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nel A I-那年的梦想》作者:张小娴 爱到无法无天的时候 《CHANNEL A》这部小说,是从一九九九年三月《AMY》创刊号开始,在杂志上每期连载的。小说的形式看似短篇,读者看下去,却会发现它是一个长篇故事,每个故事的人物是相连的。 这部小说有别於我其他的小说,它更贴近现实一点;也许,因此会更赤裸一点。与小说同步推出的,还有电子书和小说网站。《面包树出走了》在今年七月出版时,把第一章率先制成电子版,放在网路上,引来了许多回响。这一次, 《CHANNELA》将会有更多内容放在网路上。当你看完小说,你还可以进入,你会发现,小说裏的人物和故事在网路上出现,你更可以参与故事的创作。 每一次,一个新的形式总是给我新的刺激和灵感。小说网站是完全崭新的东西,我既诚惶诚恐,也兴奋莫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小说能够藉着科技幻化成一个虚拟的世界,有声音和影像,平面的人物都变成立体的,他们真正从我的小说出走了,继续成长,也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气息。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想写的是女孩子在这个城市裏所经历的情爱。这些故事,都是曾经发生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的,当中有甜蜜,也有苦涩。我们的步伐常常是如此匆促,有时候会错过许多美好的东西。我们如许孤独,有时候,又会做了错误的决定。唯一不犹豫的时刻,是哪裏有爱情,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向那个方向奔跑,把身上的一切都抛到脑後。 在旅途上,我读了鲁易斯(C.S.Lewis)的《四种爱》 ,这本书使我深深的震撼,也在我最伤心的时候抚慰了我的心灵。书裏有这一段文字: “如果人一任爱成为他生活的最高主宰,恨的种子就会发芽滋长。然後它就会成为神,然後它就会成为魔。」 在情爱裏,我们都曾经膨胀为神,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最後,我们却也沦落成魔,无法自拔。 《CHANNELA》里的主角,有一些也曾经膨胀为神,然後沦落成魔。他们无可选择地让爱成为生活的主宰,最後唯有活在恨裹。而我,却升上了天使的宝座,俯视这群苍生。 鲁易斯在书的另一章说:「当爱变得无法无天的时候,它不但会去伤害别人,还会摧毁自己。」 《CHANNELA》里,似乎每一个人都是爱得无法无天的。他们摧毁了别人的同时,也摧毁了自己。是否我也曾相信,无法无天的爱才是爱?即使有得救,我们也宁愿没得救。 在校对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开始同情小说裏的主角,他们也许爱得毫无法度,却是掏尽所有的。我想写的,是人对爱的追寻。我仍然相信,爱是不会消逝的。有一天,它能够胜过恨。当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你是宁愿永不相见也不宁愿他一辈子恨你。 我们对自己无法无天,面对自己所爱的人,却是战战兢兢的。我们甚至愿意用双倍的溺爱让对方永享自由。这样子的爱,是永不会沦落的。 张小闲 二OOO年十月十六日第1章-------------------------------------------------------------------------------- 凌晨时分,夏心桔在电台直播室裏主持ChannelA。这几天以来,她觉得特别的伤感。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这些时刻吧?连带今晚的月光也带着几分清冷。 「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一年?」 今天晚上,她想和听众玩一个心理测验。离家的时候,她随手把一本很久以前买的心理测验扔进皮包里。现在,她翻开其中一页,看到这个问题。 “二十四岁。」她回答自己。 回到人生某个时刻,是因为当时有放不下的东西。 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刚刚从大学毕业了两年。那一年,她和孟承熙热恋。她在电台当实习生,薪水微薄,仅仅足够养活自己。孟承熙在一家建筑师行里当助手,收入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青梅竹马好朋友孙怀真也正在谈恋爱。那个男人名叫邱清智,在机场的控制塔工作。四个年轻人刚刚开始在社会上奋斗。 是她向孙怀真提议四个人搬出来一起住的。这样既可以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也可以四个人分担租金。做美术设计的孙怀真,爱下厨,做的菜好吃,又很会打理家务。 这么一位室友,最适合怕下厨和怕做家务的她。四个人就这样说好了。 她和孙怀真在九龙太子道找到一所五百多尺的小房子。这所房子有二十二年的历史了,虽然老了一点,但是,附近的环境很清静,除了一个客厅和两个房间之外,还有个平台。四个人可以坐在平台上吃早餐。只有两个人的话,绝对负担不起这种好地方。 搬家的那天很热闹。孙怀真选了对着山那边的房间。她选了可以望到街上的房间。对着山的话,到了晚上,看出去便像黑夜的海那么漆黑。她喜欢看到夜街上的灯和对面房子的光。 邱清智带来了一支吉他,原来他念书时曾经有好几年在乐器行里教授吉他来帮补学费。那天晚上,他们搬家忙了一整天,地上的箱子还没有收拾。邱清智弹起吉他来,他们四个人就在那裏一起唱歌。她靠着孟承熙,孙怀真靠着邱清智,唱的是《That'sWhatFriendSAre For》 。 四个人都在家的日子,孙怀真和孟承熙会负责下厨。孟承熙也爱做菜,他做的鸭肉汤面,吃得他们三个人如痴如醉。每次做这个面,他要用新鲜的鸭,面条要用新鲜的阔面。那一锅煮面的汤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用鸭骨和好几种材料熬上半天。每当孟承熙在厨房裹专心一意地做这个面的时候,她便好想吻他。男人下厨为心爱的女人烹调食物,举手投足,有如君临天下,控制全局。他搓揉食物的一双巧手却又温柔而感性,那是他最性感的时候。 夏心桔和邱清智每一次也只能负责洗碗。他们两个不会做菜,只会吃。洗碗的时候,邱清智爱把长柄的锅当作吉他。他一边弹着满是肥皂泡的吉他一边唱歌,她在旁边和唱。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 那个时候,夏心桔跟孙怀真约定了,将来他们有了钱,可以买房子,也要买两座相连的房子,毗邻而居。 