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艰难的,也许在后头呢。” 她默然,然后,王亮怡说: “那天,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很像符杰豪的男人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态度很亲昵的。” “你会不会看错?” “但那个人的确很像他。”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她说。 那一刻,她甚至以为王亮怡不喜欢符杰豪,所以说他坏话。 可是,这一刻,她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 她不敢找王亮怡哭诉,她不会同情她的。她想起了她以前的学生王日宇。 那天晚上,她跟王日宇在Starbucks见面。王日宇告诉她,他失恋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Baci,跟他说: “你拣一颗,看看说些什么?” 王日宇随便拣了一颗。 “签语上写些什么?”她问。 王日宇递给她看,那张签语上写着:“爱是把对方的快乐置于自己的快乐之上。” “这是很难做到的吧?”王日宇皱着眉头说。 “老师,你也拣一颗。”他说。 她拣了一颗。 “写些什么?”王日宇间。 “这是老师的秘密。”她把那颗巧克力放在口袋里。 “女人为什么可以同时爱几个男人?”王日宇忽然问。 “因为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她回答。 “老师,假如你爱的那个人也同时爱着其他人,你不伤心吗?” 她的眼睛忽然红了。为了不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流泪,她跑了出去。 王日宇追上来,关心地问:“老师,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她伤心地哭了。 “不要这样。”王日宇慌乱地抱着她,身体贴住她的胸膛。她融化在他怀里,想起他曾经画给她的一张图画:一个女孩躺在地上,心中开出了一棵长着翅膀的树。那时候,她就有点喜欢这个学生了,他像她以前认识的符杰豪,那些日子却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她意识到自己被从前的学生抱着,那是多么的不道德? 她把他推开了。 后来有一天,她来到她和符杰豪读书时常常去的那家拉面店。 下午两点钟,店里的人很少,她一个人坐在他们从前常坐的角落里,点了一碗叉烧面。旁边坐着一对中学生。瘦小的女生把碗里的叉烧夹到男生的碗里,自己只留下一片。 许多年前的一天,他不是答应过绝对不会喜欢其他女孩子的吗?她也答应不会爱上其他男孩子。那些盟誓曾经多么美好,却已经多么遥远了? 她知道他爱得多么努力,她何尝不是?只是,无论多么投契的朋友,多么要好的师生,多么亲爱的情人,也要奔赴前程,她怎么不理解呢? 那天晚上,她在王日字面前拣的一颗巧克力,她后来拆开了。看到那张签语时,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那张纸上面写着: “初恋的美丽在于我们从没想过它或许会有消逝的一天。”第7章-------------------------------------------------------------------------------- 林薇珠在宿舍房间的床上醒来时,日头已经晒上屁股了。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课,她可是比上课更忙碌。 她匆匆忙忙梳洗,同房的赖咏美刚好从外面回来。 “你要出去吗?”赖咏美问。 “我约了王日宇吃午饭,然后跟钟永祺吃晚饭。” “一天跑两场?” “就是嘛!”林薇珠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有时要连续吃两顿饭,最近好像胖了呢!” “你怎样脱身?” “就跟王日宇说,我要回来温习,明天要测验。”林薇珠跳到床上,一边穿裙子一边说。接着,又问赖咏美:“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昨天跟关正之吵架了,今天只要赶晚上一场。” “为什么吵架?” “是故意找个借口跟他吵架的。”赖咏美趴在林薇珠的床上说,“因为今天想跟郭宏川一起。我不想一天之内跟两个男人做爱。这样对健康不好。” “有时候是迫不得已啊。”林薇珠说。 “这所大学里,到底有多少女孩子在谈复数的恋爱呢?”赖咏美说。 “单单是这幢宿舍,就有一半人口拥有一个以上的男朋友。整所大学,大概也是这个比例吧?”林薇珠对着镜子微笑,说:“谁叫现在没有一百分的男人?最好的,顶多也只有八十分。两个八十分加起来,就有一百六十分!那才是我想要的分数。” 