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伽蓝之羽》水阡墨-2

面巾被扯下,月光映着略白的美人面,浅色的唇微启,眉目如水,却带了点慌张。女子看傻了,画师像个被调戏的大姑娘,羞愤地遮住脸夺路而逃。这一口气跑到城里,见到城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伽蛮,他躺在屋檐下午睡,睁开眼看见痴掉的女孩手中正拈着他的面巾。那时他还是紫国宫廷的御用画师,与几位皇子公主都交好,谁见了他都要恭敬地叫声先生。伽蛮是大执事买入府上的奴隶,竟不知轻重趁主子睡着扯了面巾看他的长相。  他一脚将伽蛮踹进莲池里,也不管女孩在池里扑腾着叫救命,转身进了屋。  画师捂住胸口,失了魂似的走进锦棺坊。  白清明已经燃上了引魂香,大堂里坐着个黑无常,手中的铁链上还拴着七八个白衣小鬼。其中一个正在愤愤地咬着铁链,很不甘心的模样。画师一眼就看见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血窟窿,顿时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抬起那小鬼的脸,小鬼懵了一下,回过神狠狠咬住画师的手指。  “瞧你这泼辣劲儿,下辈子想做狗吗?!”黑无常用力拽了下链子,小鬼立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看得画师整个人止不住发抖,扯住那条链子,着急地说:“不要再扯了,这种疼他吃不住的。”  “倒是我成了恶人……”黑无常嗤一声,“你这种老好人在白老板的店子里待久了,小心连皮带骨都被吃了……”  “他只是难受,这些孩子都是黑巫师的祭品,你把他们带回去都是要霹个魂飞魄散的,否则不出七日定会堕落成魔,为害一方。他们都是连未来都没有的无辜的孩子,我被咬一下又能怎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黑无常打量着这个包得像黑粽子样的人,越发觉得他奇怪,“你不会就是那混账王八蛋的黑巫师吧?”  白清明口中的茶“扑哧”一声喷了黑无常一脸,绿意幸灾乐祸地递上帕子。白老板嘴上说着抱歉,眼中的笑意却极盛。黑无常也约摸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触及了别人的忌讳,忍气吞声地讪笑着忍下了。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棺材板是紫国的紫星木,木质偏软,原本不适合做棺材。可是订棺材的老夫人是从紫国嫁过来的,做梦都想着凤鸣王城的深秋,满街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花香极浓郁,被风一吹染满了裙角。  未出阁的姑娘们会在中秋节的月圆之夜,提着装满紫星花的篮子去狐仙殿求姻缘。那里的狐仙特别灵验,来年便能寻得良人,再双双携手去还愿。老夫人就是在狐仙殿门口与瞧热闹的夫君相识,他是东离国人,嫁过来几十年儿孙满堂,真正是白头到老。  画师在棺材身上描着紫烟般的花团,如云朵般飘在棺身上,淡淡的木香飘在后堂里。  白清明拿了支蜡烛进来,用一只手挡着风,领口绣着金色云纹衬着冰肌雪肤,怎么看都不似个真人。画师在发呆,笔丢在一旁,坐在棺材前抱着膝。白清明眉眼温柔起来,不同于那种做生意时的热络,而是带了一丝的怜惜。  “先生,要就寝了吗?”  画师胡乱擦了一把脸,手忙脚乱地去掀棺材盖。他有个习惯,就是每画完一副棺材,就要躺进去睡一晚,就好像一种仪式。其实就是一种仪式。白清明看着他躺进棺材,并不急着帮他盖上棺盖。  “这是你睡过的第七百三十二副棺材了。”白清明叹了口气,“仪式未完成,我还有办法救你。”  “给一百个死人暖棺,我就能进无垠地狱见到伽蛮,这是我一直期望的,白老板为何总说要救我?”画师轻笑,“白老板帮我完成这个仪式,就是救了我了。”  “先生不知道无垠地狱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伽蛮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你去了无垠地狱找到她,她也不认识你了,她是魔,除了吃魂魄填饱肚子,什么都不会了。”  画师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白清明,突然笑了:“白老板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白清明侧头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  “白老板肯定没爱过吧。”画师坐起来摘掉面巾,满脸都是温吞的笑意,“白老板想不想听我跟伽蛮的故事?”  屋内烛光如豆,白清明出去端了两杯香茶,斜靠在椅子上,今夜,好像要落雨了。  画师自出生就肺不好,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整日咳个不停。医者让他用纱巾蒙面,只怕深秋吸了花粉,后来便养成了习惯。别人只当他长得太好,一双美目就足以倾城,所以才要蒙面。那个小奴隶揭了他的面巾,看了他的真面目,没淹死也就算了,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外面到处说:“先生怪不得要戴着面巾呢,原来是长得有碍观瞻。”  府上厨房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玲珑心,荷包也不绣了,眉也不描了,见了先生腿肚子也不哆嗦了。  画师知道后,硬生生地咬坏了两杆画笔,终于把那个叫伽蛮的丫头叫到房里,咬牙切齿地问:“既然说我长得丑,那为何要看着我的脸流口水?”  伽蛮淡淡地说:“先生长得好看,所以伽蛮才流口水。不过先生把伽蛮踢倒水里,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所以面目可憎,这不是有碍观瞻吗?”  从来别人见了他只捡好听的说,奉承话永远都不嫌多。猛然听一个家奴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画师气得几乎要跳脚。可是伽蛮歪着头,一点都不怕他,唇角还不轻不重地弯着。紫国律法中有一条便是不得无故虐待家奴,伽蛮的行为顶多是掌嘴,再重了传出去也是惹麻烦。  伽蛮次日就顶着一张姹紫嫣红的小脸在后花园修树枝,还哼着小曲,挺悠闲。画师见她像吃了赏赐似的,不自觉地好笑:“你今天脸色很不错啊,往紫星树下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满脸花儿呢。”  伽蛮行了个万福,礼数一点儿都挑剔不出毛病,嘴巴上却不咸不淡:“先生教训得是,圣人说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府上女子成群,小人却只有一个。怪不得别人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伽蛮可真是受教了。”  这个伽蛮嘴巴坏,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半分惧意。画师望着那双眼睛,被骂成小人却奇怪的没生出半分怒气。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陷入那双不染尘世的眸子里。这次他没有再让恶奴掌她嘴,而是拂袖而去。  那天以后画师就开始留意这个叫伽蛮的小家奴,自从得罪了主子,厨房也不肯再要她。大执事派她去马棚做事,那里又脏又臭,她却很悠然自得,把几十匹马伺候得干干净净。甚至她连睡觉也不回下人房,在稻草上一躺,跟几匹刚出生的小马挤在一起,睡得香甜又满足。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那笑容还真碍眼。  主子觉得碍眼的东西,忠心耿耿的家奴也觉得碍眼。伽蛮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经常找不到鞋子,或者吃坏肚子,再或者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一盆冷水。画师看得兴致勃勃,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撑不住的。可是伽蛮每天光着脚在茅厕里哼歌时,他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为什么总会跟她过不去呢?  画师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她太快乐,一个穷到卖身为奴的人怎么可以有那种最本真单纯的快乐呢?  “白老板,我便是那时开始喜欢她的,可是那时我年轻气盛,怎么都不肯承认。因为伽蛮是个身份低贱的家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画师回过神,见白清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竟然睡着了。  他不禁哑然,道了句好睡,躺下合上棺盖。  