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花与月》

《九国夜雪·花与月》作者:水阡墨(出版时间:2014年6月 完结) 内容简介白寒露是封魂师、雪狼妖,也是白清明的师兄,在瑶仙岛开了个叫做醉梦轩的店,做的是妖怪的生意。传统是往家里捡人,醉梦轩长住的各位都是他捡的。白寒露身边都是些好玩的人物:长溪擅长毒舌,幽昙擅长卖萌,竹仙是吐槽的,就连跟班小游儿也是只傲娇狐狸。  前日落大雨忘记关窗湿了一卷竹简,他每接一个生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因为新墨还未干透,字迹淋得模糊,是风麒麟杜蘅和帝女星将离的事,故事由此开篇。作者简介  水阡墨  女的。属性,兔科。职业写字骗钱花的作者。懒人一个,爱好是闲着,睡觉,招猫逗狗。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与人类格格不入的思维。最想交的朋友是森林里的猛兽和外星人。古人说人生最高的觉悟就是难得糊涂,于是我十分糊涂。  出版作品:《乱花飞过秋千去》《再不相爱就老了》《你懂我多么不舍》等……(省略号值得深思啊)。 第一篇章 风麒麟题记: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狱烈火里挣扎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万年也好,有了羁绊,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楔子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都城内的竟陵塔顶低沉的钟声响了彻夜。  佛音笼罩着整座磐石城,我守在帝姐青萱的床前,帐外跪了一地的僧人祈福诵经。  即使连醒来的力气都要靠昏睡来积攒,帝姐的手却在昏睡中始终死死地抠着我的腕子,指甲陷入皮肉里,鲜血淋漓。  我不能去睡,也只能打着呵欠坐在她床前等着她咽气。昔日如花般娇艳的女帝,此时只剩下一把皮包着白骨,好似八十老妪,已是大限了。  天快亮时,黄太医进宫请脉,看见我青紫色的腕子,露出苦恼之色:“公主,陛下若再不松手,您的手呈现紫黑色时,这右手就要废掉的啊。”  我这右手,虽没大用处了,可毕竟摆着也是好看的。我想了想,把守在殿外的侍卫叫了进来,指了指帝姐的腕子:“来,从这里砍下去。”  太医和女官们是窝囊货,而外面诵经的僧人们不愧是心存慈悲四大皆空的,里头有人尿了裤子还是虔诚念佛。可侍卫是好侍卫,好在小时候练武磕坏了脑壳,心眼儿有点愣,叫他砍他就砍,毫不含糊地手起刀落。  只听见帐内一声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惨呼,是帝姐醒了。  帝姐的手还在我的腕子上,我已经无手可抓了,只能抓着她的胳膊惊喜地喊:“帝姐,你醒啦?”  她转过头,怨毒又恐惧地瞪着我,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吭了。  “帝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将离你……不要伤害……杜蘅……放,放他……”  “不放。”  “他……不会爱你。”  “不爱就不爱吧,也不少他一个了。”  帝姐私下里无朝事时喜欢做绣活,绣线是柔软的白蚕丝,又细又滑,我取了针线慢慢地把手缝在她断掉的腕子上。她全身都在哆嗦,呼呼倒抽着气,没用多久就睁着双暴怒的眼,彻底安静下来了。  女帝青萱驾崩,哀乐在城内奏了三日三夜,全城一片痛哭之声。  一个月后,我的登基大典,喜乐也奏了三天三夜,全城一片欢歌笑语。  人啊,真是健忘又善变的动物。  我对杜蘅说:“我们的大婚之日选在六月初八可好?”  杜蘅摇了摇头。  我兴高采烈地吩咐大总管郑鲲:“鲲爷爷,快去拟旨,下个月初八我与杜蘅大婚,叫礼部把礼服快些做起来。”  杜蘅慢慢露出失望之色:“将离,够了。”  这是杜蘅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雁丘人称沙漠为海,既然是海,就是能淹死人的。  浩瀚无边的漠海,驼铃声淹没在炙热的风里,日落前商队在背风的小坡下安营扎寨,把几十匹骆驼和帐篷用铁锁链绑在一起,机灵的小厮开始烧火做饭,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燃烧的红日缓缓下沉。  商队老板雨娘子穿着绛红色的灯笼裤,发间插着几根绿雀羽,走出帐篷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眼风一瞥,一袭赛雪白衣戴着白纱竹斗笠的男子坐在帐篷门口,兀自拿丝绢擦着手中的剑。  “啊,快起风了。”雨娘子说,“寒露公子,看着天色,说不定今夜我们会被风暴卷到西天上去哪。”  “你以为是谁能去西天的?”他扯起两根银色的发在剑锋上一吹,白纱吹起露出尖尖的下巴,菱形的唇角上扬,“你们这些做叛卖人牲生意的,等死了,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们是在雁丘边境彤城相遇的,彤城是雁丘最大的货物交易集市,赫连家作为往返于彤城与磐石都城的商队,近半年做的都是人牲生意。他们高价收购其他国家的孩子,而后运到磐石都城,卖给大官贵族家做殉葬的人牲。  雨娘子买的这批人牲——四十九个未成年的男童,因为是宫里要的,所以她出手也很是阔绰。  像白寒露这种要去磐石都城游学的富家公子,商队也是会收高价带过去的,又没有人嫌银子烫手。可走了几日,雨娘子就发觉不大对劲,一般娇生惯养的公子早就哭爹喊娘了,可白寒露在曝晒中还是露珠般鲜嫩的皮肉,他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小书童游儿跳脚骂人也很有气势。  雨娘子虽是个艺高人胆大的女子,可遇见这种有古怪压迫感的人,还是会有些打鼓。  白寒露把剑缠好,把斗笠掀起来:“所以,你还是祈祷你的脑袋长牢固点吧。”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兽瞳,妩媚妖冶,却冰冷入骨。雨娘子被他盯得全身发寒,恼怒地一掀帐篷又钻进去了。  夜半时,风刮起来了。  本来寂静的沙漠里野兽般呼啸而来,仔细听风声中还夹杂着哭声和惨笑声,帐篷被刮得喳喳作响,驼铃乱响作一团,突然听见外头鬼哭狼嚎和孩童的尖叫声。雨娘子大声喊着,要众人抱紧骆驼。  游儿突然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吼:“吵死了,疯婆子还让不让人睡觉啊?!”说完又“噗通”倒下,继续大睡。  小孩子发癔症都是这样。白寒露将长发绑好,手持鹤骨笛,走出帐外。  风掀翻了几顶帐篷,不知道卷走了几个人。装人牲的大铁笼被风吹得滚了几圈,里面的孩子哭叫成一团。  白寒露咬破舌尖,嘴唇吻在鹤骨笛身上,燃着血的笛泛滥出浅浅金光,唇畔溢出尖锐凶猛的音调,化作十几只幻灵仙鹤飞出八方:“以吾之血,敬八方之神佛。以吾之扇,渡天地之恶魂。以吾之剑,杀乾坤之邪灵。以吾之言,众邪听令,退散!”  刹那间,风声鹤唳,一股黑风直冲云霄,被卷走的昏厥的人被鹤叼着从风卷中飞出来。  等雨娘子等人睁开眼,天地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堆人瘫坐在地上气都不敢喘,像是已经吓呆了。  白寒露干完活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钻进帐篷去睡了。  