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羞又气。 可是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别,本来不想这么快的。可温沈锐虎视眈眈,我怕稍微一个不注意,你又被他夺了魂儿。” 她挣扎了一会儿,奈何乔磊紧紧搂住她,像个黏人的小孩黏着她,“小别,你相亲见了那么多人,竟然还没有灰心,竟然还是不念我的一丝好吗?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你的心,点点滴滴都是我?” 是这样吗? 她觉得有些懵,不知道是被刚才的亲吻迷昏了头,还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让人志气懒散,她竟然找不到理由分辨。 “你要想明白,爱情不是被别人起哄了,于是天天想着了,有好感了,时时刻刻思念了,就是爱情。你,别琼,从来,爱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又低头吻她,双手捧着住她的脸,舌尖反复试探,“小别,”他竟然泪光闪烁,“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终于挣脱他的怀抱,全身瘫软一动不能动,她暗骂自己太不争气,缓定心神后,等他不再对她动手动脚,一路小跑行至幼儿园门口。那里,邵小尉正同蒋晓光甜蜜告别,温沈锐和戴川等红灯过马路,二人打算去温沈锐的店里小坐。 乔磊不想继续挑逗别琼,慢慢走过去。 恰逢小天使班上午去郊区采摘,此刻坐了校车刚到幼儿园,车内坐满了一车昏昏欲睡的小朋友,主班老师和配班老师站在校车外车门处,接小朋友逐个下车。别琼红着脸对乔磊指了指小朋友,暗示他不许胡来,看到乔磊坏笑不住点头的样子,飞速过去帮忙。 看门的大爷看到蒋晓光一行,早早开了幼儿园的大门。 谁都没有注意到,从校车不远处走过来一个穿着破烂迷彩装、头发乱蓬蓬遮住眼睛的男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大门处急速前进。温沈锐等红灯等得不耐烦,不经意间回头望向乔磊和别琼,目光撇到这个男人,心下大惊,飞快往回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 “快跑!” 可是太迟。 男人已经挥起菜刀,锋利的菜刀肆意砍向正在下校车的孩子们的头、脖子、肩膀、后背、四肢,昏昏欲睡的孩子们压根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眨眼间,有的脑袋直接开花,有的胳膊被砍露出骨头,有的脖子上的伤口有七八公分长……三位老师也被砍得全身是血,别琼站在最外边,手臂上被砍了一刀,血肉崩飞,挣扎着爬起来护住车门,一时间尖叫声、大哭声、惊吓声声声震耳,血光冲天。 温沈锐已经站在男人对面,身后是几个紧紧抓住他衬衫受了不同程度伤浑身颤抖的小孩,那人已经杀红了眼,双手高举菜刀疯狂挥舞,嘴里喃喃喊着:“都去死都去死吧!”温沈锐迅速拖过别琼护在身后,冷不防自己的肩上、胸上已经中了两刀,一瞬间血流成河。 邵小尉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顺着幼儿园的铁门滑下去,瘫在地上。蒋晓光、乔磊反应过来,迅速跑到男人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男人原本挥刀乱砍的动作突然停住,也许他认为别琼是相对较弱的一角,挥刀直劈向温沈锐身后因疼痛而稍微倾斜身体的别琼。说时迟那时快,温沈锐发疯般冲向菜刀的方向一挡,以卵击石般整个人靠在男人身上,同时一个大脚踢中男人裆部。男人身体失去平衡,菜刀却斜劈在温沈锐的锁骨上,继而沿锁骨斜刺下滑,露出白花花的肠子,整个人摔飞出去…… 乔磊大骂一声“操你妈的”跳上去用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戴川和蒋晓光合力将男人按倒。 别琼魂魄终于归位。 “温沈锐,温沈锐,”她泪如雨下,叫着他的名字,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头,“你听到我在叫你吗?” 他的眼睛动了下,嘴角上扬,居然在笑。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听……喂哇,喂哇,”她学救护车的叫声,“是救护车的声音,你别怕,我在,别琼在。”她吻他的额头,紧紧抓住他满是鲜血的双手,“温沈锐,我不许你离开,你挺住,你挺住,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听到没有……” “别琼……别哭,”想要伸手替她擦眼泪,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 “你不需要这样的,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你就不会……”她哭至哽咽。 “我再没遇到像你这样,让我见到就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女孩,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但……从,从没想到是这样的尽法。” “求你不要讲了,求求你……” “失去你,是我无法挽回的错误。我恨当初的懦弱、自私。但后来很开心,在我的店,即使见不到你,也知道你在对面……我绝不……允许你受一点伤,又怎么能够……看着你在我眼前消失。” 连乔磊都不忍再看下去。 “别琼,我好像……有点儿冷。乔磊……似乎比我更喜欢你啊。”他只剩下眼珠能转,看向乔磊的眼睛,有大颗泪珠滚落,“麦麦阅读时光,时光,送你们,结婚……结婚礼物……好不好?” “温沈锐,你会没事的,”乔磊哭得像个孩子,“别说话了,求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好照顾她……如果有来世,我不会这样轻易把她让给你。” 鲜血汩汩流出,漫过蒋晓光脱下来的盖住他伤口的风衣,流到地面,流到校车轱辘另一端,流到路边条形格子的排水盖板里。 别琼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琼,现在的我,算不算……” 她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近似梦呓的声音,“算不算,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翌日,在医院的别琼躺在病床上,听到本地电视台最为熟悉的主持人在报道—— “本台讯,11月3日下午,麦城最大民营幼儿园‘向阳花’15名儿童和4名教师被人砍成重伤,其中一名重伤儿童及一名书店老板经抢救无效死亡,重伤3人,其它受伤人员正在医院被全力抢救,目前生命体征正常,无生命危险。犯罪嫌疑人已被当场制服,有关案情详细进展请关注本台今天晚上的新闻发布。” 乔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别琼问:“怎么,我现在失明了,你就觉得,没必要开电视。瞎子点灯白费是吗?” 【如果你曾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他觉得,感情是这世界上,最经不得折腾的事物,它远比人类想象得要脆弱许多。你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长河,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努力累积什么样的缘分终于走向她,终于能够取得她的信任慢慢亲近她,继而确信自己对她深爱无疑的同时,还要默默祈祷上苍——刚好她没有男朋友,也有着同样的深情和热情,你遇见的正是痴如狂地爱着你的单身的她。 只剩携手珍惜眼前人,笃定走好每一步,是不是? 可偏偏有人不肯这样做。第九章 他的丧礼 1 别琼自送到医院,失明已有三天。 全身上下检查无数遍,外伤主要集中在手臂,做了小手术后戴上护板,等伤口痊愈,甚至可以再做美容除疤。 可她说什么都看不到,睁眼闭眼,“眼睛里都是如泄洪般的鲜血”。 温沈锐的死,让她深受刺激。 乔磊请来全城最好的医生,那七十多岁的花白老头刘教授详细询问了她本人身体情况、家族遗传史,又亲自带她做了各项检查。 他把乔磊拉出门外,“我建议你把神经内科老于叫过来。” “什么?您是说她……” “别紧张乔总,”老教授看出他的焦虑,“我怀疑她并非眼部、脑部的问题。您看这份检查,左眼无光感,右眼检查未见异常。左眼前段无异常,瞳孔3mm,直、间接光反射灵敏,眼底未见异常,眼压正常,头颅CT未见异常。” “这说明什么?” “我推测……是癔病。” “癔病?” “对,所谓癔病,是由一些突发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碍,比如受到强烈刺激,或者内心有过非常极端的心理冲突,导致她过度恐惧、担忧、崩溃、情绪失衡,在这个过程中无法调节,超出她的心理承受极限,身体出现了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觉得自己失明了、瘫痪了、聋哑了……” “您是说,她是装的?只是一种感觉?”乔磊不解。 “不不不,癔病不是装的,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患者本人的内心深处,会认为自己失明,她深信不疑。” “那要怎么治疗呢?” “叫老于吧。她最擅长这个。” 十分钟后于教授过来,看过刘教授手里的资料,二人交流了一会儿。 于教授坐到别琼旁边。 “别琼小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现在有一种美国最新进口的高级镜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失明,戴上后都能迅速恢复视力。