「从头到尾他都没抬头看这个兰芷小姐一眼,怎么能画得像,他脑子里都是伽蛮的影子,画出来的自然也是伽蛮。」  过了几日是清明节,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插了柳枝。穷人家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都煮了,满满一小筐,小孩子们装兜里,一边吃一边提着元宝蜡烛跟各家大人去坟上祭拜。  白清明一大早就换了身轻飘飘的棉袍,带着绿意到了望乡楼。秦毓在二楼雅座设宴,一袭红衣似火,眉眼带了点邪气,一笑就有点不怀好意似的。跟他相比,身边坐着的兰汀穿着规规矩矩的蓝衫,露着一口小白牙,很是天真无邪,见了白清明就双眼发亮:“白兄,秦兄说你那里画棺材的画师以前是紫国的宫廷画师,画得人能从纸上走下来。能不能给家姐画幅肖像,她出阁后也能挂在家里日日看着,留个念想。”  白清明失笑:“你觉得你那家姐这次抛绣球真能砸中个良人吗?”  兰汀瞪着眼睛,颇不赞同:“外面的人就会以讹传讹,家姐只是偏爱美色了一些,其实待人很好的,府中上下没有一个人说她的不是。二位兄台是明理之人,家姐抛绣球那日一定要到场啊,小弟做梦都想与你们成为亲家呢!”  秦毓不留痕迹地捏住兰汀的脸,微笑道:“我也想跟小汀成为亲家呢。”  白清明酒杯都快拿捏不稳了,总以为兰汀当了几日官会有点开窍的,还如此单纯。那些家奴自然不会在别人面前说自家小姐不是,只会腹诽,腹诽他懂不懂?  不过答应了兰汀的事,他便不会食言。  画师听说是画人像,先是不肯,可见白老板很困扰的样子,又听说是那个单纯热心的小兰公子的家姐,便点头应下。抛绣球的前一日天气很好,兰汀亲自去独孤家把他接进城,无比细心周到。  城主的府上自然跟平常人家不同,三步一个亭台,五步一座假山,池中是锦鲤,地上是浮竹,格外别致。听说兰芷小姐因为画像,还特意去赶做了一套春衫。画师许久没画人像,每天都跟棺材板过日子,想起以前的风光,心下又有几分戚戚然。  “先生,这边请,家姐在亭子里候着呢。”兰汀说,“我去吩咐侍女收拾间客房,先生晚上就宿在这里吧。”  “如此有劳小兰公子。”  兰汀不好意思地咧嘴,转身跑了。画师微微一笑,走进院子便见满眼雪白的海棠花,亭前已经布好的案台和纸张。亭子里没有人,画师正奇怪着,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一回头,面巾就被扯掉。面前的女子稀松平常的眉眼,笑眯眯的。  “你,你是那天的……”  “原来你是画师啊,看来是要尊称一声先生了。听小汀说你早不画人改画棺材了,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把我画成棺材,我也喜欢。”兰芷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好看的先生,看我看呆了吗?”  画师讪讪回神,垂下眼,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惹了什么麻烦。他将面巾戴回去,兰芷见好就收,也没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坐下让他画。等他画完天都已经黑了,他低头吹干墨迹,兰芷突然蹿过来说:“先生,你怎么一直吹我的嘴儿啊。”  他猛抬起头羞得满脸通红。兰芷很无辜地站在一边,背着手。兰汀风风火火跑进来,丝毫没注意二人之间的诡异,只是盯着画,微微皱眉:“咦?这是阿姐?长得可爱,可是,有点不太像呢……”  画师低下头:“在下画技拙劣……”  从头到尾他都没抬头看这个兰芷小姐一眼,怎么能画得像,他脑子里都是伽蛮的影子,画出来的自然也是伽蛮。  岂止是不像。  只是兰芷一点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怎么不像,跟我简直是一模一样啊。先生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明日兰芷在绣楼招亲,先生一定要来啊。”  画师又一次落荒而逃,心里慌张成一团,不管不顾的,只想着伽蛮。原来能扯下他面巾的,不止是只有伽蛮。那么伽蛮在他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特权呢。这么想着,便揪着领子痛得喘不过气。  “先生!先生!”快到小火巷的锦棺坊时,兰汀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先生您别气,我代家姐给您赔不是了。”  画师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家姐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一直备着棺材。您别瞧着家姐好像挺精神的样子,其实她身体每时每刻都在痛,她嫌家父准备的棺材不好,自己还特意来白兄这里备了几副。她只是欣赏俊美的男子,从来没什么妄想的。”兰汀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抽抽搭搭起来,“……其实家姐她真是个好女孩的,明明知道秦兄和白兄都不会来接绣球,她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她的绣球的……”  其实兰汀只是想留个念想。  哪天家姐不在了,不至于后人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你。」  城主女儿抛绣球的当日,绣楼下围的都是看热闹的女子,别说男人,连路过的猫都是母的。兰芷小姐穿着一袭水红衣站在绣楼上,手中托着绣球,一直到了日暮西山,还是没有抛出去。  画师躲在街角看了一天,见兰芷小姐的长发荡漾在夕阳的风里,脸上的笑容像一根刺扎得他不知道是今夕是何夕。  深夜他在锦棺坊与白清明对饮,一整坛子桂花酿下肚,画师的话也多起来。  “上次故事还没说完呢。”  “洗耳恭听。”  “再睡我就不说了啊。”  “不敢。”  画师这才满意了,抱着酒坛子对着灯笼痴笑,也忘记蒙面,真是一张水墨画般山明水秀的脸。  对于碍眼的东西,那些抬手间便翻云覆雨的人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毁掉。画师本想着干脆把她卖到勾栏院,或者干干净净地送人,眼不见为净。只是没等他决定,王城就遭受了天灾。那天夜里正睡得沉,朦胧间只觉得地动山摇,一时间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有人拖着他往门外走。  刚跨出门槛,只听见屋内倒塌的声音,尘土飞扬,地上硬生生裂了一个大缝。有人拽着傻掉的他跑到院子中 - 央,将他扑倒在身下。大地像是在怒吼,仿佛在一瞬间就吞没了无数的生命。  那次凤鸣王城百年难遇的大地震,王城里死了很多人,王宫的宫殿是用赤松木建成,特别轻便,砸在人身上也不会受什么重伤。只是也只有王宫才用得起赤松木,若不是有人在紧急关头将画师拖出来,他肯定活不成了。  画师的救命恩人是伽蛮。画师安然无恙,她的背上被瓦片砸得不轻,受了很重的伤。别人都说下人救主子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也只有画师知道那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她,自己现在怕是已经排队在领孟婆汤了。  他想着那次掌嘴,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你为什么要救我?”  伽蛮喝着汤药,灰头土脸地淡淡笑着:“因为先生长得好看,我还挺喜欢的,死了可惜。”  画师心里一动,脸烧成一片。他那时也只有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种赞美稀松平常,这次却像久旱逢甘露,回味在心里都觉得格外鲜美。那小家奴惨兮兮的模样,却还是眉眼含笑,不只为何竟觉得异常顺眼。  那满园的春色都比不过她眼中的温柔。  她说:“其实先生啊,我救你,是因为我想做你的媳妇儿。”  画师见过的女子都是些教养极好的官家小姐,举手投足间都很端庄,谨言慎行没半点逾越。即使画师再不承认,他是被小家奴吓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时有点心乱,便跑去找沈相家的公子吃酒。吃到一半,他忍不住问:“有个家奴救了我的命,又说救我的命是想做我的媳妇儿,这是为什么呢?”  相爷家的公子比他年长几岁,男女之事也经验丰富些,撇了撇嘴:“那还不简单,山鸡想飞到枝头做凤凰,看上你的万贯家财了呗。要么谁会豁出自己的命不要,拼死拼活救你呢?”  画师的心顿时凉了,再烈的酒都挡不住他心中的寒意。回到府上伽蛮还在睡着,已经是月上中天,那在睡梦中都含笑的嘴角,突然看得他怒火中烧。他一把将她摇醒,往她手里塞了一沓银票,揪着她就往后院走。  伽蛮一开始还迷糊,等看到手中的银票,和他嫌恶的表情,顿时闭上嘴巴。  画师粗鲁地把她推出后门:“走吧,你不是喜欢银子吗,我给你银子,你快点滚!”  伽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总是习惯性弯起的嘴角绷成一条线,眼也是凉的,带着都渴求似的,执着地看着他。