第二天大早,彪悍惯了的雨娘子在帐篷口细声细气地喊:“寒露公子,游哥儿,起来用朝食啦。游哥儿,厨子给你烤了只小母鸡哟。”  游儿本以为是大白日做梦,雨娘子不是凶巴巴地叫他“野猴子”就是“野兔子”,这一声游哥儿真是叫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他耸了耸鼻子,真的是肉香扑鼻,一下子坐起来,自家公子已经梳好了头打坐养神呢。他忙跑出去,大漠的清晨寒气未退,一片耀眼的金光。  雨娘子笑眯眯的:“游哥儿,你家公子起了没?”  游儿一手叉腰,一手指她鼻子:“你怎么啦?昨夜被妖怪附体了?”看见她的脸“嚯”一声吓得退了大步,“哇,猴屁股!”  雨娘子额上的青筋抽了抽,她脸上涂的可是雁丘宫廷里御用的胭脂。她好歹也是赫连家的大小姐,未来的当家,磐石都城里的公子们哪个见了她不是捧着惯着,有谁敢说她的脸是猴屁股?  眼看这位大小姐气得拂袖而去,游儿抱着胳膊哼哼笑:想勾引我们家公子,你还缺了些斤两哪!  再启程时,雨娘子又骑着骆驼凑上来:“寒露公子,你可是封魂师?”  “何以见得?”白寒露懒洋洋地闭着眼。  “听我娘讲过,封魂师能渡魂除妖。昨夜来袭击我们商队的不是风暴,而是妖?”  白寒露唇角翘起,似笑非笑的:“那东西怎么能算妖,不过是一方镇邪神兽失守而纠结在一处还未成形的邪气而已。”他指了指车上拉的铁笼,“你们的女皇用这些男童喂养它们,假以时日,必能修炼成魔危害一方。”  雨娘子心里巨浪滔天,其实赫连家本不做人牲生意的,也只偶尔贩卖家仆,却没想过要害人性命。半年前赫连家主被接进宫里做客,大总管郑鲲要赫连家每个月送四十九个男童进宫。雨娘子为了母亲的性命,也只能往返于都城与边城跟人伢子买适龄的男童,做这丧尽天良的勾当。  “你,你怎么知道?!你为何要去磐石都城?!”雨娘子抽出弯刀疾言厉色地横在他脖子上,“说!”  他自然是知道,否则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地从海上的仙岛经过三个月的行程跑到这大漠里?白寒露伸出双指夹住刀身,微微使力,“啪”地断成两截,淡淡地道:“真不巧,我不想说。”  雨娘子拿着那截断刀,又气又急,偏偏不能奈何他半分。  “天黑前能不能到都城?”  雨娘子哼一声:“放心,误不了你进城。”  “那就好,磐石都城外十里一片戾气冲天,若被关在城外,再过一夜怕你们尸骨都不剩了。”  果真再往前走上了官道,原本还算热闹的官道上不见半个人,两旁的灌木丛里处处可见森森白骨,还有雕在撕扯骨上的碎肉,阵阵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  走商的人大多都是有些胆识的,也不去看,低头打着骆驼紧张赶路,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磐石都城。  依傍险山峭壁而建的都城,远处云雾缭绕的峭壁上挂着硕大无比的好似犀牛那样庞大的绿色花朵般的植物,就是传说中雁丘三宝之一的碧芝了。  在城门分别时,白寒露问:“赫连小姐还有话要说?”  雨娘子忍了忍,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公子若是看了皇榜才来到这里的,我劝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城中来的奇人异士还少吗,最后还不是被曝尸城门口喂秃鹰?”  想起宫中的父母她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道:“女皇将离根本就是个疯子!”    两年前先帝病逝,公主将离登基。  对于百姓来说,谁坐上那皇位不要紧,只要爱民如子让他们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其实将离不仅在雁丘,甚至在九国之内都是很有名的。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附近的百姓都涌到都城西边的祭台旁瞻仰圣颜。将离公主每次都跟在祭拜队伍的最后头,一身翡翠绿宫装衬着那双祖母绿的杏眼,肤白如棉,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以美貌扬名的将离在及笄之年做了雁丘的女帝。  半个月后女皇大婚的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市井朝堂皆是一片哗然。  先帝青萱病重时在朝堂上封将离为天命皇女时曾训话:将来朕身去,众卿要谨遵祖宗遗训,为了雁丘百年基业督促将离守孝三年,不许婚嫁。  而先帝尸骨未寒,遗训犹言在耳,女皇将离就要大婚了。  几位老臣以死进谏,涕流满面地求女皇三思。将离在御座打着呵欠听他们说完,着急回去陪她的准皇夫用膳,摆手道:既然几位爱卿一心求死,那就拖下去,斩了吧。  在城门口的刑场,都城的百姓都是亲眼看着那几位老臣绝望地骂着将离不仁不孝不得好死,他们的家眷哭跪了一地,元宝蜡烛的味道在城内弥漫了几日。  复半个月后,宫中传出准皇夫杜蘅暴毙的消息。  市井朝堂一片解气地磨牙声:哈,这叫什么?报应!  “再然后呢?”  “没了,宫里没再传出陛下的消息了。”  这一路在沙漠里基本上也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进了城白寒露就带着游儿找家酒楼进了隔间。这边吃着,那边叫了小二来讲这两年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儿,等他说完了,游儿也吃饱了,抱着肚皮美滋滋地打着酒嗝,白寒露忙给了些银子打发小二去了。  荒山里跑大的野狐狸就是这样,贪杯贪食又道行浅,喝点酒就露出那条毛蓬蓬的大尾巴甩来甩去:“看来现在的皇帝不分男女,都不怎么是东西呀,嗝……既然皮肉嫩,说不定很好吃啊,嗝……”  边说着边抖了抖耳朵,这下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往后一滚,化成只尖嘴杏腮的红毛小狐狸。  白寒露把醉醺醺的小毛狐狸抄进怀里,走出酒楼。  天已经黑透,远处的皇宫中一股戾气冲天,那里恐怕就是魔心所在了。  “公子,你不会想要进宫吧?”小狐狸游儿往他怀里拱了拱,哆嗦了一下,“好吓人的地方。”  “……为何不,我们要找的人可在宫里。”  白寒露念咒隐去身形,抱着小狐御风进了宫墙。明明只隔着一道宫墙,墙外飞沙走石,宫内却一片寂静,只是寂静得有点诡异。  回廊前挂着的铜铃纹丝不动,檐下的茜纱宫灯静静地燃着,苍如殿外没有宫娥内侍留守,门户大开着,一个身着梨花白衣的稚龄女子正伏在案上批改奏章,批过的奏章堆得小山一样高,身边的软榻上侧躺着个抱着浮尘的老内侍,他却是睁着眼,不时开口与她说几句话。  游儿用爪子擦了擦快滴下来的口水:“这就是雁丘的女皇?又白又嫩,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喏。”  “啪!”一个暴栗,小狐狸第六百五十四次因为嘴馋而挨打。  白寒露哼了一声,他倒是什么都敢吃,凡间皇帝精魄多是天上的星辰,可不是他吃下去能消化的东西。  伏在案前的女皇扭头朝老内侍道:“鲲爷爷,我饿了,叫御膳房做点桂花糖藕吧。”  大总管郑鲲捋了捋胡子边出门边发愁,这个时候去哪里找桂花和鲜藕?  等愁眉苦脸的老头的脚步远了,将离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把目光移向窗前,微微一笑,眼睛就像两枚漾着波光的月牙,甜蜜醉人里带些诱人的天真:“沙漠里多的是短毛灰狐,你抱的这只赤狐的毛色真好看啊。”  他隐去身形还被看穿了。白寒露盯着那双透着妖异之色的绿眸,散去隐身咒。  