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极端作恶的三界生灵被关入地狱里彼此杀戮,任其自生自灭。而如今几百万年过去,这座废弃的地狱已有了主宰它的四位魔神,不再是毫无秩序的杀戮之地。 杜蘅裹着黑色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昏天暗地的沙海往深处走,终于遇到了一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城镇。他进了间屋顶没塌的破屋子,肆虐的风沙被隔在墙外。 他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走了十几日,已经精疲力竭了。 麒麟最惧污秽,看见点血腥都要掩鼻皱眉的,在神族中好干净是出了名的,可这无垠地狱却是实打实的污秽之地。这些时日杜蘅的法力为了阻挡地狱戾气几乎已经散尽,与那些迷失在无垠荒漠里的普通怨灵们没什么两样了。 他忍着刺鼻的霉臭味抖干净身上的土,准备靠墙坐下调息。 “本大爷还以为又来了一只恶心的食腐灵呢……”角落里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分明是被吵醒了在打呵欠。刚说完一张俊秀的面孔从露出来,昏暗无光的地方只能看清一双缠绵的影影绰绰的桃花眼。 这是杜蘅进入无垠地狱后碰到的第一个没迷失心智的生灵,那荒漠里多的是魔障了的孤魂野鬼,有的化做了食腐灵,见了什么吃什么,连所谓的同类都不放过,看了一眼就足够他作呕几百年了。 那人见他没说话,又问:“你也迷路了?” 杜蘅见他说话和和气气的,便老实回答:“不是,我来寻人。” “听起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那人笑了,高山涧水般好听的笑声,“巧了,我也寻人,一起做个伴吧。” 两人是萍水相逢,家世名字自然是不必说的,而且杜蘅天生嘴巴就是个严实的,可同行的那男子却是个闲不住的话唠,一路上东拉西扯些这些日子流浪时的见闻,像是憋坏了似的,也不管旁边的人想不想听,只管自己说了高兴。 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得天独厚,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招人嫌弃。 “我们大约是快走出荒漠了。” 终于在听那男人唠叨的第四日,杜蘅听到了自己愿意听的话。他打起精神往前方看去,一望无际的黄沙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轮银盘圆月,银屑飞溅,美不胜收,他讶异道:“这地狱里怎么能看到月亮?” “当年佛祖建这方牢狱自然是没那么有闲情雅致地造一轮月亮的,可如今这里当家的四位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上神堕成的魔,难道连把自己的属地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本事都没有?”那桃花眼男人笑得一脸荡漾,“何况这西边的地盘拂姬可是个琼姿花貌的美人……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话音还未落,杜蘅已快步朝那月升起处走去,那人追在后面笑话他:“哎呀,一听见美人就激动成这个样子……年轻人啊年轻人……” 杜蘅没听见似的,只是白着一张脸裹紧斗篷低头疾步往前走。 半年前他的灵魄回到麒麟雪谷,央求莫嗔姐姐用一段梧桐木雕了尊他的木像点化成肉身。 来时莫嗔姐姐对他说:“你生来就没对别人低过头。不过人也好,神仙也好,有扬眉时,也会有低头求人的时候。即使膝盖跪地,脑袋垂着,摇尾乞怜苟且偷生也没关系,只要你灵魂屹立如山,胸腔里跳动的东西骄傲如初,那怎样都不算丢人。” 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人低头的,只是不想欠着别人而已。他许过一个人,下一世让她投个好人家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让她在地狱里给一个魔神做奴仆。 作为男人,说出口的承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如此而已。 走出沙漠,眼前突兀地出现翠色欲滴的群山,眼睛能看到的尽头是月盘下萦绕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好像美人纤细的一根手指。 杜蘅回头发现身后的沙海已经不见了,他和那桃花眼的男人已置身在山中。 “这无垠地狱本身就是西方佛祖取自己一梦而营造的幻境,那沙海和这群山本也都是不存在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扇子开始摇啊摇,心情大好眉飞色舞的模样,“往好处想,这里有山有水的就算被困住,起码还可以沐浴。” 男人说完一转头,发现那个萍水相逢的寡妇脸已经开始解衣服了。 一只青色的云雀儿离开松枝,扑棱着翅膀飞到峰顶上的梅坞。 一个约摸巴掌大的精灵般的女子正拿着罐子坐在枝头收集梅花上的露水,这便是凡间父母吓唬孩子时说的喜欢吃小孩子的魔神拂姬。 云雀落在地上幻成人形,是个眉目端丽的青年。 “什么?两个大男人闯进来后就……沐浴?!”拂姬老神在在地扶了扶额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不像话啊,乐生,走!我们这就过去!” 乐生伏首道:“那两个人一个是凡人的生灵,一个是法力散尽的神族,不必脏了大人的手。” “……脏不了手,我反正是去偷窥的!” 乐生丝毫没什么意外,因为好色是拂姬几千年都改不了的老毛病,占据南边属地的那位魔神绝不容许梅坞的人踏进他的泽雨乡一步就是这个原因。其实,两家原本可以处得不错的。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沐浴二人组刚刚把衣裳穿好,新鲜干净得像两支破土的新竹。 杜蘅听到叹气声抬头看到一小团玄黑色的绫罗裙被风吹起,一只青色的云雀背上坐着个巴掌大的少女正大剌剌地打量着他们。 “两位公子倒是大方,直接把我这梅坞当澡堂子使了,要不要我给你们搓个背啊?” 杜蘅和桃花眼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拂姬以自己上万年的修为一眼就看出来,神族小子不说话是因为生嫩得很,怕是刚断奶离家的娃娃;而桃花眼一看就是个脸皮比城墙厚的,不知为何也低头皱眉做出难以招架的模样。 拂姬摆了摆手:“不搓背就赶紧走吧,我这里不开客栈也不开善堂。” 桃花眼“啪”的打开把破扇子潇洒地摇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问:“倒是需要个搓背的,只是姑娘你就比蚕豆大那么一点儿,能抓得住布巾吗?” 蚕豆……蚕豆…… 拂姬顿时眼前发黑,不知为何杜蘅好似看到这云雀背上的女子头顶响了个惊雷,加上那一色玄衣仿佛整个人仿佛都被劈得焦黑了。 乐生冷飕飕地开口道:“混账!什么蚕豆!大人明明比枣子还大一圈!小小凡间生灵在拂姬大人面前如此放肆,看来是活够了!” 枣子……枣子…… “糟了!”乐生化成人形,手中结着印护住自己,沉声道,“拂姬大人,您快冷静下来!” 拂姬的身体周围释放出深橘红的火焰,瞬间膨胀几十倍,好似个女巨人般屹立在山间,却是水泡般半透明。 杜蘅和桃花眼只感觉一股子热浪席卷而来,灵魂好似要被蒸发了似的,而周围的草木瞬间焦黑失去生命,眼看着就要被卷去那奔腾而来的蓝紫色火焰中烧成灰烬。 杜蘅心里暗道,完了。刹那间却被揪着衣领往后一扔,眼前几丝银发拂过脸颊,锦绣白蓝衣的封魂师挡在前面。 白寒露衣领和袖口里蹿出无数血红色的彼岸花,碧绿的花枝缠绕紧他的身体,龙爪形的花冠有意识似的聚集成门形的盾牌,在火焰接触到的瞬间门缓缓打开将火焰吞噬殆尽。 白寒露身上缠着那残艳绝丽的花藤,身子被擎在半空中,似仙又似魔,妖异得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瑶仙岛上的伽罗木,一千年叶,一千年开花,此时正是花期。 