而画师毕竟是太年轻了,哪懂得那种绝望。他使劲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奔回自己的寝院。  从那天以后画师再也没有见过伽蛮。  一年后,他成了亲,是王上赐的婚,对方是个贤良淑德的官家小姐。那正是深秋紫星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在深深浅浅的紫色中,他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盖头下陌生的美丽的脸。而那个小家奴对他说,其实先生啊,我救你,是因为想做你的媳妇儿。  他后悔,可惜已经太迟了。  画师那夜在王城里逛荡了一夜,踩着花瓣,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卖馄饨面的老头说先生好像在找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又过了一年,凤鸣王城里出现黑巫师拿活人祭祀魔神。在城郊的空地躺着十个被挖走心脏的年轻男女。用来祭祀的男女都是命中带煞之人,要花两年的时间只喂食黑狗血来净化血脉。画师去给那些成为祭品的死者画像,张贴在城门上待人来认尸。当他画到第七个人时,手中的画笔掉在地上。  伽蛮被折磨得皮包骨,胸前一个大血窟窿,眼睛半睁半闭着,似乎还在笑。  皇族的神子跟他说,魔神是无垠地狱的四恶神之一,也是最贪婪的神。做祭品的人喝了两年黑狗血,早就是不洁之身,死不能入冥界,会直接堕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的爪牙。若是自愿进入无垠地狱,便要给一千个死人暖棺,由一个法力高强的封魂师引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的鬼仆。  只是如今三界众生安宁,封魂师血脉越来越衰弱。这世上血统最纯正的白姓封魂师只有两个传人,一个在东离国,一个在瑶仙岛,开着小店做点小生意混日子。  故事讲尽,后面的白清明已经很清楚。  突然有天晚上,一个裹着黑袍的人走进店里,目光渴切地说:“白老板,你可以送我去无垠地狱吗?”  外面下着茫茫大雪,那人的目光里像是落尽了寒风,看得他一颗心软成化在肩头的水滴子。他狭长的凤目微微垂下,唇角翘起:“可以,不过在仪式完成之前,你要为我做事,如何?”  “好。”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你。  「花的名字叫相思引,异香扑鼻。若是误食,便要睡上个十天半月,想见的人能在梦中相逢,醒来却是一场空。」  兰芷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梦非梦,好奇地看着满街的紫星花。  她“啊”了一声,喃喃道:“难道我又死了一次吗?”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片紫色烟云中走出蒙着白色面纱的画师,眉目如水,冲她伸出手。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握上去。画师的手很是白皙,软绵绵地握着她的指尖。真奇怪。魂魄这次是飘到什么地方了?  “兰芷小姐。”头顶有人叫她。  兰芷抬起头,被花海淹没的枝干上坐着月白衫子的白清明,袍角飘在风里,宛若天人。她又看傻了:“白老板,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已经死了,这里是你的记忆。”他答非所问,只是看着她身边木头一样的画师说,“据我所知,你是土生土长的东离国人,从未去过紫国,为何你的记忆里会有紫国的凤鸣王城,会有先生?”  兰芷随意坐下,木头画师也跟着坐下,手挽着手,她笑着望着天。  “唉,这可怎么办,我能借尸还魂的宿主,命格一个比一个衰。”  “借尸还魂?”白清明微微吃惊。  “嗯。”兰芷接了一片花瓣,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不怕你知道,其实我是个天人。只不过犯了大错,被流放到人间。我只能找命格很衰的女子借尸还魂,活不长便要找新的宿主。兰芷这个身体没日没夜地痛,死了也好。”  “先生他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兰芷抬起眼说,“可是,我是个带罪之人,说不定天亮找不到宿主,我就魂飞魄散了。”  白清明有些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就是伽蛮?”  “白老板,你没爱过什么人吧?”兰芷歪着头看他,眉眼里有几分淘气,“你肯定没爱过。否则你应该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先生我就是伽蛮。每个人都有在这世上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就像是用驴子拉磨,嘴巴前面吊着一根胡萝卜,明明吃不到,可是只要看着那根胡萝卜,他就有力气走下去。”  兰芷拍了拍身边木头画师的头,又拈起他的长发与自己的编成一束。  她笑着闭上眼睛:“白老板……我累了……想念这种东西,想着想着就忘了,即使想得再久,也只是几十年的事情。可是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至今足够了……”  兰芷心满意足地靠在记忆中的画师身边睡着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睁眼是在锦棺坊,白清明与侍女绿意守在她的身边。身体的疼痛渐渐清晰起来,她没死。  “对不住,伽蛮,我骗了你。”白清明端起桌上的茶水,水中漂着墨色的几朵小花,茶色也浸染如墨。  兰芷记得自己喝了一杯茶就睡着了。  这是白清明从画师的药圃里采来的墨色的小花,花的名字叫相思引,异香扑鼻。若是误食,便要睡上个十天半月,想见的人能在梦中相逢,醒来却是一场空。  “你,你骗我说真话!”兰芷跳起来,咬牙切齿,“你若告诉他我就杀了你。”  “伽蛮放心,我好歹也是白氏封魂师,不该说的自然不会说。”白清明眯起眼,笑得和气,“而且,谁叫我没有爱过呢?”  兰芷怔了半晌,大颗大颗地掉下眼泪来,染湿了袖口的忍冬花。  「白清明灿然一笑,反拥住他,柔声说:“欢迎回来。”」  过了几日绿意又去请了画师,棺材是兰芷小姐订的,紫星木紫星花。夜里就寝时是白清明亲自为他盖棺,道了声好睡。  他并没有告诉伽蛮画师暖棺的事,也没有告诉画师伽蛮借尸还魂的事。  白清明或许没有爱过,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他们的人生就像是沉重的磨盘,他们一个是驴子,一个是萝卜,少了哪样磨盘都转不动的。  “公子,那日你也喝了相思引的茶,你见到的人是谁?”  “……啊,忘记了。”他揉了揉眉心。  “怎么会忘记?”绿意双髻上的小金铃又脆又响,“难道是柳蝴蝶吗?”  话音刚落,门口便停了一顶前呼后拥的轿子。柳蝴蝶甩着墨色的长发,左手执着描金扇,右手撩起袍角,要多做作有多做作。绿意恨不得一副把舌头咬下来的倒霉相,见不做戏就会死的柳非银眨着盈盈的桃花眼,上前来拥住白清明的肩:“清明,我回来了哟。”  绿意本以为白老板又要翻着白眼骂人,不免有点幸灾乐祸。而白清明灿然一笑,反拥住他,柔声说:“欢迎回来。”【四】九国夜雪·公子寒露  「我这明骚倒是易躲,你那暗贱可是难防。」  每逢双数日便成集市,从望乡楼的窗望出去,整条中街两边都摆满了小摊子。都是乡下人来卖点自家的作物织品,换点粮油回去过生活。街角有个年轻人用青绿的苇叶编蝴蝶,明明是做惯粗活挂满老茧的手,却灵巧得很。  白清明突然想到那个人的手,像一块嫩生生的豆腐。而那样的手却握着匕首,将师父养的山猫刺成一个血葫芦,还面不改色。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们都还是被师父从各处领来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吓得跌坐在地上,那个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蚱蜢,蚱蜢是绿色的,染着猫血。那人用那双琥珀色的小狼眼睛盯着他说:“清明,我把小怪送给你,你不要在师父面前告我的状好不好?”  那个人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可爱,甚至还有点儿阴森,却有个可爱的毛病——喜欢给身边的东西取名字。从穿的鞋袜,山上的花花草草,甚至每次师父罚他们师兄弟几个一起面壁,他都对着墙壁嘀咕着:“阿坚,我又来看你了。”  不知道那个人还记不记得陪了他十几年的阿坚。想到这里,白清明不由得翩然一笑,对面胭脂铺走出俩扁脸姑娘,一抬头,见那传说中芝兰玉树的锦衣艳鬼白老板,骨头酥得像炸好的麻花。  柳非银桃花眼一飞,对着自家老板蹦出俩字:“风骚!” 秦毓口中的酒“噗”地喷出来:“真客气,这风临城的公子哥儿哪个能骚过你?!”  柳非银露出挺整齐的一口白牙,不含糊地回咬:“秦老板说得对,我这明骚倒是易躲,你那暗贱可是难防。要不是你在庙会上跟人家不知名的小姐对什么诗,能把兰汀那门亲事给对黄了?”  