苍如殿外猛地涌进带着芳草气息的风,颀长秀美的身姿似竹,本应是翩翩佳公子,却偏偏生了双狭长吊梢的琥珀色兽瞳,淡漠无情得恰到好处。  而他对面的女皇,稚嫩的小身板在宽大的御座上说不出的单薄,再配上那张美到盛气凌人的脸和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在白寒露的眼里真是说不出的有趣。  二人默默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都神奇地觉得对方是自己不讨厌的那种人。  “沙漠中流浪着一支人数稀少的绿羌族,无论男女皆是白玉作骨,翡翠为眸,美若天仙……陛下的父亲应该是绿羌族的人吧?”  “哦,我父君是母皇抢来的。绿羌族的人东躲西藏的,抓一个不容易。”将离托着下巴,双脚甩来甩去,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你倒是博学,还知道什么?”  白寒露木着一张脸,琥珀色的眸子眯了眯:“我还知道,世人只知道绿羌族的人美貌,却不知道绿羌族是上古妖蛇王琼崖的后裔,那双继承了蛇王血脉的绿眸能看穿一切灵体的真身,所以我的隐身术在陛下面前并不管用。”  这下将离愣住了,她不确定面前这个看起来灵魄被一团迷雾掩盖的人是什么东西,竟说绿羌族是蛇王的后裔。将离能确定他不是人类,大约是个厉害的大妖怪。  不过将离也是见多识广的,三两步跑过去凑到他胸腔上猛看,这个奇怪的大妖怪个头太高了,自己大约只到他胸膛的位置。  她一走近,游儿就嗅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血腥气,顿时竖起身上毛缩在公子怀里瑟瑟发抖。杀业、孽障、仇恨、执念,污黑而强大,游儿还没遇见过戾气这么重的人,而且还是个性子温吞的白白软软的看起来很好吃的小姑娘。他吓得都快要尖叫着逃命了,只能埋在公子的怀里寻求庇护。  将离困惑地挠了挠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来这里做什么?”总不会是路过雁丘皇宫来这里遛弯儿的吧?  白寒露从袖中拿出一张告示,是雁丘张贴在九国各地的皇榜:找懂得起死回生术的奇人异士,十万两黄金。  冲着这个天价酬金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到雁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妄想耍弄些小把戏的江湖术士最终一个个地被挂在城门口的刑架上。  “我叫白寒露,是封魂师,能渡魂自然也能招魂。”  这两年将离见过道士、高僧、各种隐士,关于降妖渡魂的封魂师传说众多,封魂师的血脉旁支众多,白氏是封魂师中血统最古老强大也是最单薄的一脉,听说这一脉已经没有传人了。不过也仅仅是传说,实事却没有人能探究。  将离把那皇榜团成一团,往门外一扔:“你来晚了,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不过,你若是愿意在宫里留几日便留下,不想留我拿盘缠送你走。”  这些话完全在白寒露的意料之内,都城外快成精的吃人的戾气、每个月四十九个童男人牲、宫内冲天的魔气、将离魂魄外包裹的污黑,若是他没猜错,雁丘女皇可招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了。不过他白寒露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凡人寿命也就百十载,是死是活他可不放在眼里。  “我从没来过雁丘都城,自然是要多留几日的。”  “那就住着吧,反正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好。”  “你不是该谢恩吗?”  “是你留我住的,我住下是遂了你的意,凭什么要我谢恩?”  白寒露嘴里是不可能说出“谢”字的,把这种虚伪的客气话挂在嘴上的他倒是认识一个,那个人是他的师弟,想到他那见人三分笑的脸就讨厌得很。  “也是。”将离摆了摆手,指着那小山高的奏折,“你自便吧,我大约今晚是没得睡了。”  于是,就这样住下来了。  大总管郑鲲领人收拾了个院子出来,虽没人住,却收拾得很雅致,进了院门一路穿花拂柳,说起来比女皇的寝殿还要舒适几分。  郑鲲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公子十分好奇,这位公子显贵,一头长及腰下的月光银发,话很少,从骨子里透出与世无争的冷清。若是炎夏,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倒是能避暑。虽这样腹诽,但陛下的客人,他还是一日三餐连茶水熏香都仔细照顾到。  终于,这日早上从没拿正眼看过他的贵客开口问他:“听说第一次活祭是二月十二?”  郑鲲捋了捋胡子,摆出痴呆模样:“火鸡?什么火鸡?……啊,难道是您养的狐狸要吃火烤的鸡?”  白寒露继续说:“今天是初七了。”  郑鲲继续笑:“是啊,过了初七就是初八了,公子您惦记日子回家吗?”  白寒露摸了摸身边垫子上恹恹的狐狸脑袋,游儿毕竟道行浅,在戾气旺盛之地不仅无法保持人形,身体还极其衰弱。他斜眼睨这个圆滑的老东西,似笑非笑的:“你这个离家久了龟壳就会裂开腐烂的千年老王八都不惦记回家,我有什么可惦记的?”  郑鲲面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却被白寒露一伸腿绊了个四脚朝天化出龟形。这下他翻不过身,也跑不了,惊惶地喊:“上仙饶命,饶命啊!”  白寒露一只脚踏着他肚子上的壳子,空气里隐隐有脓血的腐臭味,他冷冰冰的:“你不好好在海里待着,来雁丘做内侍总管是为何?就算你是千年龟精,离开海又能活多久。”  老龟精自从离开西海来到雁丘,哪遇见过这种阵仗,一个跟斗就能把他跌出原形,吓得魂飞魄散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小人没害人的意思,只是想在这皇宫里服侍陛下,就算死也不愿离开陛下,还求上仙成全啊,小人没害过人啊。”  同是妖怪,还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哭成这样让游儿都替他害臊。游儿甩甩尾巴,跳起来踩在老龟的壳子上,还跳了几跳,只听见脚下的龟壳咔嚓咔嚓响又裂开几分,吓得老龟更是哭得厉害。  “你害不害人关我家公子什么事,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有必要哭得像死了爹?”游儿从他身上跳下来,“活祭是什么人在做,我们公子问,你就痛快地答就好了,再啰嗦小爷就踩碎你这破龟壳。”  其实以郑鲲的千年修为自然能看出白寒露与这狐狸都是妖,可他离开西海太久,如今就跟个头昏眼花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雁丘是旱地,大约不出十年,他便要死了。  他在地上滚一圈,变成人形揉了揉老腰,叹了口气。  “那是复活祭,以男童血肉与无垠地狱的魔神拂姬定下喂养契约。拂姬的真身是昆仑山上的一株魔婴草,魔婴草是从死去的魔身上长出的,大约两尺高,晶莹剔透的叶肉好似婴儿的皮肉,能生死人肉白骨。”  无垠地狱那几尊魔神的事情他听得不少,拂姬是吃未成年男童的血肉,以她的本事让白骨长回血肉的确不是难事。  白寒露淡淡地说:“只是就算契约完成,那躯壳里没有魂魄,不过是个活死人,陛下她知道不知道?”  老龟精犹豫了片刻,老实摇头:“陛下并不知道。”  “还说你没有害人?这七个月来每个月都四十九个男童,你以为这些命不是从你手上过的?”