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我去武冲家坐了一会儿,跟他瞎扯了个八钟头,然后驱车回家。 看我回来,我妈把做好的饭菜又给热了一遍。 “今天什么日子?”看到满桌子丰盛的饭菜,我问,“咱家提前过年了?” “你爸生日!”我妈说。 “他回来了?”看他不在屋里,我问。 “买酒去了!”我妈边忙活边说。 “妈!这个给你!”我掏出今天发的1800块钱工资扔在桌上。 “发工资了?”我妈看了一眼,“你留着花吧,家里又不缺钱!” “我还有!”我说,“你就当给他买生日礼物吧!” “那等他回来你给他!” “你给吧!”我说,“我跟他没话!” 我妈把菜端好,我爸刚好回来。看我在家,他似乎有些吃惊。 “喝酒吗?”他问。 “来点儿!”我说,“当了官可就没时间过生日了……”我妈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说了。 “工作怎么样?”我爸假装镇静,他手上暴凸的青筋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还行!反正给共产党干活比给自己干轻松多了!” “在外面可别乱说话!”我妈说。 “没事儿!”我看看我妈,“笨人不被人欺负就是福!” “刘亚南对你怎么样?”我爸给自己倒上一杯。 “谁是刘亚南?”我问。 “你们刘总!”我爸说,“你不知道?”他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看上我这么笨的人”,我说,“其实我挺奇怪的,就凭我,就凭我这脾气我这能耐,能帮你当官?!” “喝吧!”我爸避开我,喝了一口。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画画了”,我说,“最近感觉极其狂躁!整个人全废了,真的,没有画儿,我的思想就会空如白纸。” “过了年让你爸在青岛帮你搞个画展!”我妈说。 “算了,我可不敢丢人现眼!” “要喝自己倒!”我爸总是故意转移话题。 “对了!”我拿过桌上的1800块钱,“忘了给你买礼物,这个给你,你看着自己买点儿吧!”我放到我爸面前。 “这是干什么?”我爸又给推了过来,“能回来吃顿饭就行!” “那怎么行!”我重又推回去,“怎么能忘了老子生日!”我说,“就当我最后一次给你过生日吧!” “……”,我妈瞪了我一眼,“今年不吃蛋糕了,年年切,有点福气都给切没了!” “你不是教师么!”我逗我妈,“你就这样教育学生?多迷信!” “连你都没教好怎么教学生?!”我妈说,“教地理不用管它科学不科学,尊重事实就行了!” “事实可不是用来尊重的!”我说,“事实应该尊重道德!” “不说了!”我爸中间拦了一下,“来!干一个!”说着,端起杯子。因为不好拒绝,我只好将就着跟他碰了一下。 “前些日子我在酒吧跟人打架了”,我说。 “啊!”我妈惊呼,“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说,“我拿酒瓶子把那小子脑袋开了,脖子戳了个大窟窿!”我指指脖子。 “你脾气越来越臭!”我爸说。 “那你还让我帮你?”我说,“说实话,其实除了画画,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在杭州做杂志时也一样,只不过冲突不大,顺手牵羊罢了!” “画画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不能出息?!不信你等着瞧!”我爸那话说的忒难听了点儿,妈的,那你当初还让我学美术?! “过了年建工集团有个大的项目要接手”,我爸面似平静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他犹豫好久了。 “接着说!”我说,“想让我帮你弄什么只管吩咐,我保证全力以赴!呵呵,我还不知道做间谍是什么感觉呢!” “这些天,刘亚南可能要跟几个重要人物吃饭,你就帮我弄清楚她会给他们多少回礼就行!”我爸说起正事儿来毫不含糊。 “她会告诉我?” “你没长眼睛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 “你才笨呢!”我也不想客气,“人家都是私底下给的,我怎么能知道?!再说了,就算在桌面上给,要是包在一个红包里,我哪儿知道会有多少?!她今天还给我一红包呢,我也是打开才知道多少!你以为我是神仙啊?” “她给你红包了?”我爸突然警觉起来。 “怎么了?”我说,“4个零!” “她说什么了?”我爸好像特关心这事儿。 “什么也没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人家说这是奖金!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无缘无故她给你那么多钱干吗?”我妈轻声问道。 “要是你们校长硬要塞给你你要不要?”我反问,我妈无言。 “到时候再说!”我说,“反正口袋里面多揣点儿钱又死不了!” 63 刘总说她知道我最近跟家里闹了点儿小别扭,问我要不要在外面找个房子,暂时回避一下。她说她可以帮我。 快过年了!我想,再这样下去可能年都过不好,还真不如搬出来,省得天天别扭。 行!我说,领导安排的最大,天塌下来也不如这个大!