孙怀真嚷着说:「好的!好的!到时候还可以吃到孟承熙做的鸭肉汤面。」 「我也可以和邱清智一起洗碗!他喜欢洗碗,洗得又快又乾净,我只需要站在旁边用布把碗抹乾。」夏心桔说,然而,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并没有实现。 一天晚上,夏心桔下班回家,看到邱清智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裹。 她亮了灯,看到他的脸是惨白的。 「你为甚么不开灯?怀真呢?」 「她走了。」悲凉的震颤。 「走了?是甚么意思?」 「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夏心桔呆了:「为甚么会这样?承熙呢?承熙也许知道她去了哪裏。他不在家「他也走了。」 「走了?」夏心桔觉得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去你的房间看过了。」 她走进房间,打开衣柜和抽屉,发现孟承熙把所有衣服和证件都带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逃走了!」邱清智站在门槛,惨然地说。 夏心桔整个人在发抖,她的双脚变虚弱了,虚弱得几乎承受不起她身体的重量。 她直挺挺的坐在床边。孟承熙为甚么会不辞而别呢?她今天下午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吻过她。那时候?孙怀真在平台上晒衣服。她跟孙怀真说再见,孙怀真的那一声再见,她倒是听得不太清楚。孟承熙即使要走,也不可能和孙怀真一起走。 「枕头上有—封信。」邱清智说。 她回头望,才发现那裏有一个天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是孙怀真的笔迹。 「我可以看吗?」邱清智问。 夏心桔打开信封,信是孙怀真写的。 阿桔: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为了一个男人,我同时出卖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男朋友。可是,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也只能对其他人无情。 我向来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但是,这一次,我是考虑了一段很漫长的日子。那段日子太漫长了,你不会知道有多痛苦。曾经有无数次,我和孟承熙好想把我们的事情向你们坦白,但我们真的没有勇气说出来,爱一个人,也许是没有原因的。两年前为甚么会爱上邱清智,我也记不起来了。 然而,我爱孟承熙,却有许多原因。我们太相似了。当你和邱清智都上班了,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那是最甜美的时光。我们可以天南地北的谈个没完没了。我们会分享大家的食谱,分享大家喜欢的画家。当你们回家的时候,我们的甜美时光也要终结。然後,大家怀着内疚继续伪装下去。每一次,我也埋怨上帝为甚么不让我比你早—点遇上他。那么,我和你仍然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将来有钱买了房子之後,也还可以毗邻而居。 我曾经尝试离开他,但我办不到。他也许不是你一辈子的选择,却是我这一辈子遇过最好的。我曾经有一个很傻的想法。我想,我们为甚么不可以四个人一起呢?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吧?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和孟承熙也做不到。我们都开始妒忌对方的另一半了。 我不知道怎样去恳求你的谅解。我们选择了离开,离开这裏,离开香港,去—个不会碰到你和邱清智,也不会碰到我们的朋友的地方。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怀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的?」她问邱清智。 邱清智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刚刚怎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 「是在我发现怀真不见了的那一刻才想到的。」 「她有没有信给你?」 「没有,也许她并没有觉得对不起我。」 「你猜他们是甚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想知道。」 「你猜他们在哪一张床上做爱?是我这一张,还是你那一张?」 「我不想猜。」邱清智痛苦地抱着头。 「我猜是在你那张床,因为孙怀真喜欢看着山。」然後,她又说:「孙怀真一定是在孟承熙做鸭肉汤面的时候看上他的。」 「为甚么?」 「因为他那个时候最性感。」震颤的声音。 「我不觉得。」 「他甚么都比你好!」她骄傲地说。 「我不同意!」他不同地说。 「若不是他甚么都比你好,你女明友为甚么会把他拐走!」她向邱清智咆哮,「那是因为怀真甚么都比你好!」邱清智冷冷的说。 「是你女朋友抢走我男朋友!」夏心桔哇啦哇啦的哭起来。 「是你男朋友抢走我的女朋友!多么无耻!」邱清智愤怒的说, 「真是无耻!趁着我们两个不在家的时候偷情!」她一边哭一边附和邱清智。 邱清智的眼睛也湿了。 被背叛的两个人,相拥着痛哭。 夏心桔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相交十五年的好朋友。孙怀真的信写得那样冠冕堂皇,仿佛她才是受害人。她抢走了挚友的男朋友,然後又把自己的爱情说得那样无奈、委屈而又伟大,她凭甚么说孟承熙不会是夏心桔一辈子的选择呢?她太低估地对这个男人的爱了。 她太後悔了,是她邀请孙怀真和他们一起住的。这两个人骗了地多久?她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每天晚上想念着的却是隔壁房间的另—个女人。 她记起来了。四个人同住的日子,当两个男人出去了,她和孙怀真有时会靠在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那个时候,她们会分享彼此的性生活,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私密时光,男人是不会知道的。 她告诉孙怀真,孟承熙喜欢舐她的肚脐。 