白寒露抚弄着手中的鹤骨笛,皱眉道,“那个皇榜能引来的也只是贪财的人类,那个小姑娘虽然能看穿灵体,可她从未出过皇宫,怎么懂得找花魔牵线去做订契约?你若真的认那小姑娘为主人,为何明知道那花魔与她的魂魄做了奴仆契约却不阻止?”  白寒露在瑶仙岛开了个叫做醉梦轩的店,本身做的就是妖怪的生意,奴仆契约订得不少,自然也知道这奴仆契约若是用在善处也就罢了,用在恶处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龟精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被噎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掩饰地咳嗽两声。  最后,白寒露问:“你留在雁丘,并不是为了女皇将离,对不对?”  老龟精臊没了脸,缓缓点了点头。起初,他留在雁丘,自然不是为了将离。  “小人是来寻主人的。”  天界八方的仙乡,极北之处是麒麟神族的属地麒麟谷。  西海龙宫与麒麟族交好,六公主是麒麟谷的常客,有时住三两个月也是常事。稍稍打听过西海小六的人都知道,她是被父母惯坏了,脾气骄纵嚣张,跟在身边伺候的两三年要换一茬,不是伤了就是残了,没什么好下场。  老龟精与那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小精怪不同,仗着壳子厚,一被打就哭,便在西海小六身边撑了下来。每次去麒麟谷六公主都带着他,麒麟莫嗔每次见他挨打都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好似天大的乐子,不愧是和西海小六从小厮混到大的闺中密友。  麒麟从来都是最专情的,轻易不言爱,爱上了那便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不过也是最冷情的,即使你将他爱到极致为他而死,他也懒得低头看你一眼。  所以西海小六每次盛装打扮去“经过”那片梨源“顺便”踢门进去看看那个“没长舌头”的小子死了没,明明激动得红透了脸还鼻孔朝天态度嚣张,吃几个水淋淋的白眼仁也是正常的。  当然西海小六也不是好惹的,在心上人那里吃了亏就要从旁处讨回来,于是老龟精就倒了血霉,站得近了被主子拉过去劈头就打,挨打这种事挨多了也就成了习惯。  那个只会翻白眼仁的小子那日却古怪地盯了西海小六半晌,说:“你要是嫌他笨,就留给我,我正愁没人帮我除草呢。”  于是老龟精就这样扛着锄头成了麒麟谷梨源的老农,变成了杜蘅的仆人。  杜蘅在凡间是一种熏香的名字,什么东西染上了凡间都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  杜蘅在麒麟神族里并不受重视,他脊上生双翼是风麒麟,比起能御水御火的族人,御风显然是更加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而且杜蘅本身是个怪胎,跟人同食都是一脸嫌恶,看人习惯性斜着眼,谁都不爱搭理,可惜了那皎如玉树的风姿。  也只有家主着急,怕他这样下去憋出毛病来,有一日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不小了,整日在谷里待着能有什么出息?凡间的雁丘的女皇只有三年寿命了,你去挑个顺眼的新主守护她一世便回来,以后也好给你在天界安排点差使。”  杜蘅除了父亲就只听家主的话,便问:“那我要挑谁做新主?”  家主摸了摸下巴,按照自己的原则如实说:“找个长得好看的吧。”  事实上杜蘅从未去过凡间,因为莫嗔姐姐对他说过,凡间啊,是污秽之地,肮脏得要命呢。  他问,凡间最脏的是什么?  莫嗔想了想说,是人心,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他厌恶异常地问,那就没干净的东西吗?  莫嗔笑道,有的,叫玲珑心,可惜可遇不可求。  杜蘅是个有洁癖的,从此对凡间断了念想。  不过这次去凡间是公差,他在云头上往下一望,没有青山绿水十里梨花,雁丘的领土上一望无际的黄沙,烈日当空尘土飞扬。莫嗔说得没错,凡间果真是污秽贫瘠之地。  他转头对老龟精说:“你回去吧,不过是几十年,倒也不难熬。”  老龟精恭敬地摇头:“小人去西海泡两日,而后来这里找您。”  杜蘅点头:“随你高兴罢。”  与老仆分别后,杜蘅一个人去了雁丘皇宫。是黄昏,夕阳流金的霞光落在太学院里,他拨开鲜绿的竹枝,看见穿白色宫装的大姑娘握着绿宫装小姑娘的手在写字,那个画面说不出的美。  那是十七岁的长公主青萱和十二岁的三公主将离。  自打杜蘅记事以来父母便分开了,父亲被派守极西的仙洲,母亲去了西方侍奉佛祖莲座前,只剩下了他。他与同龄人合不来,就在家主的照顾下孤零零地长大了,偶尔在书页上看到“手足亲情”这样的字眼,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直到现在才明白了。  性子骄纵的二公主青荷与青萱不同,青荷仗着自己的父亲是皇夫,祖父家地位显赫,见不得青萱处处照顾将离,便嫌恶地问她:“皇姐为什么总护着这个贱种,她从上到下也就这张脸有用,若是送去其他国联姻倒是能长我雁丘的脸面。”  青萱呵斥她:“休得胡说,若让母皇听到不打烂你的嘴。”  青荷气得要命,将缩在青萱身边的将离扯过来,一巴掌扇下去:“本公主不仅要骂还要打她!皇姐尽管去告诉母皇啊,看母皇会不会因为这个贱种降罪于我!”  类似这样的戏码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上演一遍,青萱虽爱护将离,可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所以将离身上的大伤小伤从没断过。  伺候她的宫女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三公主出身不好呢?  不过将离从不告状,自己回去抹点化瘀的药膏便像没事人一样。  好几次杜蘅趴到她的脸上想看看这小东西哭了没,可她的眼睛里永远是一潭纯净的碧波,好似能看见自己似的。  其实……做守护神真的是一件很寂寞很无聊的事。  杜蘅不喜欢住皇族供奉麒麟图腾的神殿,每日就睡在将离的床上,因为将离在没人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孩上辈子怕是哑巴,所以这辈子有说不完的话。  杜蘅从小都喜欢一个人待着,来到凡间却喜欢听人说话,这样让他觉得凡间的几十年没那么难熬。  偶尔杜蘅会想到莫嗔的话,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臭不可闻。他心想,鬼话。  直到有一天,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柔软指头擦过自己的双唇,他先是闻到强烈的血腥味,而后胸腔里刺痛,灵魄似乎被一根细细的线捆住,他越挣扎越紧,睁开双眼正对上将离那双兴高采烈的祖母绿的眸子。  在意识丧失的瞬间,杜蘅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是能看见他的。  再次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青萱,杜蘅试图冲破灵魄的束缚,却发觉那条血线已经勒进了灵魄里,他无法催动法力,已经和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要恨将离,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想留住你……”青萱急急地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还请麒麟神您不要怪罪于她。”  