林薇珠与王日宇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他们是在一个校际民歌比赛里认识的。他个子不算高大,却有一张很讨女孩子欢心的脸。王日宇读书的成绩不怎么出色,他画的图画可漂亮极了。中学毕业之后,他们好几年没见。林薇珠上了大学,王日宇在美专念设计。那时侯是冬天,他们在路上重逢,两个人在Star—bucks聊了一个晚上,直到人家喊“Lastorder'’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从Starbucks走出来,他们就已经忍不住接吻了。 “明天的测验预备好了没有?”王日宇问。 “还没有呀,看来要熬夜。”林薇珠说。 “早知道就不用出来陪我。” “但我想见你。”林薇珠靠在王日宇的肩膀上。 “可是,我不想影响你的成绩。”王日宇说。 林薇珠的手指头扣着王日宇的手指头,夕阳洒落了一地,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喜欢的,就只有王日宇。可惜,她无法只喜欢一个男人,那是不安全的。 “你的生日快到了,打算怎样庆祝?”王日宇问。 “这几天都要测验,到时候再想吧。” 想到生日,她就头痛了。一个人要是有两个生日,那该多好?这一天,她无论如何也要陪钟永祺。 隔天晚上,在宿舍的那张床上,王日宇光着身子,紧紧地搂着林薇珠。她在他怀里,流着汗,幸福地微笑。 “我爱你。”他说。 “谢谢你。”林薇珠说。 王日宇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期待的是同样一句“我爱你”。然而,当他说“我爱你”的那一刻,林薇珠心头闪过的,却是怜悯。她想:“多么可怜的一个男人啊!” 她不说“我也爱你”,不说“我也是”,她不想为爱情负责任。谢谢你爱我,是你爱我罢了。爱就代表了占有、代表了唯一,所以,她只能说“谢谢”。这方面,她倒是诚实的。 生日前的一天,林薇珠约了王日宇见面。她在街上等他,王日宇迟到了三十分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薇珠板起脸孔,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对不起,我放学后已经立刻赶来!”王日宇拉着她的手。 林薇珠甩开他的手,凶巴巴的说:“我等你三十分钟了!你在浪费我时间!” “你用不着这么凶吧。” “你还说我凶?你这个人真是过分!” “我怎么过分?” “这还不算过分!” “你也常常迟到。” “你在翻旧帐是吗?” “不要吵架好吗?我今天下班之后又去上课,已经很累。” “我也上了一整天的课,我不累吗?你只顾你自己,自私鬼!” “你扯到哪里去了!” “今天收到测验卷,我只拿到三十分。你有关心我吗?”林薇珠的眼睛红了。 “是我错了。好吗?” “你没错!也许我们根本就合不来!”林薇珠撇下王日字,跳上一辆计程车,砰然一声把门关上。王日字只好巴巴的看着她离开。 生日的那天,林薇珠就大有理由不接王日宇的电话了。王日宇打来宿舍,她就托赖咏美说她跟同学出去了。晚上,她回来宿舍的时候,看到床头上放着一份礼物和一盒蛋糕。 “是王日宇刚才送来的,他还买了蛋糕呢。”赖咏美说。 林薇珠坐在床边,一边拆礼物一边说:“终于过了生日,太好了!” 赖咏美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李子蛋糕。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赖咏美说。 “你吃吧。我已经吃过蛋糕了。” 赖咏美用手指头揩了一点蛋糕来吃,说:“不错呢。是在哪里买的?”她看看盒子上的地址。 林薇珠把礼物拆开了,王日宇送给她的,是一张他亲手画的水彩画。水彩画的主角是一只微笑的猪,它头上插看鲜红色的玫瑰花,躲在一个衣柜里。微笑的猪,就是薇珠。她把那张画放在床头。她有点思念这个男人。 第二天,王日宇打电话来,林薇珠装着原谅了他。 “那只猪为什么躲在衣柜里?”她问。 “因为她是一只怪脾气的猪。”王日宇说。 “你才是。” “你明天有空吗?” “喔,明天不行,我要跟同学一起做小组功课。” 第二天晚上,王日宇跟美专的同学余宝正、李传芳、唐纪和四个人在Starbucks聊天,他看到林薇珠跟一个男人依偎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像恋人那样亲昵。林薇珠没看见他,他也没有勇气上去揭发她。 第二天,王日宇和林薇珠在拉面店里,王日宇一直默不作声。 “你怎么啦?”林薇珠吃着叉烧面问。 “我昨天见到你。”王日手终于按捺不住说。 林薇珠心虚了,只是胡乱答一句:“在哪里?” “在Starbucks。不是说要做功课的吗?” 林薇珠低头不语。 “生日前的一天,是故意跟我吵架的吧?”王日宇悻悻的问。 林薇珠还是不说话。 “你并不是只有我一个男朋友,对不对?” “难道我没有权选择吗?” “你究竟同时跟几个男人交往?两个、三个,还是四个?” “这是我的自由!你也可以的!” “你太花心了!” “我不是花心!