「不痒的吗?」 「感觉很舒服的呢!」她说。 「我也要叫邱清智舐我的肚脐。」孙怀真说。 「他没有舐你的肚脐吗?』 「他是还没断奶的,最喜欢吮吸我的奶子。」 「男人为甚么都喜欢这个?我觉得他们那个模样好可怜啊!总是像吃不饱的,口裏衔着不肯放开。」 她们两个脸也不红,噗嗤噗嗤的笑。 从某天开始,孙怀真对这方面的分享变得愈来愈沉默了。很多时候,她只是在听,没有再提起她和邱清智在床上的事。愚蠢的夏心桔,当时还以为那是邱清智在床上的表现乏善足陈,没她那个孟承熙那么会做爱。 一天,她们两个又靠在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她告诉孙怀真,她很喜欢孟承熙每次做爱之後抱着她睡。 「他从後面抱着我,我们弓着身子,像一只匙羹那样。那种感觉很温馨。我太爱他了!」 孙怀真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她当时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现在她明白了,那个时候,孙怀真已经和孟承熙睡过了,开始妒忌了。 她恨透这两个人。 现在,这所房子裏只剩下另外两个人。他们同病相怜,没有谁比对方更了解自己,那两个会做菜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会洗碗不会做菜的人,这也许可以说是另一种匹配吧。 孙怀真和孟承熙才走了几天,夏心桔和邱清智上床了。他们都太伤心,太需要慰藉;能够慰藉对方的,也只有彼此了。这一种感情,几乎不需要说出口,不需要追求和等待,也不会患得患失。两个被所爱的人背叛的人,为对方舐伤口,肉体上的,心灵上的。夏心桔要邱清智为她舐肚脐,那一刻,她会闭上眼睛,幻想他是孟承熙。当孟承熙在舐孙怀真的肚脐时,邱清智也在吮吸她的奶子,他像一头饥饿迷路的小羊,终於找到了母亲的乳房,便怎样也不肯再放开口。他们流着汗,但流着泪,激烈地做爱,他们潜进彼此的身体裏,躲在那个脆弱的壳裏,暂且忘却被出卖的忧伤和痛苦,身体抚慰身体。然後,她抱着他,两个人化成一只匙羹,再也分不开。 他们是情人,也是情敌的情人。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怜悯,也许还互相埋怨。谁能理解这种感情呢?这是爱吗?她当天和邱清智一起,是为了报复孙怀真和孟承熙。 邱清智也不过如此吧…然而,这种日子可以过多久?再不分开的话,她怕自己再也和他分不开了。然後,有一天,他们会互相仇恨。他们太知道了,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共度一生。 她离开了邱清智。他没有问原因,甚至没有挽留。两个受伤的身体,—旦复原了,也是告别的时候。那样,他们才能够有新的生活,不用面对从前的自己。 她搬回去和妹妹夏桑菊一起住,邱清智也搬离了那所房子。他们好像很有默契的,不相往来。唯其如此,两个人才可以重生。 一天,一个朋友告诉她,他在东京新宿附近见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们好像在那一带工作。 他们说要离开香港,就是去了日本吗?他们两个在那裏干甚么? 那天晚上,当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夏桑菊还没有睡。她问夏桑菊: 「我应该去找他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 「嗯。」 「不是和邱清智一起去吗?」 「为甚么要和他一起去?」 「你也应该通知他呀!你们是—同被背叛的。” 「不,我们又不是去捉奸。」她笑笑。 「为甚么要去?你还爱他吗?」 「我恨他。」 「那就是还爱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夏桑菊说。 夏桑菊刚刚和男朋友李一愚分手了,她想不到有甚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暂时离开这裏陪姐姐去寻找当年不辞而别的旧情人,然後,两个人互相慰藉。或许,也是疗伤的一种方法。 到了东京的那天,她们来到新宿。午饭的时间刚刚过去了。那位朋友没说清楚在哪一带看到他们。夏心桔和夏桑菊只好分头在街上寻找。 夏心桔沿着一条小巷去找。她忽然很害怕找到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些甚么好呢?她有点後悔来到这裏。 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孟承熙了。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他瘦了,改变了。他在一家简陋的汤面店裏,正在收拾客人的剩菜残羹。 她走到一根电线杆後面偷看他,不让他看到自己。她在那裏久久地看着这个阔别多时的男人,突然感到强烈的惋惜。他从一个建筑师变成一个厨师了,那不要紧;但他从一个清朗的男人变成一个猥亵的异乡人。他口裏叼着一根烟,满睑风霜。然後,她看到孙怀真了。她穿着白色的围裙,脸上涂得粉白。她老了,变平凡了,眼睛失去了光采。她拖着一大袋垃圾唠唠叨叨的,跟孟承熙好像在吵架。孟承熙把烟蒂扔下,拿着那一袋垃圾走出店外。夏心桔连忙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他就在她身边走过,认不出她来。 在孟承熙回来之前,她匆匆的走了。 当她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哀。她一直没法忘记孙怀真和孟承熙对她的出卖,然而,这一刻,她原谅了他们。他们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流落异乡。他们本来不需要走,因为要向她补偿,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爱得如此之深,她凭甚么去恨呢?那个女人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好明友。而那个男人,她已经不爱了。只是曾经不甘心。 从东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邱清智。那时刚好接近他下班的时间。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约他在机场的餐厅见面,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曾经和她互相慰藉的身体,再一次坐在她面前。邱清智没有改变,她自己也没有改变。当年被背叛的两个人,竟然活得比另外两个更好。