自己怪罪不怪罪有什么关系?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帐顶,张口问:“她一直能看见我?”  “将离好像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不怕我?”  青萱反问:“你是我雁丘的麒麟守护神,我为何要怕你?”  也是,杜蘅想,他是来做守护神的,又不是来害人的。  家主只说让他守护未来女帝,也没说若是被要守护的人加害了要怎么办。他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每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好一些。  不过他的确厌恶将离,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重的心机,竟用自己的血来养百种毒虫碾碎后淬在他的唇上。这种凡间邪恶的锁魂之术,她竟能用得那么熟练。  “如今我这个样子又能奈她如何?算了,我不追究,也不想再理她。”  杜蘅擦了擦嘴唇,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肮脏可怖的东西。青萱舒了口气,眼睛温柔地眯起来。这个温柔端庄得像一朵白云的女子已经温暖了他的心。  她说:“你可以叫我青萱。”  杜蘅正视她:“我叫杜蘅。”    将离坐在御座上,晨光落进殿内,老头子们又在苦大仇深地禀告城外闹“瘟疫”之事。  不过有什么瘟疫能一夜之间将大活人啃成森森白骨,多是出了什么食人的魔怪,只是谁也不敢提,只说是瘟疫。  昨夜睡得太晚,一大早就听他们明知故问,实在烦心得很。将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托着下巴道:“既是瘟疫,就让太医们想想办法,朕又不是大夫,禀告给朕有何用?”  几位老顽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右相一咬牙道:“陛下,只怕这瘟疫没那么简单,商队不敢走商,百姓不敢出城,已是人心惶惶。市井上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御座上的将离半睁半闭的眼,心一横道,“说是宫内有人以活人来祭祀妖魔,是犯了天谴!”  不愧是三朝元老,懂得惜命,才不搞什么蠢不啦叽的以死进谏,把什么事情都推到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她又不能狂性大发去屠城。  将离淡淡地道:“人牲祭祀是至孝,从没听说孝顺祖宗还被天谴的。流言猛于虎,竟能撼动朝堂。此事休要再提了,否则按照律法传播流言的罪名,右相可是要掌嘴的啊。”  众官面面相觑,右相摸了摸自己这把胡子,心里叹气,罢了,也到辞官的年纪了,还是准备告老还乡罢,这个女皇大约也没什么救了。  他心里如何想,将离大约也摸个七八分,什么妖帝,什么祸水……背后嚼舌根的多了,可谁也不能奈何她半分。  退朝后将离抱着绣了白梨花的枕头去朝麟轩。整座朝麟轩的门窗上贴满了咒符,外头是青天白日,一进院门却是昏沉如暮霭,院内的人工湖占了几乎大半的地方,湖水是诡异的血红色,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摆在湖中心按照阴阳五行画的阵图上。  冰棺里睡着的人,半边已生出了血肉,半边却是森森白骨。  将离把枕头放在冰棺旁的小褥子上疲惫地依偎着棺材里的人躺下去,从侧面上,杜蘅像是安详地在深眠。她年幼时,杜蘅就喜欢睡在她的床上,明明没有实体,也根本感觉不到温度,她却总靠着他睡,就像现在这样隔着冰靠着他,冰得刺骨却没有办法离开他分毫。  “杜蘅,我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怎么会遭天谴?不过是死些贱民而已,跟你比起来能怎样?”将离喃喃道,“还有半年你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可以不生气了吧?我真的没有讨厌帝姐,谁叫你喜欢她?……嗯,太碍眼了……”  女帝的寝殿两年来从没等到过它的主人,每日将离就睡在这冰棺旁。等她睡着了,郑鲲才能靠近为她裹上棉被。  白寒露蹲在棺盖上,看着将离熟睡时紧紧握紧的双拳,再看看棺材里那半边皎洁的脸,摸了摸眉骨。  是美人都是祸水,可是俩祸水凑在一起,说不上是谁祸害谁。  “我要进入她的识海。”  老龟精很是紧张:“上仙要做什么?”  白寒露把手指竖在唇边,诡秘一笑:“看戏。”  天上有座司命宫撰写凡人的一生,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无法脱离三界之人皆是纸上的一出戏。  识海并不是海,每个人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最浅显易懂的便是记忆,可在最隐秘的地方都有座关着秘密或猛兽的牢笼。  白寒露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漆黑一片又空旷的地方,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微微吃惊,这是他见过的最荒芜的识海,如果这也能叫识海的话。  “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游儿沉默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吼,“哦哦,你又念错咒语了是不是?!”这是什么鬼地方,吓死他了!  “你害怕啊?”白寒露看他一眼,“狐狸都像你这么胆小吗?”  “谁说小爷怕了?是你们狼族里十个里就有一个笨蛋加呆瓜!”  主仆二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掐架,突然一个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滚到游儿脚下。他“哇哦”怪叫一声,四爪并用抱紧他刚骂完笨蛋加呆瓜的公子,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谁扔的?出来!”  白寒露盯着小石子滚来的角落:“……将离?”  不多会儿,他看向的那个角落里亮起来,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穿着淡薄的翠色春衣,墨黑色的发好似瀑布般披满了她的脊背,依旧是薄得可怜,只是祖母绿的招子那么亮,装满了星辰。  “一只是狐狸,一只是狼,你们两只妖怪怎么进来的?”小将离仰着头,忧心忡忡,“门口那只会喷火的麒麟怎么会放你们进来?”  什么会喷火的麒麟压根是没有的,那是将离自己识海中的臆想的保护神。  “这是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小将离伸手指挠了挠脸,不太好意思似的:“我呀,一直在这里啊。父妃在里面睡觉,吩咐我在这里守门。”  小孩的身后出现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门上的兽头铜环已锈迹斑斑,将离端正地坐在门口:“父妃在睡觉,谁都不许进。”  这扇门内锁着的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门内永远都不会有人推门出来,她年幼的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孤独地一直守着这座牢笼,不许人看见。  