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哥,那你那个朋友没有黑社会的关系吗?还要找你这边叫人出面?”廖光惠这次没有马上回答,他喝了一口酒,神色之间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黯然地说道:“难道,我不是黑社会吗?”我答应了廖光惠。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我都只能答应。只是在说出了那句“好,廖哥你放心!”之后,我的心却提了起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为了四十万,很多人可以去杀人;为了四百万,很多人,愿意杀人。四千万,这是一个足够让人奋不顾身去杀人的数目了。我还能活着回来吗?走之前,廖光惠给了我三十万元。现金。做这件事的现金。他要我今晚先回去休息,明天准备一天,晚上动身,去省会。那一夜我没有睡。换了是谁,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天早,我就爬了起来,给小二爷和地儿打了个电话,约着在猫狗巷的那家早餐店见面,然后匆匆赶了过去。边吃早饭,我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们,听完之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开始凝重了起来。“胡钦,这件事,只怕麻烦大得很。不出事就好,只要出事,不管哪一方面出事,最先背时的绝对就是我们。你去给廖哥再好生说一哈看看,未必硬要我们去啊?”地儿原本津津有味吃着早餐,现在却完全放弃了继续扫荡剩下半碗粉的兴致,点了根烟,满脸忧心的说道。“地儿,没得说头。要是可以商量,胡钦今天就不用找我们讲了。”小二爷也停下了筷子。“龙袍海燕、小宝秦明他们跟着廖哥混了这么多年,谁都晓得他们是廖哥的人,不可能出面。他们出面,就等于是廖哥出面哒。只有我们。”我也说道。“哎!”地儿叹了口气之后,不再开口。“你准备去哪些人?”小二爷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廖光惠昨晚临走前,在门口还专门交代我,人不要去多,一定要去几个真正能办得事的人就可以了。其实他不用交代,我也明白。混了这么多年,这个道理,我又怎么会想不通。人再多,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多过他?真要搞起来,多去一个人也就是多送一条命而已。昨夜,我想了一整晚,但是听到小二爷这句问话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深刻思念起险儿、武昇、胡玮他们三人来。如果他们在,根本就不用多考虑,就是他们三个加我,小二爷留守家中也是绝佳的选择。但是现在,小弟们现在也有些能下手,能办事的,可他们毕竟都还太年轻,太冲动。这件事,不是能砍人,敢杀人就可以搞定的。“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小二爷,你和我去,把简杰、小黑、贾义、三个人带着,再叫猪娘就可以哒,地儿,你负责在家里看生意,我们兄弟怎么都要留个人。万一金子军、和尚那边调起皮来,也有个做主的。猪娘自己坐车,我们五个人,五把枪,一张小车就可以,也不张扬。”小二爷就不用说了,这种事,有他在旁边帮忙,活着回来的机会要大得多;贾义和胡玮一样,一直都是十三鹰里面拔尖的人;简杰也相当不错,很像武昇,办起事来赶紧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小黑原来除了喜欢天天跟在险儿身后,还像个孩子之外,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这次办归丸子的事件之后,他整个人变了,变得更有锐气,更有棱角。他说,他就是想学险儿。至于猪娘,我没有想过要他办事,但是他有着他的用处,也许是可以救我们命的用处。这是我目前能想出来最好的人选。“我也这么想。”小二爷听我说完,也马上回答道。“那我呢?我为什么要留在家里,金子军他们要搞事,还有龙袍和廖哥出面呢。怕什么?我也一路去。”地儿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我们六兄弟每一个人都能办事,地儿也不例外,他也行。上次,去厦门寨上办罗佬就是和他一起去的。但是那次之后,我也更加保护他了。因为我知道,虽然我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沾上了鲜血,但是最不愿意沾上,沾上之后也最痛苦的就是地儿。每次,看到他无缘无故拿着张面巾纸不断地把两只手擦啊擦的,我心里就别扭。我和小二爷私下早就商量过了,今后如果没太大的问题,可以避免的话,就不让地儿亲自去办事。所以,我很坚决的回答说:“不罗嗦哒,这个事,不是个好事。还抢个什么鬼抢!你就安安心心在屋里,莫让手底下那些家伙搞出事哒。”