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伽蓝之羽》水阡墨-4

这日我正在屋檐下梳毛,却见那碧波双眸雪白的肤色,板着后爹脸的人来了。  他貌似不经意地抬了下头,我差点从屋檐上跌下来。  柳非银没个正经:“呦,小朱伙计,你还没回去呀,连聘礼都找着了,不回去八抬大轿娶你的新娘子吗?”  店花一撩袍角潇洒地坐下:“我想好了,我不会回去的。”  白清明稍稍抬了抬眼:“这是为何?”  店花哼了一声,开始磨牙:“那尾羽原本就是故意弄丢的。我去那醉梦轩不过是做样子给我父母看的,哪知道你那师兄神通广大真能找到?这凡间想得道的飞禽数不胜数,谁得了还能还?没想到,还真有笨到让人吐血的笨蛋。”  他说的那笨蛋就是我了,我又差点从檐上跌下来。  “天妃赐婚的那个姑娘是整个比翼鸟族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我不喜欢。我们族生来便是一目一翼,以往是被其他仙禽嫌弃,所以只能本族嫁娶,几千年来倒成了美德。可我自愿放弃一切来到这凡间当个小伙计勉强度日,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没出息得紧,可是我偏偏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决定不走。”垂眼兀自说了半晌,店花忽然朝檐下望了一眼,“而如今,我更不能走了。我相中了个姑娘,模样说不上坏也挑不出好,性子挺沉稳老实,而且连个妖都算不上。听她笨嘴笨舌我就生气,可是她不理我,我就更生气。她那么多不好。我偏偏喜欢。”  我什么都没听清,直听他说“喜欢”,心尖儿还来不及颤,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便深深暗了下去。  在旁边始终不吭声的绿意翻了个白眼:“既然喜欢,先前我家公子去送那尾羽你便要跟来了,何苦现在还来?好不容易水清了,非要再来搅一搅,你们男人真没几个好东西!”  店花又开始磨牙:“那、那是我等她去找我!都是我惦记她,当初她拒绝我可拒绝得利索。我也不指望她能对我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举动来,只要她来瞧我一眼,就一眼,就好。”说到最后已经都是委屈了。  绿意听得一怔:“那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已经整整二十一日,这二十一日,下了四场雨,锦棺坊门口的老离树的新芽又长了一茬。  “因为等不到她,所以便来找她了。”店花从袖子里拿出那根七彩流光的尾羽,微微一笑,“聘礼我都带来了,哪能容她反悔的?”  这世间什么都挡不住个“喜欢”,“喜欢”了便没救了,失了心,丢了魂,还觉得心甘情愿。那些斤斤计较分毫不让的是心和魂都在的人,既然都在,还有脸叫嚣什么“喜欢”?!  这下我真的一个跟头从屋檐上跌下来。  我怕我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被摔死的麻雀,闭上眼,却落进软绵绵的掌心里。  店花瞪着眼,凶相毕露:“再有下回,你来找我!听见了没?!”  我被吼得发昏,四仰八叉躺在朱雀的手心里,看着高墙之上纯净柔软的云和天。麻雀总想攀高枝,攀上了哪有下来的道理?  再也没下回了,我笨了第一次,总不会笨第二次。  凤羽的光华慢慢敛入体内。  我想,下回若再有姑娘家没羞没臊的来提亲,领着板凳追两条街的便要换我了。  门外艳阳肆虐,绿荫鸣蝉,真是个好夏。【七】九国夜雪·春深似海  「这些日子你诸事都顺着他点,让他高兴些」  风临城内近日办了两场大丧,先是城西周老爷家的老太爷,接着便是粮商龅牙李的爹。都过了花甲之年,死的也痛快,是白喜事。棺材都是从锦棺坊定做的,抬着从街面过,看的人眼珠子都能掉出来。  “……哎呦,瞧那棺材上的花儿比真的都招蜜蜂儿吧。”  “白老板家的棺材人装进去合上棺材盖就再也撬不开了,那些个挖人祖坟的还能把人家老祖宗给抬去?”  龅牙李请了戏班子跟在棺材后面哭,哭声震天,旁人倒没觉得悲切。一顶素轿经过,里面坐着小姐正自叹晦气,突然闻到味儿,喝住轿夫一把掀开珠帘,把那闲扯的年轻人吓的一哆嗦。这张脸是风临城里所有未婚美貌男青年们的噩梦,正是城主家嫁不出去的千金兰芷小姐。  “你说白老板!白老板在哪里?!有没有看见独孤山庄的柳公子?!……不知道?那望乡楼的秦老板呢?”  两个男子吓得忙退几步,那个瘦鸡仔似的小个子突然双手抱胸“呀”的一声娇呼,跑个无影无踪。周围街坊瞥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唉,兰芷小姐又来街上看男人了,许久不见那美貌的柳公子桃花眼秋波乱送地招摇过市,街上连个顺眼的姑娘都瞧不着了。  其实不仅是这些个寂寞难耐的姑娘们,连柳非银自己都很郁卒。  自打从麒麟雪山回来以后,他就被自家老板囚禁了,同吃同寝连个人都不让见。兰芷来了几次挡去是情理之中,就连他的胞姐独孤金金来找人,白清明都笑着让她挨个儿去钻城内未出阁的小姐们的绣房。他倒也不着急,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也算舒坦,最近他明显感觉自己记性不大好,自从那次失忆以后隐约觉得自己好象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毓上回来看他,提了他喜欢的沧澜美酒,酒酣耳热之际。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话的家伙却压低了嗓子说:“这些日子你诸事都顺着他点,让他高兴些。”  柳非银心里一震,杯中的酒洒出几滴。原本情人泪入体后,白清明的身体就成为一个储存封魂师之血的容器。只是伤他的是狼骨,容器被破坏,封魂师的灵力再渐渐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  就这么枯坐了半晌,一直等到白清明送走客人走进门,他笑着拍拍旁边的毛皮褥子,又把脚下的炉火拨旺一些。  如今已寒冬,风雪肆虐。  绿意是树妖,吃不住冷,在锦棺坊的后院里挖了个土坑,深夜打烊后就把自己埋进去。柳非银自打那回失忆以后,就极难入睡,睡着有很难醒。白清明每夜都燃上镇魂香给他助眠,今日他燃香,柳非银半倚着床头打哈欠:“原本闻着习惯的镇魂香,不知怎的最近愈发难闻了些,你少燃些吧。”  白清明手一顿,却没回头:“先忍过这阵子。”  他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见老板吹了灯宽衣躺下,他放匀气息,白清明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才疲惫不堪地睡去。他最近身子也越来越差,何尝不是在忍?忍过这阵子还有下阵子,要忍到咽气那天吗?  柳非银借着炉中的火光将他仔细瞧了一遍,犹记得第一次见他,他优雅俊美,而自己狼狈不堪,却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了外衣,风裹着雪吹进门。好一个银装素裹的雪夜,满城的清冷,直到走到城中的街上远远望见灯火通明,望向酒楼的上擎着的布幡迎风招摇,一袭红衣倚在门框边上悠闲地朝外望着。  “等了你几天了。”秦毓说。  “嗯。”柳非银没好气地瞪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急什么?要不是瞧他都那个样子了,还要遭你拖累,我才懒得管你这倒霉事。”秦毓搓了搓鼻子,瞧他不如意就高兴,“唉,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倒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  秦毓黑色长发如瀑般散开。握住柳非银冰凉的手,笑道:“放心,我这个人只许我欠别人的,不许别人欠我的。”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等伙计睁开眼,站在门口的秦老板和柳公子两大活人已经不见踪影。  伙计揉了揉眼,眼花了么?熬夜真是要人命啊。  「以往总见你得意,我就不高兴,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终于舒坦了。」  黄泉路的两边铺满的红艳艳的彼岸花,香味悲切,少有人喜爱。  这冥界他们都不陌生,秦毓是冥界的鬼差,终日守在望乡台替人断去三千烦恼丝。柳非银死过一回,还泡过忘川河里腐臭不堪的水。平常也没少帮白老板跑腿,还不少个小女鬼为了他闹着不肯投胎。  唯一不买他的账的孟姑娘此时正坐在桥头,悠闲地咬指甲。要人轮回前洗净记忆,的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免不了招人记恨,所以在凡间的传说里,在桥头那里发汤的是个皱巴巴的老婆子。其实孟姑娘在鬼差里称不上美,却也是眉眼细长,挺耐看的。她盯着柳非银,颇幸灾乐祸的笑:“以往总见你得意,我就不高兴,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终于舒坦了。”  原以为秦毓的嘴巴就够恶毒了,这孟姑娘还能胜上三分。  