白寒露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蝴蝶,翠色翅膀,颤巍巍的长须,栩栩如生,他把蝴蝶放在小将离膝盖上:“这个,喜欢吗?”  小将离拿起草编蝴蝶睁大眼睛,惊喜地道:“这是蝴蝶?!我在画上见过的!有很多花的地方才会存在的呀。”  “送给你。”  小将离的目色突然冷淡下来,把草编蝴蝶扔在地上:“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是下毒了吧?我不要!”  游儿奇怪地瞅着自家公子,他编的蝴蝶蚂蚱从不舍得送人的,这小孩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游儿从白寒露身上跳下去正要去捡,草编蝴蝶却拍拍翅膀飞起来,翠色欲滴的翅膀洒着银色的鳞粉向远处飞去。小将离愣了愣,立刻提起裙摆追上去。  朱红的大门前,游儿挠了挠脑袋:“一只蝴蝶就哄走了。”  “因为将离不是贪心的孩子。”  “公子又知道了啊。”游儿怪笑着,“公子你对别人蛮好的嘛,为什么只对你师弟冷着脸?”  为什么?这还用问?白寒露单手叉腰:“因为他讨厌!”  游儿“嘁”了一声,人家清明公子和蔼温柔得很,哪里讨厌了?  面前朱红的门开了,风卷着细沙吹出来,一股子陈旧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白寒露的银发像雪般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开。  “诶诶诶诶诶……”游儿指着房梁上跳脚,“那是个人吗?那是个男人吊在梁上吧?是要晾干留着冬天吃还是怎样啊?!”  一根白绫吊着个素衣的男人,肤白似雪长发如瀑,将离与他有八分相像。  周围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来,白寒露注意到寝殿内已是一片素缟之色,宫外的竟陵塔上僧人唱经超度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  两个内侍将男人放下来探了探鼻息,对身后的女官说:“洛主子已经随陛下去了,可以叫人来敛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我替父妃洗脸梳头,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互相看一眼,女官看了看天色,颇不耐烦:“三公主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要告别就快些,奴婢们的难处您也体谅些啊。”说完带着内侍们掩门出去了。  先帝驾崩没地位的男妃殉葬,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将离还不满十五岁,可看她那瘦弱得好似随时都能折断的样子,完全没有普通少女的活泼健康。  将离慢慢地梳整齐父亲的发,呆呆看了他半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父妃,离儿也困了,抱离儿睡吧。”  少女将离跳上床窝进父亲怀里,闭上眼,满足地睡着了。  女官带着奴才进门吓了一跳,正六神无主,一身素白宫装的青萱拖着长长的裙摆前呼后拥而来。风姿卓越的杜蘅走在她旁边,却是个面无表情的冰山美人,看着床上那对可怜的父女他竟问:“要不要一起葬了?”  青萱摇头苦笑:“这三年她都没能害死我,如今更是不能奈何我。她毕竟是我皇妹,待她成年嫁了也就罢了。”  杜蘅点头把将离从她父亲凉透的尸身旁抱开,一路抱着她穿过花园,在浸淫着丧钟的空气里。  半夜将离醒了,已是雁丘女皇的青萱与杜蘅正对坐在榻上,偎依着炉火,青萱眸中是满溢的情浓,而杜蘅只托着下巴皱眉看棋盘。  将离爬起来光脚就往外跑,青萱一惊:“将离,你去哪里?”  她茫然:“我父妃呢?”  青萱没答话,杜蘅看了她一眼:“死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将离更茫然了:“母皇生下了父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殉葬?”  “有皇女皇子的不必殉葬,规矩是这样没错,不过母皇生前最爱的就是你父妃,虽母皇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想和洛主在一起。”青萱没看她,拿着棋子放置在棋盘上,淡淡地说,“……作为女儿,知而不为,有违孝道。”  将离穿着薄薄的衫子站在殿门口,眼睛盯着那个仔细研究棋局的男人,一动不动,如同行尸。可杜蘅盯着棋盘,始终都没看她一眼。  巍峨的宫殿、一炉软香、在榻上对弈的两人的幻影瞬间灰飞烟灭,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似极远处闪着一点荧光,接着那翠色粼光的蝶翩翩而来。  游儿甩甩尾巴,被刚才那一幕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无比沮丧:“我现在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将离了。”  白寒露抄起游儿跟着翠蝶往那荧光处走。  在识海内时间是静止的,他们看到的漫长的记忆,其实不过一瞬。  那光点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悬崖上秃鹰的叫声,有风从深渊的岩缝里吹来。白寒露睁开眼,脚下不远处是都城巍峨的城墙,极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石壁上长着巨大的碧芝。  白寒露看见崖壁上的老松树上抓着一双手,翡翠色的纱衣随风而飘,嫩白的一双小脚使劲扑腾着想要蹬住什么。  素白衣的青萱蹲下身,看着将离努力仰起的脸,带着些淡笑:“死心吧,杜蘅他永远都厌恶你,因为是你害得他只能像凡人这样待在这里。你若真喜欢他,就死吧,说不定,他会原谅你。”  将离使劲扑腾着,目龇欲裂:“是你……骗我……你一直都……骗……”  “是你傻,我总不能像青荷那个没脑子的,母皇那么喜欢你那个狐狸精父妃,她还整日骂你。不过是对你稍稍好些,你便把什么都告诉我。”青萱微微笑着,还是那般温柔好性子的模样,“对了,你第一次跟我说母皇身后总跟着只会喷火还会变成人的麒麟兽,我还以为你疯了呢。不过啊,你真是傻得可怜,让你下咒你就下。你那个父妃给了你一张狐狸精的脸,怎么没给你个狐狸精的脑袋呢?”  白寒露摇了摇头,这个青萱原来这么不积德,也怪不得最后不得好死。  游儿急得上蹿下跳:“公子,快把她拉上来啊,她快撑不住了。”  “这是记忆。你倒是个真的狐狸精,怎么也没脑袋呢?”  “哦,小爷忘记了嘛。”  即使如此游儿依旧紧张得咬尾巴,他们看见杜蘅跑过去。  在杜蘅看来,青萱蹲着身要拉将离。这时将离突然伸手抓住了青萱的胳膊,青萱大惊失色身子一歪,被赶来的杜蘅拉住。  可如今的杜蘅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电光火石间,他冷静地喊:“将离,放开青萱,我保你下世投个好人家。”  将离一震,瞪大双眼仰头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  “放手,将离你放手!”  