人生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损友一两个,烫壶沧澜美酒,聊聊城内的八卦,互相揭揭老底儿。君子动口不过瘾就动手,划拳行酒令,输的人裸着胸膛大腿自称“奴家”去大堂里找个爷们儿敬酒。  在这望乡楼饮酒对诗的大多是附庸风雅的纨绔公子们,比平时在城南暗香院中玩过的荒唐游戏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学堂摆谢师宴,那老夫子见柳非银往他的得意门生大腿上一坐,喂了杯水酒,胡子都炸了,气得哆哆嗦嗦地直骂荒唐。  那紫衫公子哭笑不得,凑在耳朵边压低声音:“唉,回回比,回回输。” 柳非银扯了扯嘴角:“放心,总有一天本公子要输得他去暗香院卖身!”  白清明也跟着看热闹,心里正感叹着怎么能有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望过去却与那紫衫公子的眼神不经意相撞。琥珀色的眼珠,面上挂着笑,眼睛里却容不下那丝血性。他手一抖,差点捏不住酒杯。  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兽类的眼睛。 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兄,白寒露。  「稻怕寒露一夜霜,麦怕清明连放雨。」  与白寒露初相识,是隆冬,天降大雪。也只有这时平日里为半块馒头争个你死我活的小叫花子们,才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取暖。  白清明那时还不叫白清明,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更看不见未来。只是为了活着。尤其是到了寒冬,他们的小命就像拴在了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八岁的孩子整个冬天都不睡觉,只是闭着眼睛,眼底都是青黑的。  这天大雪夜,他躺在干草堆里,感觉有一只手慢慢地伸进他的衣服里,小心地摸索着。不用说也是哪个半夜饿得睡不着的小孩儿起来偷吃的。手是温热的,怀里还揣着半块苞米饼子,在那偷儿摸索到正往外掏时,立刻被他按住。  他睁开眼,借着朦胧的雪色,那小孩儿细皮白肉,散着如瀑的长发,衣衫单薄,却一点儿都不脏。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泛着朦胧的光,被抓住也不怕,胆儿挺肥。听说赤松打到云国边境了,许多人拖家带口往北上逃亡。最近城里就多了不少新人抢地盘,这孩子怕是谁家走丢的小少爷。  对峙半晌,他咬咬牙将手放开,那小孩儿抓过苞米饼就是狼吞虎咽。实在是少得可怜的东西,小孩儿竟然像饿疯了的小狼崽又扑上来,张口就咬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血溢出来,他只管用力地吮。  到底要饿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他痛得骂人,可是他没推开这可怜的小孩儿。  从那天起他就有了伙伴,白天一起去讨吃的,晚上裹在同一条破毡子里等天亮。可是这小孩儿真的很笨,连怎么装可怜都不会,根本就是个吃闲饭的。他一个人讨来的东西要两个人分,小孩儿食量大,饿得发疯了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嗷嗷叫,而是扑上来抱着他就咬。  小孩儿好像很喜欢他血的味道,真像只小狼崽子。  可是他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深深的牙印开始化脓,夜里发了烧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不知道小孩儿哪来的勇气,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凑到他的嘴边。血是微微黏乎的,带着甜腥。  那个走路轻飘飘的男人走到破庙口,首先看见的就是小孩儿紧紧搂着病得奄奄一息的他。那个男人舒了口气,将抽出一半的斩魂剑又收回去。他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鼻息,转头对小孩儿说:“既然有人以血养你,你也肯以血养人,那么你以后便不是兽类了,跟我回去吧。”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字。 师父姓白,他叫白清明,那小孩儿叫白寒露。  稻怕寒露一夜霜,麦怕清明连放雨。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师父说,你们现在还小,以后自然会明白给你们取名字的含义。  后来白清明才知道寒露不是普通的小孩,他是狼人。冬天深山里找不到吃的,他们便化成人形来到人群里。师父一路循着他的踪迹来到这里,若他作恶,便要斩杀。可是狼人竟然肯以血养人,便是没什么兽性了。  师父收他们为徒,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传说中渡魂降妖的封魂师。白氏是封魂师中血统最古老也是最单薄的一脉。到了师父这一代,拥有正统白氏血脉的只有他一人。  而到了白清明这一代,最终继承白氏血脉的,也只有他和白寒露。  「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柳非银怀里抱着一包糖炒栗子进了门,往榻上一坐便剥得满地碎壳。若是平时他家老板肯定会抛来几个白眼,嘴巴上也刻薄几句。今天碎壳掉在他压了金线的袍子上,他也当没看见,丢了半个魂儿似的。  “绿意,我们清明这是被哪门子的鬼附身了?”  “昨天门口停了只瑶仙岛飞来的夜猫子,是寒露公子来的信,说瑶仙岛前些日子不太平,莫名死了不少精怪。关于帮我们画师取消鬼仆契约的事儿,怕是要拖延些日子。”  他只知道白清明有个师兄,在瑶仙岛开了个店叫醉梦轩,专门与妖怪打交道。 白清明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剥好的栗子:“疯完了?”  原来白老板的脑子还停在几天前的望乡楼。都是不拘小节的大男人,连兰汀那个怕羞的小家伙输了都不怕脱裤子,只有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柳非银彻底超脱了,他发疯时丢的不是他独孤山庄的脸,而是他家白老板的脸,丢一次恨他一次。  “好吧。”他赔笑,“清明,下次我一定赢。” 白清明又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紫衫公子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你说清予啊,城北丝绸商文家的公子,花灯节对诗认识的。诗对得比我好,性子也温和。”柳非银用扇柄指了指心口,笑得又贱又贼,“清明,你莫醋了,人家可是把你放在这里的呦!”  天外飞仙忍无可忍地踢了他一脚,花蝴蝶扭了腰,委屈又愤恨地把脸对着墙生闷气。 入夜锦棺坊挂上灯笼,绿意燃上引魂香。  隐隐听见夜色里有孤魂野鬼的哭声,还有夜叉和无常手中的镇魂锁和长鸣刀的笑声。仔细听又寻不见痕迹,只有五月里凉凉的夜风。  白清明披了件孔雀毛的披风,手里拎了灯笼,慢慢走出巷子。  鬼魅的哭声来自城南,肝肠寸断般,他提着灯笼沿着无人的街慢慢走。偶尔出没的小鬼都吓得没了踪影。白清明一直走到城南,花街柳巷灯火通明,暗香院门口掩着桃红色的纱帘,有艳鬼般的女子倚门而立,深夜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哭声到这里便被风扯断了,空气里全是歌姬弹着琵琶,唱着云国缠绵幽怨的云调。 白清明愣怔着,突然闻到淡淡的白梅香。  一个琉璃白的影子鬼魅般拐进巷子,他如同被雷击,快速跟上去。巷子里有片老宅,没有落锁,怕是平时附近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白某敞开门做生意,姑娘何须这么费尽心机?”  “唉,你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无情。”女子半瞌下眼,“进了你的店子还有活路吗?你真舍得做我的生意吗?”  这是一个被前尘往事所累的地缚灵,喝了半碗孟婆汤,又不肯甘心放下,变得混混沌沌疯疯癫癫,这样的痴男怨女又岂止一个。 “忘了也没关系,我叫落英。” “嗯,好名字。”  “你以前也这么说。”落英露出痴迷的表情,“你说山里落英缤纷,是最美的时节。”  白清明突然想起师父住的山谷,三月三枝头将绿未绿,却已经开遍了如霞似锦的桃花。过几日一场春雨过后,风过枝头,花瓣便纷纷飘落,染满了头发。那落英缤纷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想起我了吗?” 白清明抬起头碰见她甜蜜的笑容。 “寒露公子。”  「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  白清明记得刚入师父占的那座荒山头上只有他们那一座大院,奴仆都是抓的山里的小精怪,用云雾隐去,就是世外桃源。几位师兄比他们年长,性子也傲,根本不拿正眼看这两只瘦得跟柴火似的小兔崽子。  