麒麟月姬以赏花为名去了白寒露的醉梦轩做客。醉梦轩在海边的一片竹坞里,掩映在白雪似的伽罗花中,是凡间难得的一块净土。 白寒露知道月姬小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因为她那个家族里的小辈杜蘅,不过她是已故师父的红粉知己,即使有着神族那不老不死的身和秀美如花的脸,月姬小姐依旧能算得上是他的长辈。 白寒露虽然看起来狂妄淡漠了些,可是对长辈谦卑有礼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我侄女莫嗔的信使传信来说,杜蘅那小子去了无垠地狱找那个小女帝去了。那种污秽之地,以他的修行进去了怕是很难出来。”月姬一双素手捧着茶盏,悠闲雅致的调子,怎么听都不像是来求人办事的。 她弯着嘴角,犹豫了一下,又道:“拂姬憎恨天帝,也憎恨对天帝俯首称臣的神族,而这憎恨是不会轻易化解的。况且,当年天界的确是对她不公。可无论是天界也好人间也好,统治者口中说的公平都不过是在不损害他的天威和拉拢多数的人心的前提下而已,可拂姬偏偏是那多数人容不下的。” 白寒露敛下眼,轻笑:“小姐这悲天悯人的好性子,不像神仙。天上那些人,吃着人间供奉,却又嫌弃凡人污秽;生来就是长生不老的仙胎,又嫌弃飞禽走兽贪念过重妄想成仙;冷漠地看着人类在天灾人祸中受尽磨难,却又嫌弃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月姬半垂着眼,怔怔地看着那赤松木兽首香炉里婷婷袅袅的白烟,香是曼陀罗,好似能净化沉寂在心脏深处的记忆似的。 直到这一方竹坞的守护灵竹仙扯着游儿的耳朵拽进门,丝毫不管那小狐狸又挠又骂,往白寒露怀里一扔,也不管他有客人在,耷拉着下垂眼道:“管好你的狐狸,我虽然不吃肉,炖了汤勉强还是能喝两碗的。” “不就是挖你两个笋子吗,破竹子!烂竹子!黑心臭竹子!” 在凡间走动时,月姬遇到的小妖多是吓得伏地发抖,可这只半人半兽形态的小狐狸那气急败坏又气势凌人的面孔,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丝毫没被她那凛冽精纯的仙气所影响。月姬巨震,走到小狐狸面前。 游儿看着她,一时有些吃不准,难得有些示弱地退后两步:“你要干吗?!” 竹仙也退后两步,用烟青色的宽袖遮住脸,撑着下垂的眼皮往小狐狸那边兴奋地观望。 白寒露白他一眼:“你这又是干吗?” “我怕血。”竹仙正色道。 “……” 看着面前美丽的麒麟神抬起双手,游儿下意识地闭上眼,有点后悔自己在上神面前这样放肆,这下铁定要挨打了。突然,一阵香风袭来,脸颊却贴上了无比柔软有弹性的物体。 月姬把小狐狸的小脑瓜按在胸口,满眼母性泛滥:“游儿,跟姑姑去雪山住好不好?” 等着看热闹的竹仙下巴掉在了地上,无法无天的小狐狸已经吓晕过去了。 即使游儿神志不清,白寒露也无法将他交给竹仙照顾,更不要提想拐跑他的麒麟月姬。算了算杜蘅去无垠地狱的日子,他不敢耽误,直接把游儿背在竹篓里带去了无垠地狱。 小狐狸修行太浅,进了地狱昏睡得更沉,连白寒露召唤出彼岸花灵,打开曼陀地狱的大门吃进幽冥之火这样大的阵仗都没能醒过来。 拂姬发狂时布下的幽冥火海足以吞下整个梅坞,而那巨大的火焰几乎已经燃烧尽了她本就没剩多少的法力。 拂姬醒来时,乐生和白寒露都坐在身边,庞大犹如不可撼动的山。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捂住脸懊悔地嘟囔:“又变小了一点啊。” 乐生满心的难过,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魔婴草,能生死人肉白骨,可前提是,以消耗真身本元去修补。消耗得太多,维持不住正常的人形,也只能是拂姬现在这种模样。 白寒露终于明白,心高气傲的拂姬为何会与凡人做交易,以童男的血肉滋补她的真身才能恢复原样。 “一介魔神被谁伤成这个样子?”白寒露皱眉。 拂姬一纵身坐在毛笔架上,骄傲地抱着肩,冷哼:“这世上能伤得了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反倒是你们,一个地灵,一只麒麟兽,一个封魂师,跑到这无垠地狱里来,还真是好大的狗胆。” 话虽说着嚣张,可嗜杀成性的人身上有血腥气,眼中带戾,这位拂姬大人清清亮亮一双眼,倒是看起来有佛根的。 “这一趟我是替麒麟族的月姬小姐走的。”白寒露眼底几分笑意荡漾,“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 拂姬颇不屑地揉了揉鼻子,笑道:“孔雀族的明姬、麒麟族的月姬,是西方佛祖以‘明月’二字取的名,天上地下谁人不知这等尊贵?可她尊贵与我何干?况且是那只麒麟兽私闯我的属地,逃过我的幽冥之火已是命大,可不保证他能好端端地回去。” 白寒露摩挲着手中的骨笛,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已定下了契约,实在没有把吃进去的肥肉再吐出来的道理。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懂得做生意就没有吃亏的道理。星宿之魂虽大补,却要炼化成丹,而炼化星宿不同于炼魔,只能用三昧真火。大人无法炼化将离,留在这里也只能当奴仆使,倒不如跟我做笔交易。” 拂姬微微眯着眼看着这白衣青霜般的封魂师,都说狼族暴戾,可这头雪狼妖却是个有血肉的,让她没由来地有了好感。那个小将离的灵魄之所以在身死后没有归天,而是下了这无垠地狱的原因,她是比谁都清楚的——只因为将离爱错了一个人。 明明是天上的星宿,她在犯什么傻,不要白不要,大补啊!拂姬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这笔交易我跟你做。”杜蘅站在屋门口,扶着门边,脸色苍白虚弱,却还是那样习惯性地抬高下巴,“我的麒麟角如何?” 拂姬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过去,慢悠悠地道:“你们俩的生意,我都不做。将离她不是货物,所以我不会卖掉她。” 杜蘅急道:“那你怎样才肯放过她?”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杜蘅愣住了,脑中千头万绪只有一个答案:“为了救她。” 拂姬嗤笑:“那你救不了她。” 那比枣子大不了多少的美人从笔架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已经懒得搭理他,随口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强制要扣下她为奴为婢的意思,我这梅坞别的没有,奴仆倒是不缺。只要她愿意跟你走,她就可以走。我跟你这种白痴耗下去,还不如去逗逗那个好玩儿的地灵。” 不等杜蘅再说什么,她已经跳到乐生化成的云雀背上,从窗边冲进远处山巅那若隐若现的薄雾里。 梅坞是群山环绕的一块盆地,拂姬住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巴掌大的地方只容下一座不大的双层木屋,外面种了五棵梅树。 拂姬爱梅花成痴,外袍上绣的傲雪寒梅,屋里挂的踏雪寻梅图,连同这块属地的名字都与梅花有关。 乐生作为管事的,除了打点拂姬的吃喝用度之外,还要管梅坞里的二十几个奴仆。 那些奴仆每天只用打扫不小心从沙海里跑进来的食腐灵,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对弈,三个人凑在一起对诗,四个人凑在一起便打筛子,哪里有为奴的样子,倒像是一朝飞升位列仙班了。 而将离从不与其他人凑在一处,她住的地方在山里最深处的瀑布下。 杜蘅去见她的一路上,心里盘算着她身为星宿在人间还有三道轮回,他大不了守她三世后将她平安带回天界,她在星宿宫供职,她在极北麒麟谷,同在一处地界可以多走动。 这么想着,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那张总习惯堆满凉薄傲气的脸上多了几次红晕,眼眸里荡漾着溶溶的月色。 “杜蘅……”轻轻的羽毛落地般温柔的呼唤,杜蘅只觉得心脏处“扑通”的一声,他顿时愣住。 是将离啊,是将离的声音啊。 