事情商量完毕,下午猪娘也从县里赶了过来。傍晚时分,就在我们准备要出发前的几个小时,我却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不仅仅打乱了我原本安排的人员配置,也几乎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更让我手脚冰凉,魂飞魄散。因为,我又尝到了很久没有尝到的那种滋味。那种叫做“恐惧”的滋味。当时,我正坐在办公室,端着杯可乐和刚过来的龙袍一起聊些事情,他介绍了他在省会的几个朋友给我。突然“梁祝”的小提琴乐声从我刚换的和弦手机里面传了出来。我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手机外壳上,那小小的彩屏里闪动着一个很久没有联系,却也相当熟悉的名字。明哥。一开始,我还想,难道明哥知道我要去省会的事,给我电话表示关心了?不会这么快吧。无缘无故,怎么会打电话过来呢?难道三哥出了什么事?带着种种的疑问,我接通了电话:“喂,明哥?怎么今天这么有空啊,呵呵,好久没有看到你哒,你而今还好沙?”“啊,小钦啊?我还好还好,你还可以沙?”电话里传来了明哥的声音,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语气并不像我这样欢快轻盈,相反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声音压抑低沉,而又心事重重。“我也还好,明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听到明哥的口气,我也开始有些忐忑起来,收回了开始那种欢乐轻快的口气,很认真地问到。“啊,是。小钦,你这几天都没有到九镇来哒吧?”明哥确认了真是有事之后,又岔开问起了其他的问题。这样欲言又休的反常状态让我更加感到一丝不安。“我大前天还回去了的啊?怎么了?”“你今天没有收到哪个给你信(土话,消息)啊?”“没有啊。什么信啊”当我说出没有之后,明哥突然短暂地沉默了下来,电话里面只有一声声轻微的呼吸。在我的屏息静气中听到明哥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小钦,有个事比较麻烦啊,我告诉你,黄皮回来哒!!!!!!!!!!!!!!”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开来。“他屋里爹死哒,昨天晚上到的,他和砍卫立…………”明哥的话,从近在耳边的手机里面传出,可是那一瞬间,传入我耳朵里面的时候,却又彷佛显得那么遥远,遥远到只剩下一片若有若无地“嗡嗡”声,嘈杂而刺耳。“小钦,小钦,你还在不在?!!讲话沙!”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哥的大喊将完全失神的我拉了回来。“哦,在。我听着,明哥,他回来做什么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期期艾艾很艰难的问出了这么一段话,声音干涩沙哑。“我刚说了啊,他屋里……”接下来,明哥从头再给我说了一次,最后他说,三哥这两天,想安排个什么方便的时间,和我见个面,一起聊聊。我明白明哥的意思,也明白三哥的意思,我比三哥还想要进行这样的一次谈话。当年赶走黄皮的就是我们两人。可是,我现在又哪里来的时间去做这件事呢。沉默了半天,我只得苦笑一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明哥,今天晚上我要去省里办事,等回来再和他联系。互道珍重之后,我挂掉了电话。我默默望着前方,脑中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一直坐在旁边的龙袍一脸关心赶紧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说道:“小钦,怎么了?你没得事沙?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你一脸惨白啊?”“哦,龙袍,我没得事,要不你现在先走吧,我只怕没得时间陪你哒,我要好生安静哈,等下还要准备动身。”“你真的有没有什么事啊?有事,你讲一声啊,看我可以不可以帮下忙。”“龙袍,我晓得,我先想哈,先想哈,如果要你帮忙,我等下再联系你要不要得?”“那好咯,那我先走哒,你自己好点啊。”“好好好,要得。那我不送了。”看着龙袍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门被打开,再关上。“哐”一声轻响,四周如同坟墓般地安静了下来。我再也抬不起一丝力气的瘫软在宽大的皮沙发上。黄皮回来了!小时候,我很听话,父母、外婆要我不哭,我就不哭。少数几次,当我脾气上来,哄不听、骂不好的时候,外婆就会给我说一个故事:“老儿,你还哭咯,还哭,等下床底下的“麻翁”就要把你抓去,“麻翁”把你用麻布袋装起,抓走哒。专门吃你这个样子小伢儿的脚趾头,吃的“嘎巴嘎巴”响。你还哭,我就喊它就出来哒。