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伽蓝之羽》水阡墨-3

是血,他又伤,他才知道白清明受伤了。  “小麒,你有没有听说过麒麟月姬?”  小麒立刻停了手。有点儿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麒麟月姬?!”  “是清明,他要上山去找麒麟月姬。”  可是山上真的有麒麟月姬吗?为何他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可是一小麒的表情来看,这雪山上还真的有麒麟!  “找月姬麒麟,难道他就是那个该死的封魂师?!”小麒跳起来,一双眼睛变得赤红,“他竟敢来!”  这雪山上是真有麒麟的。  整座镇子只有小麒知道,这山上有只叫月姬的麒麟。他幼年时随父母上山打猎遇见了暴风雪,他被父母护着活了下来,又遇见狼群。是月姬救了他。月姬长得很美,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在有关麒麟的传说里,麒麟是温柔而专情的神。  月姬用云被裹住他,把他带到山下的镇子里,每到夜里就来照料他。  对他来说,月姬就像母亲一般。  直到有一天,月姬没有像往常那样听他说镇子上的琐事,而是主动跟她说说起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封魂师,来取她的麒麟角。对于麒麟来说,角没了,可以再长。  可是那种疼痛却让它们生不如死,伤口百年不结痂,只是疼。  月姬看着懵懂的孩子,边叹息边苦笑:“麒儿,若是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舍得让你痛不欲生,那么你便不要爱了,太苦了。”  “那么姑姑,你为什么要把角给他?”  “那时因为我爱他啊,我们麒麟爱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连性命都可以给,何况是一只角。”  麒麟月姬把全部深情都给了那个封魂师,他不知道那个封魂师是谁,因为月姬从不提那个人的名字。或许除了那个人的名字,月姬生命里连那个人的痕迹都寻不到。  小麒牵着那只叫如意的狗,白清明不过上去了半日,他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上次是要麒麟角,这次是要什么,麒麟血还是麒麟皮。他跟那些 想要猎杀麒麟的狂徒们,有什么两样?!  「他仿佛看见那人笑得神采飞扬,漫不经心地说:“我师兄啊,他啊,把我忘了。”」  猎户们开的山道,走了半日便终了,再往上便是极险之地。  他拍拍那只叫吉祥的狼狗脑袋,也不管这畜生能不能听懂,兀自说:“你回去吧,我若是找不到麒麟月姬,便是连累了你跟我一起送死。”狼狗甩了甩头,颇不屑,扭头便走。白清明颇欣慰,倒是个蛮通人性的畜生。  如今他不是封魂师,眼睛也像个凡人那样,不该瞧的东西都瞧不见,胸前还有出疼得钻心的伤口。这么想来也真跟个废人差不多。他来时留了张纸条,只说自己要去找麒麟月姬。只是他如何知道是这麒麟雪山,又如何能赶到他前头来到这里,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其中的艰辛他又怎能不懂。  他白清明不愿欠别人的,因为欠的迟早要还,他不愿意还,所以只有别人欠他。这次他欠柳非银不只一点半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还。  倒不是他白清明悲观,只是师父早就说过,若沾了情人泪,只有麒麟角,儿麒麟角可遇不可求,全看自己造化。  白清明慢慢往山巅上趴,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幸好天气是晴天,小麒和柳非银走到山路的尽头,只见一串绵延的脚印,柳非银看了一眼便点头:“是清明的,我们跟着便能找到他了。”  小麒气得用力踢飞脚下的雪:“老子不是来救他的,老子要问他,他来这里找我姑姑,是要抽他的筋还是剥她的麟!”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听你这么说,原来他是你姑姑相好的。”柳非银抽了抽嘴角,“本大爷到底是发了哪门子疯,人家来看相好的我跟来凑什么热闹,难道我也看上你姑姑了?”  “闭嘴!我姑姑才不会喜欢你这种四处招蜂引蝶下三滥的丑男人!”  柳非银心中大骇,惊叫着:“喂,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满嘴谎言,那日我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本大爷自己都快爱上自己了,陶醉了半晌,下三滥也就算了,怎么能说我丑?”  “哼,连自己为什么追来,索性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只会叫人伤心,不丑陋吗?”  听到这种抢白,柳非银愣住了,一时竟无法反驳。白清明看见那麻脸闺女要拐着他成亲,那种护犊子的愤恨却也是遮不住的。呀便相信他是追着他来到这鬼地方的说法。  只是他为什么要跟来,那个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记得,他们在一家酒楼里。四个人对坐,蓝衣的圆脸少年一喝酒边脸红。他总爱跟一个红衣的男人打赌,可是每次输的便是他。而他输了,白清明总是不高兴的,嫌他丢人。  生命中坚定不移的情感,在记忆力那么温暖,如同春日暖阳。直到隐约记得他胸前的鲜血,他苍白着脸,即使疼也装作若无其事,照样躺在榻子上谈天说地。  即使替他难过心疼,也要摇着扇子笑嘲讽他是个蠢蛋,装作满不在乎,绝对不肯露出一丝软弱的表情。  白清明,白清明。  他仿佛看见那人笑得神采飞扬,漫不经心地说:“我师兄啊,他啊,把我忘了。”  这么说着,看见那草编的蝴蝶,还是会发怔。  我也把你忘了。  顿时一阵地动山摇,狼狗狂吠起来,小麒惊叫一声:“不好了,雪崩了!”  眼看着雪像谁一样涌下来,埋葬了那串没有尽头的脚印,柳非银的脑海里轰然裂开,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清明——————————————————————————”  「你这个浑蛋,终究……还是没能忘了我啊」  “清明……”  远处有凄厉的喊声茹兽类的悲鸣在白清明的耳畔炸开,他从未听过的绝望和悲伤,好似不是记忆中那个一贯眨着水润的桃花眼含情带笑,实则没心没肺的家伙。  他回过头,只觉得地动山摇,雪铺天盖地而来在意识消逝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胸口的伤口撕裂叫嚣般的疼,听到自己微弱不可闻的笑声:“你这个浑蛋,终究。。。。还是没能忘了我啊.”  