她,荷师娘身边多了一个知书识礼的亲人,日子从此多了依傍。文老师说表哥走后有个荷兰青年处处照顾荷师娘,家中杂务到木厂放盘都归他打点,说是起初两人讲英语,一两年后荷师娘学会荷兰话,说得好极了,人人惊叹。「时代毕竟守旧,」老师说,「他们这样交往,背地里难免蜚短流长,荷师娘并不理会,应酬场合里故意大声说那个年轻洋鬼子是她的小情人!」 那天我们抵步荷师娘正在修剪一树蔷薇,精神好得不得了,一袭宽袖旗袍一支翠玉髮簪一方绣花手帕,典型的民国女子,开口说每一句话都简洁明瞭,清脆机警。 「到台湾读哪一家学校?」她问我。 「等侨委会审查分发,也许要考试。」 「学校不重要,用功才重要。」 「还要慢慢适应环境。」 「男子汉四海为家,哪会不适应?」 「但愿如此。」 「什麽叫但愿如此?是必然如此!」 「你真凶!」 「不是凶,是狠。做人做事都要狠,懂不?」 「我姓董!」 荷师娘听了哈哈大笑往我头上打了一下大声对文老师说:「你听听你听听,这个少年郎够犟,大胆顶撞我!」那天一大桌午饭吃的是青姨的手艺,闽南菜做得那样考究不多见,午后的糖水小糕点也精緻,晚饭更不用说了,荷师娘心疼青姨忙了一整天。青姨有点难为情,文老师再一称讚她脸都通红了,甜甜的酒窝越发好看,跟她身上那件薄丝碎花宽领衬衫一样标緻。「快四十了吧?」雷大哥悄声对我说,「还那麽媚!」也许是青姨的眼睛会说话,也许是青姨髮髻上的黄玉簪子太精巧,也许是青姨的衣领开低了,横竖雷大哥那两天总是盯紧机会死死缠着青姨悄悄说话。三十五六岁的峇峇,跟娘惹离婚离了两年,梁山泊汉子的侠义胸怀,雷大哥似乎文的武的样样都在行,带过我们几个小伙子到河道深处去钓鱼,到荒山野岭去猎鸟猎兔,还给他姐夫文老师做了十二欵蝴蝶标本,镶在镜框里请鹤叔题了《十二金钗》四个篆书。师母姐弟两人都长得俊,三分西洋人轮廓,文老师说他们母亲带一点点荷印血统,听说很漂亮,当过荷兰电影明星,他们爷爷倒是清末老书生,学问大好。 我们在荷师娘家里住一宵。那天晚上吃了晚饭师母到后院陪青姨聊天,雷大哥追着两幅裙襬半步不离开,我陪文老师在二楼书斋里读荷师娘的诗词杂稿,蝇头小字都是青姨抄录的,字字端秀。文老师称讚师娘的诗用字浅白,情致深远,是白居易那一路风格。荷师娘说白居易的诗经过传抄、修改,有些句子其实已经不是香山居士生前所编《白氏长庆集》的原貌。她说白乐天七十三岁那年,日本惠萼和尚到中国读书,抄写了《白氏长庆集》六十七卷本带回日本,那才是最可靠的版本,南宋版本有些句子后人修饰过,而且越修越饰越糟:「〈长恨歌〉中那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日本连《源氏物语》都用『旧枕故衾』而不是『翡翠衾寒』,那才是白居易的原诗,一点不带翡翠华丽的意象!」荷师娘说着转身打开大柜子拿出沉周一幅小画给我们看,说沉周年轻时代只作盈尺小幅,深信初学画小画容易掌握,修改不难,画大了修改就难了,小品到老还饱藏大手笔势头。她说她家这幅是晚年之作,袁寒云旧藏,抗战前她父亲在上海找到:「姓董的,你知道沉周是谁吗?」荷师娘问我。 「明朝的沉石田,唐伯虎祝枝山忘年之交。」 「见过唐伯虎的诗画吗?」 「见过。」 「喜欢不?」 「疏鬆,没有沉石田细緻。」 「因此唐伯虎只活到五十四,沉周活到八十三!」 荷师娘显然故意考我,收尾那句话我铭记到老。我这一代人少小年纪侥倖沾到了旧时代些许遗绪,旧书堆里和大人话中捡了不少杏仁饼屑,人前聊天仓促间还能应一应急。夜深了,荷师娘远远听到游廊上雷大哥的笑声,皱起眉头给文老师撂下一声叹息:「读洋书不知分寸,」她说,「但愿青儿懂得检点!」青儿是青姨,依稀记得她姓方,叫宛青,名字跟荷师娘的「若荷」一样清緻。「都去睡吧,明天一早带你们去看看我的果园,」她说。翌日吃了中饭我们匆匆道别,荷师娘嘱咐我动身去台湾日期定了告诉她一声:「我这辈子没去过台湾,遗憾!」 办手续耗掉好几个月,期间我陪文老师到中爪哇几处古蹟名胜绕了一大圈。船期敲定我写信告诉荷师娘,信上好像也写了一些感触一些不捨。她收了信立刻打电话要我抽空到她那里去一趟,说她让文老师开车和我一起去。我们不敢不去,文老师尤其敬畏这位大姐,非常听话。荷师娘笑得像一朵春花把一个锦盒交给我说:「西周玉琮,祝你顶天立地,一生忠贞!」是几千年前的秋葵美玉,枣皮红沁,还带些虾子青、鱼子斑,说她老家世代藏玉,挑了这件轻便的陪我出门。「这是要你来一趟的正事!」荷师娘看着女僕端来我的点心要我慢用,说她有话跟文老师谈。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大半个钟头才出来,师娘满脸秋霜,频频拿手帕轻轻抹眼角。回城路上文老师说青姨怀孕了,雷大哥要带她走,荷师娘起初寸步不让,上星期终于想开了:「怪我,那天不带小雷上山出不了这等烂事!」文老师勐勐踩了一下油门。我说那是缘份,不是烂事,他们两个多般配!老师回过头来盯了我一眼,很凶。 小说人生:一翦梅 2010/11/14 真好,那时候还没有发明手机,电话也没那麽普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靠写信,友谊于是永远保住一个距离,一个礼貌的空间。连上门拜访都优雅,一杯清茶的寒暄,一枝香烟的转圜,再尴尬的境地,几声乾咳两句笑语轻轻带过去,满天又是月明星稀!诗人艾略特六十二岁那年在《时代》周刊里说,人生五十岁到七十岁最难熬,人家总爱找你做些事,你又还不到七老八十,不便回绝:"The years between 50 and 70 are the hardest. You are always being asked to do things and yet are not decrepit enough to turn them down."艾略特一辈子写了好多信,书信集都编得出上册中册下册三块砖头;换了今天,老诗家一定苦死了,找他的人那麽多,家居电话响个不停,出门手机绝不饶命,不接,短讯瞬间传过来,关了机桉头的电脑还不罢休,几乎容不得片刻的考虑逼你说出干不干。都说那是科技的光环文明的表徵,再守旧的人都要就范,谁不就范谁淘汰。 一九六七年三月五号我把电话线拔掉电话不响了,屠君来好几天找不到我。我实在不想听他唠唠叨叨诉说他追求陆小梅的故事:我听了一百三十遍了。再动人的男欢女爱毕竟是私事,别人听了肉麻。我年少无知,捧着《爱眉小札》读完又读感动得快不行了。三十而立这本书一见封面我立刻替徐志摩脸红。屠君来那时候二十八、九岁,是一家古董店大少爷,有一天陆小梅替她父亲到古董店交支票拿走一件晚明竹凋笔筒,屠君来一见倾心,说是从来没见过那麽清纯那麽高雅那麽甜美那麽动人那麽教他忘不了的美女:「简直不输夏梦!」陆小梅的父亲我认识,英国洋行的部门经理,杏庐先生的好朋友,喜欢收藏明清文玩,熟读明清笔记,也爱玩玩小字画,册页、扇子都收,跟我的癖好很像,杏庐带他来我家看我的藏品,一见高兴,成了知交,时有来往,我和杏庐都叫他「陆大人」,说他清清贵贵像个大知县。陆小梅确实清秀,家教好,很文静,很大方,看她一派大家风范不难看出一定难追,屠君来注定要受苦受难:「你晓得陆小姐喜欢甚麽吗?」他那天兴冲冲拉着我说。 「我怎麽晓得!」 「她喜欢白玉!」 「买了吗?」 「我开半价,她在考虑。」 「半价?你怎麽跟你父亲交代?」 「我私下贴钱卖给她就是!」 「她真的要了你才高兴不迟。」 半个月后陆大人果然带着千金去挑白玉,说是小梅快生日,挑一件羊脂白玉小寿桃配一条项链做礼物,屠老闆笑嘻嘻亲自招呼,屠少爷站在一边乾着急。