将离心下怆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与此同时杜蘅拔出靴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刺进将离的手背里,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穿透了将离的手心。  她手一松,只见杜蘅抱紧青萱拖上去,两身白衣融为一处,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游儿眼圈红透了。将离像一朵深绿蝴蝶那样轻飘飘地落下,被几朵碧芝肥厚柔软的花冠挡住,最后跌进山下的水潭里。  她爬到岸边,右手攥紧刀尖,掏出袖中摔烂的雾婴果。那雾婴果长得像婴儿的小拳头,肉质肥美地长在山峰背阴处的植物,可净化移秽、解百毒。她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那个受尽百般委屈的孩子便长大了……  关于将离十五岁坠崖那件事其实不难打听,因为先帝青萱曾派兵轰轰烈烈地去搜尸。  最后是将离自己回去的,对于如何坠崖却只字没提。  ——最后的画面是将离站在父妃的门前,沉默地看了半晌,而后慢慢掩上门。  片刻后,四周再次陷入空旷的黑暗中,那只撒着鳞粉的绿蝶飞舞在白寒露身边,落在他的指尖上。  “你们在找什么?”小将离蹲坐在那里,眼神凶狠又警惕,“磐石都城里没有蝴蝶,你们来这里找什么?”  “我在找杜蘅。”  小将离更加警惕,恶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一只麒麟,通体银白,脊上生双翼。”白寒露手一翻,那只飞舞的蝴蝶已经重新变成那只草编的死物,他把她放在她的面前,“将离,你一定见过他的,他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小将离怔了怔,伸手一指:“……父妃说,那个笼子里的怪物不能放出来,会咬人的。”  白寒露转头一看,那巨大的铁笼里,风麒麟的灵魄正趴在那里,奄奄一息。  游儿惊叫道:“找到了!”    白寒露拿着剪刀剪了烛花,此时已是半夜,正适合唤醒灵魄。  他净手从袖里取出小琉璃瓶,咬破舌尖含住引魂香点燃,薄薄的烟气弥漫开,散开又团聚,等香燃到头了,烟气便团聚成个半透明的灵魄。  不得不说杜蘅那双水泠泠的眼十分招人,只是习惯斜着看人,多了些刻薄与傲气:“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灵魄困在将离的识海中?”  “这是常识,神族的灵魄被凡人施了血祭困住,若是凡人未亡而神族自毁肉身灵魄无处可去,大多也只能被困在识海里。”白寒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识海之大,好似一个乾坤,找到一个灵魄无疑是大海捞针,可是,将离却轻易将你放了出来,看来把你困在那里并非她的本意。”  杜蘅低头想了想:“你是将离的人?你在替她说话?”  “我只是个生意人,只为有利可图,不屈就于任何人。”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清风明月般的银发男子,倒是不像屈就之人,便点头信他了。  白寒露接着说:“几个月前我收到月姬小姐的帖子,拜托我来雁丘找他侄子,她是我师父白莲生前的朋友,这个忙我说什么也要帮一帮的。”  麒麟族的月姬公主一直在凡间行走,因为对天帝与麒麟谷同族失望,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回过麒麟谷。她是身份尊贵之人,却比其他同族更温和善意,杜蘅小时候时常去她洞府周围摘仙果,她只是靠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讨厌的小怪物,你把果子都摘走了,我洞府的守护兽吃什么?  虽叫他讨厌的小怪物,麒麟月姬却不是真讨厌他,对他笑,揪他的头发说:你这个小怪物,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啊,到时候我就去看你笑话。  后来因为她的哥哥绵羽爱上凡间女子被降罪,月姬在天庭上当场讽刺天帝:如此神仙不做也罢,便去了凡间再没回来。  再后来绵羽殿下被他爱上的凡间女子害得魂飞魄散,如今还寻不到归处。  于是莫嗔姐姐经常说,千万不要理会那些恶心的凡人,心都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几年前他觉得莫嗔姐姐这话说得对,将离便是这样的凡人。可如今,他模模糊糊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对。  杜蘅的脸色稍稍好了些:“月姬姑姑她还好不好?”  白寒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问将离,或者你那个老龟仆。”  他别扭地别开眼,不是不想问将离,他有吩咐郑鲲照顾她,而且她如今是御座上翻云覆雨的女皇,大约也没什么过得不好的。  他在麒麟谷活了两千多年,一个人长大,从没离开过家乡,也从没人教他什么是对错。当然也从没人教他,欠了人要怎么还。  “她是个弱小的凡人,自然会有诸多辛苦,无论我问不问,她的一生大约都是艰辛。我已经选了青萱做新主,她却处处怨恨青萱。我是伤过她,但是她也伤过我,我与她谁也不欠谁。”杜蘅眼底一派坦然地望着他,“所以我无需问她,也没理由问她。”  “嗯,你并不关心她。”  “为何要关心?”  杜蘅拢着袖子轻轻巧巧地坐下,被这人逼问得满心不知哪里来的躁动与恼怒。他只是来雁丘做守护神的,只要守护好选定的青萱便好。对于将离那莫名其妙的情感,因为他不爱她,自然也没回应的义务。他正想着被责备时的反驳,却见白寒露舒了口气:“如此最好。”  杜蘅一愣:“什么最好?”  “也没什么,她行了禁忌之术要救活你。”白寒露随口道,“明日就是初七活祭日,四十九条人命加上跟魔做契约,罪业叠加可是要折寿的。她本身就福薄,能撑到现在已是运气,她身上死气太重,已没几日活头了。”  将离快死了?凡人真是脆弱又贪心的动物,他哪有那么容易死去,又何尝用得着她救?!杜蘅突如其来的恼怒,拔脚便往外跑,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苍如殿。  将离没有休息,她披着墨绿色的孔雀斗篷伏在案上。  对于政事她倒是勤勉,只是那瘦得一把骨头是怎么回事,雁丘已经穷到让女皇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吗?  将离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是杜蘅香,宫里已经几年没燃过这个香了,她身子一震:“……杜蘅?!”  她扔下笔往外跑带得奏折散了一地,殿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门口的侍卫跪了一地。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将离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什么都没有。  杜蘅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一颗心突然不安分地都要跳出来了。他以为将离看见自己了,可她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几眼,而后塌着肩,就像只孤独的雀儿。  “你看不见我?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吗?”