只是价格有些贵。你要不要试试?” 乔磊说:“没问题的,价格不是问题。” 医生示意他噤声,继续问别琼:“别琼小姐,要不要试试?你的决定是什么?” 她踌躇着,“立即恢复?有这么厉害?” “是的,现在医术发达,即便人类没有眼睛,也可以装上电子眼,通过电子导盲仪器感受二维黑白图形。” “好,我试试。” 医生将手中的黑色眼镜放到她的手上,“你可以自己戴上。戴上后,视力即可恢复到左眼1.2,右眼1.0。”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眼镜,似有些紧张。 乔磊握住她的手,“没事的小别,我在。” 她戴上眼镜。 满屋子的人齐齐看着她。 “小别,看到我了吗?” “……不。” 乔磊以为自己出现错觉,明明看到她的目光闪烁,向自己走来时,甚至会避开桌椅,可是她说“不”。 于教授也颇为意外,“这样,你先躺下休息” 她示意乔磊和刘教授到门外。 “刚才的疗法,是我们针对这类病人所做的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心理暗示,我手里拿的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平镜。但经我这样治疗的患者,治愈率95%。没想到对她居然无效。” 乔磊急了,“您的意思是治不了?” 他已经准备打电话给助理联系美国的医生。 “不,不是。我想,也许是受的刺激太大,她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来。不肯相信自己并未失明。” 刘教授问:“她,有没有特别重视的人,特别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什么东西或者人,出现了,她最想见到?” “是个好主意,”于教授赞许地看着刘教授,“我确认她双目没有问题。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这几天注意好好休息,现在觉得看不到,也挺好,这本来就是对她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我们再等等看吧。” 送走两位医生,乔磊关好门,她便警觉地转过头,问:“乔磊,我想问,他的葬礼办了吗?” “办了的,”他说,“前天。” “这么快。” 这语气里听不出悲喜,更像自言自语。 等了一会,见她并无过激反应,他说:“这件事情各地媒体报道得有些大,那个杀人狂,据他自己交代,因对社会不满希望媒体曝光,才去幼儿园……”他不忍说下去,“所以市委这边给我打电话,希望媒体不再报道,以免有更多人看到此类新闻,为求曝光率,再出现类似事件。尸体……尸体也希望尽快火化。” “哦。” “戴川在操办他的丧事。我才知道,原来他爸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市政府给了20万的抚恤金,他说什么都不肯要,说人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他妈呢?” “听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离婚嫁人了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过,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 她沉默了一会,“他是为了救我才……我……没脸见他老人家,乔磊,我卡里有点钱,不多,但是我的心意,要不然,你替我……” 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肩膀,乔磊稳稳站在她的身后,眉头紧皱。 在这时候想这些当然不合适,可如果说双目失明是对自己的保护,那么她的心是不是也对他,就此关闭了? 他对二人的未来不再抱任何希望。 “医生本来就叮嘱我们,不要让你受更多的刺激。你的歉意,我也向叔叔表达过,他说,小锐是好孩子,不怪你。叔叔不缺钱,他说这几年小锐没少寄钱,够他下半辈子花了。” “哦。” 顺着她的目光,乔磊看到放在柜子旁的纸箱,想起来什么,“上午戴川来看过你,见你睡觉,就没叫你,放下一个大牛皮信封就走了。”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宝石蓝色的指甲刀,挑开密封的透明胶带,递给别琼 手指捏了捏,硬硬的。 “好像是个日记本。” 她的表情开始急促不安,“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乔磊,血,都是血,血海……” “小别,你别慌,别慌。你听我说,”他抓住她的肩膀,“如果你愿意,一会儿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牛皮信封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忘记跟你讲件事。”