「这世上无论是男女嘴上说的爱,都是不可信的。」  所有的过去全部涌入脑海,半个月前绿意踢破了孤独山庄的大门,气势汹汹地拿着白清明留下的信来找他。信上只有一行字:去访友,勿念。他就知道白清明总是把他当傻子,他胸前的伤口没愈合,翻来覆去地痒,他也不说,照样下棋吃酒,若无其事。  没了封魂师的能力,做不成生意,这锦棺坊倒真的成了棺材铺,他也装作不在意,照样迎来送往。  他不经意地提起麒麟月姬,眼角低垂,扇柄无意识得抵着下巴。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有做出什么决定时,才会做出这种类似的动作。  难道在他的眼中,他柳非银真的是个只会流连花丛的花蝴蝶,风临城身价最高的纨绔贵公子,受着他的庇护,是个指望不上的浑蛋吗?  柳非银跪在地上,看着远处的那张带笑的脸猛然消失在地面之上,如此之近,又遥不可及。他像发了疯似地冲过去,爬上那堆得像个小土坡一样高的雪堆上,用力地刨着雪,本来生了冻疮的纤长素指,没几下就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将雪染成浓郁的深红色。  小麟扑上来抓住他的手:“喂!你冷静一点儿,他被埋掉了!没用的!他活不成了!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死了?把他害的这么惨,然后一声不吭地死了?!  柳非银冷笑一声:“他敢!就算他死了,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他魂飞魄散,本大爷也要把他给拼起来!不折磨他几百辈子,本大爷才不放过他这个浑蛋!”  “既然来这里找麒麟,就要承受麒麟之神的愤怒!这是他应得的!”  “滚,本大爷可不信什么麒麟神,也不信女人!”  小麟被那眼神中的狠绝看的一颤,松开了他惨不忍睹的手。  雪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柳非银一声不吭地刨着雪。  小麟坐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他。柳非银早看出她是女的,虽然她的言行和一个活泼的少年没什么两样。在这种与世隔绝的镇子,父母不在了的少年固然比少女更易生存一些。  无边的云头渐渐压下来,白皑皑的雪上映着深沉的灰,天地间好似被泼了浓墨,是暴风雪要来了。  小麟想起她遇见月姬姑姑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光景。天地之间的颜色沉默而绝望。那个眉眼带笑的美人走到她面前。月姬是半人半麒麟的形态,全身覆盖着淡金色的鳞片,额头上的角已经没有了,留着一块红枣似地疤,血正渗出来,落在她脚下的雪上。  那一定很疼,可是月姬却是微笑的,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月姬说:“麟儿,没有关系,这个伤口是我爱的人留下的,所以我也是喜欢的。”  因为是他给你,所以都是最好的,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是她想要的。  这世上无论是男女嘴上的爱,都是不可信的。  他们爱的只是自己。  小麟不明白为什么这看起来很靠不住的柳公子能为朋友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忘记了,还放不下,为了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是被冻傻了吧。  那雪上的红色越来越刺眼,在小麟正要转身自己回镇上的时候,本来还处在疯狂状态的男子徒然一头扎在雪地上。  「大约这世间能无牵无挂死去的,如今也只剩下她而已。」  白清明醒来时躺在纱帐内,帐外是宽敞的石室,石室上嵌着夜明珠,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白莲香,这香里想必是掺杂了安眠的草药,所以他才睡得这么沉,也不知睡了多久。  “你醒了?”记忆中微甜带笑的声音响起来。  白清明微微一震,想要起身,身上却没有力气,只能抱歉地说:“月姬小姐,恕在下不能起身相谢了。”  她正是麒麟雪上生活了十几年的麒麟月姬。  这座山上雪崩是常有的事,洞府上的封石也有些年月,经常被震得裂开,只是没想到这次掉下来个漂亮男子,仔细一看那眉眼轮廓挺熟悉,竟是故人来访。  月姬小姐和以前比起来,没什么改变,仍是容颜娇美清丽,眼中含笑,习惯穿杏黄的衫子,燃着她爱的白莲香,只是白清明从未见过月姬的真身,皮肤上覆盖着淡淡的金黄鳞片,额头上割去角的疤还是鲜红的,无法愈合。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以前就这副不瘟不火的性子,现在看来又龟毛了许多。以前只有你那个寒露师兄跟你形影不离,他性子更淡,我本以为白莲回选他做封魂师的,倒没想到选了你.”  想起远在天边的白寒露,他淡笑了一下:“师傅原本是想选寒露师兄的,大约天意弄人。”  当时的个中曲折,他也不想提了,都是一笔糊涂账。月姬见他面露苦色,也知道不是多好的回忆,便不再问,走到炉前添了香。  “你胸前的伤口是狼骨袖剑和。。。女子的有泪。。。刺伤的。。。”  月姬对这种伤口很熟悉,因为封魂师白莲来找她时,就是这幅摸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伤口在腹部,如一个天然的血泉,无法愈合。  白清明自知这种事也瞒不住她,便笑了:“月姬小姐果然好眼力。”  月姬轻叹了口气,屋里的香味更浓了。  “你也瞧见了,我已经没有麒麟角了,再长出来需要百八十年,长成还要百八十年,我也帮不了你。”  “若是没有麒麟角,我这伤。。。”  “若只沾了情人泪还只是让你失去封魂师的血脉,伤口不愈合。。。可惜。。。  伤你是狼骨剑。。。你这伤也撑不了多久了。。。”  白清明微微颔首,俊美的眉眼却没有惊慌失措。  月姬瞧他这摸样,也轻松了许多,赞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倒能想得开,这人身不过是躯壳,离开这具躯壳而进入另一具躯壳,你渡了那么多魂,这点应该比谁都透彻。”  “我倒是没什么。”白清明顿了顿,又笑,“只是我若真能潇洒地就那么死了,会有人上天如地也不放过我的。”  月姬一怔,想着他的话不由得心酸起来。  麒麟有无尽的寿命,她这几千年来幻成凡间女子的摸样游遍人间,遇见了那么多人,也看尽了花开花落悲欢离合。这便是凡人的悲哀,短短数十载的轮回,经历生老病死,苦不堪言。她不是没结交过凡人。曾有一个女子与她义结金兰,只是那女子从豆蔻少女到垂垂老去,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叹息的瞬间。  大约这世间能无牵无挂死去的,如今也只剩下她而已。  