杜蘅说。  将离转身坐到案前,怔怔地看着外头的夜色。  杜蘅走到她面前道:“将离,就这么就好。以后的永生永世,你都不要再遇见我了,你够了,我也够了。”  将离张着绿得没有半丝生气的大眼,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次日,雨娘子送人牲进宫,木笼里的男童比刚买来时还要胖一些,看来这段时日被照顾得极好。白寒露带着游儿在朝麟轩门口撞见她,她丝毫没什么意外,木然地看他们一眼便擦肩而过。  那一眼,让游儿极其难受,把狐狸脸埋进公子的发里,半晌问:“公子,这些小孩子一定要死吗?”  白寒露好笑地看他:“你从前吃人时为何没犹豫过?”  狐狸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为了填饱肚子啊。”  “被你吃掉的人和这些被祭祀的人一样,都是要死掉,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狐狸觉得委屈,把嘴巴撅得老高。  入夜后,将离沐浴更衣去了朝麟轩,一进院门就看见白寒露在院里站着仰头看天。  将离也仰起头,一片漆黑可怖的天空,仔细想起来,好似以前都城的星空矮得很,她好似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星空了,有些奇怪:“咦,星星呢?”  “被戾气和魔气完全遮盖的雁丘土地,没有麒麟神的眷顾,怕是连皇脉都快枯竭了。”  “所以才要杜蘅回来啊。”将离说,“这片土地需要他。”  白寒露看了一眼那坐在树杈半透明半眯着眼不知道想什么的杜蘅,他伸手摸了摸将离头发,阳气正从她的头顶源源不断地溢出。  将离盯着白寒露的脸,突然笑了:“你真好。”  小狐狸差点从公子的肩上栽下来:“啊?他哪里好?”  将离认真道:“白寒露不骗我。”  “啊?这就叫好吗?”  将离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也不用刀子扎我。”  听到这句话坐在树上的那人目光里露出了些类似迷茫的东西。  将离之所以做什么都慢吞吞,是因为她的右手没什么用,用左手做事慢些,她却不愿意假以旁人之手。  那手是杜蘅废掉的。杜蘅叫她放手时,她眼中的委屈和悲伤,他不是不记得。  杜蘅从树上跳下来,近乎恼怒地说:“我不是说了,会让你投个好胎吗?凡人不都是这样?这一世过得不好,可是还有下一世。你这辈子过得凄苦,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将离听不见,她欢天喜地地跑去看人牲去了。杜蘅怄得难受,他明明就在这里,她却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那恶心的躯壳。  现在的将离大约和疯子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她站在木笼前,那些男童们看到那血池与半人吓得直哭,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伸手拍他们的头去安慰。  杜衡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处好似被利刃劈开。  为什么要笑呢?  悲伤也好,愤怒也好,怨恨也好,什么样的表情都对,唯独不该因为他的事情笑。  他活了几千年,在麒麟谷守着他的梨源,接触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也从不觉得寂寞。这几千年他的心都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止水,也许伤过别人,却从没被别人伤过,所以不懂得什么叫疼。他从来也不明白,为何有神仙不用轮回却非要受那些世情之苦。  西海小六曾讽刺过他,你这样活一年和活一万年有什么分别?  他生来就是神族,也从来没有人教他,要怎样才算活着。  此时是亥时,宫中已宵禁,祭祀是在子夜,魔气最重时。  拂姬魔神无法走出无垠地狱,以童男血肉为媒,也只能将她的一魂引到凡间。  白寒露站在院内,廊前几支翠竹正渐渐干枯,池里的水也滚成一团浑浊的乌黑,耳之所及皆是祭祀男童的怨灵无法遁入轮回饱受折磨的哭喊声。  游儿极其衰弱,缩成一个毛团已经昏睡。白寒露一回头,杜蘅正坐在榻前,垂着首一声不吭。  “我明日就离开了。”白寒露瞥了他一眼,“你回到麒麟谷修炼个百年,便能修出一副新的肉身,以后不要再来凡间了。”  杜蘅置若罔闻:“你有办法让将离看见我吗?”  “有,只不过……怕你们神族挨不住。”  子夜时分,将离沐浴更衣来到朝麟轩。一袭白衣的将离未施粉黛,宫灯橘色的光将她苍白的脸照得好似蒙了金纸。  男童们被灌了些药,迷迷瞪瞪的,将离拿了青铜匕首,一个个唤他们过去。祭品的血流进湖水,拂姬得到了供养,那白骨的皮肉便会慢慢生出。  只要再过数月,杜蘅就能活过来了,有体温,会呼吸的,活生生的杜蘅。  将离抓过一个孩童,匕首横在他的颈子上正待划下,手腕却被抓住了。她慢慢转过头,手臂上是森森手骨,她顺着那白骨又慢慢抬起头——杜蘅半跪在她身旁,半人半骨的恐怖模样。  “杜蘅?”将离呆呆地问。  “是我。”杜蘅说,“够了,将离。”  他说,够了,将离。  那日也是,他说过这句话,她亲眼看到他的肉身突然腐烂成灰,前一刻在活生生的人,瞬间是剩下一具森森白骨。那双总是冷冽地斜视着她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两个窟窿,什么都没留给她。  将离猛然推开他,大叫:“怎么会够!不够!一点不够!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只要我的杜蘅不行吗?”  “不要再害人了,你做下的业障会让你永不超生。”  “如果永不超生能换来与杜蘅一世相守,也值得。”  “你这不是爱,是执念!”  “如果没有执念,哪里称得上爱?”将离状若疯狂,拉过一个孩子,匕首高高举起。  有了执念的爱,就成了羁绊。  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狱烈火里挣扎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万年也好,有了羁绊,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将离一下子愣住了,还未等匕首落下,杜蘅半边身子正迅速地腐烂,肉糜肌血迅速变成飞灰。白寒露以封魂师的血液为印,让他附在自己的半具肉身上,可那残破的肉身无法承载他的灵魄,不过片刻便会重新腐朽。  “将离,来世你还……”愿不愿意再喜欢我一次。  他说不出来了,因为嘴唇已经不在了。  将离膝盖一软,怔怔伸出手,杜蘅不由自主地想去碰触她,却在顷刻间他完全脱离了那副白骨,骨架跌碎下来,将离张开怀抱,紧紧抱住了那副白骨。  “到了最后,还有杜蘅在,不够,可是……真好。”  这是将离说的最后一句话。  冥界绵延数百里的彼岸花海尽头,是无垠地狱。  在冥界最不缺的就是名目众多的地狱,可地狱多是冥界诸神建造,唯独无垠地狱是上古仙魔大战时西方众佛建造的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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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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