我套用了陈言的一个经典句式拍他马屁。 她帮我找的房子是一个独单,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 我妈并没反对我搬出去,最近的事儿也够她烦了,她说她也想让我跟老爸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清静一下,再这样下去会伤感情的。 搬家那天,陈强跑前跑后地帮我忙活着,里里外外的清洁都让他一个人给包了。 “歇会儿!”我说,“甭那么拼命!是我住!又不是给领导住!” “哟!你就是领导!”陈强笑呵呵地跟我说。 “滚你妈的!咱哥俩还说这些?!”我给了他一拳。 “哎!”他凑过来,小声说,“问你个事。” “什么事儿?”我问。 “你可得说实话啊!”他强调。 “老话!不说实话是你孙子!” “你知道刘总外面有个小白脸儿吗?”陈强笑得格外淫荡。 “是么!”我一听来了兴致,“真的假的?” “肯定是真的!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好几次”,陈强说得非常认真,不像是瞎编的,“哎!你说,如果哪天刘总玩儿腻了,会不会把他甩了,过来找你?” “滚蛋!”我吼道,“我像那样的人么!” “呵呵!我开玩笑呢!不过说真的,你小心点儿,他现在那个小白脸也是长头发,跟你差不多高,也挺瘦!” “一把年纪了,要包,还不如包条狗!”听陈强一说,我对刘总突生厌恶,什么他妈的世道,有钱就大爷了?! “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好!”陈强又说了一遍。 “老子吃过的女人海了去了,唯独对这种老树皮不感兴趣!” “哈哈……” 也许我跟陈强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大家彼此之间不用太拘束,只是随意地说一些心里想说的话,哪怕只能博对方一笑。 后来我又跟武冲他们见过两次,两次于鸿都没提那天晚上我留给她的家庭作业。 有机会一定要找武冲聊聊,我想,这小子要真是那样,可不能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好久,但因为年前公司的事情多了起来一直没有机会跟他接近,所以也只好一拖再拖。 腊月23日,是北方某些地区的小年夜。 那夜的前一晚,我跟陈强去食家庄吃饭的时候,偶然地碰上了他们。 相互介绍之后,我们拼了一张大桌,又点了几个菜。 酒过三讯,于鸿开始给陈强讲述武冲给她描述的上次在酒吧打架的事儿,看他们说的带劲儿,听的入神,我借上厕所之机,把武冲拽出了饭庄。 “问你个事儿!”我打开车门,钻进去。 “什么?”他钻进副驾驶室。 “这事儿不太好说”,我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对吧?”我给他一根烟,摇下玻璃。 “嗯!”他应道。 “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嗯?”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吧!”我横了一下心,“作为一个男人,你觉得自己称职么?譬如跟于鸿!” “什么意思?”他的脸红了。 “我只想听句实话!”我说。 “于鸿告诉你的?” “对!”我点点头,“还记得上回我送她回家么?她以为她自己有问题。” “我有问题!”武冲脸上的表情突然绷了起来,好像内心的疼痛全都涌到了眼睛上,“但是我真的爱她!”他低头托住额头。 “我觉得我是多管闲事”,我说,“但是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不能置之不理!人家于鸿是无辜的!你去医院看过么?”我问。 他点点头。 “怎么说?能不能治?” “不能!小时候爬树掉下来摔坏了!” “操!”我把烟头扔出窗外,“别难过了,先回去吧,一会儿他们该等急了!”我从工具箱扯出几张卫生纸给他。 “掉里了?”看我们回来,陈强嚷道,“你真把人脖子给扎了?” “小点声儿!”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想送我进去!” “喝多了?”看武冲眼睛红红的,于鸿关切地问。 “没事儿!”武冲揣起酒瓶,“来,衣峰,咱俩对瓶儿吹!” “怎么了?”于鸿拦了一把没拦住,转头问我。 “没事儿!”我说,“这么长时间没见,开心呗!”我抓过瓶子对在嘴上,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把冰冷的液体往肚子里灌……于鸿看看我,又看看武冲,一脸无奈;陈强看看武冲,看看我,又看看于鸿,一脸莫名其妙。呵呵,我想,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虽然我用余光观察,但你们的精神,全在我的酒瓶里…… 我忘了一共喝了多少……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有条腿压在身上。 谁啊?我翻身起来,我操!这是我的床!武冲嘴角还在冒泡儿,脑袋下面已经脏成一片。发生什么了?我抬头,眼睛晕晕的,甩了甩脑袋才清醒一点儿。妈的,这俩人怎么睡一块儿了?