假如她真的死去,白莲会记得她多久?  月姬摸了摸额上的伤口,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清明,你师父他。。。。还好吗?”  “他已经不在了,有几年了。”  「有一天她在客栈屋顶上刚揭开瓦片,就对上白莲那双气势汹汹的眼睛:“喂!跟踪狂麒麟!你到底想要怎样!”」  月姬游历九国,听闻炽日城有座羽毛坊,凡间有凤毛麟角的说法。凤凰毛和麒麟角。而她认识的,能织就出五彩羽毛的那只凤凰珈蓝,如今是天界身份尊贵的天妃。  那羽毛坊在炽日城很是有名,她给了路边玩耍的孩童一片银叶子,那孩童便兴高采烈地带她去了柳心街。很是幽静偏僻的街,二层的破旧小木楼,像是有些年月,招牌却尤为醒目。  而最为醒目的是门口站着的,左手拿着描金扇,右手拿斩魂剑的白衣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是沉稳干净,离他那么远,却有幽幽白莲香随风而来。而坊内有个衣着华美的女子正与他对立着,微微噙笑的嘴角,倒像在事不关已地看戏。  看见那女子熟悉的脸,月姬立刻就怔住了,而坊内的女子稍稍转头看见她,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月姬!”  几千年前,东方和西方有一只麒麟和一只孔雀在同一日出世,那天正是满月之日,是大吉之兆。西方的佛祖也甚是欣喜,赐“明月”二字做她们的名字。于是整个天界没人不知孔雀明姬和麒麟月姬。  只是后来月姬的哥哥绵羽犯了大错,被遣送到凡间守山,永世不得会天界。月姬不服,也跟着绵羽去了凡间,从此她和明姬就再也没见过。  她没有想到明姬也到凡间来了,二人重逢,竟学了不少凡情,双手握住的瞬间眼也热了。少年面对旧友重逢的场合也没有退让,剑锋指着孔雀明姬,金扇轻飏,他深灰色的长发也轻飏,那几分凌厉的气势让月姬不忍侧目。  “孔雀,这等害人的生意你爱做便做,只是别把心思动在她的头上,你明白不明白?”  明姬扬眉一笑:“是你的那个小未婚妻来我的店子里求羽衣的,既然你不要她,我就给她织一个梦,在这梦里,你是她的夫君,她是幸福的,你也能安心做你的封魂师,有何不好?”  少年咬着牙,已经有点气急败坏:“你管那么多,不做就是了。”  明姬轻叹一声:“你以为这是救她吗?对她来说,有梦才是好的。”  那时候的白莲懂得那么多,月姬看着那凶起来也带着几分纯真颜色的少年,便觉得可爱。那天后,她就盯上了这个小封魂师。在炽日城里的深夜,不难见一袭翩翩白衣,拿着摇金扇,跳着优雅的渡魂舞,好似天外飞仙,那些迷茫的魂魄便着迷地随他去应该去的地方。  而晴天白日,他就守着羽毛坊的门口缠着孔雀明姬。  而明姬哪是会被这等牛皮糖吓到的人,倒为她无聊的日子增添了几分趣味。  她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耗起来也无所谓。  白莲对于坏孔雀身边那只笑眯眯的麒麟没什么特别的好恶。  只是这只麒麟在干吗!  为什么每天深夜都在城墙顶上趴着,白天也在他住的客栈屋顶上趴着,他若去羽毛坊,她就搬了板凳,坐在门口搂着一包点心消磨时间。什么杏仁酥,梅香园子,花生手酥,只要是甜的都能往嘴里塞。  终于有一天她在客栈屋顶上刚揭开瓦片,就对上白莲那双气势汹汹的眼睛:“喂!跟踪狂麒麟!你到底想要怎样!”  月姬面不改色地笑着:“白莲,假如我让明姬不做你那个小未婚妻的生意,你怎么谢我?”  「这天上人间唯一长情的有羽禽类,且爱上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不会变的是麒麟。」  月姬同孔雀明姬去收回那件羽衣,那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捂着脸嗷嗷大哭,那种眼泪对于封魂师来说便是穿肠毒药。所以白莲远远地立在屋檐上,微微皱着眉,眼眶发红。  后来月姬才知道,白莲原本不叫白莲,甚至根本不姓白。  他与那个小姑娘家是世交,从小就定了亲,只是白莲九岁时被童鬼迷魂,是封魂师白水仙救了他。而救他的交换条件是,要白莲跟着他走,做他的徒弟。只要能保住儿子的性命,即使以后不娶亲也没关系,救子心切的父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只是那小姑娘却是从小就对白莲死心塌地,知道白莲继承了封魂师的血脉,也不肯放弃他。  “你们人真奇怪,既然喜欢那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做这倒霉的封魂师,短短数十载,为何要活的那么痛苦呢?”  白莲瞪了她一眼:“作为交换条件,我帮你做一件事,你尽快提,既然她没事,那我也要马上离开炽日城了。”  月姬不疾不徐:“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月姬随着白莲离开炽日城那日,孔雀明姬送她出出城,临行时送她一件亲手织的羽衣,她眼中有复杂的神色,是怜悯还是悲切,月姬不懂,没有经历爱情的月姬怎么会懂。  她说:“月姬,假如有一日你不快乐,就穿上它吧,我们的日子太长了。”  也是很久以后月姬才明白,好友想说的是,我们的日子太长了,你若是爱上一个凡人,就等于选择跟无穷的寂寞疼痛为伴。孔雀明姬早已看出了她眼中萌发的感情,可是她毫无所觉。  这天上人间唯一长情的有羽禽类,且爱上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不会变的是麒麟。  就像月姬爱上白莲。  可是白莲却不爱月姬。  也许充满残缺和遗憾,才是真正的生活。  而二十年前的月姬也是不明白的,她刚刚爱上白莲,面对那张冷然以对的脸,她面上笑着,心也会疼的。只是再疼也不肯说出来,反而笑眯眯地跟他说,“我想好要你做什么了,以后每年的三月你都要跟我在一起,整个三月的时间,你都是我的。”  白莲哪见过这等厚脸皮的女子,而且还是只活了那么久的麒麟,却也只能答应下来。  于是这个约会持续了那么多年,月姬每年都去找他,两个人只是下棋,话没多说过两句,棋艺却都突飞猛进。  时光好像无法改变什么,白莲还是她爱的那个白莲,月姬还是那个他不爱的月姬。  直到有一年,她来看他,带着款款春风般的温情来到他身边,却看见被疼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男人,那个姑娘终于忍受不住白莲每年与别的女人见面,却悔婚的那事实,用沾了眼泪的刀刺了他的腹部。  她哭喊着:“即使你不是封魂师了,就会跟我在一起了吧!”  白莲摇头说:“即使我不是封魂师,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月姬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喜欢,还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呢,她空长了这么大年纪,对于人心却是始终猜不透。