柳非银也不恼,笑得风淡云清:“听闻孟姑娘在这桥头寻了两千年,都没寻着那人,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过。如今区区在下就让孟姑娘舒坦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啦。”  “啪”的一声,孟姑娘咬断指甲,怒目而视。  没等孟姑娘发飙,勤于一经淋着他消失在桥头。这孟姑娘可是惹不得的,心眼小得很,被她惦记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冥界得罪她的鬼差,都吃过些大大小小的亏,手段也有些变态,不说也罢。  此行的目的是在冥府的深处。  在冥府之下,有一座无垠地狱,而冥府的深处有一个地狱的入口。  原本以为这无垠地狱的入口处荒凉无比,去没想到穿过一片树林,却见到漫天遍野的彼岸花,红的无比刺眼。美则美矣,可这花终究不大吉利。  秦毓见他发怔,便伸手扯着他往前走:“都来到这里,你也无需后悔,走一步算一步吧 。”  柳非银点点头:“我只想着以前总跟家姐惹祸事,让我爹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我娘亲还跟我爹打赌我以后的妻子必定会给她生个孙女的,如今也不知是输是赢了……还有清明,如今怕是欠他的也还不上了……”  若真是两不相欠,怕是缘分也到头了。  秦毓笑了一下:“那就欠着吧。”  自从白清明与柳非银从麒麟雪山回来,秦毓就瞧出了不对劲。白清明的伤暂且不说,柳非银魂魄的气息确染了一股子的狼味。他觉得奇怪,细问下确发觉他原本还失了一场忆,究竟是如何失忆的却也是糊涂的。白清明如今自然是瞧不出的,他为了查实缘由,也只能叮嘱白清明把他看紧些。  他找了颇有见识的老判官将来龙去脉仔细交代,那判官捋着胡子说:“按你说的这样,应该是被狼妖咬中了狼妖毒,中了这种毒的人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就失去人性,变成半狼半人的怪物,完全变成怪物以后,魂魄也被狼妖毒侵蚀殆尽,死后尸体沾到泥土便化成灰尘。”  秦毓虽不知柳非银为何突然恢复了记忆,但是他身体内的毒在发作,他身上的筋脉已尽数暴起涨成艳红色,还覆盖了一层金色的体毛,记性也越来越差。不过秦毓没把这件事告诉白清明,他已经命不久矣,说这些也只是让他担忧难过,也就罢了,还是安生一些吧。可是这是拖不得,秦毓在冥府打听了个遍终于是那个喜欢摇扇子装潇洒的白无常云清给他指了条明路——在这冥府彼岸花海深处住着一只墨狐妖,狐与狼相生相克,那只狐妖虽不大正派,却还是颇有些手段的。  于是秦毓找到了那只墨狐,他以前见过狐族的狐仙,无论雌雄都是美丽动人。那只狐妖站在花丛里一袭黑衫映衬这似雪冰肌,有着狐族特有的娇媚艳丽的脸。秦毓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狐妖没多大为难,还是维持那种微微厌烦的模样:“……狼妖毒,我也没把握治好,不过可以一试,只是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秦毓平生最恨被别人威胁,尤其是这女人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更是让他恼怒。所以走进狐妖的洞穴,他便咬紧牙,额间的火焰印记几乎能燃出火来。  柳非银第一次见到狐妖,的确与书中描绘的勾引书生的那模那样,艳丽无双。  他不知为何秦毓见到这美丽的狐妖,去摆了一张奇臭无比的脸,冷声说:“水汐泱,我把人带来了,你赶紧治罢。”  水汐泱连看都不看他,转过头对旁边黑色眼睛的少女说:“以后就由你来照看柳公子。”  「只是渐渐地,连柳非银也不知道为何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镇魂香的气味,也只有白清明知道——他的魂魄在妖化。」  不出几日,风临城里便传遍了,独孤山庄的柳大公子生了重病,昏迷不醒。听闻是那天夜里他回了家,侍女侍候他梳洗歇息后就再也没醒过来。城内的名医都啧啧称奇,柳公子面色红润安详,脉象平稳,瞧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有些街巷里的老人门们说,这恐怕是中了传说中的离魂之术了。  白清明那日清早醒来不见他,便把绿意从土里扒出来直奔独孤山庄。当时山庄正忙得团团转,独孤金金正气急败坏地揪着大夫的领子吼着,什么叫无计可施!看本小姐打的你全家都无计可施!  柳非银是随娘姓的,因为外祖母家无后,独孤家人丁兴旺,他便随娘姓柳。如今他那个四十几岁还美貌动人的娘亲柳如烟正跟夫君独孤冷坐在外堂喝茶,任凭独孤金金闹个鸡飞狗跳都不动如山,看起来倒没多担心。  绿意站在门口便皱眉附耳过来:“公子,不对劲儿,姓柳的伙计的魂魄不在这里。”  白清明皱起眉,片刻脸上露出怅然之色,却硬生生的忍下。他招手让绿意附耳过来吩咐几句,绿意听着眼睛一红,点头转身离开独孤山庄。这厢刚踏进门,独孤金金的芊芊素指已经搭在他的领子上用力一扯,把他的头拉下来鼻尖对着鼻尖,目色犀利:“姓白的,你倒是说说~你扣了他这么多日,怎么回来就成了这样?!”  白清明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独孤金金与白清明交往不深,却也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人,若说不知道便是真不知道了。只是若白清明都不知道,那自家弟弟这次便是凶多吉少了。一时间也忘了愤怒,与他靠在门边,俊男美女如此养眼,端着热水出门的侍女也被他们亲热的姿态羞红了脸。  白清明伸手撩起她前的发,深情款款地喊:“金金——”  独孤金金缓缓抬起眼。  “男女授受不亲。”  独孤金金立刻像被马蜂蜇到一样退后几步,一直退到娘亲身边,便愤愤地瞪着他不动了。看戏正看的高兴的无良娘亲放下茶杯,露出完美无瑕的笑容:“啊,老了眼神就不好了,原来是清明来了,快进来坐,上茶!”  白清明按照礼数跟两位长辈请了安,坐定对着这个与女儿坐在一起像姐妹花般的美貌夫人。这位夫人可不安分,他刚来风临城时就无数次听人提起这位貌若天仙的女神断。无论多离奇的案子,到了她手上便是迎刃而解。更令人称羡的是,她与夫君孤冷成亲二十几年一直恩爱无比像煞旁人。  “听侍女说昨天深夜归来便差侍女去备水沐浴,不过他倒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子,洗完就换好衣裳躺下,这本来就不怎么符合情理。”柳如烟笑眯眯的,“方才见清明你进来,金金那么着急,你却什么都没问,可见你心里是有眉目的,能不能跟伯母说一说?”  白清明粲然一笑:“伯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非银去麒麟雪山之前,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不问倒罢了,这么一问独孤金金倒想起那日她跟画师学完画进过阿银的寝院,听见侍女们惊叫成一团,一头半人高的黑狼翻过院墙跑得没了踪影。她跑进院子里看见阿银肩上血淋淋的,被那黑狼的利齿咬得惨不忍睹。  若是平时就算被门夹一下手,那小子也要大呼大叫装可怜装大半天,那日却安静得出奇,只是冷冷的朝那黑狼消失的墙头看了半晌,独孤金金只当自家弟弟吓傻了,如今想来,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的确反常。  “奇怪的是,我们镇子附近太平得很,连野猪都少有,更别说那种大的成精似的黑狼。”独孤仅仅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以后也没听说有人见过那头狼。”  白清明默默坐了一会,起身进了柳非银的寝房。  那人躺在床铺上就像睡熟了一般,嘴角习惯性翘着,就像陷入什么不得了的美梦里。  他已经失去封魂师的能力,如今只于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身体还不如一个普通农夫。从麒麟雪山回来路上,他偶尔发觉柳非银会突然认不清人,只当他被什么精怪迷失了精魂,回来后便每日然镇魂香帮他镇魂。  只是渐渐地,连柳非银也不知道为何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镇魂香的气味,只有白清明知道——他的魂魄在妖化。  秦毓说得无比轻松:“我是鬼差,在某些方面与你是相同的,我只能跟死去人打交道,这个就看柳蝴蝶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白清明也不强求,只能用法子减缓他魂魄妖化的时间。  再忍忍罢。  他马上就要来了。  「封魂师被狼骨和情人泪所伤,唯一的救治方法就是,凤毛麟角孔雀翎,三样缺一不可。」  在狐狸洞里打杂的少女叫夙墨。她不是鬼差,看模样不过是十五六岁少女,已经在这狐狸洞里生活了几百年,被水汐泱呼来喝去,瞧起来连半分主仆情谊都不剩。只不过夙墨每日都笑嘻嘻的,对柳非银照顾的也很是周到。  柳非银在这冥界住了几日,脱去肉身倒是身轻如燕,舒坦的很。  那只墨狐妖每日都用狐血净他的魂,他开始不解,后来才听夙墨说,狼族与狐族之间从远古时期就从未间断过,自从狐仙族被封为上神一族,狼神就遁入魔界成为邪神,更是水火不容,相生相克。只是从未听说过有狐族用自身之血净化狼毒,也只能说试试,不能抱太大的念想。  