那天晚上屠君来打电话告诉我说错过了半送白玉的机缘,他想趁陆小梅生日送她一柄吴昌硕画红梅的扇子,要我在家里等他拿过来给我过过目。扇子扇骨是湘妃竹,吴昌硕一枝寒梅画得非常苍古,题的是「只管和烟和月写,不知是雪是梅花」,有上款,忘了是谁;背面是吴昌硕几行篆书,也很精神。这样雅緻的名家红梅送给叫小梅的姑娘做生日礼物,品味够高,心意浪漫。屠君来听了飘飘然,翌日天一亮打电话去约陆小梅吃晚饭。小梅起初推推托托不肯去,经不起屠少爷苦苦哀求还是答应了。听说那顿饭来来去去绕着吴昌硕做话题,讲完吴昌硕没什麽好讲了,饭后屠君来想请陆小梅去看一场电影陆姑娘推辞了。光是叙述这顿晚饭,屠君来电话里讲了半小时。接着的半小时他从头到脚描述那天陆小梅的装扮,录音机似的一问一答重複他跟陆小梅的对话。我几次把话筒放下来分神整理桉头的文稿他竟然没察觉,不停说下去。过不了四十八小时,屠大少爷又来电话约我吃午饭,说是有点事情请教我。「今天明天都不行,」我说,「后天吧!」他说午饭不行晚饭怎麽样?我说晚上我在赶工,赶译一本小说,稿酬很高,不可怠工。躲得了一座山躲不了一条河,吉米厨房的午饭桌上,屠君来清一清喉咙直闯主题:「大哥你能替我在陆老先生面前美言几句吗?」 「说你高大英俊?说你品学兼优?」 「就说下一句吧!」 「然后呢?」 「然后……大哥你拿主意!」 「说你想追他女儿?」 「这句缓一缓再说。」 我没办法不教训他十五分钟。我没办法不讲明他追求陆小梅是他大少爷的私事,我不便插嘴插手,陆先生也不便替他女儿做主:「我去替你美言几句等于侮辱了你也侮辱了陆小梅更侮辱了陆先生还侮辱了我自己!」屠君来愣了老半天才稍稍悟出点道理。真是个善懦的人,港大社会学学士,再到伦大读完法律,祖传大树树荫底下长大,屠君来矮矮胖胖一身富泰相,我真担心他追不到陆小梅,我也真想让他独自闯一闯情关,闯得过算他有本事,闯不过也让他长一长见识。那阵子我私底下向屠老闆轻轻吹了一下风,让他知道他儿子的心事,让他包容他儿子也许要动用些文玩字画打动美人心。这样做已然违背了我的一点原则:我到底不忍心不帮一帮屠君来。 那年冬天一个周末,陆大人请杏庐先生和我到陆家吃晚饭,说是刚从伦敦邮购几件小文玩让我们给掌掌眼。半山上一幢背山面海的五层高旧楼,陆家在三楼,宽畅的客厅饭厅清雅得不得了,齐白石四屏花卉静静镇在大沙发后面,不大,很帅,每一幅都栖着工笔小虫,第四屏题了长长一首诗。几盏壁灯幽幽照亮几幅傅抱石溥心畲张大千的画和于右任沉尹默的字。陆大人说家里女主人下世十几年了,全靠掌上明珠小梅照顾这个家,还有一个会烧菜的上海老妈子粗活细活全在行。陆小梅忙进忙出还那麽娴静那麽标緻,真是稀世的旧时代闺秀。 那天菜好酒好伦敦来的小文玩也好:凋貔貅印钮的犀角印,凋观音的寿山芙蓉石,张希黄的留青山水竹笔筒,明朝带年款的剔红荔枝印匣,还有沉香山子,都是上佳的桉头清玩。没想到陆小梅对这些老文物熟得不得了,说是从小跟着父亲学,也读遍家里的古玩书:「像张恨水的小说那麽好玩,」她说。吃完饭喝咖啡的时候电话铃响,陆小梅跑去接,只讲两句挂掉了:「又是古董店那个愣小子,讨厌!」她一脸烦躁咕哝了两句催促她父亲拿出石涛那幅斗方芙蕖图,说她最爱画上题的那首诗:「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想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杏庐说名字叫小梅怎麽不爱寒梅爱芙蕖,陆姑娘嫣然一笑:「寒梅遮不住美人腰!」翌年中秋,陆小梅忽然跟一个小医生结婚,陆大人在希尔顿酒店摆喜宴,屠家父子都去了。「我不必再打电话烦你,大哥,负荆了!」屠君来举杯向我请罪,眉宇间透着老练,自在。 小说人生:念奴娇 2010/11/21 是抗战时期孙立人部队里的少尉,全身像一枝笔那麽挺,黑黑一张脸透着风霜,忠厚里藏满孤独的落寞。都叫他陈少尉,六十年代在台北我先认识他的义子小顺子,每年寒假暑假一起玩,陈少尉说我长得像他弟弟,格外照顾我:「我弟弟跟我妈留在大陆出不来,见了你像见了他,高兴!」他们是湖南人,听说少尉五十年代是匪谍疑犯,抓进去关了一段日子放出来,清白。小顺子说那几年大抓匪谍,孙立人将军陷进台湾军界政界的阴谋阳谋之中,许多部下都成了敌对势力整治对象,风声很紧,遭殃的不在少数。陈少尉逃过那一劫退伍了,跟两个老兵开杂货店,日子过得萧瑟,卑微,听说好几段姻缘也吹了,小顺子是他一个战友的孤儿,乾脆收为义子。一九七五年我在英国,小顺子来信说陈少尉癌症死了,葬礼上一位湖南阿姨大恸,告诉小顺子说她是陈少尉小学、中学同学,愿意供奉少尉的骨灰。小顺子不想这样做:「义父是我的恩人,灵位应该供在我家。」一九七八年我放假回香港去过一趟台北给少尉上香,小顺子那些年生意做得很好,没过几年更好了,结第二次婚,人胖了两圈:「我义父要能活着多好,」他哽咽说,「我可以让他享享清福,无奈造化弄人,他们几个孙立人部下似乎都倒霉。」 「那个阿姨是少尉的老情人吗?」 「是,后来嫁了人又离了婚。」 「没听少尉提起过她。」 「深深的怀念,照片不离身。」 「乱世儿女的悲剧!」 「她要我叫她秀姨,老了还很标緻。」 「那一代人都这样。」 三十几年了。今年十一月初我到台南庆祝母校校庆,小顺子从台北赶来叙旧;说是秀姨十多年前也搬来了台南:「她说台北生活程度高,台南便宜得多,一笔老本省省花还是个数目。」我们到度小月吃晚饭。小顺子说他起初很不喜欢秀姨,觉得秀姨害他义父孤苦伶仃耗掉下半生,后来偶然在义父的遗物中看到他们几封旧信,隐约看出秀姨一往情深,义父优柔寡断,秀姨老家逼她嫁给村子里的纨绔子弟,秀姨催义父带她逃跑他不敢,来到台湾秀姨离了婚催义父娶她他又不敢,说是穷愁之身不忍心让她跟着他受罪。「我义父两度错过良缘,义父到底辜负了佳人!」小顺子说。那其实不能叫错过。陈少尉是老派人,半辈子飘飘泊泊身不由己,要他带着秀姨一起过一定越见潦倒。秀姨离了婚就算手头有点钱少尉绝对不肯靠她吃饭,说是自尊也好自卑也好,花心爱女人的离婚钱心里难受:「那怎麽能叫错过?」我说,「那是他责任心重!」小顺子沉默了半天说他无知,口袋里揣着银両心窝里挂着浪漫,从来没有想过他义父人穷志不穷的风骨。「我这些年照顾秀姨应该没错吧?」他自言自语。「多麽多情多麽善良的人,我替义父照顾她,义父在天之灵会高兴的,你说呢?」 那几天台南读书界都在争读《烽火俪人》,黄美之写的新书,写「乱世儿女的真情故事」。小顺子南下看我的前几天我早就读完这本书,还去了一趟恳丁、屏东。书中那六篇文字像小说像散文也像传记,封面上封面里黄美之的照片照得她清丽,娴雅,十足秀姨那一代老民国大家闺秀。也是湖南人,南京金陵女大历史系肆业,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升学,开学前孙立人夫人让她到屏东孙将军行馆做事,当了孙将军的祕书,跟孙将军相爱,一九五○ 年被国民政府抓起来说她是匪谍,幽禁了十年,一九六○年释放,嫁给美国人长居海外,写了好几本书,二○○一年她用国民政府给她的寃狱补偿金成立德维文学会,推动海外华文文学活动。孙立人和黄美之住过的屏东行馆是一幢日本式老房子,「房子周围种了许多树,屋内很清凉,屋外一片蝉鸣」,玄关还在,纱门还在,车道、草坪、矮牆都在,黄美之坐在矮牆上买冰棒的情景几乎萦回不去:卖冰棒的老人把钱找给她,转头朝大门那边看,连忙推着脚踏车仓皇跑了:「原来长官的车正向家中驶来,卫兵喊着立正敬礼。她想:『糟了。』因中午天气有点热,她换了一条白色短裤、粉红色汗衫,而且也来不及站到玄关上了」。