那年她对着镜子割了自己的角给了白莲就走了。  第二年她又来了一次,郑重的告别,把他的样子又用力地记了一遍,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姑姑,他快死了,你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他吧!」  他已经不在了。  有几年了。  月姬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全身冒着冷汗,额心灼热疼痛。她起身去取了那件孔雀明姬送给她的羽衣,怔怔地发呆。  或者披着这件羽衣遁入梦境才是最好的吧。  原来孔雀明姬早已经给她铺好了路。  这时外面的石门“嘎吱”地开了,裹得像棉花团子一样的小麟像阵风一样刮进来,带着哭腔吃住月姬的袖子:“姑姑,他快死了,你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他吧!”  “麟儿,你要救谁?”  “柳非银!他叫柳非银!”小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姑姑,他不能死!”  门外传来“啪”的一声,月姬转过身,看见地上碎掉的茶杯,还有满脸寒霜的白清明。  「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一个咬牙切齿,一个寒彻心扉。」  还未到镇上,就听见风远远送来清脆的银铃声。  暴风雪刚过,若不是有铃声指引,怕是一片茫茫雪野里,根本看不出山脚下还有一座镇子。小麟家门口的两条狼狗看见有人来,便自动乖乖儿地退到一边。  屋子里很暖和,柴火烧得很旺,而柳非银躺在火炉旁,已经睡着了,双手露在棉被外面,缠得不怎么好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染到被面上。  白清明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惨,以往他都是穿着干净华美的白衫,做作地摆出玉树临风的造型。猛这么一瞧,不知道是胸前的伤口,还是心脏在抽痛。月姬两三步走过去,探了下鼻息,才回头说:“没大碍,不过是太累了,手伤得那么重,像是发烧了。”  小麟不信,扑上去仔细检查一番,茫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嘟哝着:  “原来他明明没呼吸了……”  被小麟这么一折腾,柳非银也悠悠转醒,睁眼看见白清明逆光站在门口瞧着他,眯着眼,很悲哀似的。  他是活生生地站在那里,不是魂魄,也不是做梦。  柳非银张了张嘴,却冷笑一声:“白老板不用摆出这种模样来,到底是要给谁看?是我自己追来变成这幅凄惨的样子,是我活该,跟您有什么干系?”  白清明又颔首,嘴边挤出一个笑:“柳公子说得对,本来就跟在下没什么干系,跟在下有干系的人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柳公子倒真是聪明人,知道什么叫迷途知返。”  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一个咬牙切齿,一个寒彻心扉。  小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柳非银明明为了他连命都要了,见了他却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男人也是善变的。只是小麟很喜欢这样的柳非银,跟那个总是媚眼乱飞的温柔公子不同。  他变得凶狠又决绝,她很喜欢这样的他,觉得这样的他,如此真诚。仿佛能触摸到他的内心似的。  月姬去煎药,白清明也随行出门。  柳非银见他这幅样子,更是冷笑数声,脸白了又青。  小麟蹲在他面前托着下巴,忍不住笑了:“你那么担心他,还骂他,你们人类真奇怪。”  柳非银冷哼一声:“不管怎么说,你的血液里有一半流着人的血。本来是女孩子家,还扮成少年的模样才是奇怪吧。无论怎么看都是你奇怪。”  小麟摇摇头:“我才不奇怪,我只是不想做人类的女人而已。”  “因为你娘亲杀了你爹吗?”  这座麒麟雪山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传说那女子杀了那只麒麟,而她生下的孩子却从没有人提过。连小麟自己都不记得,只听月姬姑姑说,麒麟绵羽已死的消息被灵鸦传来,她赶到了山脚下的镇子,正遇见镇上的人把麒麟幼儿摆在香案上,要举行血祭仪式。  而她的母亲跪在香案前,与其他人一样低着头,看不出什么伤心。  “我不想说这个。”小麟坐到一边,兀自生了一会气,见柳非银不理他,才凑过去小声说,“柳非银,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可是姑姑不让我喜欢凡间的男人,因为你们活的时间太短了,而我们麒麟又是只能认定一个人。”  柳非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假小子一样的丫头竟然满脸都是粉嫩嫩的红。  “对了,我有角的,虽然很小。”  “嗯?”柳非银蹙眉,“那又能怎样?”  小麟又把脖子缩回去,静静地咬了一会儿指甲,许久后才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可以把我的角给白清明,可是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是我的伙计,从皮到骨头都是我的,所以他答应的不算。」  白清明在门口听见小麟说的那句话,迈进一半的脚又退了回去。外面的夜色漆黑如墨,将那么洁白的雪都能深埋,好像连真相都能深埋似的。  也仅仅是似的。  耳边是清脆的银铃声,还有月姬的声音:“清明,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没有麒麟角了,知道自己这次八成没救了,为什么还会来这里?”  白清明轻轻抿起唇,眼神里带了几分无辜。  月姬轻哼一声:“我毕竟活了几千年,怎能叫你当成无知小儿哄了。”  更小一些时,他看见师傅跟月姬在一起下棋,师父每次都会输上了一子半子,明明月姬小姐的棋艺也不是多好的。师父吩咐他折几枝栀子花送到月姬小姐的屋里去,只是那花树可是他自己亲手栽培的,上心的很。师父在月姬小姐的面前连眼都不肯抬一下,背后却只看着她的背影,偶尔露出那种会让师兄弟们走路碰到墙的笑容。  师父是喜欢月姬的。  月姬如此对他,就算他是块石头,也应该要发芽了。  “我只是想来告诉月姬小姐一件事。”  “哦?”  “我不是来拿麒麟角的,怎么可以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安逸舒适呢?