我只是想被人喜欢!”林薇珠理直气壮地说。 “假如你爱一个人,你怎么可能这样无耻呢?” “我又没说过爱你。” “那你是玩弄我了。”王日宇气得脸也涨红了,他觉得受到屈辱。 “不爱你又怎会跟你做爱!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林薇珠哭着扔下筷子。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怎知道自已想怎样!” 王日宇愣住了。对着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躲在家里哭了好多天。他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一个这么不负责任的女人。她根本不尊重爱情。她一直也在撒谎。他不知道自已是第三者还是第四者,她在侮辱他的尊严。可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依旧想念着林薇珠,期望听到她的声音。他甚至想说服自己去包容。爱情不是应该包容的吗?包容她也爱着另一个男人。 案头的电话响了起来,王日宇连忙拿起话筒,那不是林薇珠,而是徐洁圆的声音。 徐洁圆是王日宇中学时的英文老师。那一年,她刚刚大学毕业就当上老师,负责教中五班的英文。她的年纪,只是比他们大五岁。徐洁圆长得很秀气,班上的男生都喜欢她。上课的时候,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王日宇也不例外。他们不是留心听书,而是看着老师的身体出神。除了老师之外,男生哪可以理直气壮地欣赏一个女人的身体? 为了引起徐洁圆的注意,有些男生努力把英文科念好,王日宇却故意念得差劲一点。他有一种直觉,徐洁圆是个母性很强的女人,她宁可去扶助弱者。 他没有猜错。一天,徐洁圆吩咐他放学之后留下来。 课室里只剩下王日宇一个人,徐洁圆捧着一叠练习簿走进来,坐在王日宇身边,温柔地说:“从今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我替你补习。英文其实没你想像的那么难。” 自此之后,每一天,当夕阳洒落在校园的长廊上,就是王日宇和徐洁圆独处的时光了。 王日宇匆匆来到Starbucks,徐洁圆已经在那里。 “老师。” “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肿?” 王日宇无奈地笑笑:“老师,你要喝什么?” “我要caffemocha。” 王日宇给自己买了一杯Cappuccino,两个人挤在一角聊天。 “你好像哭过。”徐洁圆说。 “我失恋了。”王日宇说。 “对不起,我应该改天再找你。” “没关系。老师,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女人为什么可以同时爱几个男人?” “因为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吧。” “真的吗?” “也许,女人有时候要通过被爱来自我肯定。” “被一个男人所爱还是不够吗?” “只有一个男人的话,也许会没有安全感。” ”这就是花心啊。” “女人都想追求不平凡的爱情,就像电影女主角那样。” “老师你也是这样吗?” “我不敢说我不会。” “假如女人是这样,男人也会变成这样。” “是的。” “老师,假如你爱的那个人,也同时爱着其他人,你不伤心吗?” 徐洁圆的眼睛忽然红了。 “老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徐洁圆一个人走出去了。 “老师。”王日宇从后面追上来。 “你记不记得你送过一张图画给我?”徐洁圆说。 “记得。那天我看见你在教员室里哭。那个可恶的科主任常常欺负你。” “隔天补习的时候,你送了一张图画给我。一个小女孩幸福地躺在地上,她心里开出了一棵长着翅膀的树。所以,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想起你。”徐洁圆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王日宇说。 “老师,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徐洁圆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不要这样。”王日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他抱着她,用双手暖和着她的身体,那些夕阳洒落在校园的日子召唤了他。他一直想抱老师,想知道抱着老师的感觉。他吻了她,把她更拉向自己的胸膛一些,免得她心里开出一棵长了翅膀的树,带着她飘飞到天空。 徐洁圆突然把他推开了。 “这样是不对的。”她说。 “我们已经不是师生了。” “我已经有男朋友。” “我也有一个不知算不算已经分了手的女朋友。” “我们也要谈复数的恋爱吗?