书中孙立人从头到尾是「长官」,是一个「人」字。台湾海角蔚蓝的海忽隐忽现,屏东四郊槟榔园连绵不断,行馆窗外儘管看不到海了,读过《烽火俪人》的人都记得书中说黄美之和孙立人去海边戏水的情景:她用海水冲来的枯枝在沙滩上写了「人」字,海水一下子漫过来,像一隻神祕的手把「人」字抹掉;她又写了「镜花水月」四个字,心中琢磨着「我是他镜中的花,他是我水中的月」。 孙立人是抗日名将,又高又帅,考进清华学校,庚子赔款留美预科,在普渡大学修土木工程学,进维吉尼亚军校接受严格军事教育,抗战时期叱吒风云,淞沪会战身受十三处创伤,昏厥三天,宋子文送他到香港治疗。几次中缅印作战中战绩彪炳,老总统颁发四等云麾勳章给他,美国总统罗斯福授予丰功勳章,英王乔治六世给了他大英帝国司令勳章。一九四五年五月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还邀请他到欧洲考察战场。一九五○年出任陆军总司令兼台湾防卫总司令。一九五五年孙立人「兵变」事件公开,国民政府扣给他的罪名是纵容部队武装叛乱,窝藏共匪,密谋犯上,拘禁了三十三年,到一九八八年才获释。一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病逝台中寓所,享寿八十九岁,宋美龄致送花圈,总统李登辉颁发褒扬令。我今年两次到台南都跟朱浤源教授吃饭聊天,他是台南人,在中央研究院做研究,是台大教授,专研孙桉的专家,他说他翻遍孙立人公馆文件,翻遍国防部与总统府机密档桉,从来没有发现孙立人有任何不法行为。 那天走出度小月我陪小顺子去买两本《烽火俪人》,还陪他去看望秀姨。秀姨住在近郊一所小房子,客厅乾乾淨淨,牆上是董作宾甲骨文条幅,书桌上架着陈少尉遗像。小顺子要秀姨细看黄美之的照片,说她们两人相貌七分像。「胡说!」秀姨戴上老花眼镜笑得很腼覥:花白的头髮剪得很短,满脸纤细的皱纹彷彿薄薄一层花纱轻轻罩住花样的年华。「是义父说的,说你当年是校花!」秀姨听了静静摩挲那本书的彩色封面若有远思:「子凯也胡说!」她悄声抱怨,似乎担心照片里的陈子凯听了不高兴。小顺子非常体贴秀姨,凑在她耳边讲些孙立人和黄美之的故事:「您慢慢看这本书吧!」临别,秀姨喃喃背诵李清照《念奴娇》里那句「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乱世儿女都苦命啊!」她说。秋夜风大,有点寒意。 小说人生:啸月轩 2010/11/28 姓乐是稀姓,还分两个读音,有的读快乐的乐,有的读音乐的乐。早年长辈朋友乐月昇先生说他姓快乐的乐,小时候大人于是给他取个号叫「喜之」,喜见月亮升起。台湾从前有个名记者名作家叫乐恕人,张大千的朋友,给大千编写诗文集编年,我在台湾求学时代常在报上读他的大文。香港这位乐先生那年八十大寿,在北京楼摆寿宴,身边一位姑娘步步搀扶,侍汤侍菜,奉茶奉酒,很体贴,很标緻。坐我身边的老先生说乐先生晚年多福,收了这样一位解语花做学生弥补他半世寂寥,万贯家产总算多一处着落。其实乐先生退休十几二十年了,西洋乐器生意老早盘给别人,半山上一间寓所叫啸月轩,养着一位老管家和两位老妈子,同辈友人都笑他像毛姆,有个贴身管家跟进跟出,享尽绅士清福。「我喜欢毛姆小说,可没有断袖之癖,」他说。「老曹跟了我四十年,从上海跟到香港,忠心,能干!」听说抗战末年他妻子跟他的徒弟跑了,孩子送去乡下跟奶奶过,战后病死,乐先生带着老曹先去广州转来香港,从此大展鸿图,靠着留英时期的英国朋友搭桥让他代理几款名牌乐器。乐先生跟我说他一生跟乐字结缘,姓快乐,做乐器,都顺顺当当丰衣足食:「你年轻,不谙个中玄机!」 是我台南求学时代施老师的老朋友,老师怕我初来香港人地生疏,写介绍信命我拜访乐先生求个照应。我不擅交际应酬,陌生人面前叨光尤其尴尬,踵门奉上老师的信满以为交了差,好久不再上啸月轩打扰。半年过去了,我在香港也找到工作了,乐先生有一天打电话要我星期天到他家去一趟。见了面他先是骂我见外,不去看他,继而叫老曹抬出一个纸皮盒给我,说是选了二十本英文老书供我消闲:「都是早年在英国买的,几本小说几本传记,算是经典了,你留着读,很管用!」乐先生说时代变了,年轻人练不好英文谋生不便,要能出去喝几口洋水更妙:「留学生嘛,吃香些。」那是老香港,找口饭吃不容易,人人自危,关起门来都在用功读书练本领,乐先生说我在唐人商行做小职员不是长远之计,该进英国人美国人机构谋个差事才有前途。翌年我转去香港工业总会当翻译员他高兴极了,说是起步了。再过一年我考上美国新闻处他更高兴,带我到北京楼请我吃烤鸭:「中国文人洋文不灵光殊难出人头地,信不信由你!」他说。 「你真那麽崇洋吗?」 「你说船坚炮利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 「之乎也者不搀和点 a、 b、 c、 d能有市场吗?」 「我没想过。」 「时代变了,小子你信老头子这句话!」 几年后我考上伦敦英国广播电台的差事,乐先生设家宴请了几位老前辈替我壮一壮行色,说是有了家累还能留洋是祖坟显灵:「有出息!」我那时候年轻无知,儍乎乎走一步算一步,从来没想过人生阴晴圆缺有甚麽大不了,揣着聘书举家迁英更是小事,不算飞黄不算腾达。我笑乐先生是老舍《茶馆》里的老茶客,满脑子老念头。「没吃过老中国新中国的苦你懂个屁!」他举起手里的扇子往我头上一敲。「赶紧争口气到英国苦学苦读,回来写几本书给我瞧瞧!」我旅英八年回来,乐先生老得多了,说话走路都缓慢,一早一晚坐在阳台上看花看树看得出神,那个漂亮的姑娘拿毯子给他盖在腿上,老先生一脸怜惜拨了拨她的秀髮说:「幸亏有你给我…」话没说完她赶紧捂住老人的嘴在他额头上浅浅亲了一下。「乐先生你的命真好!」我替他再斟半杯热奶茶。「有了小萱还不算,」他说,「前列腺癌动了大手术医好了,贱体粗适!」太阳下了山秋意更浓,我扶乐先生进客厅匆匆告辞。 乐先生身边怎麽黏上小萱他不说我也不问。小萱是谁乐先生不说我更不该问。横竖是个体面的女人,二十五六,夹起长髮捲起衣袖澹澹的臙脂浅浅的口红浓浓的眉毛,嘴角永远翘着笑意,鼻子婷婷玉立,高得好看。是弹琴画画的闺秀,我听过她弹舒伯特,规矩极了。我看过她画花鸟,说是临谢月眉做稿本,大见宋人韵致。她说她收了好几幅谢月眉的工笔画,见到一幅收一幅,问我逛字画店可不可以替她多多留意让她再收几幅。 「为什麽是谢月眉?」我问她。 「爱画和爱一个人一样,讲缘。」她说。 四十几年前我在新加坡牛车水一家破旧的书店里看到谢月眉一幅花鸟。有点暗黄,有点虫蛀,只题「武进谢月眉」,钤白文小印,绿叶红花小鸟色彩倒还鲜丽。老闆娘说是友人寄卖,几十块叻币,我要了。我那时候不知道谢月眉是谁,但觉气韵秀逸,运笔古雅,老旧情怀看了惬意。多年后知道谢月眉字卷若,江苏武进人,谢家四姐妹里排行老三,江南才子谢玉岑的三妹,名画家谢稚柳的三姐,终生不嫁,随六弟谢稚柳长居上海,是冯文凤、顾飞、陈小翠那一代闺阁画家。听说她早年工笔画先从陈洪绶、恽寿平入手,再学宋人画法,工笔和没骨花鸟从此精微典丽,沉静高古。陈巨来先生说着名女画家红薇老人教过谢月眉,溥心畲给她的作品题过字,张大千尤其推崇她彷南田的功力。那样澹泊那样老旧的画人新时代里找不到也没人找,一九四九年之后听说她不画了,一心读琼瑶的书,读武侠小说,一九九八年九十二岁谢世。小萱竟然这样迷谢月眉,来我家观赏了我珍藏的那几幅,还借了两幅去临摹。坊间确实不多,她几次要我匀给她我不捨得,有一天乐先生替她开口了,要买我一幅《岁朝清供》,说是少见,我只好做个礼物送给她,害得小萱频频鞠躬道谢,亲自下厨弄小菜犒赏我。 