我师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何况他那么爱你,更是不舍的。”  月姬震了一下,苦笑:“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你不信?”  “白莲他爱的是别人。”  “或许吧。”白清明微微一笑,“不过师父去世前告诉我,假如我哪天被有情泪所伤,我可以做出一个决定。来找你交给你一样东西或者就瞒你一辈子。你知道的,我现在也活不成了,即使有麒麟角也活不成了,所以我来到这里,完成师父的遗愿。”  狼骨袖剑附上了最恶毒的诅咒,再加上情人泪,怕是回天乏术。  白清明不等月姬问什么,已经转身进了屋子。  窗台上搁着的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柳非银半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小麟坐在炉火边上守着他。白清明走过去摸了摸那渐渐发凉的额头,不自觉地笑了。  小麟扬了扬下巴:“我知道你听见了,那个交换条件,他同意了。”  那张小脸如此自信,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柳非银,不过白清明很清楚,只要谁真正看见他虚孚外表下,那颗比云朵还柔软干净的心,都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的吧。  白清明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美丽的凤眼荡起动人的波纹。  “不要吵,他睡觉被吵醒会骂人的。”  “………”  “我不会允许的。”白清明稍稍歪头,虽然是笑着,眼神却危险又狠毒 。  “他是我的伙计,从皮到骨头都是我的,所以他答应的不算。”  小麟气得用力踢了一下脚桌,用力拉开门跑出去,风猛地卷着雪花吹进来。  柳非银一下子就醒了,眼前是白清明那张带笑的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柳非银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拽过他的领子,靠那么近,连眼睛里的愧疚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倒是少有这么有良心的时候,顿时手劲儿也松软了些。  “喂,清明……”  “啊?”  “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忘记你的。”  “………”  “所以,就算你真死了,也不能忘记我。”  白清明喉咙一滞,低声笑起来:“不敢。”  “那明天跟本大爷回去吧,好想睡锦棺坊那张软死人的榻。”  「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梦境。」  次日清早,小麟醒来就看见屋内的褥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压了一大锭金子,还有一个用绣着白莲花的帕子裹起来的东西。  她抖开那条帕子,立刻就骇住了,惊叫着:“姑姑!姑姑!你看这是什么!”  月姬看着帕子里的东西立刻愣猪了。  白莲并没有恢复封魂师的能力,他早就不是封魂师了,只是一具保存封魂师血脉的容器。他腹部的伤口一直在疼,月姬额上的伤口也一直在疼,他们还真是傻得可以。  而白清明也不是来找麒麟角的,他来给她送一样东西。师傅说,他可以用掉,可他还是来了。月姬看见那个东西就知道.那颗她用耐心和温柔浇灌的石头种子,早就开出了洁白的白莲花。  窗外经过一夜的风雪肆虐,洁白得好似新生婴儿一般,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月姬捂住嘴,慢慢地哭出声来。  眼泪落在帕子上,那只金黄美丽的麒麟角也泛着晨光。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梦境。【六】九国夜雪·伽蓝之羽  题记:这世间什么都挡不住个“喜欢”,“喜欢”了便没救了,失了心,丢了魂,还觉得心甘情愿。那些斤斤计较分毫不让的是心和魂都在的人,既然都在,还有脸叫嚣什么“喜欢”?!  「不过那些人非富即贵都是痴心妄想级的,不如这朵好看的店花来的平易近人。」  这是东离国最西边的边城,风临。  是夏。艳阳肆虐,绿荫鸣蝉。  街边的凉茶铺子里面坐满了本城消暑的百姓,掌柜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挺富态的双下巴笑成了三层。跑堂的店小二里里外外地招呼,每次经过我身边,都不经意似的涮上一眼,绿莹莹的眼珠子,白惨惨的脸,怪吓人的。  我是这凉茶铺子的常客,要上一碗酸梅汤,就在门口的风水宝地耗上半晌,惹得掌柜的见了我就翻白眼,随时都要驾鹤西归。这店小二大约也是得了掌柜的授意,要把我吓跑罢。我摸了摸脸,顿时安心下来,脸皮还够厚。  没多会儿,店小二又蹭过来,手中壶一倾,半碗酸梅汤又添满了。  我有点儿惊恐:“……我只有三个铜钱!”还有一个是留着买包子的。  “……请你喝。”  这会儿他得闲在我面前坐了,板着一张晚爹脸,却肌肤赛雪,唇红齿白。来这店子的姑娘大多是冲着他来的。要说这风临城也奇怪,以美貌着称的女子少有,男色倒是春色无边。不过听闻美人也是扎堆的,锦棺坊的店主白清明,独孤山庄的柳非银公子,城主家的兰汀公子,望乡楼的老板秦毓,没事便凑在一起吃酒谈天。  不过那些人非富即贵都是痴心妄想级的,不如这朵好看的店花来得平易近人。  可是店花是朵有刺的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上回有个暴发户的闺女带着媒婆抬着聘礼来求亲,请他做上门女婿,被他扛着板凳赶了两条街。  你别不信,这是真事儿,那条板凳还是从我屁股底下抽走的。  店花见我傻愣愣的看着他,不大自然地别过脸去,耳朵微红:“我叫朱雀,你叫什么?”  只听胖子掌柜叫他“小朱”,其他人也只知道他叫“小朱”。原来店花叫朱雀,跟我还挺异曲同工的。我说:“我叫凤彩。”  “凤彩。”他重复一遍,仔细思考,“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从海的另一边坐船过来的。”  店花有点惊诧:“难道是瑶仙岛?”  今天下九分,其中一个便是漂在海上的瑶仙岛。在内陆百姓口口相传里,那座岛富庶美丽,是战火不及的世外桃源。于是这世内的人对那神秘的岛屿更多了一分向往。我坐着发往流苍国的货船离开瑶仙,再穿过流苍的疆土来到北边的邻国东离。  这一路兜兜转转,走到风临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从初春累累繁花,到盛夏烈日炎炎。