看你还哭不哭?”麻翁是我们九镇一带,从古到今的一个古老传说。每次,外婆说起这个“麻翁”的时候,我都会赶紧收住哭声,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记得有几次,年幼的我带着极度的恐惧、鼓起所有的勇气去掀开那长长的,拖到了地面的床单,然后俯下头去,去找那个躲在肮脏黑暗床下的麻翁。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但是它留给我那种对于恐惧最初始的体验,却让我至今也没有忘怀。长大后,我不管是深夜走在黑巷,还是凌晨独自开车,或者关上所有灯光,一个人看鬼片。都没有了那种恐惧的感觉。除了黄皮。对于老鼠,我有些畏惧;对于金子军,我有些畏惧;对于皮财鱼,我有些畏惧;甚至对于三哥,对于廖光惠,我也有些畏惧。但是,我并不恐惧。为了很多其他的因素,这些让我畏惧的人,我也敢奋起和他们去拼一把。除了黄皮。这个在我刚刚出道的时候,第一个让我领教到强大和凶残的男人。面对他,我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胆怯感。就像幼年的我,趴在地上,去寻找的麻翁。在我还不是一个真正流子的时候,在我还没有看惯鲜血和刀枪的时候,在我还单纯的向往着江湖和义气的时候。他就给我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他面对刀枪的凶狠,他卧薪尝胆的隐忍,他明知大势已去,看向三哥时却依然不屈的眼神,还有他手下那一条曾经鲜活霸道的生命。以及让我彻夜无眠的那个冬日夜晚。那些被砍断的手指、跟腱;那些流出来,在月色下闪闪发光的鲜血;那些脂肪被烧的“吱吱”轻响,丝丝微烟,阵阵难闻之极的焦臭。一幕幕,一段段,都漂浮在我的眼前,挥不去,散不开。当年,三哥望着一身鲜血躺在地上的黄皮,说:“再也不许回来,回来了,我就要你的命。”这句如同是我保命金符的话犹在耳边,如今,黄皮却已再次归来。他,终于,回来了!我,还能,活几天?自九七年跟着三哥正式踏入江湖开始,我和我的兄弟们一起经过了很多当初看来,都让我们觉得艰难不已的险境。比如在大脑壳占据了绝对优势下,与他在河边的那一战;比如方五、莫之亮一伙人突如其来的那场街边伏击;比如在九镇迪厅里,面对幺鸡、鸭子手上冰冷枪口的千钧一发;比如在邻市,为三哥办事,被当地大哥的持枪追杀,当街逃亡;比如逼上梁山,不得已和三哥之间生死相搏的那漫长一夜;比如来到市里之后,面对金子军、归丸子的强势打压……等等等等。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般完全无从预测,却又清楚知道必定是凶险万分,时时刻刻感到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局面。廖光惠交代下来的这个任务就不用说了,只从他自己都顾虑重重,不方便亲自出面的情况与那金灿灿的四千万元钱来看。就可以想之其中各方势力的博弈与较量,以及这种较量博弈背后,所带来的动辄可让我于世间蒸发的层层危机。可更加麻烦的是:黄皮。他居然在这般紧要关头,再次回来。无论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这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种态度。对我和三哥以及那晚所有参与者们,所表明的一种鲜明而又危险的态度。接到了明哥电话之后的几个小时,我用自己的方法和人脉,去探查了黄皮的这次回归。在这个探查的过程中,通过一个与我和黄皮两人都能拉上关系的朋友之口,我收到了一句出自黄皮,听后更让我觉得胆战心惊的话。黄皮在外面能够混起来,离不开一个人。一个同样出生于九镇附近某个乡下,在东莞石碣镇打拼多年,现已经在东莞范围内拥有了绝对势力的人。在黄皮收到父亲死去的消息之后,那个人曾经劝过黄皮,要他现在先不要回来。黄皮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等了几年哒,兄弟。叶落也要归根,我黄皮不可能这一世就死在外头。这次,我回去是绝对要回去滴,哪个不让我为屋里老倌子送葬,我就为他全家送葬。”我改变了这次去省城办事的人选。我只能改变。因为,我不知道黄皮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我只想自己能留下来,尽快和三哥见上一面,然后一起全力把黄皮的这件事情办好,不留后患。但是,我不能!廖光惠的那位朋友已经等在省城,约定今晚的见面,已是不可推迟。所以,小二爷必须留下来,和地儿一起留下来。这样,才能让我可以短暂的放下担忧,应付省城里同样凶险莫测的各种情况。我打电话叫来了一直负责九镇迪厅生意的周波。他不是小二爷,但是他有着他的强处。冷静、老成、谨慎。当年就是因为他的冷静、老成和谨慎,才导致了十三鹰的一战成名。没有了小二爷的出谋划策,我想周波的冷静观察与谨慎行事也许是这次省城之行中所能帮我最多的人选了。黄昏的时候,我们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好了所有事情。