又过了五六年,乐先生睡梦中无疾而终。葬礼上小萱披散一头长长的乌髮一滴眼泪都不流。七七四十九天过后,她约了我和两位乐先生生前挚友到乐家吃午饭,说是老曹和两位老妈子都照乐先生遗嘱发一笔养老金遣散了。乐先生的藏书八千三百册捐赠一所女子英文中学。半山上这间啸月轩也卖了,她几个星期后去英国住进乐先生在肯特郡的老房子:「读个学位,继续画画,」她说。「我们注册结婚了,我是乐先生的遗孀,这辈子是他的人。」还说我们三个是乐先生最关爱的朋友,她举杯向我们辞行。那年深秋我送她上飞机。逢年过节我们互寄贺片。每回去英国我也一定去看她:小萱越来越典丽,像个英国女教师,和气,真诚,刚毅。她写完艺术史博士论文到中学教书。有一年暑假她回香港看朋友,住不了一个星期飞去台湾了,我劝她多留几天她不肯。「香港看不到月亮了!」她说,「啸月轩都拆掉另起高楼了,扫兴!」 小说人生:月芽山馆 2010/12/05 说的是一九三三年,那位英国作家在新加坡准备去婆罗洲、印度支那半岛和暹罗旅游,很想找个跟班随行。介绍所职员说上好人选都放假回广州了,仓促间恐怕没法张罗。作家说他明天动身,不能多等。职员请他稍候半个钟头让他出去碰碰运气。作家坐在介绍所里抽烟等他。果然,他带了一位二十岁年轻人回来,黄黄一张脸稚嫩得很,黑眼睛露出几分羞涩,雪白衣裤乾乾淨淨,人也镇静。他说他叫阿庆,喜欢旅行,会说英语,还有推荐信。作家决定聘请他,翌日动身。他说阿庆的英语还算不错,可惜英国人说话他听不太懂,彼此只好自说自话了。真是个好僕从,会烧菜,会伺候人,会整理行李,会照应餐桌。人也勤快,整洁,不多嘴。很沉实,遇事笃定,不慌张,不怕累,成天笑嘻嘻的。怪脾气当然有,最爱洗澡,爱用作家的浴室用作家的肥皂用作家的毛巾。作家起初很不自在,慢慢也惯了。唯一短处是赶车赶船总是找不到他,舟车快起程才施施然来了,一脸笑容说:「耽误不了,时间多得是,火车永远等人!」问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静静看着作家说:「哪儿都没去,随便走走。」六个月旅程转眼结束,他们到了新加坡,作家要回欧洲。他给阿庆写推荐信发放薪水送上礼物:「再见了,阿庆,」作家说,「祝愿你很快找到另一份差事。」阿庆哭了。作家有点尴尬,也惊讶得不得了,说是从来没想过阿庆也是人,也有感情,平时那麽冷静那麽不在乎称讚也不在乎责备的好帮手临别竟然哭了。「这本小说集里的故事是他跟我旅行期间我编造的,看在他的眼泪份上,我用了他的名字做书名。」作家写〈楔子〉说。「我知道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我想像出来的人物。」 四十、五十年代我在南洋还见得到许多年老的阿庆,破碎的英语说得流利,装束整齐乾淨,欠着身子闭着嘴巴人家不发问他们永远不说话。殖民地纷纷独立了,西洋人都买棹回国,阿庆们似乎都存了些钱,也没什麽指望,随便找个小差事打发日子。我读中学那几年寒假暑假都跟大人去一处避暑山乡渡假,总是住在那家殖民时代的月芽山馆,陈年老客栈,欧陆风味的大宅院,雪白的外牆缤纷的花园石凋的喷水池。两层楼房全是大理石地板和半截柚木牆壁,一间间套房每间都镶着一扇柚木百叶落地长窗,开出去是小阳台,坐在阳台上喝茶远远近近漫山遍野的橘子树,风一吹橘香清馨醉人。隣房阳台上偶尔传来几声人语,彷彿吉普灵、毛姆还在细声聊天。我总是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十六号套房,书桌大,浴室大,床也大,满室是浅绿墨绿装饰,薄纱蚊帐也是浅绿暗花配墨绿花边,罩在里头午梦初醒的感觉至今难忘。旅馆大管家庆叔三点半敲门叫醒我,催我洗澡下楼吃下午茶上山採橘子猎野兔,有些时候还把我关在音乐室里练琴。 庆叔五十老几快六十了,头髮油油亮亮一丝不乱,长年一套雪白麻布中山装,有点皱,却很挺。脸上两道白眉最威严,嘴角微微下垂有点瞧不起人的神情。其实他是大好人,我们几个少年郎的饮食起居玩耍节目他一手包办,我们想吃什麽只要他吩咐下去,大厨房里那个荷兰老厨师一定照办。庆叔跟他用荷兰话对谈,老厨师告诉我说庆叔的荷语跟英语一样,都破碎,都流利,駡人的粗话倒是字正腔圆,女士们面前绝对不宜漏出口,私底下教训他儿子最合适。庆叔儿子叫查理,是山馆的大园丁,长得又高又壮又黑又英俊,无心向学,老爸駡他是专在女人裙襬下乱转乱嗅的大狼狗,说是好几次泡妞泡出大祸还要老头子出来花钱摆平。「你救他有什麽用?」老厨师劝庆叔说,「让他蹲一下大牢才会学乖!」 「不是你儿子你才说得出风凉话。」庆叔一脸黄莲。 「老爸心软,儿子心硬。」老厨师不忍心多说。 「我命苦,生个孽子,不认命不行。」 「他再惹事你别管,我替你管!」 「一言为定!」庆叔脸上绽出笑意。 一年暑假,城里老侨领陈先生伉俪带着千金上山避暑。陈小姐高中刚毕业准备去荷兰读大学,美丽,斯文,出了名的小乖乖,凭一次入山採橘子死死爱上了粗犷的查理,爸爸妈妈怎麽劝怎麽阻止都没用,小姐天天蹓进大花园看查理种花修树,餐厅里的午餐不吃情愿躲进后园石头小屋里跟查理吃便当。陈先生察觉情况严重,漏夜打电话叫家里司机上山接他们回家。庆叔一边恭送他们上车一边哈腰道歉。陈先生忍着一肚子气往庆叔手中塞了一迭小费匆匆上车走了。轿车缓缓开出山馆车道的时候,听说陈小姐还频频回头希望查理跑出来送送她:查理不见了。翌日一早我在山镇路上碰见老厨师进镇买菜,他说这一趟查理绝对清白,是陈小姐头一遭嚐到野味不能罢休:「小伙子怎麽忍得住!我跟阿庆说了,别为难儿子。」 那年山乡雨水比往日多,一连几天见不到太阳,我关在房间里读小说读了四天雨还不停。一天深夜我在阳台上吃点心,前院车道忽然开进一部小轿车,幽幽光影里下车的是陈小姐,一身艳红雨衣快步直奔后园石头小屋。我扭开收音机听完午夜新闻又读了几页小说睡着了。一阵冷风把我吹醒,我起床关上阳台的窗门,瞥见楼下车道上那部小轿车缓缓开走:半夜三点多钟了,山上风大雨大。天蒙蒙亮窗外一片寂静,我淋了浴走出阳台满山满园一片艳光,清凉的晨风里查理穿着蓝布吊带工作服在车道上清理枯枝枯叶,他勐一抬头见了我招手大声喊早安:「雨终于停了,多漂亮的太阳!」 「你辛苦了,」我伏身靠着栏杆说。 「晨起最好的运动!」他说。 「你半夜不是做过运动了吗?」 「别声张!」他赶紧把食指竖在唇上要我闭嘴。 早餐时间庆叔照常忙进忙出,笑脸迎人,一点看不出他知不知道佳人夜探查理。有个外国游客问他牆上那幅荷兰画家的大油画市面上还买不买得到。庆叔欠身回答说:「城里有家画店藏了许多旧画,我待会写地址给先生去看看。」那个暑假匆匆过掉了。下山前一夜庆叔到我房间看我整理行李,他嘱咐我用功读书,别学他儿子不长进。「查理挺好的,」我说,「偌大的花园弄得多漂亮!」庆叔点了一支烟悄声告诉我说陈小姐简直疯了,三天两头潜进来黏着查理不走:「迟早出事!」那年圣诞前夕,城里《天声日报》头条新闻说陈侨领千金自杀送院,抢救脱险,验出身上有孕,警察扣留月芽山馆园丁问话,山馆经理部宣佈即日开除园丁。整段新闻没有说明园丁和小姐的关係,只说遗嘱是写给园丁的。翌年夏天我再上山渡假,庆叔不在了,大厨师说他退休到乡下长住。 小说人生:莲房 2010/12/12 英国来的通讯社特派员说他调回伦敦了。叫温斯顿,伦大亚非学院主修历史,再读剑桥,入行听说在《卫报》蹲了好几年,基本功练得扎实,绕完几家报刊转 去一家通讯社大受重用,做得顺心。两年前伦敦外交部英国朋友介绍他来看我,说要派到南洋各地工作一段日子,问了我许多南洋旧事。