你不是说假如很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或许,我也做得到。” “我可不想要这样的爱情。” “老师,你还会见我吗?” 徐洁圆没有回答。昏昏夜色之中,细小的身影渐行渐远。 隔天,王日宇接到林薇珠的电话。 “可以出来见面吗?”她问。 在Starbucks里看到忧郁地啜饮着一杯Frappuccino的林薇珠时,王日宇有点轻飘飘的感觉。 不是幸福,不是思念,也许不是爱,也不是不爱。他喜欢这个女孩子,但她在他心中已经不比从前了。当一个人不是另一个人的唯一,他就只有自己了。 “每个人看到你送给我的那张水彩画也都说很漂亮。”林薇珠说,“但他们都不明白那只猪为什么住在衣柜里。” 那个衣柜,本来是他的心。可是,现在他知道,一个衣柜关不住一只外向的猪。第8章-------------------------------------------------------------------------------- 赖咏美躲在大学图书馆里温习,林薇珠把她的手提电话带来了。 “你的电话留了在房间。”林薇珠说。 “喔,谢谢你。”赖咏美把电话放到背包里去。 “刚才有一个姓叶的男人打电话给你,我说你忘记带电话。” “姓叶的?”赖咏美脸上流露诧异的神情。 “嗯。” “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呀。只说待会再打来。” “他的声音是怎样的?” “就是一般男人的声音啁。怎么啦?标又有新男朋友?” “才不是呢。” “那么,他是什么人?” “姓叶的,我只认识一个。不过,应该不会是他。” “是以前的男朋友?” “是中二那年和我一起私奔的小男友。” “私奔?” “是的,我曾经跟男孩子私奔。当时家人认为我们年纪太小,反对我们恋爱,所以,我们一起离家出走。不过,也只是出走了二十九天。” “是被家人抓回去的吗?” “我是,他不是。” “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 “或者是因为憎恨他吧。” “他还会再打电话来吗?” 赖咏美低头看着笔记,淡淡的说:“怎么知道呢?” 深夜里,她窝在床上听夏心桔的节目。一个刚从法国回来度假的女孩子打电话到节目里,说: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很烂,常常换男朋友、抽烟、喝酒、在外面过夜。现在二十六岁了,只想好好爱一个男人,也好好爱自己。” “人长大了,就会喜欢简单,害怕复杂。”夏心桔说。 女孩说:“就是啊。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怀念年少的荒唐。” 女孩忽然问:“夏小姐,你相信男人会永远等一个女人回去他身边吗?” 夏心桔笑了笑:“我还没有遇到。” “也许有人在等你。” 良久,夏心桔说:“那么,他也不会等到永远的,总有一个期限。” 赖咏美的手提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几个小时前打来的,应该是他吧?他就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一点也没有改变。 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对方说。 一听到声音,她就认出是叶卫松。 “你不是在英国的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前天回来的。我要到北京大学当一年的交换生。”叶卫松说。 “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是向旧同学打听的。听说你在香港大学。” “嗯。你呢?” “我在伦敦大学。” “很厉害耶!喜欢英国的生活吗?” “那边的生活很苦闷。” “你不怕闷,你就怕苦。”她揶揄他。 “你还在恨我吗?” 赖咏美笑了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大家都是小孩子。”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要你跟我私奔的。你当时也许只是想讨好我,并不是真的想离家出走。” “我以为你随便说说,没想到你来真的。” “果然是被迫的。”她笑笑说。 “也不能说是完全被迫的,那时是真心喜欢你。” 那一年,她十三岁,叶卫松比她大两个月。他们上同一班,她就坐在他前面。学校外面,满植了冬青树。夏天里,常常可以听到蟋蟀的呜叫。那天很热,走在树下的时候,叶卫松告诉她,听蟋蟀的鸣声,可以知道气温。 “怎会呢?” “真的?”然后他问:“你的手表有秒针吗?” “嗯。”她提起手腕。 他看着她腕上的手表,说:“将蟋蟀在巴秒内呜叫的次数再加五,就是现在的摄氏温度了。” 他们屏息静气数着蟋蟀呜叫的次数。在那八秒里,蟋蟀总共鸣叫了二十六声。 “现在的气温是摄氏三十一度。”