还未见乐生说的草屋和瀑布,只隐约能听见水花飞溅在一处,如同千军万马国境般的水浪声,还有自己的心脏,如同那喧嚣的鼓点已经要将耳膜震碎了般。 他本已经忘记了,人总是习惯性地忘记那些让自己太痛苦的事。几个月前,将离绝望地紧紧地抱住那副白骨死去,他内心那种类似窒息的疼痛,到底算什么呢?现在这明明是喜悦的却又心脏疼痛到想要落泪,又算是什么呢? “杜蘅,杜蘅……”将离的嗓子软得如一把能捏出水的云朵,她说,“这树果子还没熟,不能吃哦。” 杜蘅顺着她的声音找过去,在溪流乱石边长着一棵结满了果子的山楂树,那树长得极高极壮,成了精似的,随风瑟瑟作响。 高高的树杈上,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简单的青色衫子,赤裸着胸,露着长腿,散着的黑发长及小腿,赤子般天真无邪地低头朝将离笑。 那张脸看得杜蘅一震,五官样貌像是他的模子刻出来的。 那个“杜蘅”笑着将手里捧的山楂果子扔下去,将离仰着头接了个满怀,不解地抬头怔怔看着他。 “都给你……”他说。 将离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果子拢在怀里,低头猛然笑了:“又不能吃的啊。” 眼角眉梢一瞬间春回大地繁花盛放,风吹散她的发拂开她的裙角,那人温柔地俯视她,美得像个一碰就碎的梦境。 杜蘅下意识地躲进身边大槐树的阴影里,一直等到那人从树上跳下来与将离说笑着走了,他才慢慢地走出来。 他的内心里涌起惊涛骇浪,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西贝货是什么东西变的?! “哈哈,乐生,你看到了没有,他刚才那个惊讶的表情,够本魔神当乐子消遣几年啦。” 身侧槐树的树枝上,拂姬坐在云雀的背上拊手大笑:“好极好极,现在你可知道了,她现在想要什么便有了什么。在这梅坞她虽是奴仆没错,可不必给人卑躬屈膝,也不用看天帝那乌龟王八蛋的脸色,更不用喜欢一个人还被那人废了手。要是你,你走不走?” 杜蘅只觉得有根刺往心肉钻的生疼。那些做过的事他很后悔,可后悔了又能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好在将离还在,他还可补偿给她。 他拙劣地反驳:“那个人虽然像我,但并不是我!” “那当然不是你,你哪有他好?”拂姬那不屑藏也藏不住,又颇得意地翘起大拇指,“不过啊,那个说是你也没错,毕竟那副白骨架子是我让乐生特意跑了趟凡间,从雁丘都城里的皇陵里拿出来的,给他生了血肉送给将离,省得那孩子整天抱着膝坐在门口瞪着俩绿森森的眼珠子,怪可怜的。不过啊,说来也怪,不过是一具肉壳子,竟然在将离的呼唤下有了自己的混沌初醒的意识。他的命是将离给的,他是懂得对将离好的杜蘅,而不是给他一刀的杜蘅。将离笑得那样纯真快乐的样子,也属于他才公平。” 拂姬看着那张困惑的美丽的脸,毫不留情地击垮他脸上那强撑着的漠然,她说:“那个杜蘅不是你,但你,已经不能取代他了。” 是啊,那样的笑,将离原来也是会的,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其实本也没几年的事情,将离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以为她看见自己,就睡在她的床侧。那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怎么那样喜欢自言自语,边说边笑无比热闹,就像凡人说的得了疯病一样,可他却很喜欢听。 那时的将离守着他,是既满足又快乐的吧。 那时,他是将离不可取代的人。 可现在,将离身边却有了他不能取代的人。 杜蘅慢慢捂住胸口,他的心,现在真的好疼啊。 “过些日子,我就回天界了。” 去见将离回来,杜蘅的脸上平淡无波,比从前的样子还骄傲几分。 白寒露还未开口,性子急的游儿已经蹦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竖着双炸了毛的耳朵骂:“你这只麒麟脑子进水啦?!你来这里到底是干吗?” 杜蘅高贵冷艳地给了他一个斜眼,游儿气得想去踢打挠人,被白寒露揪着领子提起来,只能在半空中挥舞着爪子:“都说麒麟族的人专情,小爷看你是薄情寡义。要不是月姬姑姑担心你,我们管你要死咧!” 白寒露敲了下小狐狸的脑袋,垂着眸子不冷不热地问:“在无垠地狱吃了这么多苦,就甘心走了?” “那副白骨……拂姬大人已经还了她一个杜蘅。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可这里有了只属于她的杜蘅,根本就是桃源。” “噢。”白寒露顺着狐狸毛,“那就不送了。” 听了这些话,那杜蘅掸了掸袍角蹭上的灰尘,施施然地出去了。 成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白寒露觉得他终于断了奶了,不过白寒露并没离开的打算,反正拂姬也不急着赶人,他还有另外一件不解的事:昨日和杜蘅一起来梅坞的那个地灵,他是认识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一介生灵会堕入无垠地狱。 白寒露找到那个桃花眼时,他正在瓜田的凉棚里和人逗蟋蟀。 一头穿山甲妖怪和一个瘦高的夜游神急得抓耳挠腮,两人的蟋蟀一只被咬掉了大腿,一只被扯断了触须,正在铜钵里吓得到处逃窜。 那桃花眼笑得嘴都歪了,一副熟悉的蔫坏蔫坏的臭德行。 “柳非银,你出了什么事?我那个没用的师弟白清明呢?” “你叫我?”桃花眼奇怪地看着他,“我跟你很熟吗?”顿了顿又笑了,“既然是你的师弟,怎么来问我?我跟他很熟吗?” 白寒露愣住了,他跟柳非银不过是一面之交,倒也能算熟悉。他师弟白清明在东离的风临城开了个铺子叫锦棺坊,是做死人生意的。这人名义上是他师弟招的伙计,实际上却是个货真价实的贵公子。 白寒露虽不喜欢他那个师弟,不过每隔两月都有些书信往来。 其实两人并没什么话聊,所以白清明每次洋洋洒洒看起来一大篇,不过是吃喝拉撒的事。还有他的侍女绿意又看上了什么男人,可那男人已有了心上人;他家难伺候的柳非银最近又给他添了什么乱子,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仔细想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收到白清明的书信了,而现在柳非银却已现出了地灵的真身,看来肉身已死去了。 “你不记得死前的事也不奇怪,一座城化身的地灵可以投胎成人降生于城中,与凡人一般喝了孟婆汤,自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过,身死后你重新记得自己是城灵,自然不会失忆,除非……”白寒露顿了顿,对着那双渐渐敛了笑的眼说,“你的城已经被毁了。” 并不是所有的城都能凝结出城灵的,要住在这城里的人真心喜爱这座城,为了它肯付出鲜血与生命。日子长了,一座砖瓦铁木建造的死城便结出了灵魄,守护着那些爱它的城民。 柳非银有了意识后,已经身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踏了雾般沾不到地面。而身边围着几只食腐灵,忧郁地咂着嘴,他们的手穿过柳非银那顷半雾状的灵体根本吃不掉他。 柳非银在沙海中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具体多长他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无垠地狱看不出白昼黑夜,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打转,身体吸收了沙海的地气慢慢成了实体。 不过他本身就是随遇而安的人,又没有记忆,心中有着明确的要找的人,倒是也不寂寞。 “既然白兄认得我,那知不知道我跟魔神幽昙是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没什么关系。” 柳非银眨巴着眼装了会儿幼齿,见白寒露那雷霆都无法撼动的面瘫脸上已经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只好又问:“那我跟你,和你那个叫白清明的师弟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师兄弟的关系,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以为你们会是什么关系?” 