夙墨安慰他说:“不过你放心,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魂魄是夫人救不回来的。”  水汐泱养着一个魂魄,闪着青灰色的灵光,结在一块七彩流光的河蚌里。水汐泱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对着那魂魄总是露出温柔的表情。她每日除了不在洞内的时间,大多数都是在对着那魂魄喃喃自语。  夙墨说:“那是夫人喜欢的男人,死了很多很多年了,反正我是没见过。”  “你家夫人怎么不放他投胎去?”  “那不过是一缕气息微弱的残魂,夫人费了好多力气才能养活,若是出了那千年彩虹蚌,必定是灰飞烟灭,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夙墨仔细叮嘱他,“柳公子,夫人喜怒无常,你在她面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柳非银本来也对那冷冰冰的墨狐妖没多大好感,夙墨虽然活的年岁大,倒也是个挺可爱小家伙。没几日他们就混熟了,也少了那些客套,经常跑去望乡台上看凡间。  大多数人在望乡台上看凡间都会忍不住涕泪俱下,舍不得那在世的亲人。夙墨也凑热闹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地看,柳非银不知道她看什么,自己却穿过重重的浓雾看见伏龙镇的独孤山庄,自己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  父母亲倒是不痛不痒,姐姐却是暴躁的很。他觉得有趣,继续往下看,又看见锦棺坊门口挂的红灯笼,白清明正在宽衣沐浴,脱掉的白色里衣胸口处已经被血浸染透了。他身子还是洁白如玉,只是胸前的伤口边缘已经是枯败的黑色,他原本桃粉色的唇如结了霜,浴桶里的水不一会儿便染成了淡淡的猩红色。  “嘿,这是谁?长得真好看啊。”  柳非银立刻捂住她的眼睛:“喂喂,非礼勿视。”  夙墨笑嘻嘻地拉下他的手,环着胸往栏杆上一靠:“这是你什么人?他的伤有蹊跷……一个被狼咬了,一个被狼骨剑刺伤,行凶的难道是同一个人?”  柳非银叹了一口气:“谁咬我的,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同一匹狼没错。”  夙墨继续笑着,黑色的眉眼,挺可爱地看着昏暗的天。  她说:“你这还好,只是中了狼妖毒。那人可就惨了,每年都有一个月圆之夜,月亮是红色的,狼族每年一次的盛宴。他身体里封印着上古时期上神后裔的血脉,吊着他一口气,不过,怕是月圆之夜,便是他的死期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夙墨挠挠头,黑色的脑袋上突然抖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毛蓬蓬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带着恶作剧的神态得意地笑:“因为我也是头墨狐狸啊。”  “……”  柳非银裂了。  “你跟你家夫人什么关系?”  “同族。”夙墨笑了笑,“柳公子还想知道什么?”  柳非银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不见了,每个人都跟他说没救了,连白清明自己都那么说。他的眼睛顿时灰下来:“难道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夙墨默默地转过头:“回去吧,凡间天快亮了,夫人该回来了。”  “夙墨,还有办法对吗?”  小狐狸摇摇尾巴,转过头,脸上溢满了哀伤:“那是不可能的,就连神仙都办不到的事,何况是你这个自身都难保的凡人?”  冥间的风如此凉,像毒蛇划过脸颊。  柳非银灿然一笑:“那就说出来,让我断了这个念头又何妨?”  夙墨看了他半晌,耳朵耷拉下来,真拿这个公子没办法,看起来柔软,其实比谁都固执。这件事是很久之前,她替夫人整理手札,有一卷破旧的羊皮被蚊子叮了窟窿。那是一个叫白孔雀的封魂师的手记,上面记载了,封魂师被狼骨和情人泪所伤,唯一的救治方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凤毛麟角孔雀翎,三样缺一不可。”苏墨掰着手指解释。“凤凰神的尾羽一根,麒麟神的角一个,孔雀神的翎羽一根。这三种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是法力高强的神仙也拿不到的东西。”  柳非银稍稍惊了一下,皱眉看向已经沐浴完毕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他明明有麒麟角,为什么要还回去呢?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吗?还是,因为知道得不到另外两种?他越来越弄不懂白清明这个人了。  这个人不是好人,却也不坏,像隔着千山万水重重迷雾,却始终也看不清。  「姓柳的伙计,你没心没肺的,真不管我家公子死活了么?」  回到狐狸洞,水汐泱已经回来了,正站在河边抱这那只千年彩虹蚌,望着幽幽的河水踏着彼岸花海。夙墨有些惊慌,小心翼翼地守在不远处,时刻都在等待吩咐。她没扯住柳非银,眼看着他信步走到她身边唤了声:“汐泱夫人。”  水汐泱冷笑一声:“只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叫什么夫人?”  那高高在上的冷傲里是深不见底的怨恨与寂寞。柳非银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夙墨,只觉得这小狐狸在别人面前活泼可爱的,唯独在汐泱夫人面前就像被虐怕了,大声都不敢吭,着实令人心疼。  “在下想请教下,这狼妖毒什么时候能治好了?”  “这才几日,我每日用狐血清你的魂,还没嫌苦呢,你倒是嫌上了。”水汐泱抱着蚌转身回了洞内,没多会儿久冷冷地喊:“夙墨,把柳公子照看好了,否则你就去无垠地狱住上几日。”  夙墨明显地打了个颤,温顺地应了一声面无血色的跪在洞府门口。直到月亮越升越高,汐泱夫人在洞中歇了,夙墨才放松口气。隐约能听到附近的冥镇上传来鼓点和嬉闹声,定是百鬼夜游,趁夜畅快淋漓地玩乐的时候。  “夙墨,我们去镇子上瞧瞧吧。”  夙墨想了想说:“也好,不过你要跟紧我,夫人不喜欢我去冥镇上与那些鬼魂说话。”  柳非银觉得水汐泱未免对这小狐狸太严厉了,在狐族里,她这个年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吧。夙墨走在前面,大片的彼岸花浮在脚下,悲伤的香味逸散在空气里。柳非银抬头望着缺了一边隐隐约约泛着血色的月亮,心下微微的紧。  好在冥镇的热闹冲淡了那一丝担忧,他原本也是没心肺的人。  夙墨也是爱玩的年纪,两个人在轨鬼魂中看他们组成浩浩荡荡的长队,跳着奇怪的舞蹈在冥镇走街串巷,柳非银好奇地转身问夙墨;“这离七月七还早得很,这些鬼魂是在做什么?”  “除了七月七,每年红色月圆夜,鬼门大开也是夜游日,这日吃的不是供奉的香火,红月的光芒会让他们觉得身心满足愉快,忘记痛苦——这镇上都是心愿未了不肯转世的人啊。”  这时满街游荡的死状各异的鬼魂中,突然迸出个绿毛鬼,一把抱住柳非银不撒手。  夙墨吓了一跳,柳非银却笑着拥住她,那绿毛鬼抬头泪汪汪地瞪着他:“姓柳的伙计,你没心没肺的,真不管我家公子死活了么?”  绿意吸着鼻涕,全身长满了青苔,这冥间又潮又阴,一个树妖真是为难她了。柳非银用袖子擦着她碧绿的小脸,想起她那飞扬跋扈的模样,心下也难受:“我哪能不管你们,我害的清明寝食难安,也害的秦毓丢了五百年的修为,一定会好好回去,我还得给你家公子养老送终呢。”  绿意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带着鼻音骂道:“呸,乌鸦嘴,愧对我家公子派我来找你,让我守着你,生怕你有什么不测,你倒是没良心。”  在夙墨看来,他们是嘴上刻薄,却是她见过的最有情有义的人。  而夫人帮人做事,要的东西也只有一样,那就是修为,只为把那魂魄养全。  这样的夫人跟有情有意的他们能相比,她真的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一把握住柳非银的手臂说:“公子,你快跟她走,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夫人为了那个男人的魂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绿意恼羞成怒:“这是什么意思?”  她太了解夫人了,夙墨咬了咬唇:“我在夫人身上闻到了狼的气味,跟你肩上伤疤的气味是同一头狼妖的。夫人一定跟狼妖见过面,只要能把那魂魄养成了,她什么都肯做的。”  绿意做了那么多年的妖,在妖的世界里,从来都是把欲望放第一位的。    那位汐泱夫人亦是如此。  绿意握住夙墨的手,感激地看着她:“如果有一天你不愿意呆在那个夫人的身边,就来锦棺坊,我们家公子一定会欢迎你的。”  夙墨浅浅地笑,黑色的眼珠嵌在浓浓的夜色里。  没等绿意拖着柳非银走出冥镇,在欢乐地夜游群里,一个艳丽无双的人如花瓣般从夜色中翩然而至。  夙墨吓傻了,“扑通”跪下瑟瑟发抖。  “柳公子,恐怕你还不能走,我只答应秦大人给你解毒,可没说解了毒你可以走。”  这是一头几千年修行的墨狐妖,绿意不过是个小树妖,欺负小精怪也就算了,在她面前就算打个魂飞魄散,也救不了姓柳的伙计。  柳非银微微一笑:“夫人,我跟你回去,不过你放了这小树妖,她没什么本事,只会瞎嚷嚷,留着她继续危害一方也不错。”  绿意咬了咬牙,正待发作。  这时,一直跪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夙墨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喊:“娘亲!你就放了他们吧!娘亲!”  原本冷傲美丽的女人听了这一声“娘亲”,顿时目眦欲裂,完全忘记了身旁的两个人,像疯子一样毫无章法的扑上去,左右开弓打她的嘴巴,带着哭腔喊:“闭嘴!我打死你!谁是你娘亲!你给我闭嘴!”  夙墨望着绿意的方向,轻轻地摆了摆手。  绿意刹那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泪,一把拉住柳非银,如风一般消失在冥镇的夜色里。  「他凑上前去看,河底却只有成群的锦鲤,河面如明镜,除了他的脸之外,身后赫然立着一匹小山般大的雪狼。」  头回来冥界就遇见逃命这回事,绿意只顾着拉着柳非银脚不沾地闷头跑,却没想到跑到了冥界深处,四处氤氲着薄薄的灰色瘴气,竟是迷了路。这瘴气不仅藏了路,还藏了气味,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寻不到他们。  柳非银眨巴眨巴眼,绿意也眨巴眨巴眼,两只大眼对在一块儿,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  “路被瘴气掩盖住了,我们出不去了。”绿意想起自家公子的叮嘱,恼得揪头发,“后天便是红色月圆之夜,若你回不去肉身,那肉身妖化,你便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柳非银转过身望着灰蒙蒙的天,不时飞过几只红喙黑爪的冥鸦。绿意刚想开口宽慰,却见那人突然回头,指着她的鼻子悲愤大喊:“若是本大爷回不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我要回家!啊啊啊啊啊!”绿意气得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柳蝴蝶,你也能算个男人!”  “本大爷算不算男人你来试试?”柳非银眼光流转美不胜收,“长得差些,其实我也是能将就的。”  “你个臭流氓!”绿意抓狂地长出满身树叶子,一头扎进土里,“你自己死去吧,谁爱管你这恶心下作的东西!”说完便一眨眼跑得不见踪影。  柳非银待在原地还是在笑,这绿意就是性子躁又经不起激将法。她好歹是个妖精,若是她自己肯定有办法走出去,再带着他便是累赘。而他柳非银怎么会做别人的累赘。他往前紧走几步,往瘴气的深处走去。眼前越来越暗,隐约能看见枯败的枝丫。这瘴气是有毒的,柳非银渐渐觉得眼睛疼得睁不开,只能闭眼前行,仔细聆听着耳畔灵鸦暗哑的嘶鸣。他慢步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觉有细密的雨落下来沿着手背滚落。  柳非银睁开眼,顿时怔住。  好美啊。  眼前是如雪般望不到边际的白色彼岸花,一条宽阔的河流贯穿而过,河水通透澄澈。隐约能听见从河底传来歌声,是少年稚嫩的嗓音,宛如天籁。他凑上前去看,河底却只有成群的锦鲤,河面如明镜,除了他的脸之外,身后赫然立着一匹小山般大的雪狼。那雪狼甩了甩尾巴,琥珀色的眼颇不屑地看着他。柳非银挺无奈地回过头:“老兄,你跟那匹黑狼不是一伙儿的吧?”  那雪狼却不理他:“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误入迷障,闭眼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雪狼低头在他身上闻了一遭,古怪地白他一眼,而后像遇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退后两步坐下。不知为何,柳非银觉得这头狼有些垂头丧气地怨恨着谁。他索性也坐在河边,这雨下得蹊跷,一直下,他身上却是干的,落在河面上,竟激不起涟漪。  “这里是冥界深处的曼陀地狱。”  地狱?!有这么美丽的地狱吗?!柳非银笑起来:“我以为这冥界下面只有个无垠地狱,倒没听说过还有个曼陀地狱。不过若是地狱都这样的光景,就算死了下地狱也值了!”雪狼甩甩尾巴,又翻了个白眼。  柳非银觉得这匹狼的翻白眼的动作与自家老板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不自觉又多了几分好感。  “只有杀戮深重之人,才能来到这曼陀地狱。”  “我?!”柳非银的桃花眼瞪得溜圆,“这是污蔑啊!”  “大约是你被黑狼妖咬过,魂魄又被狐妖的血浸淫过,沾惹上了气味,所以这曼陀地狱之门才给你打开了。”雪狼用爪子搓了搓鼻子,“这气味可真是臭不可闻。”  “那你呢?”  “我定然是来过的。”雪狼抬头看着不紧不慢的细雨,“就在这河底,你若想知道,我就带你看看罢。”  雪狼抬起前爪捂住柳非银的眼,微微施力,推入那澄澈的河水中。一条手臂缠住他的腰,脸上覆着的爪变成细嫩冰凉的手指。耳畔的歌声越来越近,身边有锦鲤在穿梭。  刹那间,什么都消失了,柳非银发觉自己飘在半空中,背后的人也消失了,他睁开眼,这是红色彼岸花海,水是漆黑似墨。雨一直缠绵地落下,那歌声也变得如泣如诉——无数的魂魄在花海中痛苦地嘶喊,雨落在它们的身上升腾起白雾,最终,他们的魂魄化成血水,浇灌那土地上的花,愈加红得邪恶妖冶。  即便如此那魂魄也是不死的,花熟后结了籽,那籽落地上再变成魂被雨侵蚀,变成花的肥料,周而复始。这便是曼陀地狱的另一边,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有些人会因为折磨而心生怨恨,最终灰飞烟灭。而有些人是为了赎罪,心中向善,花籽会被风吹到河里落到另一边,河水会洗清这魂魄上的罪孽,便可以重新轮回。”  柳非银沉吟半晌:“我们素未相识,狼兄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将鬼牙送到这里来。”  “谁是鬼牙?”  “就是那个咬你的黑狼。”雪狼将他甩到背上,“在凡间他占了一个人的身体,叫文清予的。”  柳非银刚要破口大骂那王八羔子,雪狼纵身飞起如同长了翅膀,他只能贴在雪狼的背上抓紧他的颈毛。风吹得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看起来养头妖精放身边也不错啊。  「从做封魂师那天起,他便想到自己或许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拖累别人。」  今天外面晴了个好天,独孤山庄里里外外还同以前一样,除了柳非银依旧昏迷不醒外,其他人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有他的双胞胎的姐姐独孤金金整天在屋里守着,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自个儿生闷气。  白清明是午后过来的,独孤金金总打算找他点麻烦,却见这厢的模样比躺在那里的人还凄惨。面色玉得通透,总是含笑的凤眼也是少了些许光华,施施然地立在门口病入膏肓的模样,让她都有些不忍心。  “都病成这样还乱跑什么,我家阿银又不是爹不疼娘不爱没人照看,你那个没规矩的侍女怎么没跟来?”  “他还没醒吗?”  独孤金金秀眉又锁起来,他便明白了,进门看柳非银还躺在那里摆出熟睡的模样。白清明坐在床边,外面艳阳高悬,晚上必定是个美妙的月圆夜。他掀开柳非银的衣襟细看,全身都覆盖着薄薄的金色狼毛,顿时心都沉甸甸地疼起来。从做封魂师那天起,他便想到自己或许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拖累别人。即使这人是甘心被拖累的。  白清明坐了许久,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慢慢地说:“……非银,总以为我们相识一场,这一生我总要多帮衬着你,可惜我运道好,最后倒是要累赘你了……我从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又是谁,身边人都是来来去去,我也从没在意过……这一生我亏欠你,若是你不甘心,百年后追来罢……只是现在……你快点醒过来罢……”  母亲那边传晚饭,听说白清明也在,便让独孤金金叫他一起用饭。可是她还未进门就听他絮叨,竟是在交代后事。她愣在门口,突然狂风大作,吹得她睁不开眼。屋里的白清明也被吹得用袖子掩住脸,再放下时,袖子已经被揪住,躺得好好的人圆睁着眼,面容有些扭曲。  白清明也瞪圆了眼睛,有些尴尬似的:“刚才那些话你听去多少?”  “不好意思,一字不漏。”  “你醒了,那我就回锦棺坊了。”  “回去等死?”  “在这里也是等死。”  柳非银猛地坐起来,想起夙墨说的话,若是想治好白清明,只能用凤毛麟角孔雀翎。而原本白清明有只麒麟角的,还让他还回去了,如今,也只能等死……吗?在外人看起来比较痛苦的,反而是躺在床上的这个。