跟孙怀真比较,她是多么的幸福。 「我在新宿碰到他们。」她说:「他们在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邱清智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 邱清智沉默了片刻,终於说: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 夏心桔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有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和爱过他?她一直认为他和她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他们互相报复,也互相怜悯,她从未察觉,从某天开始,他已经爱上她了。 她为甚么要否定这段爱情?没有追求,没有等待,没有患得患失,便不值得留恋吗?当他吮吸她的乳房的时候,他爱的是她,当她抱着他睡的时候,她心裏是快乐的,她却害怕去承认她已经爱上了他。她的爱是高尚的,他的爱却是次一等的,她坚持那不是爱。她一再怀疑他的爱。他们几乎不再相见了,才让她知道他爱她;她虚度了多少光阴? 现在,她坐在电台直播室裏。今天晚上最後的一支歌,是个《That'sWhatFriendsAreFor》。那是他和她一起唱的第一支歌。他们两个在厨房裏洗碗的时候,有柄的锅是他的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那些日子曾经多么美好。他们才是一对。为甚么她要等到这—刻才猛然醒觉? 多么晚了?多么远了?第2章-------------------------------------------------------------------------------- 自从离别後,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从来不敢去拧开收音机。这天晚上,他开车经过九龙太子道。月色渐渐深沉的时刻,他毅然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夏心桔那把低沉而深情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那是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声音? 思念,忽然泛滥成灾。 一个女孩在节目裏说,她会用一生去守候她那个已婚的男明友。 夏心桔说:“你也无非是想他最终会选择你吧;如果没有终成眷属的盼望,又怎会用一生去守候?” 那个女孩说:「守候是对爱情的奉献,不需要有结果。」 邱清智淡淡的笑了起来。男人是不会守候的。男人会一辈子怀念着一段消逝了的感情,同时也爱着别的女人。守候,是女人的特长。 然而,邱清智世有过—段守候的时光,四个人同住在太子道那听老房子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他要通宵当值。下班的时 间,刚好和那阵子要做通宵节目的夏心桔差不多。早晨的微光,常常造就了他们之间那段愉快的散步。他在回家的路上巧遇过她两次。以後,他开始渴望在那条路上碰到她。如果那个清晨回家时看不见地,他甚至会刻意的放慢脚步,或者索性在路边那片小店喝一杯咖啡,拖延一点时间,希望看到她回家。每一次,当她在那裏遇到他时,她总是笑着说: 「怎么又碰到你了?真巧!」 她所以为的巧合,无非是他的守候。 回家的那条小路上,迎着早晨的露水,两个刚刚下班的人,忘记了身体的疲倦,聊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有时候,邱清智甚至只是静静地听着夏心桔说话。她的声音柔软而深情,宛若清溪,流过他的身体,触动他所有的感官,在他耳畔鸣啭。他知道,有一天,她会成为香港最红的一把声音。当她为了工作上的人事纠纷而失意时,邱清智总是这样安慰她。 季节变换更替,他和夏心桔已经在那段路上并肩走过许多个晨曦了。每一次,他也觉得路太短,而时光太匆促。 回到家裏,他们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许多次,孙怀真会微笑着问:「为甚么你们常常都碰巧遇上了?」而那一刻,夏心桔也正睡在孟承熙的身边。 那段与她同路的时光,愉快而瞹昧,也带着一点罪恶感。假使他没有守候,只是幸运地与她相遇,他也许不会有罪恶感。然而,带着罪恶感的相遇,却偏偏又是最甜美的。 既然有甜美的时光,也就有失落的时候。邱清智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喜欢和她聊天罢了。他和她,永远没有那个可能,从—开始就没有。 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家裏只有他和夏心桔两个人。他在房间裏忽然听到唱盘流转出来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那不是他许多年前遗失了的一张心爱的黑胶唱片吗?他从房间裏走出来。夏心桔坐在平台旁边那台古老的电唱机前面。她抱着膝盖,摇着身子,夕阳的微光把她的脸照成亮丽的橘子色。 「你也有这张唱片吗?」邱清智问。 她点了点头:「你也有吗?」 「我那张已经遗失了,再也找不列。你也喜欢这首歌吗?” 她微笑说:「有谁不喜欢呢?」 他望着她,有那么一刻,邱清智心裏充满了难过的遗憾。他努力把这份遗憾藏得深一些不至於让她发现。他常常取笑自己,他那轻微的苦楚不过是男人的多情。他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的自私而去破坏两段感情?况且,夏心桔也许并没有爱上他。 可惜,有一天,他禁不住取笑自己的伟大是多么的愚蠢。 那天晚上,邱清智回到家裏,发现孙怀真不见了。他的两件衬衫,洗好了放在床上,但她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冲进孟承熙和夏心桔的房间。 放在地上的,只有夏心桔的鞋子。枕头上有一个天蓝色的信封,是给夏心桔的,那是孙怀真的笔迹。孙怀真和孟承熙一起走了。 邱清智死死地坐在漆黑的客厅裏,愤怒而又伤心。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夏心桔的那点感觉是不应该的,是罪恶的。孟承熙和孙怀真却背着他偷情。这个无耻的男人竟然把他的女明友拐走了。他为甚么现在才想到呢? 四个人同住的那段日子,孙怀真和孟承熙负责做菜。他们两个都喜欢下厨?孙怀真做的菜很好吃。