柳非银被关系来关系去的差点绕晕,沉思一下,一捶手心,凝重道:“三角恋!” “恋你个头,白痴地灵!”游儿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让小爷来告诉你真相吧。我家公子不太待见他师弟,你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是那人雇的伙计,烧水煮饭洗脸更衣,碰到他心情不好还要挨打,你说是什么关系!” “……” 一连几日柳非银都异常消沉,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拂姬这个好色的乘虚而入,每日坐在他的肩膀上装知书达理地开解他。 而白寒露则不动声色地放出灵鸦去风临城打听消息。当年师父身上的血一半渡给了他,一半给了白清明,他不待见那人,但他待见他的血。 其实白寒露他们来的那日,将离就知道了。 她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抓鱼,只听见爆裂似的巨响,拂姬的身形好似书册里描述的上古巨人,幽冥火燃了几丈高。 她听乐生说过,拂姬大人若是动怒失去理智,就赶快跑,若要被幽冥之火咬上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将离来这里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日子,不大的梅坞已经烧了三回。 拂姬虽对她好,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中要有一把尺衡量进退。看了一眼正把双脚浸在溪水中望着瀑布的杜蘅,一把软滑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垂在落了苔藓的青石上,长睫上都溅满了水珠。 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毕竟,现在她想要的人已在身边,天国抑或者地狱,已无分别。 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过来,看着那半人半骷髅的杜蘅血肉瞬间化成灰飞,那绝望到燃尽生命的锥心之痛,生生世世她都不愿再尝。 将离慢慢走过去,将脸贴在杜蘅的背上,把他的衫子拢了拢:“在看什么?” “这水声听上去很像有人在哭。”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拂姬大人的心思所化,这瀑布就是她的眼。” “她有伤心事?” “这世上谁都有伤心事。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四界中无人可离于爱。”将离捧起他的脸,对着那双清清润润的眼说,“你以后也会有的。” “我不懂,为何近爱就要伤心。我爱你,可我并不觉得伤心。”杜蘅一派澄澈地看着她。 现在的他好比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赤子之心犹在,当然什么都不懂。可这个杜蘅不同于那个杜蘅,他不迟钝,对外界的一举一动分外敏锐,大约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懂得什么叫伤心了。 将离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踢水玩,这瀑布的声音果然像在哀嚎一般。 “杜蘅,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以那只麒麟兽的骨重生的肉身和意识,比那个杜蘅聪颖,或许也会比那个杜蘅更伤人。 最近梅坞有客,将离每日都要去梅坞西边的膳园给掌勺的饭桶老爹打下手。来回的路上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而那个人的目光她也曾奋不顾身地追逐过。 将离经过那棵枝叶浓密的槐树时站住了,慢慢抬起头,盯着那深色的交缠成一团网的枝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蘅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又不愿出来,于是从树冠里伸出一条白玉色的手臂:“看你和那个替身过得如何而已。” 将离觉得那只手像招魂的蟠,让她的全身都叫嚣着要逃命,他的出现代表了疼痛、毁灭和死亡。 可她现在已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大彻大悟。若谁要毁掉她的生活,她大不了就跟他鱼死网破。 将离摇了摇头:“我从没把他当过你,他和你是不同的。” 杜蘅嗤笑:“他体内那副白骨是我的,相貌也是我的,哪里不同?哦,或者说白了,他也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不是替身。”将离执拗地盯着他,“若我爱的是你,爱而不得,那么他是替身。可现在我爱的是他,若他不在了,你就是替身。” 这番伶牙俐齿只记得以前在朝堂上她与女帝青萱嬉笑怒骂针锋相对时见过,叫人恨到骨子里却挑不出一丝毛病。可记忆里她从未对他如此刻薄过,对他说句重话都不舍得。 杜蘅只觉得一股子酸意直冲脑际,口下也没了遮拦:“一派胡言!既然如此,为何当时还跟拂姬订下契约要我回来?!” 听语气像是被狠狠戳痛了。将离一怔,并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她不要他,会让他难过吗?这只麒麟的心是无底洞,什么都填不满的,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谁说我是要你回来?”将离仔细想了下当初的事,又接着说,“拂姬没有骗我,她说过的,即使生了血肉,若没有魂魄也只能是个会穿衣吃饭的肉壳子。其实我不该贪心的,当年就不该想让你活生生地在我身边,所以才会犯下错事。我有错在先,后来你对我的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都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希望你回来,我和拂姬订下契约,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初那个会安静听我说话却不会伤害我的杜蘅而已。” 杜蘅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望着她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睫毛,心想,原来如此啊。 “所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我附身毁掉了那副没有长全的肉身?” 将离看着地面,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了。 杜蘅木然地望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这梅坞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杜蘅是假的,他以为将离对他的执著也是假的。到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一瞬间,脑内纷乱,只剩下拂姬那不冷不热的一句,你为何而来? 他生来就在极北麒麟谷,本来麒麟族与外族通婚者众多,而杜蘅的父母都是能御水的麒麟,又都侍奉在西方菩萨的莲座前,这个精纯的仙胎听着诵经被众佛祝福过,全族都盼望他生来就是个灵气极盛的水麒麟,将来光耀门楣。 母亲生他的前夕,麒麟族的人几乎到了个齐整,连交好的外族和其他天界众仙都来道贺。