叶卫松神气地说。 “蟋蟀是怎么知道温度的?”她不明白。 叶卫松扬了扬眉毛:“秘密!” “告诉我嘛!”她拉着他。 “有机会吧。”他可恶地说。 从此以后,放学后在树下一起聆听蟋蟀的呜叫,是他们最私密的时光。蟋蟀是他们的温度计。 “你无耻!你为什么看我的日记!”赖咏美骂她妈妈。妈妈偷看她的日记,发现她跟叶卫松在谈恋爱。 妈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天跟叶卫松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她说:“我们离家出走吧。” 叶卫松吓了一跳,问:“到哪里去?” “什么地方也可以,我妈妈要替我转学校,我以后也见不到你了。”她哭着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学的时候就走。” 夜里,赖咏美悄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她整夜没有睡,坐在窗前,幻想着自由而甜蜜的新生活。第二天早上,她跟叶卫松在车站会合。 出走的头一个星期,他们白天四处游荡,晚上在公园露宿,身上的几百块钱很快就花光了。 那个晚上,他们疲倦地靠在公园的长椅上。 “还是回家吧。”叶卫松说。 “现在怎么可以回去呢!我们去找工作吧!”突然之间,她问他:“你听到吗?” “听到什么?” “是蟋蟀的叫声。”她朝他微笑。 他抬头看看旁边一棵树的树顶,蟋蚌的叫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幸福地靠在他怀里,问他:“现在是几度?” 隔天,他们在花店找到一份送花的工作。 “既然有钱,我们不用再去公园了。”赖咏美兴奋地说。 “那去什么地方?” “尖沙嘴重庆大厦有许多宾馆。” “那里很复杂的。” “但是租金便宜。” 他们在重庆大厦一家宾馆租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那里的住客,什么种族都有,都是些来香港找工作的人,空气里常常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汗味。 为了省钱,赖咏美和叶卫松几乎每天都是吃茄汁侗豆和白面包。那个燠热的夜晚,他们依偎在床上。 “你爱我吗?”她问。 “爱。”他说。 “会爱到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他一边吃茄汁煽豆一边说。 “没有期限的吗?” “没有。”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往地说:“将来我们有钱了,也要开一家花店。” “你喜欢花店吗?” “有了自己的花店,晚上就可以睡在店里,在花香之中醒来。”她用满怀的憧憬来抵抗着外面那股咸腥味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叶卫松忽然问。 她生气了:“谁说要回家?要走你自己走。” 后来有一天,他们早上醒来,东凑西拼,两个人加起来才只有几块钱,距离发薪水的日子还有三天,罐头和面包却都吃光了。 “你去买点吃的回来吧。”她吩咐叶卫松。 “你想吃些什么?” “只要不是茄汁煽豆就行了。” “好的,我出去看看。” 叶卫松带着他们所有的钱出去了。他去了很久很久,她饿着肚子等他。到了晚上,她开始怀疑,他已经跑回家了。 午夜里,有人来拍门。她跳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她消瘦了的爸爸和满脸泪水的妈妈。叶卫松回家了,并且出卖了她。 后来,叶卫松的家人把他送到英国寄宿,留下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成为同学的笑柄。她恨死他了。 她约了叶卫松在Konditorei见面。这是她最近发现的一家德国蛋糕店,有非常美味的李子蛋糕。她走过纷纷扰扰的街道,把重逢幻想了千百遍,终于来到了Konditorei。叶卫松坐在那里,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好像一下子变大了,有点陌生。 “你变漂亮了。”叶卫松说。 赖咏美笑笑说:“当然了!不然为什么要长大?” “你的嘴巴还是跟从前一样厉害。” “你什么时候起程去北京?” “过两天就走了。我的家人早几年都移民到英国去了,本来我可以直接飞去北京的,但是,我很想回来看看你。” “你的嘴巴还是跟从前一样甜。”赖咏美一边吃李子蛋糕一边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当时的确恨你。你不应该一声不响地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的钱。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宾馆里等你,几乎饿昏了。