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做她最拿手的红酒栗子炖鸭。红酒的芬芳,常常弥漫在屋子裏,他们不知道吃过多少只鸭子的精魂了。 每一次,邱清智和夏心桔也只能负责洗碗。他们两个都不会做菜,只会吃。洗碗的时候,他爱把有柄的锅当作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当他们在洗碗,另外的两个人便在客厅裏聊天。他听到孟承熙和孙怀真聊得好像很开心。有时候,他会有一点点的妒忌,他们在聊些甚么呢?他们看来是那么投契。现在他明白了,在厨房裏的两个人,是被蒙骗着的。厨房外面的那两个人,早已经在调情了。邱清智还以为自己的妒忌是小家子气的,他不也是对夏心桔有一点暧昧的情意吗?所以他也这样猜度着孟承熙。原来,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孙怀真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天早上,当他出去上班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他拍拍她的胳膊,她背着他熟睡了。也许,当时的她,并没有睡着,她只是没法再看他一眼。当情意转换,一切都变成前尘往事了。即使是一个告别的微笑,她也没法再付出 。 邱清智想起来了。同住的日子,他和孟承熙常常到附近的球场打篮球。每次打球的时候,他们会谈很多事情。他告诉孟承熙,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 「还有见面吗?」孟承熙问。 「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变成怎样。」 「还有再见到她吗?」 「时运低的时候,也许便会再见到她。」邱清智开玩笑说。 孟承熙的篮球打得很好,他也不弱。他更享受的,却是两个男人共处的时光。有时候,碰巧球场上有比赛,他们会坐在观众席上流连忘返,孙怀真和夏心桔要来捉他们回家吃饭。他们两个男人,被两个女人唠唠叨叨的拉着回家,就像顽童被妈妈抓住了,再没法逃脱。 那些日子,曾经是多么让人怀念? 某天晚上,他和孟承熙在打篮球时发生了一点争执。他推了孟承熙一下,孟承熙竟然用肩膀狠狠的撞他,他踉跆的退後了几步、心有不甘,要把孟承熙手上的篮球抢回来,孟承熙却故意把那个篮球扔得远远的。 「你这是甚么意思?」邱清智生气的说。 「不玩了。」孟承熙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孟承熙忽然拾起那个篮球走回来,很内疚的说: 「对不起。」 是他首先推了孟承熙一下的,大家也有错。孟承熙向他道歉,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他明白了。孟承熙那一句「对不起」,不是为撞倒他而说的,而是为孙怀真而说的。 当夏心桔回来的时候,她打开了那个信封,信是孙怀真写的。她在信上说,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为甚么会爱上他了。爱上孟承熙,却有很多原因。 她是多么的残忍,她竟然记不起他的爱了。 她留下一封信给夏心桔,却没有留下片言只字给他。也许,她根本没有觉得对不起他。 然後,夏心桔坐在状上哭了起来,邱清智也哭了。两个被背叛的人,互相埋怨,最後却相拥着痛哭。现在,这所房子裹只剩下他们两个。 一天晚上,邱清智软瘫在沙发上听歌,就是那支《Longer》。地久天长,哪有这么悠长的盟誓?坐在另一边的夏心桔突然爬到他身上。她双手抱着他,疯狂地吻他。 他脱掉她的裤子。他们无言地做爱。除掉喘气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的悄悄话和抒情话。他们甚至闭上眼睛,不愿看到对方眸中那个难堪的自己。性爱是甚么呢?这个他曾经向往的温存,只是绝望的哀鸣。他唯有用更狂野的动作去掩饰自己的脆弱。他本来不想做爱,但他无法拒绝她的召唤。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个流着泪的女人用身体摩挲他的裤裆呢?把她推向他的,不是爱情,而是复仇。他们用彼此的身体来报复背叛他们的那两个人。性是片刻的救赎。在那片刻裏,绝望的肉体变得令人向往。 一次又一次,他们用最真实的方式互相安慰,也互相怜悯。在许多次无言的性爱之後,他们开始说一些悄悄话了,他们也开始睁开眼睛看到对方可怜的身躯了。最後留在房子裏的两个人,互相依存,也互相慰藉。他们忽然变得不可以分开了。 他不是曾经怀缅着那段清晨守候,然後同路的时光吗?片刻的性爱欢愉,经过了不知多少岁月,忽尔变成了悠长的缠绵。他爱吮吸她的奶子,听着她在耳畔的低回,那是人间的天籁。他开始害怕,这个为着复仇而留下来的女人,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寻常生活裏,他努力像一个吸盘那样,吸附在她身上,不让她撇掉他。他是爱她的么?他已经不知道了。他从来没有怀着那么复杂的感情去喜欢一个人。 夏心桔是爱他的么?他不敢去求证。那两个人出走之後,他们变成两个孤单的人。夏心桔从来没有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和家人认识,他只是曾经见过她妹妹。她总是让他觉得,她心裏守候的,只有孟承熙一个人。 —天,邱清智收到—封从日本寄来的信。那封信是孙怀真写的。 智: 现在才写这—封信,你也许会认为太迟了。 那个时候只是留下一封信给阿桔,因为我不知道跟你说些甚么。无论我怎样说,你也是不会原谅我的吧? 我正在学日语,在这里,要学好日语才可以有其他的打算。东京的生活费很高,我在一家汤面店里打工。我并不是做我最擅长的鸭子,而是叉烧汤面。四月初的时候,我和孟承熙去横滨看过一次樱花。看到樱花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我的油彩,早就荒废了。 阿桔好吗?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联络。我们曾经约好一起去看樱花的,这个愿望看来是不会实现的了。 一个人离开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原来会忽然变老成了。我常常怀念香港的一切。 提笔写这封信,不是期望你的原谅。你也许已经忘了我。人在异乡,对从前的关爱,是分外缅怀和感激的,希望每—位旧朋友都安好和快乐。 怀真 这一刻,邱清智才知道,他已经不恨孙怀真了。他和孙怀真认识的时候,大家都那么年轻,大家也许都在寻觅。谁能知道将来的事呢?他们只是在人生的某段时光裏相遇,如同一抹油彩留在画布上,那只是一张画布的其中一片色彩罢了。 夏心桔回来的时候,邱清智匆匆把信藏起来。 