麒麟谷里的流水宴摆了十天十夜,仙音绕谷绵绵不绝。 可他生下来脊生双翼,灵气弱得连混血的麒麟都不如。要知道,在麒麟族中只能御风而行的麒麟,力量是最弱的。或许是期望太大,看到这样的孩子,所有人一下子像从云里摔进泥里。 那日莫嗔的衣上熏了一味香,母亲说好闻,问是哪得的,莫嗔笑道:是凡间的香料,名曰杜蘅。于是这便成杜蘅的名字。 母亲生下杜蘅三月后,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儿交给了家主,和父亲一起去了西方。几千年间,他和他们见过也就寥寥数面,说话也是生疏客套的。 他们都以为杜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刚生下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可没有人知道,就连他最亲近的莫嗔姐姐也不知道,大约是每日听菩萨诵经,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有了记忆,他在出世之前就已懂了喜怒哀乐。本应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却将自己的心、眼、耳,连同那极盛的灵气全都封印住,不看不听不想,几千年如同赤子,不悲也不喜。 可这一瞬间,杜蘅大彻大悟,瞬间苏醒。 白寒露与柳非银陪着拂姬在山巅的梅树下饮茶,只看到瀑布前突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逼得人睁不开眼。 一只通体雪白的麒麟飞升至半空中张开硕大的羽翅,四蹄踏白浪,口中含火,灵气逼得那些小精怪们软了双膝,瑟瑟发抖。 传说中,上古仙魔大战时,有一头能御水御火的风麒麟战死,佛祖说,他终将归来。 一时间,天地间的金光穿破了昏暗的天际,整个梅坞都剧烈摇晃震动,精怪们吓得大声呼救,周围好似画卷淋了水般慢慢剥落开,拂姬用法力和意识创造的整个梅坞山崩地裂。 拂姬大叫一声:“不好了!梅坞要崩塌了!” 白寒露手疾眼快地将现了原形趴在石凳上不得动弹的小狐狸揣进怀里,左手揽住柳非银,右手结印脚下生风。 乐生化成的云雀载着拂姬带路,几人在梅坞彻底崩塌之前从剥落的缝隙里飞越而出。 将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高的沙丘上,一双洁白的硕大羽翼护着她的身子。 刚才发生的一幕犹如噩梦,她的家园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她拔腿就往瀑布下的草屋跑,跑到半路就看见杜蘅正站在他喜欢的那棵山楂树下,他看见她过来露出浅浅的笑,可刹那间地上裂开个半丈宽的口子,那袭白衫瞬间被地缝吞没。 她撕心裂肺地哀号了一声,如同受伤的幼兽般昏死过去。 天边没有圆月,肆虐的风沙提醒她,梅坞已经没了,她的杜蘅也已经没了。 “啪!”一个巴掌落在脸颊上,杜蘅收起双翅,无助地看着她脸上充满恨意的眼泪。 她用力地捶他:“还给我!还给我!把杜蘅还给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以前那些还不够吗?” 杜蘅一声不吭地任她捶打着,一直到她哭累了,才重新抖出翅膀将她包裹在怀里。 她流泪受伤,他会难过;她微笑开怀时,他亦满足。这是爱。 他们麒麟族,轻易不爱上人,若爱上一个人那就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是了,生生世世的爱。 他之所以选择封印神识,不就是为了得到那种干净纯粹的爱吗? 那种爱,将离给予过,现在就换他来给她。 “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他擦掉将离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我会把你的杜蘅还给你的。” “你……不要骗我。”将离如落叶般瑟瑟颤抖,“你不要骗我了,我看着他……掉下去了……无垠地狱的沙土下面活不了人的。你为什么要来,你要是不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这梅坞本就是幻境,他不过是掉进了无垠地狱的某个地方,跟你走散了而已。”杜蘅轻轻拍着她的背,承诺道,“你不想见我,等找到他,我就离开。” 即使是神仙也无法料到以后的事,如若杜蘅知道有一日他会对这个姑娘死心塌地,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会将她视若明珠般呵护。 那日后,将离就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一半是因为风沙中的戾气消磨着她的元气,一半是因为她和杜蘅之间已无话可说。 她精神不太好,每日最长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每次醒来都枕着一腔心跳,她被裹在白色的斗篷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个角,从那个方向看出去是杜蘅那嫩如笋尖的下巴。 如今的情形,杜蘅只想到四个字:相依为命。也好,起码相依。 “今日我们就在这座沙丘下休息吧。”杜蘅说。 背风的沙丘能挡住一部分风沙,杜蘅将斗篷抖开,淡淡地道:“失礼了。”说着把将离整个裹在怀里,“说不定拂姬大人和白公子已经找到他了,你放心。你受了那么多苦,佛祖会奖励你的。” 将离闭着眼睛,依旧不发一言。 很多事情只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才会懂得当时将离为何会往他的嘴唇上抹那些污秽的血污,就如同他现在这样,不仅想看着她,还想抱着她,亲吻她,同她说话。若对方能爱自己的话,一颗心都能燃成了灰似的狂喜。 什么都明白了,他虽遗憾,可幸好将离不会再掉眼泪了。 轻轻捏着将离的右手,那伤已经不在了,却永远地都留在了他的心上。 西海六公主呆呆站在她喜欢的男子对面许久,最终还是没现出身形。上月她去麒麟谷与莫嗔小聚,从她那里听说杜蘅来了无垠地狱。 污秽之地会损伤麒麟的灵魄,何况他还未重新修炼出肉身只借着一截梧桐木。她知道后心急火燎地来找,她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地狱的风沙和脏污让她吃尽了苦头。 她身后的老龟仆忍不住小声道:“公主殿下,主人就在那里,您不过去吗?” “那个女人就是将离?” “是。”老龟仆偷偷看了一眼,啧,主人造孽呀,搂那么紧做什么。 “果真是一对璧人。”西海六公主不惜盛赞,可美目一眯,阴恻恻地笑着,“可又能如何,一颗小小的星宿敢跟我争男人,简直不自量力!” “公主殿下,那如今?” 西海六公主一脚踹过去,将那老龟仆踹了个底朝天,狠狠地瞪了一眼:“当年叫你跟着他,你连个人都给我跟丢了,还有脸跑回去!这次非扒了你的龟壳当凳子坐!” 老龟仆被打了也不敢吭声,苦着脸缩到一边。 他们进了无垠地狱没几日,就看到一道飞升的金光戳破了灰暗的云层已上达天听。 六公主在沙漠里寻找杜蘅时,偶尔间捡到了他的皮囊。虽说是一具肉壳子,可这壳子却已有了他自己的意识,让她恼怒不已。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疯得厉害,用隐身咒跟了那只臭麒麟几天,可他毫无所觉,看来已经很虚弱了。 他们从小到大算是一起长大的,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八百头驴都拉不回的性子。就是因为了解他,所以才知道怎么对付他。 西海六公主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那个叫将离的星宿缩在他怀里,小脸儿白得近似透明。 不过最适合这张脸的应该是死灰色,天上的星宿已经够多了,落一颗也无妨。六公主手心扣了贝母针,慢慢逼近将离露出的小片雪白的颈子。 杜蘅猛地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素渔川,你要做什么?” 是了,杜蘅从小就这样不冷不淡地叫她的名字,素渔川,素渔川……她不能永远都是素渔川。 “你动情了。” 杜蘅盯着怀里的人,脸颊染了薄薄的红。 素渔川笑起来:“我以为等你长大还要等个几千年。杜蘅,我喜欢了你几千年了。” 从记事以来这位西海六公主都是带头取笑他的,整天拿他逗乐子,杜蘅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番话。不过细下一想就明白了,三千宠爱一身的六公主怕是连怎么表达好感都不懂,只会一起跟着欺负他。 “素渔川……”杜蘅愣愣地说,“你和我都晚了一步。” “你晚了,可是我还没晚。”素渔川站起身,从袖里取出巴掌大的一只流光溢彩的万年母贝,贝壳微张开口,杜蘅的肉身正蜷缩在母贝之中。 她笑着,带着点破碎的痴:“你跟我走,饮下忘情水同我成亲,我就把这副皮囊还给她。” 杜蘅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六公主愣住,只觉得指尖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从前她为了我着魔,我也愿为她发疯。” 执拗的,深情的,疯狂的,生动的,她不曾见过的杜蘅。 好个有情有义的麒麟神,无垠地狱的戾气打进眼里的疼也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若他还有一丝犹豫,她也还是有机会的。 她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以他的骨重塑的肉身会有了意识,因为那是他的骨,那是他深入骨髓的深情所化的意识。原本就没什么分别的,杜蘅是他,他本就是杜蘅。 “好,好,好……”一连说几个好字,六公主脚下一地凌乱的飘带,她收起了狼狈,端起高高在上的白龙族公主的架势,“麒麟族不会出尔反尔,我信你。” 莫嗔,你同我说过,莫强求。 可这颗小星宿强求能得到杜蘅的心,说不定,我也可以呢。 还不晚,是不是? 拂姬重建梅坞,仆人们全都找回来花了十几日。 将离是带着她的杜蘅回来的,是那个总是只套着件松垮的白衫子,见了人便笑,对着将离尤为温柔的杜蘅。 “我跟他约定,他把我的杜蘅找回来,就可以走了。”将离轻描淡写地道,“那日我醒来是我的杜蘅在,他已经离开了。走了也好,只要他在,总没有什么好事。” 白寒露那琥珀色的兽眸打量了她半天,只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明就里的一句话。 夜半梦醒时,看着眼前与杜蘅一般无二的皮相,将离心里却轰然崩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从不会将他们弄错,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牵挂的那个是谁。 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既然走了,为何要给她温柔? 过了两日,白寒露离开梅坞,带走了那个叫柳非银的地灵。 又过了几日,杜蘅突然不会动了,只会坐在那里,除了吃饭喝水一言不发。拂姬看过后,叹息说,意识没了。将离沉默了半晌,只说,无妨。 接着又过了无数个普通的日子,有个好事鬼来梅坞做客,说起麒麟族有个叫杜蘅的上神与西海六公主的婚事订在百年后。 当时将离就正坐在他们身边的小板凳上剥豆荚,几颗绿色的小豆子从她的手里滚进土里,就像是几粒泪珠儿。 拂姬突然想起,就在那具皮囊的意识消散前,灵鸦叼来一封书信,上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为了她。 她终于明白,那三个字是谁送来的,是回答她的哪句话。 拂姬问:你为什么来? 杜蘅道:为了她。 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她。 半年后,瑶仙岛竹坞里掩映的醉梦轩。 前日落大雨,忘记关窗,湿了一卷竹简,他每接一个生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因为新墨还未干透,字迹被淋得模糊,是风麒麟杜蘅和帝女星将离的事。 “要是这样结束了,也未免太伤人。”柳非银“唰”地打开扇子,墨发如瀑眼中含情。 白寒露将重新写好的竹简卷好置于架子的最上层,才慢慢地说:“人总是伤人而不自知。” 柳非银打了个呵欠,去廊外和竹仙饮酒作乐去了。 白寒露从袖中掏出早上红嘴黑羽的灵鸦送来的书信:风临城遭不熄真火烧了三天三夜,封魂师白清明死守城眼,生死不明。 “你没守住城眼,看来……是烧成灰了呢。” 算了,外面春光大好,谁管那爱恨别离。 将书信压在砚台下,白寒露走出书斋,慢慢掩上门。仆人在无垠地狱里,游儿因为将离死皮赖脸要跟着白寒露与她撕破脸皮大骂起来。将离说:“你贪吃,脾气暴躁又笨还路痴,要用仆人当然是我!”游儿气得跳脚,大骂:“你放屁!公子说过他不会丢掉我的,他对我最好!”听了将离的话,拂姬转头问白寒露:“这红毛狐狸哪里好?”“哪里都不好。”“那你还不换?”白寒露端起茶杯淡淡道:“储备粮。”拂姬茅塞顿开。红线西海小六在月老庙喝茶时,借尿遁跑到姻缘树下对着杜蘅那条孤零零的红线转圈圈。她的红鸾星未动,姻缘树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而缺配偶的狐狸精却一大堆。西海小六恶向胆边生,把一堆有竞争力的女神仙的红线通通扯掉,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值班的仙童挑着灯笼来,一低头看到地上有一根红线心想是自己喝多了办坏事,吓得左右张望没人,忙捡起来踮起脚随便抓了一根最长的红线结在了一处。两根红线结成一条。一头是杜蘅,另一头是将离。怕黑风临城还未毁前,魔神幽昙有事找白清明商议,走到窗边看到一对人影对站着。柳非银拿着油灯道:“天色还早。”白清明便宽衣边道:“天色不早了。”“可我怕……”“没什么可怕的。”“不要!禽兽!别过来!”“少废话!”幽昙下巴掉了一地,忙去戳窗户纸,眼珠子刚凑上去,就听白清明忍无可忍地大骂:“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黑,快把灯灭了,滚去睡觉!”白寒露师父的师父和他师父的故事封魂师起源于上古仙魔大战时期,三界混乱,百鬼夜行,人与神结合的骨血流落凡间,虽有强大的法力和成年后便不会衰老的容貌,可寿命却与凡人一般无二。话说到了白凤凰这一代,已过了上万年的传承,神力已很微弱,又收了个不靠谱的徒弟只觉得白氏封魂师一脉大概快要完蛋了。要做封魂师的第一条就是:不近女色。因为女人的眼泪会让封魂师法力全失。可白孔雀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娶个漂亮的媳妇儿,所以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终于有一天,白凤凰带回来漂亮可爱的娃娃,对他说,等你继承了封魂师的血脉,成为真正的封魂师,这娃娃就给你当媳妇。白孔雀心花怒放,努力讨好未来媳妇的同时努力成为封魂师,终于等到他继承了师父的血脉,乐颠颠地娶媳妇,却见媳妇剃了秃瓢长着大胡子,举着大斧子在院子里劈柴。后来白孔雀教育自己的徒弟白莲说:看到漂亮娃娃千万别动心,说不定脱了裤子跟你一样呢。第二篇章 幽昙花题记: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他亦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情地绽放一次了。楔子吾辈成神的那日,是个霜冻天。 那时上古仙魔大战的战火已熄,众神仙回天界休养生息,众魔回到魔界关闭了大门,冥界整顿拥挤不堪的大小地狱,而人间……被遗忘了。 吾辈只是拳头大的一颗刺儿头,长在山间羊肠夹道的峭壁上,蚕食夜露,沐浴日月之光,又恰逢数百山贼伏击皇家镖队鲜血染红了整片山坡。吾辈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故有了意识。不过意识是混沌的,不知自己是何物,为何孤独地生在峭壁上。 是来山上寻找珍奇花木的花农将吾带到了集市上,花农面黄肌瘦,如同他摊位前几株瘦小的植株一般枯败。