白清明也不忍看他难过,别过头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我在这屋子周围布了结界,刚刚好像进来什么东西,跟你同时回来的么?”  正寻着,耳后吹来轻微的风。是熟悉的气息,带着点微苦的松香。只觉得眼前一湿,被滑腻腻的狼舌舔了眼睛,视野顿时清亮起来,什么都能看着了。柳非银叫了声“狼兄,你少动手……动嘴啊”也揉了揉眼,整座屋子被雪狼占了大多半,他就卧在白清明旁边,居高临下。  记忆里,白清明只有两三次见过他的原形,都是月圆时。而这次不同,他像座小山般那么大,皮毛上布满了彼岸花的花纹,带着不祥的气息。  “师兄,你来了。”  “嗯,本应该早来两天的,半路去看了一趟老朋友,耽搁了。”那雪狼不冷不热地说,“月圆之夜我化不成人形,你将就一下,现在连鬼魂妖怪都看不见了吗?”  “嗯。”  “你身上已有腐败的气息了。”  “嗯。”  柳非银彻底怔了,没少听白清明叨念他这个师兄,除了每隔段日子就从瑶仙岛来的书信,他对这个师兄的了解近乎于零。面前这头威风凛凛的雪狼妖,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封魂师,他叫白寒露。  白寒露甩了甩尾巴,冷淡的口气透着愉悦:“那就按我们说好的,我治好他肉身上的毒,你死前把封魂师血脉完全过渡给我。”白清明答应得爽快:“好!”  床上的人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竟说好?他竟说好!他随随便便就把他柳非银大爷的死活给安排下了,一点都没问过他的意见!谁说好,就让谁好去!柳非银气得双眼冒火,身子躺了几天尚且用不上力气,一翻身就从床上滚下来:“白清明!我问候你爷爷!你敢!”  到了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事到如今已经很简单,肉身上的毒对于身为封魂师的白寒露来说,根本就是手到擒来的事。白清明不理他,朝着门外喊:“金金,你进来按住他,我还要留些力气应付今晚的事。”  独孤金金只能摸摸鼻子走进门,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便伸手胡乱地摸索,突然手下触摸到温暖顺滑的毛,虽然看不见,却是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的。她诡秘一笑:“白寒露是吗?我叫独孤金金,你可记住了。”  「你瞧瞧你身上那是什么?曼陀地狱?!你以为你去了曼陀地狱烙上了受过刑的印记,你就是干净的了吗?」  很快月亮便爬上树梢,银色的满月周围泛着淡淡的血色,夜越深,那血色便泛滥得越浓。  白寒露背着白清明回到锦棺坊。他瞧着朱红的大门,屋子里被他折腾得金碧辉煌的,连衣裳都是锦绣团花,可见这男人日子过得多么奢靡又庸俗。他对这个师弟没什么好感,自然看他什么都不顺眼。  白清明见他连说话都懒,便笑着说:“看你也不愿意在这里,先把这封魂师的血给你渡了,而后你便跟那头黑狼妖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这些日子撑得也够辛苦了,也撑不下去了。”  这笑容里带着点淡淡的哀伤,不知为何,这种笑容竟让白寒露觉得有些刺眼。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也许这么多年书信往来,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师弟,但是对他也是没什么恶感的。而且他为了救那人竟然撑了那么久,好像性子也挺喜人的。眼看着那人已经准备好了道具,连串口气都觉得费劲儿,竟破天荒地觉得有些难过。  “……我还答应过你将鬼牙送进曼陀地狱,等我送进去了,你再渡给我,省得说我诳你的。”  “嘿嘿,师兄你还是老样子啊,跟谁都清清楚楚的。”  雪狼琥珀色的眸子稍微柔和了些:“我是生意人,总不会让客人吃亏的。”白清明点头,做生意的确如此才能财源广进,这些年师兄的确也把他的醉梦轩做出了名堂。  今夜真的很美,红色月圆之夜鬼门大开,群鬼们欢笑着跑出来,边唱边跳,粼粼鬼火俏生生地浮在半空中像萤火虫。而小妖怪们却是不敢出门的,今夜是狼族的饕餮之夜。  巨大的雪狼驮着他飞过城池上空,风临城伏龙镇外有座山,而此时传来幽幽的狼嚎声。白清明摸了摸师兄脊背上的彼岸花的花纹,这花纹来得太奇怪,以前从没见过的。只是师兄是有个性的师兄,他想说的话就唧唧喳喳个没完,不想说,你就是问,他也会觉得你是恼人的苍蝇。  雪狼妖的气息吓得一众灰狼们卧在山头上双爪捂着头呜呜叫,山上离那红色月亮似乎更近了些。白寒露寻了块平滑的石面让白清明坐下,自己也卧在他身边,静默地看着山下的镇子里的喧闹的群鬼。这会儿白清明心里十分满意,在离世之前有师兄陪着他一起看过群鬼夜行,总算是圆满的。  鬼牙是循着白寒露的气味来的,他的原形比白寒露小了很多,不过是比普通的狼大些,那狠戾之气却有过之而不及。两匹狼互相审视了一会儿,还是鬼牙先开口:“对了,我现在应该叫你白寒露了。这些年你倒是过得挺逍遥嘛,早就忘记了当初我们在狼窝饿得嗷嗷叫的时候了?”  白寒露一贯冷淡的态度:“是的,我忘了,我有一段时间的确是忘了。”  “你根本就是忘记了!”鬼牙大笑起来,“你瞧瞧你身上那是什么?曼陀地狱?!你以为你去了曼陀地狱烙上了受过刑的印记,你就是干净的了吗?不会的!你不会被原谅的!姑娘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是啊,姑娘。  他觉得这短短的几十年,却像过了几辈子,而姑娘也死了几辈子。  白清明把手搭在师兄的长尾上,不轻不重地顺着,以前小时候,师兄难受的时候他便这么顺着他,只是他忘记了。师兄的记性的确是不怎么好。这么折腾了一路,白清明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止不住,他也懒得去擦,笑着问:“看来在下成为这副样子,都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姑娘,兄台何不说个清楚,也好让在下做个明白鬼啊。”  鬼牙盯着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黄土埋到了脖子上,还能笑得这么欢畅。他说:“如果这是你临死前的愿望,那我就讲给你听。”  「凡人死后几个时辰内,鬼差来不及收魂,只要魂魄没走,喂上狼的一口心头血,便能将魂魄锁于体内死而复生。」  在鬼牙还不叫鬼牙时,白寒露也还不叫白寒露时,他们生活在深山,是两头化不成人形的小狼。若是论亲戚,鬼牙是白寒露的大表哥。那时九国战事频繁,炮火打到了深山里,父母们化成人形出去寻食物,他与白寒露都是小狼便留守在窝里,却再也没见过父母回来。他们在山里相依为命,两头狼竟饿得抓山鼠吃,过了不少苦日子。  直到他们遇见姑娘。  姑娘独居在深山的竹林里头,那日去山谷里采草药,两匹小狼饿得发昏,本来是准备吃掉她。可是姑娘见到他们却眼睛一亮,大叫着:“哇,太好了,有肉吃了!”  那时鬼牙被那一嗓子吓着了,竟伏在地上发抖不敢起来,白寒露见大表哥都吓成这德行,更是连动都不敢动。于是姑娘用了一张网把他们背回家,这一路姑娘都高唱山歌,无忧无虑的,嗓音并不好听,却让鬼牙如今都记着。  姑娘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虽说着有肉吃了,却打扫出个竹笼给他们做窝,好吃好喝地供着。于是渐渐地姑娘去山谷里采药时,身后多了两条尾巴。鬼牙记得姑娘粗糙的手摩挲着自己的头顶说:小黑子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唉,不如叫鬼牙,恶鬼的利齿,像你一样威风呢!小白子就叫雪,你看,这山里的雪跟你的皮毛一样白呢。  于是他们便有了名字。他们都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姑娘原本是跟父亲住在山里的,可是几年前父亲病逝了,这山上便剩下她自己,所以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鬼牙原本以为自己化成人形后便能知道了,所以他跟白寒露在姑娘的照料下长大,无忧无虑的,不再知人间疾苦。  那几年他们过得很满足,直到姑娘有天在竹林里被毒蛇咬伤,那日她没仔细带好药草,等鬼牙和白寒露赶到姑娘已经咽气了。那时他们不过是还没修炼成人形的狼,鬼牙难过地哭了半晌,想起以前父母说的回魂之法。凡人死后几个时辰内,鬼差来不及收魂,只要魂魄没走,喂上狼的一口心头血,便能将魂魄锁于体内死而复生。  白寒露终究是比鬼牙小上两岁,不懂得那么多,看见表兄用刀尖刺破胸口,喂了姑娘,她便醒过来,心下也是十分兴奋的。只是醒过来的姑娘和以前的姑娘不大相像,她不爱说话,白天是从不出门的,晚上也只是在门口坐坐,身上的皮肤大片大片地溃烂,惨不忍睹。  鬼牙从未见过凡人,姑娘是唯一的一个,所以他也不觉得姑娘变成这种样子有什么奇怪之处,依旧每天快乐地围绕在姑娘身边,满山追着野鸡和兔子跑。姑娘不出门,他就抓来给姑娘吃。渐渐地,他发现姑娘腐烂的皮肤开始长出金色的绒毛,黑色的眼珠也渐渐变成青白,连身子都躬下去四肢着地。  他对害怕的白寒露说:“以后姑娘就同我们一个样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是的,后来姑娘越来越像一只狼,鬼牙非常高兴。