「你收起一些甚么?」夏心桔问。 「喔,没甚么。」他撒谎。 「你有假期吗?」 「你想去旅行吗?」 「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旅行。」 他开心的说:「好的,你想去哪裏?」 「东京。」 他吓了一跳:「东京?」 「你不喜欢东京吗?」 「不,不。」 「我没去过东京呢!」 「那就去东京吧!」 「太好了!」她兴奋的说。 为甚么偏偏是东京呢?是某种巧合,还是没法解释的心灵感应? 邱清智故意订了在池袋的酒店,而不住新宿。然而,去东京的话,总不可能不去新宿的。幸好,在东京的三天,他们没有碰见过孟承熙和孙怀真。 临走前的一天晚上,他们在新宿逛得累了,走进一家Starbucks。当夏心桔还在犹豫喝哪一种咖啡时,店裏的服务员却很有默契地围在一起,喊:「LastOrder!” 原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这大概是咖啡店的传统。 「还可以喝一杯的,你要喝甚么?」他问夏心桔。 夏心桔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说:「不喝了。」 从东京回来之後,她—直变得很沉默。 邱清智预感的那个时刻,终於来临了。 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裏吃饭。夏心桔告诉他,她想搬回去跟她妹妹住。 “再不分开的话,我们也许再分不开了。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互相埋怨。”夏心桔忧郁地笑了笑。 邱清智并没有请求她留下来。也许她说得对,继续下去的话,有一天,她会埋怨他。在她心中,他只是次选。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 他沉默了,甚至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说话,从很早以前开始,他爱的是夏心桔。即使她只是用他来报复,他还是无可救药的爱着她。他愈来愈害怕失去她。有一次,当他们做完爱,他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这是他头一次为她下厨。她坐在床上,一边吃面一边流泪。 「你不要对我那么好。」她苦涩地对他说。 为甚么她要跟他说这句话呢?为甚么他不能对她好?是因为她没有爱上他吗? 无论他多么努力,她在他身上寻找的,也不过是一份慰藉。时日到了,她还是会离开的。他忽然变消沉了。也许,在她心中,他也不过是用她来报复吧。她让他觉得,她会用所有的气力来否定这段爱情。他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原来,当你爱着一个人时,连折磨也是一种幸福。 「在新宿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去Starbucks的吗?」夏心桔说。 「是的。」 「你还记得他们一起喊lastorder吗?」 「嗯。」 「这两个字,忽然把我唤醒了。我和你,是不是就要这样继续下去呢?这是我们的lastorder吗?我不想这样。」她苦涩地说。 他以为,他们在新宿最大的危险是会碰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没想到,有些事情是他没法逃避,也没法预测的。 离别的那天,邱清智陪着夏心桔在路边等车。车子来了,他看到夏心桔眼睛裏闪烁着泪光。他很想最後一次听听她的声音,然而,她甚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要说些甚么。现在叫她不要走,已经太迟了。 夏心桔忘记了带走唱盘上的一张唱片,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两段感情结束,他得到的是一张《天长地久》,命运有时挺爱开他的玩笑。 夏心桔走了之後,他也离开了那所房子。 很长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不敢拧开收音机。尤其在寂寞的晚上,一个人在家裏或者在车上,他很害怕听到夏心桔的声音;他害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拿起电话筒找她。 然而,那天晚上,他去赴一个旧同学的众会。那个同学住在太子道,因此他又再一次走过他曾经每天走过的地方。他怀念着她在耳畔的低回,他拧开了收音机,听到她那把熟悉的声音在车厢裹流转。他的眼光没有错,她现在是香港最红的一把声音,主持每晚黄金时段的节目。 她现在有爱的人吗? 这又跟他有甚么关系?她的声音,已经成为回忆了。 後来又有一天,差不多下班的时候,邱清智突然接到夏心桔的电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现在就在机场,问他可不可以见个面。他有甚么理由拒绝呢? 在机场的餐厅裹,邱清智又再一次看到夏心桔。阔别多时了,他刚刚在不久之前鼓起勇气再次倾听她的声音,想不到她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再次触动他身上所有的感官。 夏心桔告诉他,她看到孙怀真和孟承熙在新宿一家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她问。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他终於说。 她久久地望着他,嘴唇在颤抖。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垂下了眼睑,望着自己那双不知所措的手。 他为甚么要说出来呢? 他望了望她,抱歉地微笑。 夏心桔垂下了头,然後又抬起来。是不是他的告白让她太震惊了?她是在埋怨他把消息藏起来,还是在他身上回溯前尘往事? 曾经,每一个迎着露水的晨曦,邱清智站在路边那片小店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守候她。看到夏心桔回来的时候,他假装跟她巧遇,然後跟她在那段小路上漫步。那些暧昧而愉快的时光,後来变换成两个互相慰藉的身体。 那段互相依存的日子,不是沉溺,而是发现。他太害怕失去她了,只好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的温存来延长那段被理解为沉溺在复仇中的伤感岁月。一天,他蓦然发现,那不是片刻;那是悠长的缠绵。从他们相识到分离,还没有割舍。 地久天长,是多么荒凉的渴求? 在许多次无言的性爱之後,他爱上她了。 