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有计划回家的。那天,我拿着钱去买食物,你说不想再吃茄汁煽豆,可是,别的我 都不够钱买。人海茫茫,我愈走愈远,走远了, 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就这样走了回家。因为害怕你一个人会出事,所以才会通知你爸爸妈妈。” “我在捱饿的时候,你是在家里享受丰富的食物吧?”她揶揄他。 叶卫松窘迫地微笑。 “多亏你,我从此不再吃茄汁炮豆。连续吃了二十几天,茄汁锔豆是我的梦魇。” “我在英国常常也吃茄汁炯豆。” “当然了!它是你的救星,释放了你。” 叶卫松吃吃地笑了。 “幸好你出卖了我,否则,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假如我们没有回家,也许,我们很早就结婚了,然后生孩子,现在忙着带孩子,每天为生活奔波,再没有梦想和自由。我才不想要那样的人生呢。我应该感谢你。” “真的?” “嗯。你也不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吧?” “可是,有时候也会怀念那段年少荒唐的日子。”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有的,在英国。你呢?有男朋友吗?” “有两个。” “两个?” “很荒唐吧?” “为什么会有两个?” 赖咏美笑了:“也许是年少的时候太认真吧,所以现在要荒唐一下。” “他们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的话,其中一个会离开我的。” “可以同样地爱两个人吗?你是怎样做得到的?” “你是想向我讨教吗?” “喔,我是很专一的。” “是吗?那是我的损失了。” “你什么时候来北京。我带你去玩。” “华氏温度怎样计算?”她忽然问。 “华氏?”他一头雾水。 “你只教了我用蟋蟀的呜叫来计算摄氏温度,没说华氏。” 叶卫松灿然地笑了:“将蟋蟀在十五秒之 内的叫声加四十,就是华氏温度。” “你仍然不打算告诉我蟋蚌温度计的秘密吗?” “有些事情,说穿了便不好玩。” “难道你是蟋蟀变成的?不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法力?” 他咧嘴笑了:“给你一点提示吧,所有的生物,包括蟋蟀,包括人,都受到化学反应的支配。” 她泄气地说:“这也算提示吗?” “你知道蟋蟀能说出温度吗?”夜里,在床上,她把玩着关正之发脚那一撮天然卷曲的头发,说:“但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跟你私奔的小男友,长得帅吗?” “长得不帅,我怎会跟他私奔?” “你们有做吗?” “那时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他一碰我,我就尖叫,把他吓个半死。” “为什么尖叫?” “害怕嘛!本来想试试看。结果变成两个人满头大汗在床上对峙。” 关正之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回家的。” “因为不可以和我做爱,所以就逃跑?” “是因为幻想和现实相差太远了,觉得沮丧,所以回家。” “男孩子是这样的吗?” “可能也有一点羞愧吧。” “假如那时跟他一起,就不会认识你了。那样的人生,可能是诅咒。”她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饿坏了,有东西吃吗?” “你不是买了李子蛋糕回来吗?”关正之说。 “有没有茄汁炯豆?” “茄汁炯豆?好像没有。你喜欢吃的吗?” “我去买。”她站起来穿上牛仔裤。 “我去买吧。” “不。你不知道我喜欢吃哪一种。” 赖咏美在便利商店里转了一圈,茄汁煽豆刚好卖光了。 她一家一家便利商店去找。愈走愈远,忽然明白了叶卫松的心情。在爱与自由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由。她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整个人也轻松了。 她回到家里,妈妈正在上网,爸爸在厨房做饭。 “咏美,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妈妈问。 “是不知不觉走回来的。”她把茄汁炯豆交给爸爸,说:“爸爸,麻烦你,我想吃茄汁炯豆。” “你不是从来不吃茄汁炯豆的吗?”爸爸问。 “但是,今天很想吃。” 吃饭的时候,关正之打电话来。 “你在哪里?”他紧张地问。 “在家里吃饭。”她轻松地说。 “在家里?不是说去买茄汁炯豆的吗?我还在担心你。” “我是在吃茄汁炯豆呀。”她微笑着说。 赖咏美愉快地吃着碗里的茄汁锔豆。人对于一种食物的免疫,也许都有快乐或者哀伤的理由。她知道,无论是今天或将来,再吃到茄汁炯豆,电不会是当年的味道了。 