所以,得闲时,也只有他们俩拉着手往后山的山谷里跑,自己寻乐子。山谷里春天的繁花,夏天满山跑的兔子,秋天里随处可见的坚果,冬天冰层下肥嫩的鱼。少年时也确实过了段逍遥愉快的日子。  直到他们长到十五岁。在山里吃得饱,还有满山活蹦乱跳的活物打牙祭,身体便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节节拔高,转眼便成了两个俊秀挺拔的少年。  也就是那年云国被赤松国攻陷都城,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炽日都城怨气冲天,百鬼夜行,入夜连狗都不吠,俨然成了一座阴森森的鬼城。守城门的赤松士兵在城楼上只见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们却穿门而过,有个懂点门道的守城兵,抓了一把白米撒到城楼下,赫然看见那二人身后跟着大群的死相凄惨的鬼众。  于是白氏封魂师现身炽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们晚上渡魂,白天便在客栈休息。而且渡魂是件非常耗心神的事,脑袋一沾到枕头便睡到天黑。这天白清明醒来身边的铺是冷的,他以为白寒露是耐不住饿,便没在意。直到二更天,他觉得身体刺痛难忍,血液好似都涌到胸口,真气乱窜,“噗”地一口吐出鲜血来。  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不是他的,而是白寒露的狼血。他的气息已经如风中残烛,若隐若现。  白清明赶到炽日城外的芦苇荡,见湖面上泊着一艘渔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湖上,白寒露的白衣已经被血染透,好像是红衣上斑驳着点点光影。  白寒露的脸更白了,像漂过水的豆腐,攥着白清明的袖子大口喘气:“清明,我杀了人,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恶狠狠的声音已经带了哭意:“不许死,你若死了,我就跟师父说你杀了人!死了也要你的尸体去面壁!我马上带你回去!”  白寒露摊开右手心,赫然是只编了一半的蝴蝶,另一只翅膀还是残缺的。那人琥珀色的眼睛带了点儿恳求:“小飞……送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那是白清明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死亡。  他从八岁起就形影不离的人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狼人没有魂魄,死后身体埋进土里便化成青灰。他心如死灰,用狐皮裹着白寒露的尸身回山上。刚到院门口,就闻到阵阵血腥气,血迹从门口漫延到师父的卧房。一路看见两个师兄的尸体,还有小精怪死后现出的原身,好比身处炼狱。  原来他们离开半个月,山中已经好似过了几千年。  「许了的承诺就像那天边的云,湖上的雾,地上的一抔黄土。摸不着,看不清,也不值钱。」  再想起来,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  两袭白衣,青春年少,出门成双,形影不离。  白清明摸了摸额角,又想起昨夜在城南遇见的地缚灵。叫落英。是山谷里的一株桃树。哪个妖精不怀春,遇见白寒露那样山明水秀的俊雅男子痴迷也不奇怪。只是——  她并不是妖,上辈子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  柳非银在门口就看见他家老板歪在榻上,紧蹙着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不知道愁什么。昨夜他睡着后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出的门,回来带着满身的凉,还有若隐若现的白梅香。是女人的脂粉味。  “这城南花街上多了个什么天仙绝色,竟把白老板迷成这样?” “柳大公子的花酒喝了几缸,倒是什么天仙绝色都能遇见,下次也带我去见识见识罢。”  “白老板开窍得也晚了些,今天城南花街死了人,暗香院接不了生意。”柳非银叹了口气,“死得真惨啊,全身只剩下一层血皮儿覆着白骨,我娘那好事的都来了,她破的案比我闯的祸都多,说是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看见。我看风临城八成又闹妖怪了,咱这生意该好起来了。”  生意人当然关心的是生意,死了再转世就是了,所以白清明那面无表情的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有时他真的不明白这个人,你说他不贪财吧,见了金子脸上的笑容让母猫都发春。你若说他贪财吧,都说白老板的黑店进去能脱层皮,却从没人埋怨他。  有不少女鬼听见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嘴上肉麻麻地称:“唉,那个冤家眼中的阴郁,瞧着就叫奴家好生心疼。”柳非银嘴角又抽了抽,好一个冤家,真是能麻得全城的人都不用吃晚饭。  入夜又是静得发怵,白清明又披了衣服,拎着盏灯笼出门。还是城南的花街,晚上又是夜夜笙歌。他绕进旁边的巷子,破院的废井上,落英听见脚步声回头莞尔一笑。  “寒露,你来啦。” “落英姑娘,我说了,你可以叫我清明。” 落英脚尖一点飘起来,稳稳地坐在墙头上。白清明也纵身坐在她身边,身后便是灯火通明的暗香院。  “哼,少骗我,我知道白清明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师弟。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只想这样跟你说说话就好了。”落英指着身后的巷子说,“你不知道吧,昨天你走后,这里死了一个男人,好像刚考上秀才来的,被挖净了血肉,啧啧,真惨。”  白清明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可真是惨。”  “可惜你昨天没看见呢,用指甲划开皮肉,挑开一条缝儿整个儿把肉挖出来。”落英兴高采烈,“寒露,你可是狼人,你应该喜欢人的血肉的吧?嗯?”  白清明皱了眉,不知道这地缚灵为何在此,为何会把他错当成白寒露。毕竟两个人长相完全不同。既然她是死在这口废井里,那么她根本不可能认识白寒露。因为那个人从来没有来过风临城。  这个落英就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暗处控制机关的,到底是谁?  白清明正想着,见有个男子走进花街,一袭紫衫风雅至极。他没进暗香院,只是一直走进来,到了没有灯影的暗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文清予。  落英像个调皮的孩子,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跳下墙头,白纱飘飘黑发如瀑,一个地缚灵竟然也能宛若天人。 “文公子,奴家在这里。”  “落英姑娘。”文清予走过来施了个礼,根本没抬头往墙头看,笑得温存,“让姑娘久等了,是趁家里人都睡了才跑出来的。”  原来是深夜与情人私会来了,白清明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这落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心里猜得也八九不离十。果然落英斜眼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露出嗜血的模样来。  “文公子,你当真喜欢奴家吗?” “嗯。” “有多喜欢?愿意为我死吗?”  “为了落英你,死有何惧。”文清予说完情难自禁一把拥住眼前的人,“落英,你就跟了我吧,我会好生待你的。”  许了金银还能富贵一生,许了的承诺就像那天边的云,湖上的雾,地上的一抔黄土。摸不着,看不清,也不值钱。  落英也拥住他,用谈论天气般的淡淡口气说:“那就为我死了吧。”  「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  十五岁那年,师父问他:“你愿意为他死吗?”  那年白清明带回师兄的尸身,回山发觉他的师兄们死的死,逃的逃,师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才知道师兄们听说,师父要将白氏封魂师的血脉传给白寒露。于是他们先是追到炽日城痛下杀手,又回到山上准备杀了师父继承珍贵的封魂师之血。  他抱着师兄的尸体跪在师父面前,心一点点地寒下去,咬着牙却没流一滴泪。师父问:“清明,你愿意用你的命换回寒露的命吗?你愿意为他死吗?”  白清明点了点头:“只要师兄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个从来都是走路轻飘飘不拘言笑的师父,竟然弯起嘴角,笑得一脸欣慰和得意。现在三界安定,封魂师越来越少,白氏已经几代单传,没想到在他这代却能开出双生花。因为白清明被白寒露喂食过狼血,竟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师父将无名指的血渡给白清明,又将白清明一半的血渡给白寒露。  