直到有一天他从山下找吃食回来,看见姑娘全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身首异处,他在姑娘的身上闻到了表弟的味道。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带着血迹的四个蹄印子映着雪,像开了一串红色梅花,而那梅花延伸到山路上变成了两串脚印。从那以后,那行凶的人便失踪了,他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他听嘴碎的乌鸦说,在瑶仙岛上有个封魂师叫白寒露,真身是一匹雪狼,已经成了妖。狼人吃了妖,或者死后重生都会成妖。鬼牙是属于前者,而白寒露是属于后者。  白清明听了这些故事便明白了。  他遇见白寒露的时候,是个大雪天,他还是个小叫花子,于是他就带着他一起要饭,饿疯了还互饮对方的血,后来被师傅收留。而继承封魂师衣钵前,白寒露是死过一次的,多亏他饮过他的狼血,师傅才把清明的血分了他一半救了他的命。  也就是重生后,师兄就再也不记得他了。  白清明继续顺着师兄的尾巴叹气说:“你那时小不知道,如今还不知道吗?狼的一口心头血只是把魂魄锁在尸体内,可是肉身已经不能用了,那样下去,那姑娘只能变成没有理智的妖物,魂魄都妖化,没法转世了。”  鬼牙瞪着他:“那又如何!姑娘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她!可是姑娘把他养大,这个人却杀了她!”  “那已经不是姑娘了。”白寒露轻轻地,饱含深情般,“姑娘喜欢晒太阳,喜欢唱歌,那个变成狼的怪物不是姑娘。她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她很痛苦。”白清明头一次听见师兄这么温柔地说话,像解了冻的霜。  “我把姑娘当做母亲般敬爱……”  鬼牙愤怒地飞扑过来,朝着白清明的方向,掌风又狠又炽,他现在是经不起一爪子的。白寒露也扑上来将他掩在肚皮之下,鬼牙的掌风落在寒露的脊背上。突然,只看见眼前好似有通红的火光,师兄背上的红色彼岸花有了生命,摇曳着拽住鬼牙的前爪,花茎如同荆棘般牢牢缠住他。  白清明有些惊讶,这是冥界花神的契约?这彼岸花来自曼陀地狱,鬼牙杀戮重,红色的花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慢慢地将他从打开的地狱入口处拽下去。在他快灭顶时,寒露化成人形,手指在他的额心一点泛起片片涟漪——“鬼牙,关于姑娘最后的记忆我送给你。”  「天色将明未明,真是个讨厌又糟糕的团圆夜。」  白清明望着天上的圆月,血色渐渐退却不少,师兄已经可以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与几年前比,他长高了,琥珀色的眼眸更冷了,云朵般柔软的长发散散地披着,有点拒人千里的味道。  “那个姑娘是自己想死的吧?”  “你知道?”白寒露迷茫地看着他,“姑娘她有偶尔是清醒的,只是很痛苦,她求我杀了她。于是……我便杀了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姑娘真的很痛苦。我给鬼牙看的姑娘最后的记忆,便是她哭着跟我说,她撑不住了。说不定……我……也是不对的……还有其他办法……”这时师兄又像以前那个有些呆却是善良冷清的孩子,对白清明来说又不陌生了。  “师兄,我们回去吧,月圆之夜快结束了。”  锦棺坊的门口燃着迎客灯笼,没有绿意叉着腰两朵小金铃晃来晃去,没有非银嬉皮笑脸没正经地等他下棋,没有秦毓带着兰汀提着好酒来叙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只有他自己,他觉得很满足。  看来师兄不记得他也是对的,若是记得了,也不会要这些神族后裔的血,那么以后封魂师血脉继承下去便又弱了一半。他安静地焚好香,与师兄对坐念了咒,用刀割破了指尖。一切准备就绪。  “砰”!锦棺坊的大门被踢开,柳非银冲进来扑到那拿着刀自残的家伙,牙齿也咬到那根流血的手指上,知道的是在止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报仇来的。他身后跟着个眼熟的少年,一咧嘴笑了:“哎呀,白大爷,您就这么急着死啊,否则麒麟雪山那一趟不白跑了?”  穿着白色纱衣的高贵女子迈进来,白清明凤眼垂下去,温润地笑了:“月姬小姐,有失远迎,那个……非银你先不要咬我成吗?”  麒麟月姬跟以前都不大一样,眉宇间淡淡的忧郁都不见了,倒变成走到哪里笑到哪里的喜庆人:“凤毛麟角孔雀翎,我都拿到了,清明,你从上次见到我就算计好了吧?”  白清明天真地歪头:“可是月姬小姐是情愿的。”  麒麟月姬微微一笑,这世上果然什么事都耐不住“情愿”二字。情愿便没什么抱怨的。那懂事的师兄冷冷地起身,走到窗前,天色将明未明,真是个讨厌又糟糕的团圆夜。【八】九国夜雪·沧澜遗梦    只要望乡楼与锦棺坊记得,白清明和柳非银记得,时光记得,秦毓记得,他便活着,且永存。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动不动就发情啊,发情啊,怪不得凉茶铺子的小朱伙计不要你。”柳非银用扇子遮住脸,露出眼睛作出害羞状,“本公子是真心的。”」是梦。不,这不是。  这城是真的,这雨水是真的,这彻骨的凉也是真的。  这是东离国沧澜都城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春雨贵如油,是个好年景。对于大旱五六年的东离国土地来说,这场雨,可是等了太久太久了啊。少女鼻翼间全是潮湿清新的水汽,在石巷里摸索着湿漉漉的石壁砖墙往前走。  刚走过巷口,春风拂面,面前有人。  她猛地停住脚步,面前有人。  “请问姑娘……”那轻灵出尘的声音刚开口就顿住“咦”了一声,“好奇怪。”  少女有点害怕,往后缩了缩,手却不肯离开墙壁半分,声音低低的颤颤的,像只胆怯的小猫:“公子,请您让开些路,我,我眼睛看不见的。”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能辨识的只有声音和气味,还有,常年不离她左右的大犬。可母亲派轿夫和丫鬟带她去郊外山上的庙里上香,她半途睡着了,醒来只摸到泥泞的土墙,轿夫和丫鬟都不见了,连大犬也没了踪影。  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所以她并不吃惊,只是有点伤心。  “啊?眼睛看不见哦。”那轻灵出尘的声音略带遗憾,好似在上下打量她,“姑娘,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是被家人遗弃了吧。嘻嘻,其实也不奇怪啦。谁愿意在梦里白养着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呢?在这里,能活到成年的可都是野心勃勃的人呢。依我看呀,既然你在梦里遭遇这么惨,就不要那么大的执念吞没你现世的身子啦……嗯,除非你现世混得更差些……好了,我不能多说了,我要去找人了,你快点醒过来。”  少女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这位声音好听的公子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的身子贴紧在墙壁上,希望这个奇怪的公子快些离开——奇怪的是,她听觉嗅觉敏锐,只觉那阵清幽澄澈的香果真渐渐散去,却没听见半点脚步声,这怎么可能呢?!  他……他……不会是……鬼吧……她吓得快步往前跑,一不小心绊在人家门前的石墩上,额头剧痛。  “啊——”兰汀猛地坐起来,惊了一身冷汗。  值夜的老仆也惊醒了,忙将烛火拨亮,又端了热茶。公子儿时就有夜惊的毛病,以前城主夫人在世时还特意请天师做过两场法事。如今越大,这毛病倒越重了。兰汀回了回神,接过茶,喝了一口,才慢慢镇定下来。  “铜钱伯,我没事,不过是做噩梦,早些睡罢,我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老仆没其他法子,也只能睡了。把冬衣裹了一层又一层,圆嘟嘟的脸和眼,再加上圆嘟嘟的身子,没大没小的侍女巧巧指着碗里的八宝桂圆粥说:“铜钱伯,你看我们家公子像不像桂圆?”接着就被厨娘好一顿掐,“我们公子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啊!命官知道吗?就是能要你的命!什么桂圆?明明是包子……小公子乖,可别哭别哭……”  饭桌上的其他三人顿时冷汗涔涔。  厨娘,您真是天降奇才,百年才出一朵儿的绝世奇葩。  兰汀在赌城里只是当个闲差,官小说不上话,在朝堂上却也是有个地方站的——不过是凑数站着打瞌睡而已。他书念得不好,才学只能算个平庸,吏部的某个大人念在他爹是风临城的城主,瞧着史书库里又个烂缺,就给他补上了,于是他在都城北买了座旧宅,从家里带来一个老仆、一个厨娘、一个侍女,每月靠清水衙门那点俸禄,要不是老仆会持家,这日子真不知道会缝缝补补成什么样子。  这天上朝兰汀又是最迟的一个,跑得太急没迈过门槛,只听见“啪 的一声。顿时呈”大“字形趴在地上。本来大伙早就为北部的雪灾闹心,都摆着一张便秘脸,见兰汀又出笑话,群臣顿时都大笑起来,只有右相薛幽万年不变的冰山美人脸,在那些”小兰大人真是人才啊…“人才,绝对是人才”之类的调笑下还嫌恶地皱了一下眉。  