想来这种年景连饭都吃不饱,谁会停留下来看一眼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破落东西?也只有富户贵族才有闲情逸致养花草,可自己这般模样,满身的凌厉的利刺,有人看得上才怪。 一顶四面拢着青纱的步辇经过时,周围纷纷避让跪拜,一只素手伸出帐外,粉衣的侍女掐着幼嫩的嗓音喊:“停。”而后伶俐地俯首帖耳过去领命,“公主殿下……是……是……”纱帐里影影绰绰的身形,纤纤一握的腰肢瘦成了一支兰花梗。粉衣侍女领了命,将几块碎银放在小小的花摊上,温声细语地说:“你这摊子上的植株全都送到城外十八里湖去。” 西临国都城外十八里,有片波光粼粼的水色沙青的湖,周围的百姓和渔民一直管它叫十八里湖。几年前皇帝带金蛉公主出宫游湖散心,画舫穿过碧色连天的荷叶,看到湖心有一处不小的芳草萋萋的落脚地。金蛉公主站在画舫上,朝那块小洲一指:“父皇,女儿的府邸就建在这座湖心岛上吧。” 金蛉公主是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她出生的那年大旱,遇龙江源头的水只剩下浅浅一瓢。从各国发来的文书,都在询问遇龙江源头是否枯竭。要知道西临国的群山是遇龙江的源头,这条大江贯穿养育了七个国家的土地和百姓。皇帝急得亲自乘船渡江查看灾情,御制的大船行了几十里就搁浅在泥水里,往前一望,河道里全是腐臭的鸟尸鱼骨,再也没半滴水。 在皇帝一筹莫展时,宫中有位青莲夫人的寝殿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哭,那哭声极悠远嘹亮,殿内接生的太医和一众宫女皆被震得头昏眼花,西临国上头的烈日被铺天盖地的乌云遮盖,片刻间大雨倾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几近枯竭的山脉源头活了下来,遇龙江里重新涨满了水。云收雨歇的那日,数万只金色翅膀的蜻蛉在宫中飞舞,于是金蛉公主的名号响彻了九国大地。 金蛉公主生来就体弱多病,被皇帝捧在手心里溺爱,也没宠出个坏脾气,倒是生了副温吞吞软糯糯的好性子,上至皇族下至宫侍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她要住在湖心,皇帝自然也顺着她,按照公主的意愿建造了一栋三层高的竹楼。公主成年后离开皇宫住进竹楼,每月例行的进宫问安,碰到集市也会穿行而过凑个热闹。 侍女按照公主的吩咐,将那颗刺儿头种进青石花盆里,手被刺得流了血,不解地问:“公主殿下,这颗带刺的东西难看得很,为何要摆在竹楼里?” 金蛉公主端详着青色的刺儿头,用茶杯里凉透的天青云雾茶浇灌进花盆里,笑着说:“你别看它这样,它可是会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来呢。” 几日后的赛花会,公主抱着刺儿头去了皇宫,众女眷们都带着珍奇的花草去讨彩头,唯独一颗刺儿头分外扎眼。公主说,它极美,只是它还没开花呢。众人纷纷奉承附和,其实并不相信。这也怪不得他们,连吾辈自己都不信这种青刺儿头能开出什么花。 吾辈一直没开花 每日的天青云雾茶极清冽甘醇,吾辈觉得滋味甚好,却无从知道什么是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金蛉公主也无从知道,入夜后这片看似恬静的竹楼其实喧闹得厉害。小洲是块难得的修行之地,如今又得皇家庇佑,竟成了花妖的聚集地。吾与那些已修成形的精怪比起来,不过是一团懵懂初醒的灵光,每日趴在竹栏往下望,一株兰花小妖吐着香甜的气息冲吾招手,道:下来呀,一起玩吧。吾又不是没见过她冲一棵初生的荆棘草张开血盆大口的模样,真被她召唤过去果腹才是傻得没边儿。 吾辈每日看着那些庭院里的花,艳丽如芍药,富贵如牡丹,清雅如兰花,高洁如腊梅,花匠将他们认为最美的花植入了皇族公主的花园,可这些都不是公主喜欢的花。也因为不喜欢,便任由它们肆无忌惮地滋生在庭院里,花儿们以自己乐意的姿态,有些攀附到了树,有些倚着院墙。它们凡是有些灵性的,都不敢太放肆出格,只管规矩地守着自己那方小小的土地默默修炼。 花神长溪来的那夜,吾依旧是趴在竹栏上,一条莹白无实体的手臂在微风中晃来晃去。 众花妖都贴在地面虔诚地膜拜他,从幽冥界来的花神走过之处,落脚之方寸便生出一朵红艳到极致的彼岸花,他踏花而行,一路潋滟摇香。玄黑的长衫仿佛是夜色染就,常年不见光的脸色白得胜过冰雪,眸色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春意,看似有情又似无情,都藏进颈子上那圈宽大的玳瑁色狐皮中。 长溪抬头看着吾,双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这座小洲什么时候来了个吸食人血成精的妖物?” 吾辈不得不承认,长溪生了副连他对你刻薄相讥也无法对他本人产生任何厌恶的好皮相。 吾想起金蛉公主说的,纯洁无瑕。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红色彼岸花,无瑕得令人陶醉其中。吾在看见长溪的那一瞬间,真正拥有了双能看透世事的眼睛。 听小花妖们说,这座小洲葬着花神长溪的情人。 吾不懂情,也不想开花。 有一夜,长溪又带着酒从湖面上踏花而来,金蛉公主披着衣裳站在竹楼上,待长溪走进庭院,金蛉才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神仙从何处来?” 于是长溪就和金蛉公主成了朋友。 很久之后,吾才知道长溪唯独对女人细致温和,要对弈便对弈,要谈天便谈天,丝毫不见半分坏脾气。金蛉公主心系苍生,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这西临国的百姓生计。长溪看多了凡间的苦难,虽听得耐心但并不动容。 吾辈就伏在竹栏上,静静听着,其实多半都听不懂。人为何那么复杂,相爱又相杀,善良又恶毒,一边怜悯却又一边在作恶。 吾在这天地之间,又为了什么而存在着? 终于有一日,金蛉将凉透的茶水浇灌在吾容身的花盆里时,长溪用长指托着下巴问:“你留着这难看的刺儿头,是要做什么?” 金蛉用手指戳了戳刺儿尖,笑道:“父皇说,如果它开花了,我就无须嫁给从小就有婚约的多洛公子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若不中意那位多洛公子便换别人就好了。” “对我来说,既然是皇族的婚姻必定是要选个合适的,由不得我胡闹。是多洛公子还是其他家的公子,都是足以与我的公主身份相配的权贵,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区别。”金蛉公主低头轻笑,“我不过是想让父皇知道,我在期待的不是奇迹,而是事实。你们都看不上的这颗刺儿头,只要被善待、被期待,就一定能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长溪盯着吾似笑非笑,用心音传声与吾辈道:本座袖风一掠便可烟消云散的灵光,吸食精血而生,要开也只能开出世间最肮脏血腥的食人花吧。 “我也很期待它能开花呢。”长溪说。 可吾辈一直一直没有开花。 指望着一颗不知道名字的刺儿头开花的金蛉公主变成了众人的笑柄。 城中百姓们讽刺别人痴心妄想的话变成了,你若要想成真,除非那刺儿头开出花儿来。 两年后,金蛉公主大婚当日,三十二人抬的婚辇穿过都城的长街,红色的月季花瓣没休没止地飘在都城上空,好似在落雨。吾辈坐在步辇的顶上,花瓣落了一身,百姓们欢呼雀跃,孩童们笑闹着追着步辇跑。金蛉公主盖着鹤纹的大红盖头,手中捧着她每日悉心照料的刺儿头,与欢声笑语隔着一层大红的浮纱。公主为了她的子民默默地做着她身为皇族唯一可以做的事,嫁给权贵公子让他们能更加心甘情愿地为皇族效力,朝中局势稳定百姓便能安居乐业。 “你不寂寞吗?”公主对着刺儿头笑,“你能耐得住寂寞不开花,是因为你不屑于像百花那样争奇斗艳。你懂得开得再好也无法长久,拼尽了力气也难测人心喜新厌旧。男人妻妾成群,花园里梅兰竹菊哪个不清高,惜花之人却难有专情。传说中天地间有一种花,三千年一开花,盛开在夜色里,生来就刹那芳华,任你有黄金万两却也留不住,令人魂牵梦萦。父皇说,不过是市井说书杜撰出来的。可我相信,这种花就在身边。你懂人心,所以你不开花。” 吾辈端坐在步辇顶上,像以往那样沉默着。 