于鸿正枕着陈强的大腿睡在茶几旁的毯子上。 我赶紧下床,过去拍醒于鸿。 于鸿睁开眼。我指指床上的武冲,又指指她和陈强。她好像明白了,一个激棱坐起来。 “怎么回来的?”我问。 “打车!”于鸿说,“你们俩真恐怖,喝了4瓶白酒!” “我的车呢?” “还在食家庄!” “你快把他们叫醒!”我一看快9点了,赶紧披上外套,“我去开车,一会儿还得上班儿!”我揣上钥匙。 “今天小年儿!” “我知道!上午还有事儿!”我说,“帮我收拾一下!”我指指床上的呕吐物,“你们弄点儿吃的,这是房门钥匙,我不回来了,上班要迟到了!” 我脸也没洗,快步冲下楼去,拦了辆车,直奔食家庄。 64 陪刘总看完施工现场已是中午。 回单位之后,我打好饭,帮她端到了办公室。 “坐!”她指着对面的沙发,“我有事情问你!你跟家里关系怎么样了?”她望着我。 “马马虎虎!”我说,“还那样!” “有时间多回去看看”,她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父母!” “我知道!”我说。 “其实你爸你妈跟我认识好多年了!”她放下饭,若有所思地说。 “我听他们说过,说你跟我妈是同学!” “呵呵!”她笑了一下,“我们可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 “嗯?”我也放下碗筷。 “算了,不说了!”她叹了一口气,“吃饭吧,一会儿送我去财院!” “刘总您怎么自己不开车?”在路上,我问她。 “眼神儿不好!”她扶了扶眼镜,“加一块儿差不多3000度,都快戴30年了!” “哦!”我看了她一眼,然后专心开车。 财院很快就到了。刚一进门,她就示意我停下。 她下车买了两条七星。 一直以来我还以为她要找的人就在财院呢。 看她拐出后门,我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只是一条过道,她真正要去的,是马路对过儿的那片居民区。 怎么不走大路,每次都从这个破地方穿过去呢?我想,不会真像陈强说的那样,这老太婆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白脸儿吧。 没加思索,我找地方停好车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 她径直进了前面的那栋筒子楼。 这只是一栋普通的楼房,我躲在暗处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究竟。嗨!我这是干吗?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怎么能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儿?! 我赶紧调头,回到财院。 车子开出来之后,我往东走了一段。妈的,车祸!看到前面乱作一团的拥挤场面,我灵机一动,方向盘一打,瞅空儿拐进了左边的那个大院儿。好像是什么单位的集体宿舍,虽然地方不大,可我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头转了出来。 路上的车子堵了长长的一溜。我打算沿相反方向回去,穿过财院,还从正门走。 我是从观后镜中看到他们的。 她,我们敬爱的刘总,换了休闲的便装,胳膊上挎着的还真是个跟我差不多高的长发男青年。 呵!真他妈邪了,我想,怎么来来回回,净为这点破事儿了?! 妈的!管她呢!我又想,你老太婆再多找俩也跟我没关系! 我开大音乐,猛踩油门,快速奔在回去的路上。 可能刚才那边发生的车祸挺严重,我看到江西路上好几辆警车呼啸而过,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仿佛一块涂上了番茄酱或鱼子酱的长条面包,左冲右突地穿行在城市花花绿绿的肠子里。 小年儿夜。 呵呵,几家欢乐几家忧。想想刘总,再想想刚才拥挤不堪的场面,我不禁感叹:这世界还真他妈的绝,要真想出点儿什么事儿连这样的日子也不放过! 65 到家之后,爸妈都还没回。 我得先给陈强打个电话,我想,都一整天了,也不知道他们走了没有。 “我钥匙在谁哪儿?”拨通电话,我问。 “武冲跟于鸿还在,好像弄得挺不开心的,武冲中午醒了之后一直不说话,我也不知怎么了,劝了半天也没用,没办法,我只好先走了!” “你走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前!”陈强说,“你在哪儿?忙完了赶紧回去看看吧,我看武冲好像受了刺激,你们昨天晚上怎么了?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事儿!”我说,“以后再说,我先过去看看!” “有人跳楼了?”小区门口,一群大人在一个小孩儿的带领下冲进去堵住了车的去路。 妈的!我拼命按喇叭,可没用,根本就没人理我。 没办法,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徒步走了进去。谁呀?我抬头望去。我操!是武冲,他正蹲在我家阳台的水泥栅栏上,跟于鸿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 我的房间在8楼,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你他妈千万别在我这儿出事儿!