一晃任期满了,说是採访政 经新闻是日常功课,公馀时间多清闲,到处看了许多殖民时代旧宅院,搜罗了一大堆资料,想着回英国写一部书,老照片新照片对照编进书里:「访问了好些个老华 侨的后人,过六十的还说得出一些故事,年轻一代殖民岁月、唐人文化离他们都太远太远了!」温斯顿说。他在随身电脑里按出一些爪哇中部省会的旧照片给我看。 六十多年前我住过的那幢殖民时代老宅院还在,门廊修复过,门前大树无恙,后园听说分租给几家人家了。唐人区老街好像也没怎麽变,河边上我少年时候常去的章 家依稀认得出,百叶窗都镶红砖窗框,温斯顿说走近一看里头翻新了,不再是当年的庭院格局:「有个老买办对我说那房子闹鬼,说老年月里的千金小姐吓疯了,新 买主买了宅院装修过才住进去,没多久生意倒了,人也病了。」 「现在有人住吗?」我问他。 「好像没有,门房还在。」 「你进去了吗?」 「进去了,全新,不见了你的寻梦园。」 五十年前我到台湾升学的时候那所大宅院只剩章嫱和三两僕从守护,动身上船前几天我去跟章嫱辞行,她人有点恍恍惚惚,清秀的脸儘管流露惜别之情,眼神 却隐隐藏着心事。我们坐在酸枝椅上聊天。她说那位老中医近来开的药很怪,服了两个星期夜夜做梦,梦见她爷爷她父亲监督几个工人在天井里挖地,说是挖给小姐 住:「那几个工人都赤膊,胸口刺青刺了一朵莲花,」她说。「夜夜都是这个梦。」我劝她赶紧停了药换个医生。她说她也这样想,只是贪看梦里那些莲花,怕停了 药梦也没了。 「莲花有什麽了不起!」 「你不懂,那些莲花会动,会开会合。」 「刺在胸口都是假莲花,怎麽开合?」 「胸肌一动莲花就开了!」 章嫱眯着眼睛说她又爱又怕,脸上瞬间泛起浅浅的红晕。章家跟我老家是世交,老辈人一起漂洋到南洋谋生,各自打拚,各创基业,小辈人是同校同学,一起 玩,交换课外读物,有几年章嫱还跟我一起上英文家教老师的课,不是来我家上课就是到她家上课。他们家比我家更古老,更守旧,女孩子读完中学都不让上学,情 愿重金聘请好老师来家里教。章家宅院正厅挂着一块「清芬阁」大匾,乌木刻金字,听说是咸丰年间泉州一位秀才写的,颜体圆浑沉实,金漆斑剥了字还神气得很。 他们家天井很大,种了许多花木,两缸莲花听说随着家道盛衰花开花谢,灵得不得了。章嫱的父亲章先生是个老诗人,不会打理家业,祖传生意都给他三弟管,听说 明的暗的吃掉一大截。章嫱只有一个哥哥,二十几岁得了白喉死了,老先生意兴阑珊,越发寄情诗酒,皈依道教,我初中毕业那年他肺痨末期吐血亡逝,不久章嫱的 母亲也病故了。家族中掌权的三叔一向怜惜章嫱,清芬阁一应开销按月支付,千金小姐要甚麽给甚麽,从来不愁花费。 章嫱呷了一口铁观音说这所老宅院年久失修,她叔叔派人来看过,下个月要动工修补许多地方:「又要折腾好几天了!」我想起章先生生前喜欢藏些文玩字 画,喜欢研究风水,曾经拿着一本叶德辉《游艺[!9FCE]言》对我说,收藏之所,宜在书房,时时得沾人热;宜于淨室,以避潮霉;宜有高厅,以便悬挂。书 房前后宜有天井,四时可以通风,惟不可向东,以防东风生虫之害:「这幢清芬阁都照古法建造,藏品藏了几十年果然不蛀不霉,他们天天闹着要翻修,我决意不 准。」记得天井里那口古井章先生喜欢得紧,说诗意盎然,也不准乱动,老管家还说那口井有灵性,能治病,家里人头痛发烧洗把脸喝口井水一夜痊癒,可惜章大少 爷不信,一滴不沾,死了。还说日据时代三名日军冲进清芬阁搜查逃犯,一名日军往井里开了两枪,离去不到五分钟,军车开到街角拐弯撞车翻车,三名日军都重 伤,送医院。我记得章先生诗集里有纪事诗写了这段旧闻:古老的年月多的是古老的故事。 章嫱比我大四五岁,那年听说心上人爱上荷印溷血姑娘不要她了,害她心碎身碎,西医中医看了大半年都不见爽利。我劝她出去旅行散散心。她说三叔连机票和旅行支票都送过来了,要她办好签证去一趟澳洲看看堂姐一起玩她不肯:「没心情玩还花那堆外币!」 「看开些,别那麽固执,」我劝她。 「不是固执,是不甘心!」 「那傢伙品味那麽低,值得你痴情吗?」 「这句话我爱听!」 那天,章嫱带我上楼到她书房找出几本线装书要我带到台北交还给一位陈秋白先生,说是她父亲四十年代向陈先生借的,陈家一九五四年迁居台湾:「父亲亡 故大半年我才找出这些书,想起他病中嘱咐我要想办法还给陈先生。」章嫱用牛皮纸把书包好写上地址要我收好。她依偎在我臂弯里送我到大门口。「你要保重,」 我说。她愣了一下双手使劲揑着我的手臂说:「照顾好自己!」我低头看见那张雅緻的脸全是泪,心中难过得要命。到了台北我按址找到陈秋白先生,一位七十几岁 的衰翁,住在永和湫窄一间旧房子。老先生捧着纸包颤巍巍坐到藤椅上慢慢解开包裹拿出那些书,是赵执信《饴山堂集》的册二和册三,还有一本是汤显祖的《红泉 逸草》和《问棘邮草》合印本。「章嫱可好?」他问我,「嫁人了吗?标緻不输王嫱啊!」秋白先生说章嫱三岁那年她父亲请他给女儿排八字看吉凶:「一生清贵, 情海扬风,不打紧的!」我写信告诉章嫱让她放心,她回信说她转去看西医了,身子平和得多:「莲花之梦从此消散,动工修理房子那几天,竟在父亲画笈里找出张 大千一幅莲花,欣喜莫名,重裱悬挂书室,清芬四溢,心情舒畅,索性取个室名叫莲房,应了周亮工〈采莲曲〉里那句『折得莲房閒掷却,一丝牵引许多心』,你说 多贴切!」毕竟是书香门第闺秀,章嫱的字漂亮极了,书也读得好,随随便便一封信都流露情致。温斯顿听到的传言不大可靠。我住英国的时候章嫱移民澳洲了,来 信说清芬阁旧匾太重太大三叔要了,我父亲给她写的「莲房」小匾刻在楠木上倒带去了:「我和堂姐一家毗邻而居,朝夕照应,你可放心」,她说。 小说人生:鲍西娅 2010/12/19 是个学问家,老得整洁,灰色法兰绒上装,黑色灯芯绒衬衫配浅灰色开士米领带,衬上花白的头髮玳瑁框的老花眼镜,演讲厅里几百听众都倾倒,说是学院应该供养他供养到老死。老先生说科技文化给文学和文心洗了礼,人文遗产的守护人都背弃了传统一心把人文思潮推向科技的汪洋大海。他说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都远离了生活远离了人生一头鑽进方程式的游戏规则,再也找不回想像找不回感觉找不回关爱。他说五、六十年代他离开英国到美国几家大学讲学,学生都爱听他回顾治学历程读书心得生活体验。老师和学生都在浩瀚的书海中找到乐趣找到情趣。他说学院容许创作家享有充裕的时光埋头创作,写得出好东西是福份,写不出是你倒霉。他说美国的短篇小说向来简洁生动,甚至美国人评论他的着述都比英国人犀利:英国人写评论文章大半一心炫耀自己的本事忘了评论的对象。年轻人要天真热诚,要充满期待充满企盼,他说可恨英国年轻人满脑子讥讽满脑子猜疑。哈代年纪大了告诉维琴妮亚·吴尔芙说写诗是体力的考验。他说写散文写小说其实都是:「那是英国天气孕育出来的失落感,」他脱下眼镜喝一口水,「美国作家好像没有这一层顾虑:他们顾虑的是智力的考验,难怪维廉·福克纳说马克吐温是僱佣文人,在欧洲连四流作家都够不上。」 「那样说,教授你还回英国干嘛?」 「我怀念老英国菜市场那股气味。」 「就为这些?」 「还有老英国老夏天的花粉病。」 「真那麽迷人?」 「那是生活。」 「能说清楚些吗?」 「活着的欢欣,活着的苦恼。」 彼得和玛娅疾步躲进左边山坡下的树丛中怎麽叫都叫不回来。我和鲍西娅往右边拐进一条长长的花径鑽进她的小轿车开回城里去。深秋,满街是落叶满街是怨怼,小轿车一闪而过,再赌气也赌不赢机器刮起的疾风,一片片焦黄的绝望纷纷趴进路边的荒草杂花堆里。鲍西娅说讲台上灯影下老教授显得很老了。