当夜烟火照亮了都城的上空,拜堂时,金蛉公主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血花飞溅到供桌上放着的刺儿头上。那颗青绿色的刺儿头吸足了鲜血,在一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只修长的花壶,就像从内里伸出一只含苞待放的酥手。那外层淡红色的花萼好似紧捧的指尖慢慢翘起,洁白无瑕的花瓣也舒展开,瞬间花香四溢,整座绛龙都城都弥漫起清冽馥郁的香气。 花心里蜷缩着个长发及足跟绝美的花灵,随着花瓣越开越热烈,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绽放,花灵张开了眼,悬在花朵上方的灵光被吸了进去。 一道飞升的仙光笼罩在头顶,都城上空祥云缭绕,吾辈踏花行至奄奄一息的金蛉公主的身前,拉起她的手背贴在面额上,微笑着说:“公主,你看,开花了呀。” 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花,懂人心的花,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 金蛉公主含笑而去。 从此天界众花神花仙子有了魁首,名为幽昙。 东离国风临城的隆冬,家家户户熬腊八粥。 入冬后,天就没怎么放晴,大雪小雪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层又一层。两个生面孔走进小火巷,一个银发白衣的人怀里抱着只红毛狐狸,另一个泼墨青丝面如桃花撑着把油纸伞挡雪。 “呀,抱着狐狸的呢,听说紫国的权贵才养狐狸呢,那东西吃食用度比人都娇贵谁能养得起。”街头卖烧饼的揣着护手和羊肉汤铺子的伙计抹着鼻涕谈天。 小伙计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撑着老鼠眼咂巴嘴,“下辈子投胎可不要做人了,这年头,人比畜生难做。” 走到哪里都是这样或那样陌生好奇的目光尾随,对比柳非银的口头禅是:长得好看哪里还有不让人看的道理。实则脸皮太厚。白寒露很不明白,像他师弟白清明那么个狐狸脾性的人怎么能受得了他,还与他亲厚得同食同寝。 背后两串长长的脚印不多时又被白雪覆盖,白寒露停在一处破落的门面前,虎头扣环和烫金的招牌上落了厚厚的灰,上头“锦棺坊”三个字暗淡得几乎脱了漆。 很久之前白寒露曾来过风临城一回,那次是白清明受了重伤,他是来取他身上的封魂师之血的。师父将他的血一分为二,给了他和白清明各一半,自然每人的法力便弱了一半,为了将来的传承,他必须收回另一半血。不过每个封魂师物色的弟子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他师弟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烧死在城内才对。 “就是这里了。”白寒露袖风一扫,落了门上的锁头。 柳非银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摆着几具棺材,顿时花容失色,汗颜不已:“白兄,这里……是棺材铺啊。” “我师弟开的就是棺材铺,你是他的伙计,不然你以为在这民间市井还真能挂着个渡魂驱魔的招牌?” 柳非银“啪”地打开扇子遮住鼻子,只能跟着白寒露往里头走,天井里种着株盘根错节的离树,冬日枝桠上的叶子落了个精光,像枯骨手指林林森森地从四角的天井伸向天空。白寒露把手放在树干上,闭着眼探寻着树妖的气息。 “……公子?”一片黑暗中传来虚弱的女童的声音。 “我是白寒露,白清明的师兄。” 半透明的灵魄钻出树干,大约是七八岁女童的模样,双髻垂着明晃晃的小金铃,小脸惨白惨白的,显然是元气大伤。柳非银忍不住叫了声:“鬼啊!”睡得正香的红毛狐狸游儿被惊醒了,一下子从白寒露怀里跳出来,四处蹦跶:“鬼呢!鬼呢!脆脆的鬼呢!我要吃!” 柳非银手疾眼快,一把将乱窜的小狐狸拎着颈毛揪起来,在狐狸脸上掐了一把:“什么脏东西你都敢吃!饿死鬼投胎的!” “柳蝴蝶,你个混蛋,你才是脏东西,你全家都是脏东西!” “我最喜欢吃脏东西了!怎么了!怎么了!” “哪来的笨狐狸,你说谁是脏东西呢!!!” 原本还病恹恹的小树妖气得脑门儿上一下子燃了三把火,扑上去与柳非银和小狐狸混乱地打成一团。死沉沉的铺子一下子被搅和得无比热闹。从前就是树妖绿意脾气躁,柳非银又爱逗她,经常是吵吵闹闹的。可越吵关系越是不差,柳非银对她的照顾更丝毫不少于白清明。 几个月前绿意就托灵鸦带书信到瑶仙岛求助,风临城遭了大火,她的真身是一棵离树,就在城中路口上,虽被城灵的灵力护住,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她必然元气大伤,连成人的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躲在树干里休养生息。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柳非银是城灵,当然柳非银他自己原本也是不知道的。那场可以烧尽一切的天火让他觉醒了。城眼在心脏处,他的右臂上蹿起了幽蓝色的火苗,那火苗蹿起之处正是我们当时所在的小雀山。那时柳非银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是本能地用尽全部的灵力护住城中的活物。”绿意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发抖,“然后公子说,只要城眼不破,柳非银就不会死。所以他去保护城眼,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柳非银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觉得莫名心虚,只能说:“人家失忆了。” 绿意丝毫没什么意外,盘腿坐在树杈上,垂头丧气地说:“是吗?那也不奇怪,全城的百姓都失忆了。那是大火刚熄灭的第二日,我虚弱得很,连爬出树干的气力都没有。我听到外面都是人的哭声,还有歌声。那歌声非常的刺耳令人头昏目眩,我用灵力封住耳朵,等我钻出离树看,发现整座烧毁的城已经恢复了原样。可城中其他人都失忆了。不记得那三天的大火,也不记得有柳非银这个人。我脑中也混混沌沌的,连为何起火也想不起来。”说完,又用那双圆溜溜的杏核眼狠狠瞪他,“不过你答应过公子,不会忘记他,看来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柳非银不知怎的,心虚得更厉害,一向伶俐的口舌只觉得发颤使不上用场。游儿小狐狸还兀自沉浸在面前有个树妖,可惜不能吃的伤感里。 白寒露手中的鹤骨笛敲了敲树干,雪落到他的发上,瞬间隐没在月光银发中,只木着张春夏秋冬都始终如一的面瘫脸,撩起眼皮儿道:“我找人查过,天人少女在城中吟唱了亡心经,借了西方菩萨的如意净瓶将风临城恢复了原样。这么大的情面,想必也只有那御座上坐着的高高在上的天帝能授意。” 绿意嘴巴张了张没敢妄言,却听红毛狐狸嘟囔了句:“天帝他吃饱了没事儿干,撑得啊。”一个栗暴敲在脑袋上,小狐狸被打得眼冒金星,游儿这张嘴若是再不找个把门的,迟早酿成祸事。 白寒露凉飕飕地道:“他自然撑不着,估计还能啃头狐狸。” 一斜眼,看到柳非银靠墙站着,肩上已经浮了一层的雪。 “我们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信已经收到,我们马上就去寻找白清明的下落。你专心修炼,别枉费了这百年修行。” “你们知道公子在哪里?” “不知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只是要去找这场大火的元凶。” 想起那场水都浇不灭的天火,绿意就对那纵火元凶心怀恐惧,连名字都不敢问,想必也必定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她从树干里钻出太久,大怒大喜已令其极度疲惫,冲他们点了点头便钻回进树干去修炼了。 柳非银终于抬起头,桃花眼里一片潋滟之色:“我们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