夜里,她靠在床边听ChannelA。她记起了那个年少荒唐的女孩的故事。她有时候也会怀念那段出走的日子。她和叶卫松在幽暗的宾馆里,依偎在一起,穷得每天只能够吃茄汁炯豆和白面包,却仍然憧憬着一片幸福的天地。那是年少时最荒唐的认真。第9章-------------------------------------------------------------------------------- 接近午夜的时候,徐云欣晃荡到这家二十四小时漫画店。上一次来,她在这里跟何祖康重逢,牵动了那段久已逝去的初恋。今天晚上,她一个人,寂寞得很,便又来了。 店里的人很多,有人上网、有人看书,也有人在吃消夜和聊天。经过一列书架的时候,徐云欣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整个人踉跄地跌了一跤。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男人的脚。那个男人躺在书架后面,露出了一双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塑胶夹脚凉鞋。她觉得这双脚有点面熟。 书架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说: “对不起。” “老师?”徐云欣诧异地说。 郭宏川睁开眼睛,看到徐云欣,尴尬地笑了笑。 “你电喜欢看漫画的吗?”徐云欣好奇地问。 “偶尔吧。” 徐云欣看到郭宏川身边放着一个黑色尼龙行李箱和一个重甸甸的背囊。 “你为什么带着行李来?” 郭宏川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给房东赶了出来。” “原来你想在这里过夜。你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她大概是嫌我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吧。” “你打算以后也在这里过夜吗?” “我明天会去找地方,现在太累了,先歇一歇。”郭宏川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睡觉。”徐云欣一边说一边拖着郭宏川的行李箱走在前头。 郭宏川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他真的搞不懂女人,为什么她们总爱拉着他的行李走,后来又把他和他的行李一起赶走?叶嘉瑜是这样,王亮怡也是这样。难道这是他的命运? “这里就是了。”徐云欣带着郭宏川来到一幢出租公寓,说:“这儿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而且有人清洁房间。” “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徐云欣指着公寓对面一幢灰白色的旧房子,说:“我家就在对面。” 郭宏川办好住房手续,徐云欣瞄瞄他的帐单:“嗯,你住五二○,是幸运号码啊。” “是吗?”郭宏川摸不着头脑。 “五二○,用国语来念,就是‘我爱你’。” 郭宏川笑了,觉得有点讽刺,他刚刚被赶出来,竟然住在“我爱你”。 徐云欣拉开睡房的窗帘,她家住六楼。她抱着膝头,坐在窗台上期待着。对面那幢公寓每一层有五个房间是向着这边的,不知道五二○是不是也刚好在这一边。 她拧开了音响,夏心桔的ChannelA正在播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徐云欣哼着歌,无聊地把玩着窗帘的绳子。突然之间,她看到五楼其中一个房间的灯亮了。郭宏川拉开了房间里一条米白色的纱帘,站在窗前。她雀跃地跟他挥手,他没看见。她从窗台上跳下来,去找了一个电筒。然后,她拧亮电筒,向着郭宏川的窗口晃动。 当电筒的一圈亮光打在公寓六楼和五楼的外墙时,徐云欣把电筒拧熄子。不让郭宏川知道她可以看到他,不是更有趣吗?以后,她可以偷偷的看他。 郭宏川说是被房东赶出来,她才不相信,看他那副落寞的样子,该是被女朋友赶出来的吧。郭宏川是徐云欣的老师。从上学期开始,他每星期来美专教一课摄影。 他个子高高,夏天总爱穿着一双黑色塑胶夹脚凉鞋,一副很浪荡的样子。这样的男人,看来也是提着行李在不同的女人家中流浪的。 第二天早上,徐云欣带了李于蛋糕,来到公寓找郭宏川。 郭宏川来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 “喔,老师,对不起,你还没有醒来吗?” “没关系。” “我带了蛋糕给你,“徐云欣径自走进房间里。 郭宏川的行李箱放在地上打开了,里面放着他这些年来珍藏的照相机。 “你有很多相机呢。”徐云欣蹲下来,说:“我可以看看吗?” 郭宏川一边刷牙一边说:“当然可以。” 徐云欣拿起一部NikonFM2,说: “这一部看来已经用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