风临城内酷暑难当,望乡楼是喜欢舞文弄墨的公子小姐们的风雅之地,老百姓们也只能钻这便宜实惠的凉茶铺子。别的姑娘每日来铺子里是为了看店花,我却是为了等人。  这店花被惯坏了,见我不理他,立刻瞪人:“你不愿意搭理我?”  我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老实:“是啊。”  店花磨了磨牙,把手巾往肩上一甩,拿着扫帚扫果壳子去了。  其实店花人不错,性子虽然怪了些,心地却是善良的。那些个没事蹲路口拿着弹弓打麻雀的皮猴儿,他会毫不留情地训斥一番。无论是多么彪悍不讲理的妇人拎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杀个马回枪,他都能面不改色地用不重样的脏话骂她个桃花满天红。  大约店花听多了好话,就像细粮吃多了,再吃到粗粮就觉得粗陋不堪还噎得慌。  店花黑着脸,不多会儿连天公都黑着脸,电闪雷鸣后天地之间挂起水帘,檐下都是避雨雀儿,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我便是这时遇见了白清明。  虽然撑着油纸伞,绣着牡丹的袍脚还是湿透了。他身旁的俊美公子更惨烈些,头发滴着水,手上牵着的鹅黄衫女娃娃却是清爽干净。绿衣侍女接过白清明手上的伞,朝着店花甜甜一笑:“小朱,快把窗边的桌子擦干净,要酸梅汤。”  那小脸笑得那叫一个少女情怀总是诗。  店花抬起头,朝着那小脸,也柔情蜜意地回了一个字:“……切。”  绿衣少女炸了锅,“嘭……”我面前的桌子被踢翻,盛酸梅汤的碗碎片齐飞,一块碎片擦着额头过去。  血不要命地淌下来。  店花怔了一下,立刻暴跳如雷:“绿意,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  「我有些怕了,怕他是那把弹弓藏在身后手心里握着小米伪善的孩童。」  那日后,我便住进了锦棺坊。  大约是因为我告诉白老板,我是从瑶仙岛过来的旅人,过了盛夏便离开。  他狭长的眸子含笑说:“真好,那岛上可有我一个故人呢,只是我从来没去过。”  锦棺坊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阴森可怖,在幽深的巷子,抬头能望见高墙外参天古树,朱红的大门便笼罩在重重绿荫之下。我告诉白清明,这里与我在瑶仙岛住的地方很像,只是这里没有那种开白花的叫伽罗的树。  “伽罗树没有叶子,花朵簇拥在枝头,像落满了雪。听闻那花是千年不败的,不过谁知道,那些个老人们说的,反正他们祖祖辈辈都没见过那花凋谢过。”  “真是奇花。”白清明笑语盈盈,“有机会一定看看才是。”  那日刚下过雨,碧空如洗。  我扭头看他,他执一颗晶莹饱满的紫葡萄在唇边,却没咬下去,只是看着天发愣,面上是有几分温柔的。我想,他一定是在想那瑶仙岛上的故人,便问:“岛上的是你什么人?”  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是我师兄。”  “你们相处得不太愉快?”  他有些惊讶,却笑了:“何出此言?”  “直觉。”我就是老实,“你提起他时眼睛发暗。”  白清明笑得更浓了,不知是哪来的风吹起他紫灰色的长发。有檐下的麻雀蹦到他的脚边,他便抓了瓦钵里的小米伸出手,让那雀儿来啄食。那雀儿啄食完,扑棱棱翅膀,便没心没肺地飞到枝头呼朋引伴。在我看来,白老板那温柔的眼神却透过麻雀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他忘记我了。”白清明说,“有些东西,能留住的自然能留住,留不住的也不能强求啊。”  这话平平常常,却擂在我的胸口上。  凡事莫强求。  我笑了笑,杯中碧绿的茶水映出我漆黑如墨的眼,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暗色。白清明突然露出一笑,用让人心尖儿发颤的诱惑声音问:“那么,在下此番也算掏心掏肺,作为公平,你是否也该坦诚相见——可爱的小麻雀,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风临城,到底是来干什么呢?”  小麻雀,小麻雀。  我吓傻了,茶水洒了一身。  原本以为这城内的人都是肉眼凡胎,哪能瞧出我的真身。说起来惭愧,虽然名字取得雄心壮志的,其实我只是个妄想便凤凰的麻雀。以前还做麻雀时,跟着一大群族鸟在房檐嘴碎,争地盘,偷食,吃软怕硬,见风使舵。如今成了精,有了人形,骨子里的鸟性却是改不了的。  我有些怕了,我怕他是那把弹弓藏在身后手心里握着小米伪装的孩童。  “你不必怕,我不是柳非银,没那么爱多管闲事。”  白老板说起他咬牙切齿面露凶光。在锦棺坊呆的日子不久,却知道那个柳非银名义上是棺材铺的伙计,私下却是惹是生非完还要自家老板帮忙擦屁股的人物。正说着,那人便领着那个鹅黄衫的女娃小荻来了,桃花眼里含着水,对谁都亲热。  不过他们再和气,这锦棺坊也成了我的心病。  我就这一条命,即使苟延残喘,也想好好的活着。  对我来说,凉茶铺子很安生,有烟火气息,还有我喜欢喝的酸梅汤。  “喂!”  无比冷清又便扭的打招呼声,我扭头看着店花。  他没看我,板着脸:“你现在夜里是睡在城外的老离树上,还是去白大哥的棺材铺那里?”  其实比起那黄鼠狼和野猫出没的野外,锦棺坊的确很舒坦。不过,我可不敢以身试法,告诉那个总是用打量食物的眼光看着我的绿意,麻雀肉真的很不好吃。  “其实现在城外的树上挺凉快,总不好叨扰人家。”  “嗯。”店花总算把高贵的脸转过来,“凤彩,你来风临城干什么?”  白老板这么问,店花也这么问。  现在的男人真是无理,怎么爱打听人家姑娘的隐私呢?  但是我有些疲惫了,店花如碧波般的眼一瞬间让我叹气了:“我来找人。”  “情人么?”  我看着他笑得挺无奈的:“一个我永远不想找到的人。”  店花想了一会儿,瞪了我一眼,几天都不理不睬的,不知道那想法到底偏了几里地。  「我是麻雀,成了精在这美丽的疆土上走一遍,也只能这么多。再多便是奢求,是强求。」  凉茶铺的常客都知道店花不是本地人,听说是离家出走,真是有出息得紧。他在城东租了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韭菜,挺简陋,却也被店花收拾得挺干净。他家屋顶的稻草很软,躺在上头晒太阳很舒服。趁我精神松懈的时,店花也锲而不舍地问我在找什么人,我只能苦笑。  店花问了几次,也就不问了,不过我很感动,因为店花关心我。  于是我也心里热乎乎地关心他:“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家里人怕是担心坏了。”  “我家里人才不会担心,父亲说了我不是他的儿子。”  “你做错了事?”  “我弄丢了一样东西,是聘礼,不过我原本也不想去送的。”店花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父亲说让我滚,找不到就别回去,所以我就滚啦。”  “家里人都是嘴上骂着你这个小兔崽子走了就别再回来,可是你回去还是揪着你的领子哭着骂,你回来做什么啊,滚出去啊。”我笑嘻嘻地偷吃店花剥好的花生仁,“都是口是心非的,其实比谁都怕你在外面受委屈。”  店花被破衣裳包裹的身子像豆腐捏成的,只有好人家的小孩才能养得这么漂亮,怕是没吃过什么苦。在这凉茶铺子里当伙计,那点微薄的工钱也仅仅够他填肚子。他连剥花生都能磨红手指,却很认真的低着头说:“我没打算回去,也没打算按照我父母亲的安排去光宗耀祖。我在这里挺好的,日子是清贫了些,可是我挺喜欢,这样过下去挺好。”  为茶米油盐发愁的日子,店花还没过厌。若他知道穷人的烦恼就像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下一茬时,怕是心里便后悔,有了后悔就心生怨恨。  不过,我心里还是隐约希望没有那一天的。  见我只是笑,店花有些危险的眯眼:“喂,你是不是嫌我穷?”  “没有,我也觉得你说的这种日子很好,清贫些也好,日子太美好也让人觉得不长久。”我说,“我也是很喜欢的。”  店花真是孩子气,立刻就笑了,继续偷吃花生仁他也没生气。我们俩并排坐在门口,那个觊觎他,想讨他做上门女婿的姑娘咬碎了牙齿。  白天我在凉茶铺,晚上便睡在城外的百年老离树上。这天夜里风雨交加,我睡得正熟,被闪电匹醒,刚要骂娘,却见头顶罩了一把油纸伞。有一张脸俯视而下,脸儿红扑扑的瞅着我。我也认真瞅着他,越瞅越觉得他在人类的相貌中是出类拔萃的。  他恶人先告状:“喂,你乱看什么?!”  我忙敛下眼心如止水。  “抬起头来看我,谁准你低头的!”店花更恼怒了,索性拉着我的肩鼻顶着鼻,眼对着眼,“从今后我准你乱看,不过只准看着我,明白了?”  我下意识地点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  店花脸更红了,嘴角却抿了起来,眸中的碧绿变得深邃起来,如流光美玉。原本店花是准备吓死我,如今是要迷死我了。我真是瞧傻了,看见店花嫩嫩的唇压下来飞快地亲了一下,又摆出认真的姿态来:“那就说定了。”  娘嗳,人家说电闪雷鸣吓病了的人容易发癔症。发癔症的店花把伞卡在树枝上便溜下树,消失在茫茫雨色里。那夜我失眠了,在树上辗转反侧,又坐起来看着头顶的伞发怔。我这才发觉店花对我是有那种意思的,若有似无追随的目光,空了就会添满的碗,还有空闲时剥好的花生仁,除此以外,愚蠢的我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心下还是为那蜻蜓点水的亲吻乱了方寸。  次日我没有去凉茶铺子,无处可去,就只能去锦棺坊。进门见绿意正跟柳非银斗嘴,白老板在算账,有客人来不分贵贱都好茶好水的招呼上。绿意不待见我,大约是白吃白喝了些日子,替他家老板心疼银子。见她摔摔打打,没个好脸色,恨不得将那香茗泼到我脸上。再厚的脸皮也快兜不住,柳非银招我附耳过去,笑得挺奸诈:“凤彩,那个小朱伙计为了你跟她翻脸,她那是嫉妒你呢。”  我只能当笑话听听,喝过香茗蹭过饭,绿意立刻瞪着眼,挺泼辣挺直接:“你什么时候离开风临城?”  “快了。”  “要走就快些走,这样拖拖拉拉招猫逗狗的不是讨嫌么。”  我脸皮够厚,倒也不怕被人数落几句就直起地一走了之。柳非银闲时嘴碎跟我说,绿意以前喜欢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只是利用她。绿意倒不怕喜欢上别人,却也是格外慎重。柳非银还说,既然是绿意看上的,八成是个不错的家伙。  夜里店花又来了,他爬树挺利索,坐在枝桠上问:“今天怎么不来?”  “我去白老板那里了。”我截住他偷瞟我的眼神说,“对了,朱雀,我快离开了。”  店花立刻瞪大了眼,呼吸都屏住了,有些难以置信似的。  “原本我来这里就是找人的,既然找不到我便要走了。”我赔笑,却怎么也不能做出轻松愉快的模样来。店花的脸上却有了裂纹似的,我当作没看见,继续说,“朱雀啊,你以后好好过罢。捱不住便回家,家才是最好的。”  其实绿意说的也对,这样拖拖拉拉的确害人。  可是我却没有后悔过。  店花那青山绿水的眉眼,生生往心肉里钻,疼得叫人咬紧牙都忍不下。这张脸却开始有了哭意,硬生生的忍住,眼睛瞪得快要裂开,眼白已经红透:“你你……我……我们说定了的……你你……你反悔……”  我淡淡的敛眉:“我并不记得跟你有什么约定,你记错了罢。”  这席话说完,我跳下那株离树,兀自往城里走。  如今我才看清楚自己骨子里那股小家子气的鸟性是改不了的,我是麻雀,成了精在这美丽的疆土上走一遍,也只能这么多。再多便是奢求,是强求。而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我去了锦棺坊,薄薄的晨曦中,白清明与柳非银支了一个竹塌在门边下棋。  老板没回头,只是问:“凤彩,你可要想明白,这东西你不愿意谁都强迫不了。”  柳非银咬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惋惜似的:“你错过这回可没下回了,现下还有谁这么老实的,还真是笨得可以。”  他们都心如明镜,倒是我觉得天衣无缝,着实雀目寸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拿了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心里过不去,患得患失这般难受,还不如还了。”  白清明没再多说,伸手束起发,从袖里拿起法器月华剑。  封魂师,用扇和剑做法器,扇舞镇魂,剑舞渡魂,扇剑双舞那便是灭魂。  刹那间紫灰色的发丝在第一缕晨光里闪闪发亮,他的身姿犹如彩蝶起舞,足尖离地,袍脚的花生出了香气,落满了月华的剑影劈开我的灵台。  一根长长的七彩流光的尾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城外庙里的菩萨,慈眉善目嘴角微翘,怜惜地望着凡间渺小的生灵。菩萨他高高在上什么都能看得见,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昨昔的我,是没什么奢求的。  麻雀嘛,顶多是做做梦,妄想着有一日能变成凤凰,翱翔于九重天之上。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世上还没听说过几只麻雀能修炼成精的,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我每天在一个叫醉梦轩的店铺屋檐下,日子过得寡淡却安生。  店铺老板叫白寒露,身上有危险兽类的气息,样子也太冷了些,其他鸟兽便不敢靠近。原本我也是惜命得紧,大约是有一日与他四目相对,他突然歪头一笑,将手中的饭团举起来。  如云般洁白的是他的发,琥珀般坚韧是他的眼,伽罗花瓣般柔软的是他的唇。  我不知是哪根神经断了线,于是飞到他袖口,啄食了他手上的饭团。