这样想着,我快步上楼。 让他们开门已经不可能了,干脆踹吧。 咣当——!门开了。 “谁他妈也别想拦我!”武冲看到我,起身站起来。 “你丫是不是有病?!”我拂一把额头的汗水,强迫心跳平静下来,大声吼道,“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哈哈哈哈……”武冲笑得有些丧心病狂,“我就是有病!我他妈就不是男人!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你他妈赶紧下来!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发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我赶紧改口道,“你丫要是真跳下去,你妈怎么办?” “是啊!不为我,你也得为阿姨想想!”于鸿哀求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武冲说,“你们明明知道我不行,为什么还要问我?我恨你们!你——!”他指向于鸿,“你为什么不跟我分手?你他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分手??”可能说得太用力,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武冲,算我求你了!咱下来再说!”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想,先安定他才是上策。 “衣峰,我求你件事!”他重又蹲下来。 “你别过来——!”看我向前迈了一步,他突然又站了起来。 “好,好!”我退回来,“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蹲下说!” “帮我看着于鸿”,他说,“我真的喜欢她,你一定看着她别让她跟我一样想不开!” “我操!你妈逼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按捺不住愤怒,“你他妈知道自己想不开还跳?!你他妈要真喜欢她就该下来……”这样说,我本是想借他听的空当儿冲过去把他拽回来,可就在我准备就绪,身体即将启动的瞬间,“咣当——”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门响。 我赶紧停住,本能地回头,三个警察带头,捎带一个老头,冲进来四个人。 “拉我一把——”武冲的声音极其凄厉。 我回头一看……我冲过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四个人的冒然造访给武冲带来了巨大的惊吓,他站立不住,一失脚,掉了下去。 像无数次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武冲强壮魁梧的身躯像坠入了时空隧道的一块石头,在地心引力的牵动下,伴随声声哀号,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真实。 我感觉他在离开阳台的那一刻带给我的并非恐惧,而是沉静。 我并不害怕远离,我只是害怕离开了再也不回来。 武冲在我的眼皮下消失。 伴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心里的轻盈。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在形容或者描述坠楼的时候,喜欢选用树叶或者羽毛来比喻? 灵魂,能飞么? 不!我坚决反对!武冲离开的时候,包围我的是一种失望。可伴随他的远离,这种失望急速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伤感、恐惧和真实。 武冲触地的声音最真实。 那种硬梆梆的感觉容不得任何人怀疑! 也许这就是生活,我想,不像羽毛,不像树叶,而只是一堆实实在在的再也活跃不起来的即将死去的骨头和肉! “别拉着我!”于鸿想要挣脱警察的制伏。 “你他妈为什么要进来?”突然之间,我仿佛受了某种情绪的使然,满腔复杂的感情瞬间凝聚成一种单纯的愤怒。我狠狠地一脚下去。我看到那个满脸狐疑的警察,节节败退,踉踉跄跄,直到后背突然撞到墙上,又突然被弹回到地上。 我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在旁边闪来的一拳之后,我感觉这个世界顿时之间轻盈了许多。 我就像被人扎破的气球一样,悠乎乎地,舒舒服服地躺到地上。 66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警察。 他的表情严肃,看我醒来,表情更加严肃,眉头也皱了起来。 “当警察的是不是都很窝囊?”我起身找烟。 “……” “她们人呢?”我看于鸿她们都不在了,便问他。 “……” “你他妈说话!”我点上烟狠狠啄了一口,“他还有没有救?” “死了!”警察动了动嘴唇。 “是不是要抓我?”