人嘛,都有种贱骨头的自虐心理。美人嘛,就要有美人的姿态,孤傲、还有出尘。最好有点什么奢侈怪异的癖好。比如什么撕帛,什么碎玉,什么异装癖…总之越扯淡越好,听说那群变了态的史官们就好这一口。  他们说得高兴,兰汀心里只犯憷,朝上到底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两个宇“退朝”。就跟着从善如流地跪。退朝后陛下把右相薛幽留下议事兰汀一撇嘴,更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哭 ——通。  上回他在朝堂出了个大丑,那天是大理寺卿哭诉,说牢里塞得满满的,快装不下人了。这本不关兰汀什么事他就是一个整理书库的,和他打交道的都是死物。那天陛下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满朝的贤才一堆,偏偏翘着白胡子问他,“小兰众位爱唧的提议都有可取之处,若是你,你准备怎么办呢?”  兰汀正在想着早上出门前厨娘说中午吃珍珠鸭和醋鱼径自流着口水,一听见陛下喊自己,魂都没了。张嘴就说:“都放了吧。”大理寺卿一听差点跳起来,声大如洪钟:“都放了?”  他本来就是城主夫人娇惯大的,单薄清瘦的身子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因为怕打雷,从来就没人跟他大声说过话。兰汀被他这么一嗓子吓着了,又脱口而出:“那,那要不都杀了?”  从开国以来,还没见哪个臣子在朝堂上这么胡言乱语的。群臣顿时噤若寒蝉,偷偷打量御座上的那人却见那狡猾的老头儿半眯着眼睛绷着脸不吭声。  “陛下。”是右相薛幽,声音清冽如石阶上的潺潺清泉,“臣不记得三甲之内有兰汀这个人,臣想知道,是哪位大人把小兰大人安排在书库内当差的。”  于是吏部的某个大人就跪下来面如死灰,先是大声喊两句臣有罪,而后开始坦白交代兰汀的家庭。说起风临城的城主的独子从娘胎带有病,来到都城水土不服应试时大病一场,如何如何。他又是如何想起当年风临城被攻打孤立无援时,兰夫人挺着大肚子在城上为兰城出谋划策,保住了风临城,可她劳累过度引发早产,从而病了几年后香消玉殒了。他不能看忠良之后回家种白菜,于是又如何地纠结矛盾后把兰汀留在城里。  那叫一个声泪倶下,闻着伤心,观者落泪。  连陛下旁边站的老内侍都开始用袖子抹鼻涕了。  兰汀惊得嘴都合不拢,娘当年的确是挺着肚子参加护城战来着,可那时她是好奇,嗑着瓜子看热闹去了。也的确是早产没错,可她是因为爬墙头看隔壁张大富人家妻妾打架摔下来。而王大人说的这些桥段好象是巷子里卖的艳书里的一出,背得真熟。  …………总之,因为陛下都感动得掉了几滴泪,这事就糊弄过去了。  不过兰汀确实怕了薛幽,每回见了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日回到家,还怕了半晌,下午见宫里没什么信儿,这才放了一颗心,高高兴兴地在家里跟侍女支起了筐子逮家雀。晚上吃的是羊肉炖白菜,菜多肉少,他跟侍女两人正抢得欢,听见有人在叩门。  老仆去了,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外面全是轻微的脚步声。  兰汀一扭头,见那银纱似的月辉下走进来三个人,最前头是笑意盈盈的柳非银,白清明正四处打量院子,身后跟着绿衣飘飘的侍女绿意。  那柳非银大冬天的扇子还摇啊摇的,满身贵气:“嘿,小汀,你这地方可真够……特别的啊。”  他无比惊喜:“你们怎么来了?”  柳非银更加深情款款:“小汀,我想你。”  绿意望了望天上那皎皎明月:“这是谁家铺子里的狗,又在乱发情了。”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动不动就发情啊,发情啊,怪不得凉荼铺子的小朱伙计不要你。”柳非银用扇子遮住脸,露出眼睛做出害羞状,“本公子是真心的。  “柳大公子的真心未免也太多了些。论斤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吧。”  他们若能相见欢,除非……呃,没有除非!  [公子这是嫌弃绿意吗?我本就是个树妖,没什么心肺,公子的心被人焐热了没错,可我还是冷的,我绝不会允许公子胡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半月前独孤山庄收到都城王府送来的拜帖,说是颜敏王爷的小女儿昭月的成年礼,请夫人和非银公子务必赏光。柳非银的爹任性地把那拜帖扔出门外去,他与姐姐独孤金金在窗外偷听。一向有气质冷峻沉默的爹恨恨地磨牙:“孩子都那么大了,还不死心,我们就再生两个,让他的心死透!”  哟,爹吃醋了,真可爱。  柳非银跟姐姐捧着脸蹲窗下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次日他的大美人母亲眉开眼笑地斜靠在榻上吩咐:“银银啊,王爷给了拜帖,娘不去你再不去怕是于理不合。”柳非银桃花眼里寒光一闪,当他是傻子呢,什么成年礼,根本就是安排他跟那个豆丁大的公主相亲呢。母亲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娘已经派人去了锦棺坊送银子给白老板,拜托他随行,这一路照应你。刚刚他已经差侍女绿意来回了话,说给这么多银于太客气了 不过是我的一片好意所以就收下了,他已经准备好行装可随时出发。你要是不想去可以,再跟他把银子收回来就是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什么叫投其所好?就是给饿鬼吃食,给贪财鬼银子。柳非银这辈子还没见过有谁比白清明更爱钱。白清明收了钱,就算绑,他也会把他绑过去的,所以只能心甘情愿地来了。  不过幸好兰汀在都城,早知道他这官没什么油水,如今一见,才知道油水什么的都是浮云,没饿得哭着跑回家就是他爹长脸了。  不管怎样,他们好歹是在兰汀的破宅里住下了。  老仆当晚收拾出一间厢房,一个原因是只剩下一个能住人的屋子,还有个原因说起来臊得慌,只有一床棉被,所以只能委屈两位年轻美貌的公子挤一挤。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大夏天……她早上伺候公子们洗脸……巧巧铺床想象了一下公子们衣衫不整春光乍泄的画面,脸红地捧住脸。  次日兰汀发现自己家巧巧涂脂抹粉,穿得花里胡哨,也没当回事,吃了饭就要往库里跑。  白清明一把拉住他,割下一绺紫灰色长发编到兰汀的发里,而后拍拍他的脸,水润润的眼里都是关怀:“小汀乖,今日遇见什么人,回来都一个不漏地跟我说,知道吗?”  兰汀知道白清明本事大,他能去冥界,跟鬼做生意,是封魂师。而且他长得美,性子也温和,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  既然是他说的,那定然是没错。  他点点头,刚要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回头来犹豫着:“白兄,秦毓兄他还好吗?年后我给他写了几封信,他都没回过。”兰汀失望着,“再过半月就是我的生辰了,他说过要来观我的成年礼的。”  “他很好,只是他最近不在酒楼,是老家那边有些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磨些时间。”白清明目色一闪,更加柔声哄着,“既然秦毓说来观你的成年礼,定会来的,若不来,有我与非银也够了。”  “嗯,秦毓兄若忙也就罢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白兄和非银兄也是一样的。”兰汀那双小松鼠一样的眼睛天真地眨了眨,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白兄,我先去库里了,那里就我一个人守着,要有什么人来找书,我不在就遭了。”  兰汀就是这样最可爱,他说什么,这孩子就信什么。白清明搓了搓下巴,等兰汀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好一个玄妙的沧澜城。  果真不是什么等闲之地。  绿意在厨房里帮忙回来,一眼就看见他断了一截的头发,心里一跳。  她一跺脚:“公子,你不可以……”  “我可以。”白清明的凤眼微微上挑,嘴角扬起,“绿意,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守信用的生意人。”  “若只是得罪个冥界鬼差也就算了,可你已经答应了人家,这样出尔反尔坏了规矩,以后我们怎么做事?”绿意急急地说了一通,见自家公子只是淡淡的搓了搓下巴,一时间又急又气,眼都红了,“公子这是嫌弃绿意吗?我本就是个树妖,没什么心肺,公子的心被人捂热了没错,可我还是冷的,我决不允许公子胡来。”说完这席话,她不愿再讨公子厌烦,抹着眼睛去门外帮着铜钱伯劈柴去了。  白清明又坐了半响,外面北风吹得呼呼响,他抱着火炉,一阵阵犯困。  那个痞子一大早就去了睿王府拜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冬天的都城没什么良辰美景确有如花美眷。柳非银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他掐指算了算,又叹了一口气,那倒霉的红线竟还没结,天界的月老都老糊涂了吗?  