他惊喜地看着手下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呼吸慢慢平缓,他睁开眼。琥珀色的眼闪着光,散发着兽类的森森凉意。白清明惊喜地用力攥紧他的前襟:“寒……寒露!”  “……你是谁?”白寒露早已经摸到身上藏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看了看满屋的血污,还有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师父,刀锋直接逼入肌肤,“你!……你杀了我师父?!”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痛,真是痛得死去活来。 死了一次,血脉相连,什么都记得,唯独忘记了与他的前尘往事。  师父临终前没有解释,他便明白了,师父不让他解释,相见不相识,早已经注定。于是白清明微微一笑,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说:“那些人要杀师父,我救了他,所以他收了我为徒。白露师兄,我是你的师弟,我叫白清明。”  他冷冷清清地看着,嘲讽地掀起嘴角:“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竟然分了师父一半的血脉,真是走运。” 白清明只是笑,笑得心甘情愿,喜上眉梢。  他们在山谷里一处幽静处葬了师父。  而后一个渡海去了四季如春的瑶仙岛,一个北上去了万里雪飘的东离国。平时偶尔有信件来往,如果师兄养的夜猫子不怎么迷路的话,半年能通个一封。只字片语,见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过的人过得好,就够了,还能图什么呢?!  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  「封魂师不近女色,尤其是女人为情人流下的眼泪流进你们的血液里,那就是穿肠毒药。」  白清明也没看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袖里剑刺穿肩胛骨的。  落英要划破文清予的皮肤时,他只能念咒困住她。毕竟白氏封魂师见死不救,他那个严肃得连皱纹都没有的师父,说不定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他。只是还没等他结好印,那个为情所迷的文清予已经甩袖抛出一把剑。  剑身很短,是狼骨做成,剑锋上涂了女子的有情泪。  自从来到风临城,他就开始穿花团锦绣的外衣,富贵的牡丹,素雅的绿萼,比宫里的娘娘们还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血液涌在白衣上,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倒不如给白牡丹染个红色,还显得富贵喜庆。  “你,你是什么人,你伤了寒露公子!”落英发狂似的,眼睛流出血泪来,无比狰狞,“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清予抬起眼,夜里赫然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那人一般无二。他笑了,还是那么雅致至极:“落英姑娘,对不住,在下借了你的记忆一用,如今借完了,便完璧归赵了。”他指间一点莹白的光,在呆滞的女鬼天灵盖处一点。落英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傻了,须臾看看靠在墙上的白清明,又看看那笑容款款的文清予。  之间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不过是失足掉进井中淹死的地缚灵,不久前一个紫衫公子对她说:“来,我给你瞧个东西。”那是一个桃树妖的记忆,在山谷里与寒露公子初相识,后来不远万里去了瑶仙国,为了与那个人有交集,进了他的店子,做了回生意。  “我不是落英……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落英坐在地上,悲号起来,“那我为什么会爱他……我为什么会……爱上寒露呢……而且为什么你会跟寒露公子有相同的气味呢……”  做鬼做久了,就只能用气味来分辨人,她哪知道这世上会有气味相同的两个人呢。她就像做了一场梦,连梦里都是一场空。  白清明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力量在渐渐流失,被吞噬。不过他终于明白了,面前的这位文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狼族的人?”  “白老板好眼力,若要攀亲戚,你的寒露师兄要叫我一声大表哥呢。” “你要杀白寒露?可是杀不了他,只好来杀我?因为比他心软,比他好对付,是吧?”  “你们血脉相通,互相牵制,若是死了一个,另一个封魂师的灵力便会减半。”文清予抖开扇子,“不过能抓到你真不容易啊,竟然找不到破绽。若不是柳大公子偶尔说起,你这人心肠软又是个好奇宝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白清明笑了,一点也不显狼狈:“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文清予也笑了起来:“你们封魂师不近女色,尤其是女人为情人流下的眼泪流进你们的血液里,那就是穿肠毒药,你恐怕做不成封魂师了吧。”  这个狼人与白寒露哪来的那么多深仇大恨,竟算计到如此地步。 他叹了口气:“做不成了,以后只能卖棺材糊口了。” “恐怕白老板连卖棺材的机会都没了,真是对不住啊。”  两个人笑过来,笑过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两个至交好友在博古论今,谈天说地。 文清予慢慢抬起左手,另一支袖里剑也抛出手。 “叮——”  他咬牙回头,背后站了两个人,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白衣似霞。  “唉,我还以为你半夜偷跑出来见什么天仙美人呢,原来是个姿色平常的男人。”柳非银吹吹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说清予啊,这大街小巷都传我是清明的那个,你就将就着相信一下,也不能动兄弟我的人啊。”  白清明依旧在笑,笑得像朵牡丹花。  秦毓忍着反胃,手中抛出银白的丝线,丝线像长了眼似的往文清予的身上缠去,他大惊失色地跳开一丈远,牙齿快咬断了:“……三千烦恼丝!秦毓你是什么人?”  柳非银又扭出来:“笨,你死了你的三千烦恼丝会断在望乡台上呢,感情好,我们秦老板亲手帮你剃秃瓢儿。” 有多少游魂惊艳于望乡台上那抹红衣。  只是转世为人又有几个记得。 文清予将那痴傻的女鬼抓起来抛到席卷而来丝线上,回头一笑:“白清明,记得把命留给我。” 他也笑:“慢走,不送。”  「小兰大人别怕,是只整天犯贱欠揍的笨猫。」  关于那夜的事,绿意没有敢问,只知道自家公子看不见游魂,已经没有封魂师的灵力了。他在榻上躺了几日,伤口迟迟不愈合,反复流血开裂,惨不忍睹。  柳非银咬牙骂:“大半夜跑出去干什么,要不是我不放心去找秦毓,看你以后去哪里风骚去。” 这次换他赔笑:“非银,我下次不敢了。”  他心满意足地挑挑自家老板的下巴:“嗯,乖。”  城主家的公子兰汀,从都城回来听说白清明病了,忙提了两斤糖炒栗子来探病。刚到门口就听见“啪——”一声。他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绿意摆摆手幸灾乐祸:“小兰大人别怕,是只整天犯贱欠揍的笨猫。”  门口蹲着的猫哀怨地缩着,喵呜一声,说不尽的委屈。【五】九国夜雪·月姬传说  「两日了,还不见那镇上的灯火,莫非真是运气不好,找错了路不成」  细小的雪花被北风裹着簌簌坠落,旅人喘着粗气举目四望,皆是茫然。这便是在夜色中静默而低泣的雪原,没有黑与白,是与非之分。  旅人身上捂着件厚厚的孔雀毛斗篷,手持一根打狗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原昼短夜长,估摸着现在不过是酉时,可是天已经黑得辨不清方向。按照羊皮地图上的标示,进了雪原一直朝北走,若运气好,两天后可以在麒麟雪山脚下找到一座小镇。  镇子上不过上千口人,北雪山之神庇佑,如同身置世外桃源。  只是大多数人运气不好,不是被冻死便是被雪原里觅食的狼群遇见吃掉,或者在雪原迷失方向,进去后就葬身于此。  旅人进雪原之前,牵着秏牛和狼狗的领路人不死心地问:“公子,您真要置身进雪原吗?不是我小的乌鸦嘴,就您这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都不够一只狼塞肚皮的,进去八成就出不来了。”  旅人摘掉挡风的帽子,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他不是别人,正是那风临城锦馆坊的美人老板,白清明。  “由着你带进去的人,金银细软都收进你自己的钱袋里,尸骨都埋在冰雪之下。如今地狱里一群冤鬼吵着不肯投胎,吵得那个无常及其阴郁。