猪娘告辞一声之后,自己打的去了我市汽车总站,坐上赶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而我则与贾义、周波、简杰、小黑四人一起,开着那张上午托朋友买了送过来的二手车扑向省城。在周波已经发动了车子,开始缓缓滑行的那一刻。我摇下窗户,看着都是一脸严峻的小二爷和地儿二人,说:“千万记得催下廖老板那边,险儿的事快点搞定,不管好多钱都出!还有,记得联系三哥!”在小二爷的点头示意中,两旁景物向后飞退而去……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和私家汽车这么一说。那个年代,从我们市去省城,要坐公家那种又破又旧的大班车,在七弯八拐、坑坑洼洼的国道上面辗转十几个小时。而现在,一条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早就修建起来,开着自己的汽车,到省城的时间缩短到只需要两个小时。可我分明记得,年幼的我,跟随爸妈坐在破旧的班车上。看着车窗外一片片绿油油的油菜田和路旁不断变幻的景色,一股隐隐的花草土木香气扑鼻而来。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稀奇。忍不住将手伸出窗外,感受清凉的风掠过指缝,得到的却是妈妈有些嗔怪的呵斥。就连看着天空在慢慢变黑,躺在父亲怀里的我,都觉得那丝缎般的黑,也彷佛带着种神秘又遥远的美丽。那种感觉,那种平淡自然而又真实幸福的感觉。是那样的动人,如此的怀念。而今呢?而今,我坐在舒适的全皮座椅上,放肆地将双脚搭在副驾驶台,尽量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可是,却依然感到浑身的不对劲,如同重新又坐回了那个颠簸不堪,老旧不堪的大班车。窗外飘过的只是一段段冰冷的防护栏,和车灯下闪闪发光的警示标牌,再也不见美丽的油菜田。夜空中漫天的繁星与无尽的黑暗一如既往,我却失去了对它独特美的感知,它在世俗的眼中,还是变回了单纯枯燥的黑。究竟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人心从来就不曾明白。“钦哥,你睡着了,还是在担心黄皮的事啊?”坐在后座的小黑一句话将我从放空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哦,我没有睡,脑壳有些晕。”边回答着,我边接过了小黑手上递过来的一支烟。“钦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黄皮未必卵大些?手脚都不利索哒,怕他干什么?钦哥,险儿而今不在,你如果要办他,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交给我去搞。我就不信这个邪,一个跛子还不得了哒。”小黑将上半身俯了过来,把手上的打火机打着,凑在了我的眼前。小小的火苗跳跃在阴暗的车厢当中,小黑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种神采闪闪发光。坚定、年轻,而又无畏。那种光芒让我安定,也让我感到了坚强。把烟叼在嘴上,凑过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后,我说:“要得,小黑。如果有事,到时候就告诉你。”“好好好,钦哥,你放心,我绝对帮你搞得熨熨帖帖。”“小黑,你少讲两句,你那个时候都还只晓得在地上摸鸡屎玩,你懂什么?黄皮是这么容易搞得?他当道的时候,你还太小,你晓得个屁。你莫烦钦哥哒,让他个人好生休息哈就是。”一直在专心开车的周波不紧不慢的开口了。周波和险儿是一个班的同学,在十三鹰里面和简杰两人年纪最大,为人又一向都是老成持重。所以,说起话来,很有些分量。听到周波这么说了之后,小黑答应几声,也就不再开口。周波说的很对,小黑他们太年轻,出道的时候,黄皮已经远走他乡。所以,对于这个人,他们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黄皮,这个打小长相丑陋,却继承了九镇第一位大哥安优的所有优点。在安优被枪毙之后,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统九镇的男人,岂是这么容易搞得?当年,丫头轻视了他,结果光天化日,当街死于非命;三哥的兄弟,北条也轻视了他,结果某天,黄皮带人追到家里,当着北条父母的面,下了他一只胳膊。现在在外面打拼了这么些年,突然又再次回来。父亲也过世了,孑然一身,更是无牵无挂、心无旁骛的他。会为了报当年之仇,做出什么来呢?“哎”想到这里,实在挡不住心中的烦忧,我重重的叹出了一声来。“钦哥,你也莫想多哒。而今省里这个事就在面前。黄皮那边,毕竟都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说不定他也想息事宁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