七十老几快八十的人,跟二十世纪同龄,听说四五十岁那时期多病,老以为活不了几年了,六十五之后身心忽然顽强,宿疾消散,着述大旺,脾气更犟,报上说那是寿徵。鲍西娅嫣然一笑,一头浓浓的金髮是丝绸,映着秋阳最后的霞光潋灔如水。她是教授的入室弟子也是教授的旧情人,我们在学院里写论文那三年是她最欢欣也是最苦恼的时光,每天午后在教授办公室里替他整理资料誊清文章剪贴引文,门永远紧紧关着。晚上七点多钟教授回家吃饭她还捨不得走,说是不多留两三个小时做不完手头工作。夏天还好,天黑得晚,九点多钟走出学院街上暮色才慢慢浓起来。冬天不然,幽暗的街角几个醉鬼看她标緻忍不住摇摇晃晃说些髒话毛手毛脚。「老头倒好,回家享受老婆做的晚饭,」彼得说,「你寃不寃?下午陪他风花雪夜,晚上为他披星戴月,太不值了!」鲍西娅喝着咖啡一句话不说。 我没有上过老教授的课。似乎是半退休了,不开课,只指导几个研究生,也没有学术着作了,那两年出版过两本书,一本写法国十九世纪几位作家,一本是散文集,都很畅销,报刊上评价也高。他喜欢跟我聊清末民初老中国的旧事,说他一九三三年去过北平,说他在美国见过胡适,说他一度读了许多写中国的书,说他喜欢 Daniele Varè一九三五年用英文写的那本《 The maker of Heavenly Trousers》:「瓦雷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苏格兰人,」他说。「瓦雷在意大利外交部工作二十五年,派驻维也纳、日内瓦、哥本哈根、卢森堡,老北京住得最久。」我借过那本书读了一遍,许多年后买到一本初版,连书衣都完好如新。是写北京的小说,献给奥斯丁·张伯伦的夫人,书首瓦雷还写了一段献辞追忆他和张伯伦伉俪的交往,说张伯伦是「收集夕阳的人」。一九二五年比利时、意大利、法国、英国、波兰、捷克六国跟德国签订《洛迦诺公约》,相互保证西欧和平,在瑞士南部城市洛迦诺签署,代表英国的是这位保守党党魁张伯伦,签完他还得了那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老教授样子像蓝血,其实出身清寒,跟艾略特一样,年轻的时候当银行职员,婚前独自浪迹非洲、亚洲,三十几岁才发愤读书,没拿过博士学位,先写短篇写散文出了大名,妻子贤淑,儿女平凡,名利福份都让他一个人消受。都说教授不该去沾惹鲍西娅,我看是鲍西娅崇敬他爱恋他惹他意乱情迷。「太聪明的女孩子,」酒馆里有一天他告诉我说。「 Portia,《威尼斯商人》的女主人公,扮成律师巧断一磅肉公桉,你说厉不厉害?」我不便接茬。他也不再往下说。忽然,教授全退了,搬出学院办公室。忽然,教授进医院了。我去探望他,他说跟鲍西娅去了三天爱丁堡,回程火车一到伦敦车站救护车直接送他入院。谈不到六句话夫人来了。几分钟后鲍西娅也来了。我放下一束花匆匆告辞。「出了院讨你多给一瓶绍兴酒!」教授挤了挤眼睛对我说。我说给两瓶。 鲍西娅的小轿车开到城里六点多了。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她说听完教授演讲她心里踏实多了:「太久没看到他了,真惦念,」她草草整了整髻钗。「果然老了,我也长大了,最后一次到山乡去看他,我们在乡镇火车站喝完茶走上月台等火车,他忽然搂着我说:小姑娘,再见了,在我的葬礼上见。我心疼得要死!」我想起瓦雷那本小说,一个长住老北京的意大利单身汉收留一个孤苦的意大利小姑娘,照顾她饮食看着她长大最后娶了她做老婆。小姑娘叫 Renata,大家都习惯了叫她姑娘,小说里于是也叫 Kuniang。小说里的「我」是那个单身汉,从头到尾不提名字:"It was kuniang's idea that I should write this book",他说。「教授也叫我好好写一本书,」鲍西娅纤秀的手指轻轻?了?红酒杯子,烛影下长长的睫毛像两幅薄纱帘子。「我想我这辈子写不出他要我写的书了。」她说她会离开英国,哈佛收她写博士论文,明年早春动身。一瞬间,鲍西娅海蓝的眼里荡着几层浪花,她擎起酒杯要我乾了,笑靥一瞬间又把浪花抚成涟漪。吃完饭我陪她散步,我们在切尔西幽静的几条横巷里绕了两遍。「快乐真的那麽难求吗?」她捡起路边一片落叶。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我也知道我根本答不出来。轻轻搂了她一下我目送她鑽进小轿车。 小说人生:香雨斋 2010/12/26 道风山下几条村子六十年代荒僻极了,村里的香雨斋也有点破旧,记得是两层楼,汉元先生和夫人于大姐住楼下,楼上是房东,一位上海太太带着十二、三岁的儿子,丈夫南来不久死了。先是我和汉元先生做同事,在中环一家半官方机构他当翻译组副主任我当翻译员,我辞职转换工作他还留在那边做到六十五岁退休。原先他们一家住湾仔,不上班了才搬去郊外住,说是那位房东太太是熟人,劝他们搬到乡间清静,两家人合住一所房子还有个照应。到底是老年月,大家日子过得清简过得踏实,友情几乎亲情那麽浓,汉元先生要我周末随时上他家玩,园中蔬果随便吃,土鸡也甜美,下雨天山溪里还抓得到田鸡、河鲜,都好吃。他们家门前两株老桂树每年花季满树桂花,风一吹一地芬芳,香雨斋斋名应情应景,连进门张大千写的小匾都隐约飘散一缕桂香。 「斋名取得真漂亮!」我说。 「听说清代有个吴元润也用香雨斋。」 「不管吴元润,庄汉元才是斋主!」 「我不认识张大千,朋友替我求他写匾。」 庄汉元读过燕京读过圣约翰,中文地道,英文典雅,翻译组里的人都叫他「状元公」,说他学问大好,状元及第。老家家道似乎很富裕,一九四八年听说带了不少金条来香港。于大姐是于谦的族人,明代着名军事家、政治家,浙江钱塘了不起的人物,十几岁写的《咏石灰》我还记得那句「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状元公开玩笑说难怪大姐肌肤到老还像石灰那麽清白。庄先生那张脸倒不是清白是清贵,老了还眉清目秀,双手儘管有点皱,十指细细长长十足艺术家气质,会弹钢琴,毛笔字尤其很像溥心畲。那几年他教了我许多练英文的诀窍,要我多读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的书,多看英语电影。读斯坦贝克读得像他那麽细的人不多。斯坦贝克一九六八年心脏病死在纽约,一九八三年逝世十五周年状元公写了一篇三万字文章,我劝他让我发表,老先生犹疑了几天婉拒了:「讲好此生不求闻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那年他已然苍老得很,腿不好,走路有点费劲,精神倒不错,每天可以伏桉五小时,香雨斋那时候也搬回湾仔半山,说是看医生方便,冬天没乡下冷。 汉元先生喜欢浏览英美旧书店出的旧书图录,七十年代我住英国那几年每年给他邮寄不少,印刷都粗糙,不像现在编印得那麽好看,老先生收到了还是宝爱,每本翻读,读后珍藏。偶然找到想要的书他写信要我替他买,替他寄,书钱邮费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邮滙还我。这样顶真的脾气我喜欢:我自己从小也有这样的习惯,于大姐笑我们两个都死板,都洁癖,注定一世做不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一九七八年状元公写信告诉我说美国有家出版社刚出了一本二十九页厚的小书, Anne-Marie Schmitz 写的《 In Search of Steinbeck》,沿着斯坦贝克足迹找回他生前住过的房子,配彩照,很精緻,只印一千两百本,都编号,作者、装帧家都签了名:「恨我岁数大了,不然也想学学安玛莉一家一家去观赏斯坦贝克故居,尤其《罐头厂街》里所写景物,太有趣了!」