依在下看,你又吃就吃,有喝就喝,你作孽太多印堂发黑是要大限将至了。”  那领路人瞪大了双眼,面上都是惊恐之色,边叫着:“你休得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你……”  边说边轰着那些畜生往后躲,真是面如死灰。  白清明嗤笑一声,戴上帽子,慢慢走近一望无际的雪原。  两日了,还不见那镇上的灯火,莫非真是运气不好,找错了路不成?  他摸了摸包裹,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若再找不到那镇子,他怕是真的运道差,丧命于此了。半个月前,他留了张字条,便独自离开风临城。瞒了所有的人。他的那个脾气不大好的侍女绿意会跳着脚指天骂地,闹得他的几个损友都鸡飞狗跳。婆婆妈妈爱哭包兰汀必然会担心得三天两头往锦馆坊跑,秦毓怕是会咒他最好死在外面。那么柳非银必定是不动声色,照样城南暗香院吃花酒,等他回去便阴阳怪气地给他添堵。  只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白清明的脸被雪粒子刮得生疼,身体所有的温度都在慢慢流失,睡意一阵阵袭来。他不禁笑了,生死不过是轮回,他舍了这副躯壳,以他跟阎王的交情,下辈子也会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吧。  正想着突然听见风中传来阵阵的银铃声。  他猛地抬起头,在黑夜中隐隐看见点点的灯火,铃声被风远远传来,在半空中打着旋。听说镇子上的木屋檐下,都挂着银铃和吉祥灯。是早先妻子为山上打猎的丈夫祈福引路备下的,后来渐渐衍变成了镇上的习俗。  白清明暗暗舒了一口气,重新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朝镇里走去。  刚到镇口,就听见狗吠声,家家户户在门前都拴着凶狠的狼狗,这镇子里偶尔会有饿急的狼流窜进来。那些狼找不到吃食,远不比这些吃肉长大的狼狗凶狠。狼狗只忠于一个主人,见陌生人靠近,便龇牙狂吠拽的链子哗啦哗啦的响。  “吉祥,如意!”屋内急急叫着,一个捂着狗皮袄子的少年奔出来,手中持着一根洗衣用的粗木棒,“畜生,这些个该死的杂毛畜生!”  少年骂骂咧咧走出来,没看见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却看见披着个孔雀斗篷的俊美公子。他深紫灰的长发被风卷起,灯笼橘色的火光将他冻得苍白的眉眼,照得波光潋滟。  “这位小哥,镇上可有客栈?”白清明盈盈一笑。  少年搓了搓鼻子,粗声道:“没有,这等粗野镇子哪来的狗屁客栈?!”  “那……能否借宿一晚?”  少年上下打量他,那两头叫吉祥如意的狗冲着他龇牙,不甘心地后退两步。片刻少年吧洗衣棒扔在屋檐儿下说:“行,不过我要十两银子。”  「白清明进了门,看见那个麻脸闺女,还有坐在火炉前一脸天真烂漫地啃着烤地瓜的柳非银。」  次日白清明醒来,少年在锅边熬粥,小米里掺着香油还有屋檐上挂的熏肉,香味四溢。他这才觉得饿了,去屋后的暖泉便洗漱完,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粥,一碟小鱼干,一碟咸菜。  “多谢。”白清明微微一笑。  少年游搓了搓鼻子,一龇牙,露出秀气细小的牙齿:“不用谢,这可是你出过银子的。”说完少年又想起昨夜拿到的银子,在衣襟上蹭了蹭,有用牙齿咬了咬。风临城谁不知道白老板爱钱,可是他再爱,也没跟前这位显摆。  不过也挺可爱,白清明端起肉粥慢慢喝。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白清明,小哥贵姓?”  “没啥贵姓,我爹娘早死了,镇上的大伯婶子们都叫我小麒。小麒将银子放进钱袋里,又转过头来问:“你来我们镇做什么?难道又是听了什么鬼什子传说,来这麒麟山上找麒麟的?”  白清明听见小麒说起麒麟,不由得叹息一声:“在下确实是来找麒麟的。”  小麒冷笑一声:“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寻到镇子上找麒麟,可是从来没人上了雪山还能活着回来的,大多都做了狼的口粮了吧。我们这座镇子供奉的神兽就是麒麟,传说这山上是有麒麟的,可是没人见过。你若是真见了,能活着回来,别忘了跟我说说那麒麟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跟年华上描的那般。”  少年说完就穿上了袄子,戴上狗皮帽,招呼他出门。  他只留宿白清明一夜,而且白清明也急着上山,便出门去小酒馆打了壶烈酒,备了些干粮,准备上山的行头。无论是在哪里,酒馆永远是八卦流窜的地方。  “前天张老爹家的闺女往家里捡了个男人,就在镇外捡的,冻得半死,灌了几碗姜水才活过来。听说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美得要命呢。”  “哈,怪不得张老爹那麻脸闺女一大早就去裁缝店做嫁衣去了。”  “呦呦呦,以身相许呀!”  白清明把酒和干粮拎上边出了门,雪已经停了,小麒正靠在两条狼狗身上剔牙。  “听说昨天镇上张老爹的女儿捡了个人回来。”  小麒不屑地啐了一口:“难道是你相好的?”  “是个男人。”  “哦哦,得嘞,我带大爷您过去找那小子一起去送死。”小麒哼着小曲走在前面,心情像是不错,过来半晌又回头问,“喂,我说白大爷,你要不要再给我十两银子,若是你死在上头,我每年的今天给你烧纸怎样?”  “你常做这样的生意吗?”  “也不是常做,不过每次都能做成。”言下之意,那些人都死在上头了。白清明便不再搭话,跟在少年后头。镇子不大,几步就到头了,张老爹家的屋子建在风口上,檐下都结着长长的冰柱。檐下的银铃下吊的不是求平安的符纸,而是一串鲜艳的红豆。  小麒见他的目光黏在那串红豆上便解释说:“挂红豆是这家人七日内要办喜事的意思。”  白清明皱了皱眉,小麒已经敲开门,温热的气息涌出来。张老爹看见陌生人有点儿发怔,直到白清明进了门,看见那个麻脸闺女,还有坐在火炉前一脸天真烂漫地啃着烤地瓜的柳非银。  他见了白清明只是抬了抬凤眼,眯眼笑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啃地瓜。  白清明只当又阴阳怪气地使性子,又听说他差点儿被冻死,一时间五味杂陈,走过去微微俯身:“非银……好吃吗?”  柳非银抬头望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似的,用黏糊糊的手扯住他的袖子,眨巴眨巴眼:  “你认识我?你是谁?”  白清明顿时五雷轰顶,瞧着柳非银那像低龄儿童般白痴的大眼,又瞧瞧吓得快尿崩的张老爹和麻脸闺女。小麒从火炉里拿出一块地瓜,蹲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看戏。  麻脸闺女结结巴巴地问:“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这柳蝴蝶化成灰他都认得。  “我家夫君……”  我家?还夫君?  原来这父女俩是趁火打劫。白清明不怒反笑,扬起要命的凤眼,抬手用指腹擦了擦柳非银嘴角的地瓜渣子,在父女二人惊恐的眼神中放到嘴里吮了吮:“从来不知道断袖也能治好的,不过走散两日,我这相好的就变成你家夫君了?”  小麒顿时被地瓜噎住,满屋子找水。  哇,一下子玩得这么高,别把这父女俩玩挂了!  「白寒露是那样,柳非银也是,若真能那么潇洒,倒也好了。」  柳非银的手脚都生了冻疮,本想把他丢在小麒家里,又不忍心。若他真的回不来,他如今又是这般窝囊模样,又能怎么办,于是便决定在山下的镇子里多待两日。  最高兴的是小麒,每日二十两银子,真是天大的好生意。午饭过后,他去请了镇上唯一的郎中来,是个姑娘家,约摸双十的年纪。她诊了脉象,写了几幅药方子递给小麒去抓药,柔声道:“这位公子脉象平稳,大概只是不适应这种极寒之地,先吃两幅药瞧瞧吧。”  白清明谢过女郎中,送她出门,风卷着雪花飘入内室。  不经意远远一望,看见目光所及之处是高山之巅上笼罩的灰蒙蒙的雾气。檐下的银铃响个不停,破败的灯笼也被风吹得摇曳着。好像很久以前,他年纪还小,师傅还活着,师兄白寒露也还记得他。  每年冬日落了雪以后,师父便哪里都不去,甚至连门都不出,屋里燃着佛手香,偶尔能听见他在梦中叫一个名字,总不太真切。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冬天,刚落了第一场初雪,山上来了个女子。  那女子用面纱遮了脸,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师父唤她月姬。她叫师父白莲。那时白清明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师父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看见师父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有了犹豫。月姬戴的耳坠是里昂串小金铃,那整个冬日,他和寒露都能听见那叮叮当当欢快的铃声。  就好似这屋檐下的银铃,听起来欢快,可是细想又觉得悲伤。  “喂,冻死人了!”  白清明回头看见柳非银盘膝坐在火炉前,门内已经落了一层雪,冷风不停地卷进来。  他忙关了门,走进来在柳非银身边盘膝坐在毛皮褥子上。窗外的风声呼啸着。