我伸出手,“铐吧!你们警察真该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说。 “不至于!”他说,“我等你醒过来是因为别的事情!” “说!” “你朋友死了伤心吗?”他问。 “屁话!要是你朋友死了,你伤不伤心?”我反问道。 “你多大?” “干吗?”我扔掉抽了半截的香烟,“警察就神气?!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谁?我不就踹了那孙子一脚么?妈的!没他,我哥们儿也不会掉下去!”我吼道。 “今天发生车祸了!”他说。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车祸!”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警察,说话慢得像挤屁,“还有什么你就一块儿说了吧,我还得回家过年呢!” “你爸叫衣建军?”他问。我点点头。 “你妈叫丘云凤?”他又问。 “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感觉特不耐烦。 “你要挺住!”他说,“今天发生车祸的是你爸你妈!” “啊!在哪儿?在哪儿?他们在哪儿?”犹如当头棒喝,我再也控制不住刚才强压下来平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他们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你快说!”我恶狠狠地抖了两下,把他推开。 “你妈死了,你爸还在抢救!” …… 67 四周一片惨白。 我被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儿熏得喘不过起来。我翻身下床,冲出门去。 “我妈在哪儿?”我拦住一个护士,问她。 “你妈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看我身上的病服,问我。 “我找我妈你问我干吗?”我让开她,拦住另一个护士,“我妈在哪儿?”俩护士对视一下,然后各自走开。 “衣峰!”我刚想骂,突然听到陈强喊我。 “你醒了?”他走过来,“我刚上厕所了!” “我妈在哪儿?”我问。 “跟我来!”他拉着我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一直走到急诊室,然后在门口停下。 “你爸一直没醒,还正在抢救!”他说,“这是第二次!刚才突然心跳……” “我妈在哪儿?我没问他!” “你妈她……她……”陈强欲言又止。 “说啊!你他妈快说我妈在哪儿?”我吼了起来,旁边经过的一个护士白了我一眼,让我小点声儿,说这里是医院。 “你妈她……她……她死了!” “带我去!马上带我去!”我拽住他。 殓尸房没有一点人气,一脚一脚踏下去,四面八方涌来巨大的声响,像进了棺材,只等人盖盖儿。 泪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来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扑过去,趴到那块白布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进来一个白大褂。 “那是他妈!”陈强过去说。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白大褂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滚!”我回头,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当医生的?!你怎么那么笨!连个人都救不活?!”我重又趴下。 “衣峰别这样!”陈强过来,“他情绪不好,不好意思!”他对白大褂说,“我们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白大褂出去了,只剩下陈强,陪我在那间空旷的房子里,在白色的海洋里,挣扎,挣扎…… “过来,试试这条裤子!”我妈掏出包里的黑色牛仔,递给我。 “该剪了!”我妈梳着我的长发,“等你长大了做个有名的画家。” “雨伞放在门口了!”出门前我妈嘱咐我,“路上小心点儿,注意看车,到了学校,别跟小朋友打架!”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还有两块肉排,都放里面了,记得热一下再吃,多吃点儿,你看你,太瘦了!”我妈把装饭盒的袋子给我,送我出门。 “老师打电话说你又跟同学打架了,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人要文明,这样才能善良,才是个好的艺术家!” “你放心去考吧!我就不送你了,你要学会独立,等你上了大学家里就不管你了,让你自由发挥!” “路上困了就睡会儿,把钱拿好了,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没钱了一定要吱声儿啊!” “南方天热,小心别中暑,学校没有空调,要不行就出去租个房子,我不告诉你爸,你照顾好自己……”我妈在电话里说。 “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我妈说,“你爸也是为你好,其实我们都想你能在身边,这样可以照顾你。既然你想留在南方,那就好好闯吧,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以后别跟你爸较劲。不管做什么妈都支持你!你要照顾自己啊,我挂了,你爸快回来了……” “好了,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买只鸡,冰箱有只王八,今天我给你们做个霸王别姬……” “有空就回来看看,我不拦你……开车慢点儿……记得别总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我合上白布……眼前似有无数道白光一起袭来,我招架不住,我强忍住悲痛,闭上双眼……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别难过了!”陈强搀我起来,“如果伯母在世,她也不希望你这样,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出的车祸?”我手搭凉棚,遮住眼前的阳光。 “交警说当时路上的车子太多,一辆桑塔纳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刹车失灵,直接撞到你爸的车上……” “哪儿的卡车?” “不太清楚,那个司机被前面的挡风玻璃割到了脖子,当场死亡……” “我妈呢?” “伯母她……她……没系安全带,被惯性甩到了桑塔纳的驾驶室里,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其实,其实两辆车的玻璃都是伯母撞破的……” “我没事儿!”我说,“你先回去吧,跟着忙了半天了,我换我衣服去”,我扯扯身上的病服,“一会儿我去看看我爸!” “好吧,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哎!对了,你拿回去帮我充一下电!”我掏出手机,“我晚上过去取!” “好的!” “衣峰!”我刚要进门,陈强跑回来喊我,“武冲的事我看报纸了,你……你一定要挺住!”他握紧拳头,攥在胸前,示意我要坚强。 “谢谢!”我说,“有空帮我照看一下于鸿!我怕她……” “没问题!”陈强说,“晚上我等你!” 68 “你病了?你嗓子怎么了?”陈言在电话里问。 “没事儿!”我说,“有点感冒!”我暂时不想告诉她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不能让她陪我悲伤,我想,她也是无辜的,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我不能让她陷进来陪我。我不能!这次一定不能! “吃药了么?多喝点热水,天气冷,多穿衣服!” “嗯!你呢?这两天怎么样?” “很烦!” “因为去日本的事儿?” “嗯!我不想去,可家里一定坚持要我去!我想离家出走,我存的钱够花好长一段时间,干脆我去青岛找你吧!” “别!”我说,“别走极端,我是过来人,真的,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如果离家出走,后果……”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去!”她又耍上了小性子。 “再劝劝家里,父母应该不会不体谅,再说,为这事儿离家出走,不值得!” “我想见你!” “不!”我的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不是时候!” “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别瞎说!我不会那么不坚持的,既然答应了你,那我就一定会遵守我的诺言!” “晚上上网吗?” “过年这段时间可能上不了了”,我说,“我电脑坏了,再说单位太忙,很难抽出时间,天天陪人吃饭!” “没有给我的时间?” “当然有!电话里可以吧?这样快,省时间!” “好吧!又被你拒绝了!呜……” “别闹了,我刚才说的你好好想想,再跟家里沟通一下,别一时想不开,等以后后悔啊!” “嗯!那好吧!我再试试!” 69 武冲和我妈的葬礼在同一天,那天青岛下了好大的雨。 这个地方,冬雨并不常见。 我爸一直都没醒,经过上次的抢救之后,只是暂时维持住了性命。我每天都到医院陪他一会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想,毕竟,这是我亲爹,如果失去了,我就成了孤儿。 刘总曾经来过一次,跟我说先别管单位那边的事情,她说反正年前就是吃吃喝喝,好应付。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男人。就是车祸当天我在财院后门看到的那个。 进门看到我爸还在睡着,她把我喊到了外面。 她给我介绍那个男人说是暂时给她开车的。我笑着跟他握了握手,便不再睬他。