而从那以后便没有去觅食过,他不吝啬食物,还喜欢给乱七八糟的东西取名字。而像我这么一只乱七八糟的麻雀,他却取了个雄心壮志的名字,他说:凤彩这个名字好,你便叫凤彩罢。  偶尔会有从风临城来的书信,是他的师弟。  他不太喜欢那个师弟,他身边的那个跟进跟出无比忠心的伙计游儿也不喜欢他那个师弟。其实我看过他师弟来过的信,每次都是寥寥数语,关怀如冲淡了的香茗,偶尔遇见麻烦事需要帮忙也很客气,像两个陌生人。  我蹲在老板的肩上,有次听他落了霜似的声音:凤彩,我师弟好像也没这么讨厌,是不是?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赞同地扑棱棱翅膀。他伸出长指摸摸我的脑袋,结了霜的眼微微回暖,有些薄薄的孩子气。  我想我短暂的一生便要这样匆匆而过了。  ——直到某个清晨有个眉眼含翠的少年人敲开醉梦轩的门问:寻找失物的生意这里接不接?  那天我在檐下舒舒服服地梳理羽毛,檐下支了竹塌,生意也谈得极其顺利。那少年人要找的是一根凤凰尾羽。我那时才知道少年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他是当今天界最尊贵的女人天妃伽蓝的仆从,而天妃伽蓝的真身是一只七彩凤凰。凤凰惜羽。那根羽尾是天妃让他送给他未婚妻的见面礼。这么重的礼,却被他一不留神丢在凡间。  他的报酬是一颗火红的却冒着寒气的珠子,那定然不是凡间之物。  白寒露瞧着那珠子眼波荡了荡,却没接:“凡间飞禽众多,那尾羽八成也找不到了,这寒火珠你先收着,若能找到再交换也不迟。”  年轻人倒也没什么着急,看似比白寒露还冷淡,只是说:“嗯,找不到也没办法,天意如此。”  “听闻你们比翼鸟族只与同族通婚,一雄一雌比翼双飞,恩爱无双。”  年轻人嫌他话多似的,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褶子,模样挺轻松。  他继续问:“反正找不到尾羽我父亲也不会允许我回去了,你跟我说说这凡间九国内,哪个地方好?”  这九国之内好地方不少,现下是四月云国炽日城的灯笼树已经结出灯笼,入夜全城便陷入柔软的光源里。只不过云国现下不太平,而紫国凤鸣城最美的时光是仲秋佳节前后紫星花盛放之时。可是白寒露想了想说:“东离国最西边有个叫风临城的小城,我师弟在那里待了几年,他总夸那里民风淳朴景色也美,你还不如去那里也好有个照应。”  对我来说,这些个大人物的生活与我遥不可及,丢了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是不痛不痒。只是这一生若能看看凤凰羽长什么样,也就知足了。  后来白寒露送他去坐船,我凑热闹便蹲在老板肩上去送。少年人那晚爹脸露出来岛上后第一个笑容,好似有竹林的气息,他说:“他们说这凡间的百姓的宅子里有两害,一种是打洞的灰鼠,一种是枝头灰不溜丢吵闹不休的家雀了。”  我挺生气,若没有我们灰不溜丢的普通模样,怎么能衬托那些个没羞没臊的鸟儿们的羽翼丰满美丽?!  少年人伸出长指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说:“小家雀你莫生气,其实你这样多好多自由。不过,我这么说,你怕是要啄我了罢。”  我仗着有老板给我撑腰使劲啄了他一下,扑棱棱翅膀。  那少年人走后,白寒露也出了门,铺子里只剩下那个怪里怪气的游儿。他没事就在屋檐下对着我流口水,我吓得精神失常便把那金贵的比翼鸟给忘了些日子——直到白寒露某天黄昏回来,袍袖里七彩光华流转,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天晚上游儿那个泼皮扯着白寒露一起去海边看焰火。  我藏在屋梁上,看见游儿在门口一挥袖子加了一道妖障,那根伽蓝之羽供奉梧桐木的香案上。  昨昔,我是当真没什么奢求的。  在我鬼使神差地张嘴吸尽那尾羽的光华之前。  ——腹内像是着了火,接着便是刺骨之痛,身体被撕裂又被黏合,有股清澈的仙气将我包裹,轻盈无比,我落在地上化成了人形。  这醉梦轩的老板白寒露不是普通人,我见过他在月圆之夜变成一头白狼窝在榻上熟睡的模样。他变成狼还是很英俊,可是也嗜血。我毫不怀疑那些仅有的善意会因为我的背叛,而让他毫不犹豫的撕裂我。  那夜最后的记忆是海边的风的腥味和头顶炸开的焰火。  我逃走了。  从瑶仙去流苍的货船,我双脚站在甲板上,那一刻觉得无比幸福。  我去了风临城,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  我只是想去看看那只比翼鸟还在不在,若他不在,我便不还他了。  只是没想到,在凉茶铺子里,那只比翼鸟穿着粗布衣挽着裤腿,豆腐捏的身子骨,碧波做的双眸。见我打量他,以为又遇见了女登徒子,冷冰冰地看过来。  “喂,看什么看?!不进来喝茶就别堵着门!”  掌柜微微一笑,手下的算盘噼里啪啦,无比得意。  让我一瞬间想起城外庙里的菩萨,慈眉善目嘴角微翘,怜惜的望着凡间渺小的生灵。菩萨他高高在上什么都能看得见,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认命地敛下眼,虔诚得像个教徒:“我要碗酸梅汤。”  「都是我惦记她,当初她拒绝我可拒绝得利索。我也不指望她能对我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举动来,只要她来瞧我一眼,就一眼,就好。」  其实早就应该还了。  不过是对凡间多了一丝贪念,反正白寒露总会找来的,多过一天便赚一天,死也值了。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捱下去,每天都去凉茶铺子看那比翼鸟来来回回招呼人,好像看着他便能踏实些。我自以为挺高明,算计了个透彻,却单单忽视了人心。  他看上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每日都在他面前晃,丑女三天看惯?其实我也不丑的,只是有些普通,只有眼睛还算黑得漂亮。可是比翼鸟只和同族通婚,我想朱雀看上我,大约也是知道回不去了,所以才绝望得自暴自弃罢。  反正做回麻雀以后,我还是想不太明白。  不过我想着想着便不愿去想了,如今在锦棺坊檐下做了个窝,日子又回到最初的悠闲寡淡。只不过喂我吃食的人,从白寒露变成了白清明。我跟白氏封魂师还真是有缘。  听白清明细细碎碎地跟我说,他把尾羽给了店花,可是店花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  我想他应该快离开这座城了,回到他该去的地方,皆大欢喜。那颗寒火珠落进柳非银的囊中,每日都拿在手里用来避暑,惹得绿意直骂他不识货糟蹋东西。  又过了几日天气稍凉快些,落几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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