柳非银瞧着他,翻了个白眼:“刚才你说我是跟着你来这鬼地方的,哼,要我看啊,是你把我诳来的吧?”  白清明轻叹一声:“就算是我诳你来的吧。”  “我听刚才那孩子说,这座山叫麒麟雪山,每个来这里的外地人都是去山上找麒麟的。你怕是听了那些个说书的胡言乱语,也来跟着凑热闹吧?”你若是想送死自己去就好了,本大爷就不奉陪了。”  为何别人不愿想起的事,就能忘得那么干净?  白寒露是那样,柳非银也是,若真能那么潇洒,倒也好了。  见他不说话,柳非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又笑了:“你莫不高兴,如今我这身子也不大好,上山也只会拖累你,若你真回不来了,也要有人回家给你报丧不是?”  无论他是不是忘了,可是这模样这性子倒是和从前那个柳非银一般无二。在他眼里,若是不在意的人,那人的生死他也不在意,没心没肺,他早已知道的。  白清明忍不住弯起嘴角,替他顺了顺刚刚被风吹乱的发:“以前认识你时,倒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其实也不错。”  柳非银听了这话,面上倒是怔了一下,认真想了想,又真想不出什么,只能专心地翻着炉上的地瓜。稍晚些小麒回来,手里拎着兔子和鱼。柳非银童心未泯,跟着忙进忙出地收拾晚饭,两个人唧唧喳喳,吵得白清明连个回笼觉都睡不好。  晚饭他吃得不多,柳非银胃口不错啃了一只兔腿,然后又听小麒说起关于麒麟的传说。  “传说这麒麟雪山本不是东离的极寒之地,这里本来是坐火山,山上的火窟里住了一只麒麟。连续几年入秋后都有莫名其妙的火种烧了山,山下镇子的人便觉得那传说中的麒麟是邪神,是灾星下凡。于是有不少勇者便自发上山擒麒麟,要将它剥皮抽筋,为名除害。而这些勇者中,有一个是女子,父母皆是山下的猎户,她也练就一身不错的本事。”  柳非银忍不住插嘴:“那女子肯定杀了麒麟,然后犯了天怒,把这山给封了。”  小麒摆摆手:“若是那样的故事,还有几个人肯听。那女猎手上山后,正遇见一场暴雨,她被困在 山上两天两夜,被一个男人给救下了,那男人生了一张招人的脸,性子也温柔,就住在悬崖壁上的山洞里。那男人爱上了这女子,便经常下山给她带点儿山参和灵芝,一来二往就生出了感情,女子与他成亲,还有了骨肉。”  说到这里小麒顿了一下,伸手去拨弄那炉火。  大约是这镇上的人说起这个传说都会不自在,他来的这一路也听了不下数百次,于是结果话头说:“那女子怀胎十月,生下的是一只麒麟。那女子便知道自己夜夜共枕的丈夫是邪神的化身,于是那一夜,她把匕首插进了丈夫的胸膛。从那夜起,这麒麟火山便成了麒麟雪山,终年积雪不断。老人们都说,麒麟死了心,所以这座山也死了。”  这个故事讲完了,三个人都相对无语。  悲伤的故事无论真假,总有惹人心疼的力量。  片刻小麒起身,拍拍衣裳上的褶子,哈哈一笑:“所以说啊,这世上最伤人的便是爱情,若真爱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这世上最伤人的便是爱情,若真爱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这世上最伤人的便是爱情,若真爱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这句话白清明时听过的,是月姬说给他师父听的。  那时月姬正住在山上,他的屋子被师父收拾出来给月姬,每天早上他都会去后院折一枝绿萼梅花养在月姬屋子里。他跟月姬的话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沏壶茶,燃上佛手香,再支起个棋盘。  年长的师兄们说,那位月姬小姐喜欢师父很多年了,只是封魂师不近女色,若是被情人落的眼泪入体,更是穿肠毒药,毁了封魂师的血脉不说,伤口更是不能愈合,只叫人疼痛难忍。唯一破解的方法只有麒麟角。  凤毛麒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那时白清明在山上待得最后一个冬天,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尤其是月姬小姐那张每日都笑盈盈的脸,比那雪中傲人的梅花还要美。  师父却是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肯,她也不在意。唯有月姬离开的那天,山下鞭炮齐鸣,已是除夕。  师父送月姬到半山腰的凉亭。  清明与寒露在师兄们的怂恿下,一路偷偷跟着。  他们并肩而行,映着漫山的荒草与积雪,凉亭里。月姬微微一笑:“白莲,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了,以后我便不再来了。”  师父默默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未张口,嗓子已经哑了:“月姬……”  月姬望着他的眼睛,笑容一点点敛去,终究见男人垂下眸子说,“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都是我自愿的。”  师父闭上嘴,眼中一点点悲凉下来。许久之后白清明才知道师父那时的心情,作为封魂师,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是关起门来却有不为人知的酸楚。月姬面上还是笑着:“而且我很感激你爱的那个女人,若不是她用眼泪破了你封魂师的灵力,我也不会遇见你。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偶尔能想起我,我便知足了,还能求什么。”  “你离开后要去哪里?”师父的声音有了异样。  “东离国麒麟雪山。”月姬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眼中亮晶晶的,“如果下辈子,我不是月姬麒麟,你不是封魂师白莲,我们做对普通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守一生,那该多好。”  若真爱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麒麟月姬和封魂师白莲的故事,早已经被埋在厚厚的尘土之下。  白清明坐在屋檐下,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千百只银铃齐鸣,像是风味雪奏起的哀歌。身后响起碎碎的脚步声,柳非银披着斗篷,大个哈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吹冷风,真是好雅兴啊。”  “非银,明日一早我便上山了。”  “啊?”柳非银瞧天瞧地就是不瞧他,“所以……”  “秦毓没几日定来找你,你便安心先在小麒这里住下。”  柳非银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望着面前这张脸,只想几巴掌打得他清醒些。只是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生气,只能冷笑两声:“我还指望你在外面能冻得清醒些,没想到反而更糊涂了。我柳非银是你什么人,与你有何干系,要你做这种安排?”  那一瞬间,白清明真得觉得柳非银什么都记起来了。  可是转眼间,柳非银又打了个哈欠,那种对陌生人才有的冷淡蔓延开来。  “你放心,我柳非银再不济,也不会拖累个陌生人的。”  「找月姬麒麟,难道他就是那个该死的封魂师?!」  柳非银非常生气,一早便见白清明收拾行囊,丝毫没有招呼他的意思。也许他只是气他诳自己过来这鬼地方,谁知道呢,他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就连整理行囊时,白清明也没有跟他告别,只是叮嘱小麒好好儿照顾他,还留了锭金子。小麒乐得嘴角都扯到耳根子上,还把那只叫吉祥的狗叫他也带上,不至于丧命狼口。出门时,白清明看来他一眼,想要说什么,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  今日是阳春白雪的好天气,柳非银伸了个懒腰,决定四处走走。  镇上的小孩儿在雪地里扑腾,姑娘们都捂得严严实实的,看身段也粗壮,自然也少了几分姿色。不过比前两日救了他的那个麻脸闺女,倒是抢眼了不少。眼中看的是小姑娘小媳妇,脑海里却总浮出昨夜那张坐在屋檐下,在风霜中看起来格外安静悲伤的脸。  或许是因为白清明比这些姑娘们好看吧。  那男人的确也长得好看。  只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也是个脑子进水的东西,来着荒山上找什么麒麟。想到麒麟,柳非银心里一动,脑子顿时闪现了几个画面。白清明躺在榻上跟他说,麒麟月姬。  对,麒麟月姬。  柳非银心里乱糟糟的,又想起自己昨夜说的那句陌生人的话,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匆忙赶回小麒的家,他正扛着洗衣棒要去暖泉边洗衣裳。他猛地瞧见那件白色的里衣是白清明的,只是那衣上一块炫目的红让他脑中有根神经骤然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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