他决定岔开话题,“他的追悼会是前天开的,那天我在场,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不知道从哪得知的消息,来了一帮叫什么……”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哦,叫‘同肝共苦’论坛网的网友,天南海北的,来了少说有一百多号人。一个个跪在他的棺木边,哭得十分伤心。” “同肝共苦?” “没错,当时的场面,把大家弄蒙了。后来我和戴川找他们发起人聊了一会,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真伪。” “你说吧,”她的情绪似得到安抚,慢慢安静下来。 “‘同肝共苦’论坛,是网友自动发起的,中国一个相对很知名的乙肝携带者公益组织。论坛五年前成立,注册会员约几十万人。温沈锐既是站长,又是这个公益组织的发起人之一。主要为中国乙肝患者提供最直接最全面的帮助,线下聚会、交友,还请了各大肝病专科医院的医生答疑解惑。这个公益组织,最有名也是最叫业内人士佩服的,是为因肝病而被剥夺了求学、就业机会的肝病患者维权。通过法律争取合法权益,并并向大众科普乙肝知识,并没有一些不良商家宣传的那么可怕,平时接触不会传染等常识。” “啊。” 她愕然。 “四年前,他同几个负责人,把重点放在推进中国反乙肝歧视运动上,发起了几起‘乙肝歧视案’和维权诉讼案,合法维护乙肝携带者的各项权利和利益,轰动全国。” “我好像看到过。”她歪着脑袋,“几乎全国的媒体都在报道那件事,网上更是热门,各大门户网站的热点持续了很多天。” “是的,听说,为此他受到过用人企业的人身威胁。最难的时候……还曾经被友人强行带到国外去避难。” “这么夸张?” “也许我们不了解这个群体,所以对此知之甚少吧。在国内,对乙肝病人的歧视,确实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其实,远不止这些,他们还为因得了肝病而在婚恋中备被歧视和排斥的单身男女组织相亲活动。论坛里,少说上万人获益,他的网名,叫花间一壶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喃喃念道,问:“你也没想到他因为这个,而被强制退学的吧?”她想起那天,乔磊魔怔般追问他退学原因,步步紧逼。 “是的,我几乎要羞愧而死。那时我还以为……还以为他偷了东西或者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温沈锐家境不好,众人皆知,不过是碍着他学习好,无人敢造次,连玩笑都不敢开。 “呵呵。”这下是冷笑了。 他不以为意,“他们这次过来,是在电视里看到报道知道的消息,在论坛里一发布,报名参加追悼会,经过另外几个负责人的筛选……你没见到那天的场面,在那些人的眼里,和亲人逝世,没有任何区别。不,我这个比喻不太合适,”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词,“对他们而言,他是英雄。” “英雄?”她很难把这个词同温沈锐联系起来。 不知道分手的真相时,觉得他是懦夫,同女友分手不敢作任何交代的懦夫。 得知真相后,依然觉得他是懦夫,仅仅因为肝病,就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分手。 他是英雄? 怎么会? 可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在孩子的最前面,冲在她的最前面。 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 “戴川说,他早留了遗嘱,似乎料到自己会出事。那个笔记本,是他留给你的。现在……”乔磊故作轻松的语气,“刚才于教授拿来的那副装了高级镜片的眼镜,我放在你枕边了。如果你想看,”他抓着她的手,“呐,在这里,有没有摸到?如果你想,随时可以试试。” 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市宣传部的领导一小时一个电话催,更何况,眼下自己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邵小尉马上就到,如果你有急事,可以按床边的呼叫铃,护士随叫随到。晚点我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木然回答道:“好。” 2 会议室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过道里、走廊内,扛着摄像头的电视台记者,闻风赶来看热闹的附近居民,虽然有街道派出所的十几名民警阻拦,拉起的警戒带亦将出示记者证的记者和附近的普通居民分成两拨,依然无法阻止看客的热情,探着身体踮脚打量,现场十分混乱。 依次坐在会议室主席台上的,从左至右,分别是蒋晓光、张董、麦城市政府市长孙裴岭、公安局局长赵曙光、教育局局长刘一鸣。