他以为性爱的欢愉是唯一的救赎,原来,真正的救赎只有爱情。第3章-------------------------------------------------------------------------------- 今天晚上最後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 「是ChannelA吗?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女孩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控制室裹,秦念念等候着夏心桔的指示,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低着头,没有阻止那个女孩。女孩的琴声透过电话筒在直播室裏飘荡。她不是弹得特别好,那支歌却是悠长的。 「你为甚么要弹这支歌?」夏心桔问。 「我希望他会听到。」 「他是谁?」 「是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男人。」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女孩开始抽泣。 「这是一支快乐的歌呀!」夏心桔安慰她。 「骗人的!根本没有天长地久。」女孩哽咽着说。 「已经破例让你在这裏弹琴了,不要哭好吗?节目要完了,你有甚么话要说吗?」 女孩沉默着。 「假如你没有话要说——」 「我想说——」沙哑的嗓音。 「要快点了!」 「我想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夏心桔把耳机从头上拿下来,用手支着前面的桌子,缓缓地站起身。秦念念探头进来,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念念递了一个包裹给她,说:「那个人又寄油画来给你了。」 夏心桔主持这个节目已经有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每隔一段时间,一位署名S.E.翟的听众也会寄来一张自己亲手画的油画。每一张画,也仔细地配在一个画框里。 「刚才你为甚么肯让她弹琴?」秦念念问。 「因为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呀!」她微笑着说,也许她并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自己。这是她和邱清智的歌;是开始,也是离别的歌。她太想念这支歌了。地久天长,当然是骗人的。早阵子,她见过邱清智。那是她和他分手之後第一次见面。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从前多么的爱她。 她记得,两个人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做爱之後,她饿昏了,邱清智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那碗面,面裏飘浮着一朵晶莹的油花,她从那朵油花裹看到自己睑上的泪珠滚滚掉落。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对他说。 当你不太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说的吧?她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的。 重聚的那天,她发现自己一直也是爱他的。只是,那刻也许太迟了吧?一起的时候,她挥霍他对她的爱,把他榨乾和践踏。那种爱已经耗尽了,只留下苦涩的记忆。 要回去,太不可能了。 她打开手上的包裹,是S.F.翟送来的油画。画里头,是一个窗口。窗边放着一盆绿色的花。夜深了,窗外是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其中一幢大厦的窗子,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张女人的,思念的脸孔。 她颓然坐着,用手支着头,久久地望着那张画,这个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突然觉得眼睛湿润而朦胧,一颗泪珠涌出眼眶,滴在画上。 S.P.翟送给她的油画,每一张的主角也是一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无论背景怎么变换,那个女人永远低垂着眼皮,小小的脸、瘦瘦的鼻子,嘴巴紧闭着,总是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这个画画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吧?她觉得他是个男的。每一次,他的包裹里,也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是简短的写着: “喜欢你的声音,继续努力!」 两年来,这些鼓励从未间断。他的油画画得很漂亮。日复一日,夏心桔愈来愈好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包裹裏,有一张绿色的卡片,这一次,卡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两行字。 夏小姐: 从今天开始,我的油画放在这家精品店里寄卖。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 S.F.翟 那家精品店距离她的家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明天,她要去看看。 离开电台的时候,夜色昏昏,她彷佛看到对面那幢高楼的墙上也有自己的,一张思念着别人的脸。那样痛苦地思念着别人,是回不了家的,只能在别人的窗子上流浪和等待。 第二天,夏心桔来到精晶店。这是一家小小的精晶店,卖陶瓷、石头,画框,也卖油画。店员是个穿了鼻环的男孩子。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男孩自顾自的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随便看看。」男孩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 夏心桔看到墙上挂着很多张s.P.