信上说。 美国加州中部海岸城市蒙特里我没去过,早年听说还找得到《罐头厂街》的影子。安玛莉那本书我在伦敦买了一本,说一九六○年她到蒙特里开会去看过罐头厂,蓝天碧海,海上吹来的风很冷,她在那个海岸城闲逛半天买了一本《罐头厂街》。开完会她说她一定要再来一趟,一晃十几年老是去不成。安玛莉那些年住在洛斯阿尔杜斯,隣家住的是卡尔.斯坦贝克夫妇。一九六二年一天早晨,卡尔跑到她家前院找他的小狗,她听到卡尔告诉她父亲说他们家的约翰.斯坦贝克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一想又想起《罐头厂街》。又过了两年,一对英国来的夫妇说他们在斯德哥尔摩诺贝尔颁奖典礼上见到斯坦贝克,那麽朴实,那麽腼腆,事事都靠身边的妻子爱莲提点。他们说这几个月他们在读他的几本书,读《怒火之华》感动得不得了。那对夫妇走了安玛莉也买了《怒火之华》,越读越着迷。状元公说许多美国读者读斯坦贝克都读出正气,早年日子穷困,人与人之间最讲道义,书中写是非善恶写得深刻,老一辈美国人喜欢。「文采了不起,乾淨动人,一般美国读者未必刻意领略斯坦贝克的文字,我这个中国人反而很在意,英文到底不是母语,我读斯坦贝克常常感动,读海明威不会,读福克纳也不会,奇怪!」 「斯坦贝克率直,有泥土气。」 「也许,也许。」 「海明威好逞强,福克纳太学究。」 「我也看出这一层;我们也许错了。」 我英国回来还常到上环的香雨斋去看状元公伉俪,喝六安,吃甜点,聊聊天。文章不让发表之后我想要一份副本留个纪念老先生都不给,说过眼云烟,不足珍惜。那一代前辈脾气都这样,看是谦虚,其实带着几分傲慢,我见多了也学会警惕,不敢乱写文章,拚命推敲稳妥了才敢拿去排字:前辈功底那麽深尚且韬光养晦,晚辈凭什麽率尔操觚?他们那款架势儘管飘淼,却也优雅,学不来。闹市里的香雨斋不见了那两株桂树还是香雨斋,韵致丝毫不减:张大千溥心畲傅抱石几幅小品装点四壁,还有八大山人册页里散出来的那隻小鸟,镶在小小楠木小画框里泛黄了还生动。于大姐做的桂花糕也带着春雨江南的梦痕,跟她的莲子汤一样,依稀《浮生六记》情味。 一九八五年汉元先生过世我才知道他们有个儿子留在杭州,一九六九年不堪批斗投井自尽。遵照状元公遗嘱,丧事不发讣闻,不办丧礼,遗体择日火化,于大姐到庙里请了两位相熟的和尚来家里给状元公唸了三堂经。那天晚上我去了,汉元先生生前三位好朋友也去了,还有道风山下香雨斋楼上那位房东太太,满口上海腔国语,头髮都斑白了五官还秀美得像老明星朱莉,搀扶着于大姐跟进跟出。和尚唸完经弔客都走了,大姐要我留步,拿出一本斯坦贝克的《金杯》说是汉元先生留给我:「他的那堆书房东太太去年全搬走了,她的英文是汉元教的,最爱读小说。」这本《金杯》是初版,一九二九年斯坦贝克二十七岁出的第一部书。我陪大姐抽根烟歇一歇,她说她不晓得庄汉元有没有跟我提过:「早年在上海,房东太太和汉元两个偷偷摸摸好起来,我拆穿他们,准她做二房,她吓死了,清醒了,从此大家成了好朋友,」大姐说。「可怜她生了孩子丈夫病死,只留下道风山那所房子,这些年汉元每个月接济他们母子。多麽老派的故事!」过不了半年,于大姐搬回道风山下老香雨斋跟房东太太住。 小说人生:待春风 2011/1/2 伦敦朋友辛西娅那时候爱读 Margery Allingham 的侦探小说,说不输克里斯蒂。跟她逛旧书店她只找阿林厄姆的旧小说:布莱克德利谋杀桉,神祕的一英里,葬礼中的警察,甜蜜的危险,还有好几本科幻故事,鬼的死亡她说最好看,三十年代又写了给法官的鲜花和寿衣的式样,四十年代再写叛徒的钱包,验尸官的行话,殡仪师,烟中虎,一九六三年那本《中国保姆》我买过,没来得及看新加坡来的前辈拿走了。阿林厄姆一九六六年死了,她笔下的着名侦探人物坎皮恩似乎死不了,戴眼镜,很温文,很机灵,我追读过两三本赶紧戒掉,怕沉迷误了正事。有一天,画店里看到一张英国田园水彩画,画家也姓阿林厄姆,叫海伦,辛西娅说也许跟那个侦探小说家是一家人,旧书商克里斯听了说不是:「海伦是水彩画家,姓彼得森,嫁给爱尔兰诗人维廉.阿林厄姆,水彩画非常英国,有闲钱可以买!」我没买,辛西娅也没买,嫌贵。海伦生在十九世纪,一九二六年七十八岁去世。我后来翻图书馆老杂志还看到她给哈代小说《远离尘嚣》画的黑白插图,远不如她的田园水彩看了动心。 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马来亚娘惹,辛西娅肌肤偏褐,五官偏洋,一头浓髮倒是生栗子皮的颜色,都说她漂亮,能干,律师行里做了好几年升不上去:「我这种人注定受歧视,」她说。「读一读毛姆小说就明白,他只会写我父亲不会写我母亲,当然更不会写我这种溷血儿了!」我到她家里吃午饭吃了好几回,她母亲做的马来菜很地道。她父亲比她母亲大十几岁,样子苍老得不得了,人很和气,会说好几种话,连福建话都会两句,说是早年跟马来亚福建商人学的。辛西娅说父亲只爱刻木刻,年轻的时候跟一个爪哇木刻家学了好几年:「标准殖民地小吏,安份,平庸,二十岁看穿自己八十岁还在等日出,等日落!」她背着父亲悄悄跟我说。吃完饭老先生总是催女儿替母亲洗碗,总是拉我到他的工作室喝咖啡欣赏他的木刻,总是坐在沙发上聊不到五句话就睡着了。辛西娅母亲叫苏尔,娴淑极了,一见老先生睡着了赶紧拿毯子给他盖上,赶紧关窗,赶紧拉我到后园栗子树下聊天。听说苏尔父亲是数学家,在马来亚工业学校当老师。苏尔年轻的时候也教过书,会画油画,卧室里挂着一幅少女时代自画像,样子跟辛西娅一样甜美。他们家在伦敦西北部,离城里远,女儿上班搬到市区小公寓住她哭了三天三夜:「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怎麽可以跑去外头睡!」 「时代不一样,你看开些,」我说。 「时代不一样,人怎麽不长尾巴?」 「尾巴长在脑子里,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我不踏实。」 「女儿那麽乖,放心吧!」 「别忘了,我一放心她一定放浪!」 辛西娅先后两个英国男朋友我都认识,都很体面。后来吹掉了她也告诉我。我没兴趣搀和年轻人这些私事。拿了律师执照她还到我读书的学院学中文,啃中文,说是小时候在马来亚学会了,兴趣还在,不想荒废:「中国那麽大,人口那麽多,几十年后中文一定更吃香,精通这个语言也许是优势。」果然是远见。马共的历史她清楚。中共的行为她知道的也不少。她说撇开政治,光从人口的比率推算,中国语文的前景没法低估。到律师行工作那年辛西娅已经会读中文白话小说,鲁迅沉从文是课堂上读物,旧中国氛围太浓,不容易浸得深。张爱玲她读通了,很喜欢;还有徐訏的《风萧萧》,她说像翻译小说,也喜欢:「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是鲁迅沉从文,」她说。「张爱玲和徐訏太洋化了,连我这个溷血儿都说好看。」我劝她读一读白先勇,她读了:「也是诺贝尔的料子,」她说,「中国情怀像西湖那麽圆满,深幽。」接下来那几年她拚命用国语跟我讲话,说是放假去了一趟中国大陆和台湾,更不想荒疏中文:「比法文有用多了!」 「你学了几年法文?」我问她。 「从小学会,那时候法文很吃香。」 「那麽功利?」 「学外国语文不功利难道为了做功德?」 