可能觉得没趣,陪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借口说出去看看车子,然后,走了。 “你信命吗?”刘总问我。 “如果弄成现在这样子就是我的命,那我宁可不信!”我说。 “那你信报应吗?” “有因必有果”,我说,“这个问题太大,我说不好!” “你也别太难过,凡事都有余地,多给自己点快乐,保持一颗平常心,坦然面对。” “谢谢!” “好了,我走了,你爸醒了给我打电话!” “好的!” 我爸已经昏迷了5天5夜。再有2天就是除夕夜,如果上天真有灵的话,赶紧让他醒吧,我祈祷,别让他在昏睡中度过21世纪的第一个春节。 回到病房的时候,护士刚刚离开。 我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看看床上盖着被子的那卷纱布,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扭。 如果你现在醒过来,我一定原谅你,我想,不管谁对谁错,你都是我亲爹。但是这样的要求似乎太牵强,我苦笑,任何遭遇都来得猝不及防,谁知道他剩下的后半辈子会不会一直这样躺着。 恍惚之中,我突然感觉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我仔细找寻,但稍纵即逝,我想不起刚才到底哪儿动了,我没来得及反应。我盯着病床静静地等待,等待下一次。 很漫长很漫长。待我打算放弃之际,突然,我捉到了那个晃动的玩意儿。 额头!没错儿!是我爸的额头! “我爸醒了——”我冲到门口喊道。 医生跑了进来,护士跑了进来。没错儿,我爸紧缩的眉头松开了。 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双眼。他的嘴角艰难地一歙一合仿佛想说什么。医生示意我低头去听。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你妈飞出去了,她没事吧?”我爸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出话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慌忙答道。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该逼你……咳……咳……”我爸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医生护士赶紧围过去。我爸好了一点儿,又示意我低头。 “小,小心刘亚南,她……她……咳……咳……”我摸了一把喷在脸上的带着药味儿的口水,木然地站起来,看他们忙碌。 晕厥,我爸又睡了过去。 “嘀……嘀……嘀……”心电仪发出急促的单调噪音。 “快送手术室!”医生指挥护士…… 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无意识当中,看着这一切发生,又看着它离开。 我根本没有任何怜惜或者疼痛甚至焦急的感觉,短短的几天里,我已经亲眼目睹了两条性命…… “节哀顺便,我们已经尽力了!”手术结束后,医生抱歉地说。 我忘了我是怎样走出医院的。 我只是看到满街的路面、树木全都缀上了白花。 我看见白花纷纷飘落,我伸手去接,接到的却是一捧冰冷的浊水……70我在那间空荡的房子里等到了12点。 窗外的炮声同时响起来。 天空,五颜六色的花朵一朵一朵地升上去,然后焚灭。 我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绚丽的夜色。背后,依然是我最爱的PINK FLOYD。 GOOD BYE BLUE SKY , GOOD BYE …… 刚才我故意关了手机,拔了座机插头。我知道陈言正在给我电话。 并非我故意躲避。 我只是不想将这寂寞时刻的无尽伤感,向她传染。 哪怕只是通过电话线,或是无线电波。 嘀嘀嘀…… 我沉静一下,接通。 “新年快乐!”她好听的声音传过来。 “新年快乐!” “嗯?音乐怎么开那么大声?” “因为快乐!” “好吧!我也开,开得大大的!嘿嘿!” “新的一天”,我说,“新年新的一天,你想干点儿什么?” “想你!你呢?” “让你想!” “哼!还有呢?” “如果你在身边我会抱着你让你想得更真切!” “那好吧!你开门出来!” “嗯?”我警惕起来,“开门?你在哪儿?” “不告诉你,你先出来!”一种不好的感觉涌来,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打开房门。 “出来了,你在哪儿?” “哈哈哈哈……我在T城呢,傻瓜!” “好吧!新年的第一天被你耍!哼!” “这是我的礼物,目的是要你在新的一年笑着开始!你的呢?” “不是方的,不是圆的,可能有味道,但是你没闻过,可能是软的,但你没摸过,你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即使给了你也必须得放在我这儿!必须得放在我这儿,否则我不干!” “嗯?” “这是我送的礼物,目的是要你在新的一年从思考开始!” “那是什么?我猜不到!” “傻瓜!” “快说,到底是什么?”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