翟的油画,油画的主角,依然是那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她抱着胸怀,怔怔地看着那些画。 「翟先生会来这里吗?」她问。 「先生?」 夏心桔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带着失望的神情问:「画家是个女的吗?」 「是男的。」 原来这个男孩刚才听不清楚她的说话。是个男的便好了。她希望他是个男人,虽然,他也许已经很老了,或者是长得很难看;然而,她心里渴望自己能够被一个男人长久地关怀和仰慕,这样的话,至少能够证明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翟先生有时会来。」穿鼻环的男孩说。 「那我改天再来。」 几天之後,夏心桔又来到精品店。 「翟先生刚刚走了。」穿鼻环的男孩认得她。 也许,她和他没有相遇的缘分吧。她失落地站在他的油画前面,她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後面说: 「我忘记带我的长笛。」 「这位小姐找你。」男孩说。 夏心桔回过头去,这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配着温暖的微笑,看来只是比她大几年。 「你好——」夏心桔说。 「夏小姐——」男人有些腼覥,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 「你就是送画给我的那个人?」她问。 「是的,是我。」 「你的画画得很漂亮。」 「谢谢你。」 「卖得好吗?」 「还算不错,全靠牛牛替我推销。」 「牛牛?」她不知道他在说谁。 他搭着男孩的肩膀说:「穿鼻环的,不是牛牛又是甚么?」 男孩用手指头顶了顶自己的鼻尖,尴尬地笑笑。 「他叫阿比。」翟成勋说。 「我也喜欢听你的节目。」阿比说。 「你是画家吗?」她问。 「只是随便画画的,我的正职是建房子。」男人递上自己的名片,他的名字是翟成勋。 夏心桔接过了他手上的名片,她的心陡地跳一下。他是建房子的,她的初恋情人孟承熙不也是建房子的吗? 「你那天晚上的节目很感人。」翟成勋说。 「你是说哪一天?」 「让那个女孩子弹琴的那一天。」 「是她的琴声还是她说的话感人?」 「是你让她在节目里弹琴这个决定很感人。我想像有一天,如果我想在节目里唱一支歌,你会让我唱的。」 「但你总不能唱得太难听吧?」她开玩笑说。 「我唱《Longer》,你便会让我唱。」 「你怎知道?」 「你常常在节目里播这支歌。」他了解的笑笑。 「你可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呢!」她的脸红了。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柔的安慰,可以抚平许多创伤。」他垂下了头,又抬起来,由衷的说。 「可惜没法抚平自己的那些。」 她为甚么会跟陌生人说这种话呢?也许,他不是陌生的,他们早已经在声音和图画中认识对方,这天不过是重遇。 沉默了片刻,她说:「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一起离开精品店的时候,夏心桔看到翟成勋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盒子,他刚才不是忘记带长笛,所以跑回来的吗? 「你玩长笛的吗?」 「我在乐器行里教长笛。」 夏心桔惊叹地摇了摇头:「你的工作真多。」 「教长笛的是我的朋友,他去了旅行,我只是代课。」 「你的长笛吹得很好吗?」 「教小孩子是没问题的。」 「我以前认识一位朋友,他的吉他弹的很好。」她说的是邱清智。 「你也有学乐器吗?」 「我现在学任何一种乐器,也都太老了吧?」 「我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你来学也不会太老的。” 她笑了笑:「我好好的考虑一下——」 「夏小姐,你要去哪里?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再见了。」 当她转过身子的时候,翟成勋突然在後面说:「你头发上好像有些东西——” 「是吗?」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翟成勋的手在她脑後一扬,变出一朵巴掌般大的红色玫瑰花来。 「送给你的——」 「没想到你还是一位魔术师。」 「业余的。」他笑着跳上了计程车。 那天晚上,夏心桔把玫瑰养在一个透明的矮杯子里,放在窗边。已经多久了?她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甜美。真想谈恋爱啊!被男人爱着的女人是最矜贵的。 後来有一天,她不用上班,黄昏时经过那家精品店,翟成勋隔着玻璃叫她。 「喔,为甚么你会在这里?」夏心桔走进店里,发现店裹只有翟成勋一个人。 「今天是周末,阿比约了朋友,我帮他看店。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阿比是店主的弟弟。」 她里望那面墙,只剩下一张他的画。 「你的画卖得很好呀!」 「对呀!只剩下一张。」 「为甚么你画的女人都喜欢双手抱着胸前?」她好奇的问。 「我觉得女人拥抱着自己的时候是最动人的。」 她突然从他身後那面玻璃看到自己的反影,这一刻的她,不也正是双手抱着胸前吗?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属於她自己的动作呢,还是属於油画中那个女人的。 「你画的好像都是思念的心情。」 翟成勋腼腆的说:「我了解思念的滋味。」 「看来你的思念是苦的。」 「应该是苦的吧?」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 沉默了片刻,她问: 「你真的是魔术师吗?」 他笑了笑:「我爸爸的哥哥,那就是我伯伯了,他是一位魔术师,我的魔术是他教的,我只会一点点。」 「可以教我吗?」 「你为甚么要学呢?」 「想令人开心!」她说。 「这个理由太好了!就跟我当初学魔术的理由一样。那个时候,很多小孩子要跟我伯伯学魔术,一天,他问我们:『你们为甚么要学魔术?』,当时,有些孩子说:『我要成为魔术师!”,有些孩子说:『我要变很多东西给自己!』,也有孩子说:『我要变走讨厌的东西!』,只有我说:『我想令人开心!』,我伯伯说:“好的,我只教你—个!”,魔术的目的,就是要令人开心。」 「你伯伯现在还有表演魔术吗?」 「他不在了。」翟成勋耸耸肩膀,说:「现在,我是他的唯一的徒弟了。」 「你会变很多东西吗?」 「你想变些甚么?我可以变给你。又或者,你想变走哪些讨厌的东西,我也可以替你把它变走?」 「不是说魔术是要令人开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