柳非银从外面回来就看见白清明斜靠在榻上,鼻息平缓,似在沉睡。  “回来了?”  “啊,吓死本大爷了,你这是诈尸啊?”她跑过来做事要掐他,见白清明翻了个白眼却没躲,顿时眼珠转了转,嘻嘻一笑,“清明,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小的忙?”  “不能?”  “喂喂,你还不知道人家要说什么哟。”  白清明又叹了口气,不愿意跟这痞子多纠缠。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把人家金枝玉叶的郡主扔到忘川河里泡一泡之类的混账话。她把褥子掀开个角:“不冷吗?快上来暖暖,来下盘棋吧。”  “瞧你这势力的人,秦毓没在才能想起我。”虽嘴上抱怨着,往榻上爬的速度却丝毫没减缓,眉开眼笑的,“啊,对了,秦毓那贪心鬼若真以后再也不出现就好了,他为了救我丢了五百年的修行,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勒索我们。”  “他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小小的忙,就是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管不看不问,就足矣。” 白清明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上,粲然一笑,“有什么关系,人生苦短,只需及时行乐。”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北风呼啸,穿得跟个小桂圆子似的兰汀前些日子将书架子都擦拭了一遍,如今这几日正在盘点书目。年前要将所有的史书按年份归类,若有损坏的就要拿去修补,损坏得太厉害了要重新修撰。  原本书库是两个人当差,那位才华横溢却没个叫李刚的爹的小李大人已经进了翰林院了。是中秋节宫里设宴,陛下在御花园里对着争奇斗艳的蟹爪垂丝菊感叹:花好月圆终是难久长,转眼便是北风吹黄花落,满目萧索。这样花好月圆夜,陛下情绪低沉,群臣都没了主意。兰汀本跟李大人坐在最后面,却见李大人一拱手:“陛下能不能给微臣备下各色颜料在这假山上挂下半丈白绢?”陛下允了。小李大人弯弯腰踢踢腿把裤管袖管子挽了,站在椅子上,用狼亳蘸了颜料下手又快又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满园盈盈秋色便跃然于白绢之上。群臣鼓掌叫好,右相薛幽的冰山脸上见鬼似的多了丝笑意,陛下龙心大悦,这一高兴,小李大人便跟风筝似的乘风扶摇而上。  小李大人走时。兰汀拽着他的袖子哭。他性子有些沉默。见兰汀如此不舍,也颇有些动容 “小兰,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如此伤心。”  兰汀摇摇头,还是哭。那几日有些书库外的侍卫都能听见小兰大人那悲痛欲绝的哭声,纷纷称赞小兰大人虽然笨了点,可是性情中人啊——当然,若他们知道兰汀哭了几天纯粹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黑糊糊的书库里害怕,会不会对人性绝望?  可如今,离过年也没几日了。  兰汀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史书,委屈地瘪起了嘴。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一场春雨一场暖城内处处氲氲着暖暖的潮,她靠着墙似睡似醒,也似在做梦。梦里是冬日,云积成深灰,有个少年男子,总是一个人待在书库里,还会没出息地哭鼻子。她在梦里是可以看见的,真是幸福。  “姑娘。”  她侧过耳朵:“ 你要卜卦?”  “不是你在我们糕饼铺子边上坐着影响我们生意,你换个地儿吧。”  这是市井繁华地,能闻到糕饼的香味还有远处布庄减价的吆喝声,伙计是好商好量的口气,她也不愿为难他。于是少女正了正身上挂的挂褡子摸起木棍溜边走在青石路上。往右走,便是垂柳烟烟的运河边,临水搭了不少竹轩,是文人墨客们喜爱流连之地。  她在石桥边坐下,不时有人经过脚步或轻或重。轻薄的雨沾湿了衣襟。她听桥洞里过画舫时的箫声,听水波拍击石桥,过了没多会儿,她听见有人过来。  “你会算卦?”声音低沉幽深,“那你算算我是谁?”  “我不会。” 她说, “我只是太饿了。”  那人沉默了会儿说: “那边有个包子铺,走吧。”  她二话没说便站起身跟他走了。  阿福包子铺里的灌汤包。馅大皮薄汤汁多。是城里的一绝,所以客人也多。进门时,他扯着她的袖子把她带到座位上,是靠窗的位置。能闻到雨气。从石桥边到包子铺不远他都走得极慢,她心里很感激他的体贴,知道这位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嗯?”  “是淡淡的莲香,带着点苦味。我最近直都有闻到这种香味,可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错觉来的。公子。你不是凡人吧?”她的笑容似乎都有些苦了,“以前听母亲说,人在将死之前,一定会有鬼差跟随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便将魂魄锁走。”  稚气天真的少女,由于流浪许久身上有些邋遢,只是漆黑无波的眼,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怎么看还都是顺眼的。他见过各种风情的绝妙美人,无论是艳丽的还是清丽的,就算他自己,在冥界也是少有秀美绝伦。所以,他对她的脸,无论是初遇还是如今,依旧是顺眼舒服。  可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执着于这张脸,或者说,执着于这个还是孩子的姑娘。  “依依,你不会死。”他握住她交叠在桌上的手,微笑着说,“你放心,我秦毓不会对你食言。”  运河边临水的铺子里,霞衣的美貌男子漆黑的眼里先是挤满了疼,而后是犹豫,接着便是无波漆黑的眼,冷漠决绝得叫人害怕。  “秦毓……秦毓……”  兰汀猛地醒过来,腿和胳膊都睡麻了,一动就朝案底下扎进去。有双手飞快地捞住他。兰汀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与结了霜的唇,是右相薛幽。  “薛薛薛相……”兰汀哭丧着脸,“下官,下官不小心睡着了。”  薛幽不理他,然后问:“秦毓是谁?”  “是下官的同乡的好兄弟。”  “在风临城?”  “嗯。”  薛幽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对于他的玩忽职守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径自到前些年记载雪灾的架子上翻腾去。近些日子薛幽常往书库跑,北部的雪灾严重,陛下卖老偷懒把事都交给了右相,有人听薛府的家丁说,相爷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儿睡过觉了。  兰汀想起梦里秦毓的样子,沮丧地低下头。他一定是病了,否则为什么从记事起都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他梦里总是有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女,眼盲,被父母嫌弃。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梦见了秦毓,他那种冰冷的模样让他的心脏觉得很疼很疼。  他抚着胸口的位置,有些恍惚。  “你做了噩梦吗?”薛幽站在远处,边翻书边漫不经心地说, “再噩也是梦,你也大了,知道那是假的无须怕什么,喝点热茶就好。”  面前的薛幽明明比他只大两岁,可他是个五品打杂小官,薛幽是一品右相,他什么都做不好,而薛幽却是国之希望,真是云泥之别,无法比拟的。出于对强大者的信任和向往,兰汀扭捏着问:“ 薛相,要是有人连续十几年都梦见个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薛幽手上停了停,捋了捋身前的发,不明所以地笑了。  原本不笑还好,这一笑简直像是朵天池白莲盈盈绽放,美得惊艳绝伦叫他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看呆了。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兰汀松鼠般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接着轰的一下,从脑汁到面皮都沸腾了……思思思春?!I呜呜呜,这如何是好?薛相本来就够讨厌他了,如今……他顿时尴尬得忍不住发抖,薛幽径自抱了书从他身前走过,他羞得不敢抬头,鼻翼间荡过他身上散发的清幽澄澈的香味,又飘远了。  薛幽走到门口又扬起嘴角道:“小兰,明日上朝跑慢些,也别再迟了。”  唉,这薛相笑起来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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