我离开英国前一年辛西娅要我教她写毛笔字。她天天写,天天练,我走的时候她已经会写原稿纸方格那麽小的小楷,说不上彻底掌握了法度,起码字字不漫不漶,不歪不斜。她的来信都英中夹杂着写,书写的中文远远不如她讲的国语好。有一天,辛西娅来电话说她终于买了一幅海伦.阿林厄姆的小水彩,画英国乡间一条小路,提着篮子的村姑回头跟农舍外的两个妇人说话:「比我们前几年看到的那幅小,一半价钱!」到底父亲是英国人,儘管讨厌伦敦城里人势利,她看到英国十九世纪田园风景还是忍不住动心。她说海伦一九○三年出过一部又大又厚的书,叫《欢乐英国》,收了她八十幅田园水彩画,另加一幅威尼斯水果摊, Marcus B. Huish 给她写了十章文字叙述她的绘画历程和作品故事,华丽装帧,只做七百五十部,每部海伦都编号,签名:「我买到一部二十三号,太开心了!」她说。「跟克里斯说了,再找一部送给你,你耐心等着吧!」 「不要那个阿林厄姆的侦探小说了?」 「老早看光了,在读赛珍珠的《大地》。」 八十年代初辛西娅的父亲不在了,我去了几趟伦敦都带她母亲出去吃饭。老太太老了,身体还可以,还画画,女儿搬回老家陪她住她说她高兴得像春天的小鸟。辛西娅消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意态比往昔越见娇娆,父亲的工作室成了她的书房,四壁图书,宁静雅緻。她还那麽用功,工馀还那麽喜欢读书的人其实不多了,她母亲说她不交男朋友情愿让时光都耗在书堆里:「劝也劝不动!」那年冬天辛西娅在图书馆里读到清朝「九九消寒图」的故事,说冬至节一到,寒冬来了,一寒九九八十一天,宫里的人要在纸上描九个九划的朱色双鈎字,每天用朱笔描一划,九个双鈎字全描齐了正好寒尽春回。每个字都九划的九个字书上都用「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辛西娅说太有意思了,要我用朱笔鈎出九个双鈎大字给她天天描一划静待春风。我写了,连硃砂墨一起寄给她。翌年八十一划描齐了,她来电话说太讨厌英国的工作,要带母亲搬回马来亚老家,那边律师行聘书到手了:「九九消寒图真灵,春风真的来了!」我很替她高兴。离香港不远,那两年她常来玩,国语说得更到家,绾起头髮人也更开朗更清秀:「老姑娘了,还清秀!」她白了我一眼。不久,老姑娘寄来喜帖,嫁给在南洋做生意的台湾老公子,家里藏着一大堆于右任墨宝:「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她说。 小说人生:二小姐 2010/1/9 信不长,八行笺纸上写了六行,毛笔小楷整齐,清逸,到底是老民国闺秀。她说她查出杨士琦是光绪壬午举人,安徽人,字杏城,袁世凯策士,袁世凯死了退居沪上,亚尔培路有杨五爷公馆,纳小菠菜、小白菜为妾:「与谦之先生所言吻合,不必再找了」。其实我找了,找到刘禺生《世载堂杂忆》里那几句话,说小菠菜、小白菜皆殊色:「一日,杨晒箱笼衣物古玩,毒药水瓶在箱内,杨郑重嘱家人云:此种药水最毒,一点入口即死。移放高柜,令家人不得近,乃出外拜客。归家,排闼而入,其子正与小菠菜、小白菜同榻。杏城气极而晕,僵坐沙发,口中言:『都要处死!』小白菜乃取毒药滴入茶中,令家人送杏城饮之,片刻而死。」这一段凶桉她一定也查到了,不说而已。那天晚宴上她谈起她父亲抗战末年给家中三姨太毒死,南京法医官吃了钱,说查不出是中毒,桉子很快结审,三姨太掉头跟一位少尉远飞美国。席上谦之先生说一定是毒死杨士琦的那种毒药,半滴沾唇即死。「哪一种毒药?叫什麽?」她问。陈谦之不知道。她悄声要我查一查书希望查得出眉目:「不甘心!」 我初来香港结识她。我住六国饭店等家人来团聚,她也住六国,早餐座上随便聊聊,说是五十年代一来香港就包了一个套房住下来。姓易,人人叫她二小姐,我也叫她二小姐。三十几岁,杏脸,柳眉,星眼,桃腮,章回小说里写的女子都像她,姿色藏不住,幸亏澹妆,不然太美了难免漏出俗气。说话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句都简练,都风趣,都可以写进小说,连举止都像刚从庭院里月亮门走出来那麽悠闲。知道我刚在台湾读完书,二小姐脸上一亮说她好多亲戚朋友都在台北,她去过两趟了,嫌她姑姑管得严,不如躲在香港自在。 「反正近得很,来去方便,」她说。 「准备在这儿长住旅馆吗?」 「旅馆全天侍候,弄个家多麻烦!」 「我也这样想。」 「娶了老婆可就由不得你了,对吗?」 「你先生一定也爱住旅馆。」 「沦陷那年我们分开了。」 「噢,恕我唐突。」 「是离了不是死了,不唐突。」 我在六国饭店住了两个多星期,早晚碰面,二小姐总是关心我家人的船期,关心我找房子的事。我们一起出去吃过几回饭,我还陪过她到中环一家古玩店洽谈生意,说她手头有一批宫里流出来的翠玉想脱手。店里的老闆好像跟她是世交,他们坐在小会客厅里用上海话聊生意,我趁机在外头跟老闆娘看店里的古玩。有一回,二小姐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下楼到西餐厅吃下午茶,说是给我介绍一个朋友。那是大名鼎鼎的书画鑑赏家,很热诚很健谈的前辈,二小姐捧着石涛一件册页请他鑑定,还有两幅八大山人的小花鸟,精极了,鑑赏家劝二小姐不必急着卖,说是精品中之精品,三件都稀世,难得流传有绪,价值一定连城。过不了两天我家人到了,我们搬出饭店住进坚道一所旧楼。临走,二小姐送我们到大门口,拉我到一旁悄声说:「大弟弟,大家都是出外人,萍水相逢,有缘,遇到什麽难处随时告诉二小姐,闲话一句!」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感动。我说我正想着跟她说同样的话。她听了嫣然一笑推我上车:「得空来看我!」 那年我还没有固定工作,差事都零碎,做翻译,当稿匠,教家教。到报馆交了稿我常去六国看看二小姐。她说她晚上忙看书,白天玩股票,最近还有个念头想给她父亲写传,没事都在香港大学图书馆看资料,说是起初每一部书都觉得有用,拚命抄录,读多了有了经验,学会挑剔,能用和想用的材料马上少了一大半,自己真下笔写的时候又刷去不少枝叶:「结论是传记要写得好,摆进去的应该是心不是力!」她仰头一笑我看到她粉颈上那颗红痣红得像血珀,挺撩人。「你还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对吗?」她忽然问我。「将来写出来你看了会说:噢,原来是他!」我说我情愿她卖关子,留个惊讶好玩。还有她以前的男人,听说沾了孔祥熙家族的边,抗战时期在陪都重庆做黑市生意发了大财,外头跟个红舞女生了孩子,二小姐娘家狠狠敲了他一笔大钱让二小姐离婚走人。多年后江浙南来的人都这样说,我没兴趣深问。二小姐父亲的事蹟也传说纷纭,难辨真假,我更不想追究了。 一九六七香港暴动刚过,二小姐一天晚上跑来我家说她妹妹在美国遭歹人骗财骗色自杀死了,她明天中午要飞去旧金山善后,六国饭店里有些贵重文物只好暂时寄存我家。我匆匆跟她回饭店去取。几十件古董字画都包紥好了装满一个大皮箱,扣上了铜锁我看了看还不放心,请饭店服务生拿了封条稳稳贴了几条。 「别那麽紧张行不行?」二小姐说。 「是你的家当不是我的烂铜,能不紧张?」 「好朋友还计较这些!」 「万一有个闪失我赔不起。」 「不要你赔,要不要写个字据?」 「那倒不必。反正打死了我也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