五人就坐的拼成一排的桌子外,挂了一个横幅,上写着:“11·21”案件新闻通报会会——几个大字。 主席台下密密麻麻架满了各大电视、报纸、广播、门户网站的记者。 正首的孙市长冲主持人蒋晓光微微点下头,示意发布会可以开始。蒋晓光按下话筒的“on”键,被打开的话筒受到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手机新号干扰,发出刺耳的尖鸣声,整个会唱陡然安静下来。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你们好。我是‘向阳花’教育机构的总经理蒋晓光,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我们整个教育机构的教职人员,向在‘11·21’案事件中逝去的温沈锐先生、危小辰小朋友,致以最沉痛的悼念。请全体人员起立,默哀一分钟。” 短暂的骚动之后,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员默默垂首站立,神情肃然。 “默哀完毕,请坐。” 等到所有人都坐下,蒋晓光环顾四周,语气坦诚,“今天的发布会,相信各位……” 话未说完,坐在最前排的记者们陆续强行打断他的发言—— “少来这些虚头八脑的话,我们就想知道,你们幼儿园在这次事件中,如何承担过错和责任?” XX网的记者最是激动,握着拳头不停挥舞,“民间盛传你们看到杀人犯提着菜刀过来,所有教职人员吓得全都跑了,这才导致孩子们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 “到底死了多少个孩子?”卫视台的记者拿着的话筒几乎撞到他的脸,“为什么你们对外一直报道是一个人?你们是不是故意隐瞒死亡人数?网上说死了上百个孩子的微博,已经在一天内转发到十几万,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公布真相?” 更有都市台膀大腰圆的记者抓住他的衣领,“听说杀人犯是你们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对工作不满,所以将怒火发泄到了孩子身上,是这样吗?” 站在外围的家长不顾警察拦着,拼死往前闯—— “你们作为私立幼儿园的NO.1,是否存在着创办幼儿园,只为了赚钱,而不是以教育为目的问题?除了幼儿的安全问题,是否还存在非法办学、饮食安全等问题?” “我们想要最真实而具体的死伤人数!” “今天这么多市委领导在场,敢不敢做到彻底公开、透明?要是有一点偏袒,操你八辈子祖宗!” …… 群情激奋。 男记者被两名警察拖走,蒋晓光整理下衣领,微微咳嗽两声,示意大家安静。 “我非常感谢各位对本次事件的关注,也十分理解大家的疑问和产生这样结果的愤怒,”他与刚才提问的记者们,目光逐一对视,“如你们所说,今天这么多市委领导在场,我们同受害幼儿的家长,同你们现场这些舆论的喉舌一样,希望真正能够做到公开、透明,没有任何偏袒。我以我个人的名誉起誓,下面我所说的一切,全部真实,我本人愿意承担……” 发言再次被打断。 这次提问的,除了现场的记者,更有义愤填膺的幼儿家长。 “你的名誉?你的名誉值几个钱?” “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名誉能让孩子们起死回生吗?” “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你们是私立幼儿园,一切都以赚钱为目的,谁知道你们给了当官的多少好处?” …… 他明明未做任何亏心事,现场几个家长和记者的不断质疑更是无中生有,但也许是现场几位市委领导的在场添加几许压力,更多的也许是他并不愿意拿出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巴的东西,总之,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心竟是有些慌了。 他求助地看向张董,发现张董正同旁边的公安局局长赵曙光耳语着,并未理会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下去!下去!强烈要求关掉不良幼儿机构!” “再容忍你们继续办学,就是在谋杀生命!” “‘向阳花’滚出麦城!” “所有视生命为草芥的教育机构,不得好死!” “滚出去!” “滚出去!” …… 呼声越来越高,先是几个幼儿家长带头高呼,继而包括记者在内的所有人士均跟着开口怒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恨不得掀开整个房顶。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向阳花’滚出麦城!” 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都他妈的给我住嘴!” 现场突然响起一个细尖的女声,这声音虽然未通过话筒,却有着远比对着话筒说的话的音量更大、更为震耳。 “蒋总,我不明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大家看这个!” 是关嘉嘉。 不知何时,她站到了主席台后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U盘。 “各位,你们不是想公开、想透明、想知道真相吗?这是我调出来的我们幼儿园门口摄像头的当天视频资料,现在我就放给你们看!” 她打开会议室最右角落里高高独立的主席台上放着的超薄笔记本,插上U盘,打开投影仪,等待机器启动的过程中,回身对台上坐着的领导们说:“对不起了诸位领导,没能经过你们的同意我就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今天的具体流程是什么样的,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在这个谣言满天飞、百口难辨、信任额度十分低下的社会,我想这是目前平息民怒、还我们清白的最佳处理方式。” 说完,她并不理会台上几位领导的态度,她本来就是通知他们一声,而不是等他们首肯的。 从幼儿园小朋友从校车里下车,到温沈锐挡在最前面踢出最关键的一脚,乔磊、戴川、蒋晓光合力将那杀红了眼的人按倒在地……10分钟前还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10分钟后已有人世事两端,阴阳两隔。 现场寂若无人,安静得叫人害怕。 “蒋总,我放完了,你继续。” 她关了电脑,眼睛喷着火,挑衅得看向台下的人群,愤怒的目光,扫射全场,见适才嘴巴里恨不得装着炮弹统一发射完毕的人们此刻默不做声,这才缓慢而沉重地迈着步子从后门撤了。 在关嘉嘉放视频的整个过程中,蒋晓光始终背对着投影仪,肩膀不停晃动。 整件事情,已经在他脑海里上演过上千次、上万次。 他尚未做好准备还原当天全部场景的准备,仅仅是听到声音,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淌个不停,嘴巴因为莫大的痛苦和悲伤颤抖着,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再讲不出一句话。 张董拍拍他的肩膀,拿过话筒,语重心长——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各位先生、女士,如你们看到的,我前面的座签,我是幼儿园的执行总裁。刚才我的这位同事,在面对大家几乎是一边倒的质疑声中,并未拿出视频资料,是他不知道视频资料的存在吗?不是的。我想,是他清楚这视频太过血腥和暴力,他担心该事件牵涉到的家长和家属看过后,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因此才没有主动提供给大家观看。事实上,我本人也不赞成这样做。” 适才叫嚣着“‘向阳花’滚出麦城”的人们此刻低着头,不发一言。 “这次轰动全国的事件,要说责任,我们肯定也有。但今天,不想说太多,我提个建议。第一、希望以后每所幼儿园,不,甚至包括小学、中学,都有着有与银行一样的警卫级别,配备专业保安,甚至是退伍军人、民警。其次,得经过市领导的同意,我希望我们的研发人员,能够尽早研制出一个比较好的、实施性强的方案和技术手段,可以让学校、幼儿园通过高科技手段,直接连线公安部门,有任何风吹草动,特殊、意外情况,公安部门可直接行动。” 以市长为首的领导们赞许地点点头。 张董的神情突然格外悲伤,他站起来,“最后,我希望,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可以再次起立,为我们‘向阳花’教育机构的真正创始人,温沈锐先生——再次默哀。他从来不是什么媒体报道的路人甲、路人乙,他的真正身份,是‘向阳花’的创始人。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想公布身份,多年来一直是我替他出面,打理一切,实则整个教育机构的真正负责人,一直是温沈锐先生本人。” 什么?! 也就是说,在本次事件中,多次从杀人魔手里救下学生,为学生、为老师挡菜刀的…… 居然,居然是幼儿园的创始人? “几年前,我和他相识于网络,后来成为忘年交……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多提。若不是出了这次的事件,他的真实身份,将会永远隐藏下去。但不论如何,此刻,请允许我代表所有教职工,向他致以最沉痛的悼念。” 他面向西方,郑重地鞠躬三次。 不止在场的媒体、家长,连蒋晓光也蒙了。 …… 他并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 关嘉嘉盯着他,神色紧张,“蒋总,你好些了吗?” 他如梦初醒。 不知道要对她说谢谢,还是批评她擅自做主。 “喝杯咖啡镇镇神。”她把原本放在桌上的咖啡往前挪了挪。 他确实需要这东西。 伸手接过,半杯咖啡进了肚,这才觉得舒服些。 “刚才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是什么场合,哪儿由得你胡来?”他又气又急,还不能骂得太严重。 “蒋总,你不会是被那杀人魔吓坏了胆,从此后成了一个尿兮兮的人了吧?” 嗬,这小丫头骗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还有呢?” “我觉得您今天表现得太怂了,简直跟我平时接触的您大相径庭,完全是两个人。” “所以啊,我们这种老头子,你们还是离远点儿好。” “……” 当当当。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我可以进来吗?” 真真切切邵小尉的声音。 除了那杯咖啡,此刻能救他性命的,唯有她。 “请进。” 邵小尉素颜素衣穿着平底鞋出现在他面前。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同事,关嘉嘉。关嘉嘉,这是我女朋友,邵小尉。” 关嘉嘉惊得跳起来,看看邵小尉,又看看蒋晓光,“不不不,刚才的介绍不算,我是蒋总的追求者,”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词,“追求未遂者。” “啊?”邵小尉鲜少见到这么直接的人,不由得一愣。 “不过,刚才突然觉得,也许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关嘉嘉撇着嘴,“他这样的老男孩,果然还是更适合你这样的老女孩。我呢,也突然觉得,之前一直追求我的周少亮好像突然高大、伟岸许多。” 这这这,剧情为什么如此突变? 老女孩?邵小尉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 蒋晓光突然觉得很头疼。 “你们两个腻歪吧,我闪了。”她像看老古董一样看了他俩一眼,不可思议地耸耸肩,唱着rap晃动着身体离开了。 “今天好些吗?” ——两人异口同声。 “还好。” ——又是异口同声。 “你先说。” 蒋晓光笑笑,“你怎么来了?” “就是有点心慌,所以过来看看你。发布会怎么样?有人刁难你吗?” “还好。”蒋晓光不愿多说,“都过去了。” “那就好。你这样说,我就踏实了。” “别琼好些吗?” “医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她根本没什么事。下午陪了她一会,连话都很少说。” 邵小尉的视线落在蒋晓光办公桌上放置的电动流水喷泉上,那里观音大士正坐喷泉中心,潺潺流水至上而下。 这是发生了那天的事情后,她特意买来给他镇风水、保平安的。 她惊呼,“你看,彩虹!” 蒋晓光并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折下一根观音大士玉净瓶里插着的柳枝,不经意间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此刻邵小尉的小圆脸正笑盈盈看着她,不由得心一动。 把柳枝圆环轻轻地套在她手上,蒋晓光问:“小尉,虽然我们相识没多久,可我一直觉得,像是认识了你半生。关嘉嘉觉得我是被这件事吓破了胆儿,可是我明白你,正如你明白我,当亲眼目睹身边熟悉的人被人杀害,那一时刻才意识到,人类在世间万物中,原来是如此渺小,生命的脆弱,如此地不堪一击。当时心灵受到的冲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邵小尉的笑容渐渐收敛。 “我喜欢我现在从事的行业,我爱这里的孩子们,也爱你。如果我说,此后的生命,只献给这所幼儿园,还有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嗯?” 她似乎没听清。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我现在从事的行业,我爱这里的孩子们,也爱你。如果我说,此后的生命,只献给这所幼儿园,还有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对不起,”她说,“晓光,对不起,我不愿意。”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居然被拒绝了。 “你还是忘不了戴川?”他绝望地看着她,“我始终比不上戴川,是不是?” 他果然太自信了。 一见钟情怎敌得了青梅竹马? 她和戴川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同其他人觉得这对冤家不可能真的彻底散伙完全相反,他倒是认为缘分真的散尽了。 他觉得,感情是这世界上,最经不得折腾的事物,它远比人类想象得要脆弱许多。你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长河,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努力累积什么样的缘分终于走向她,终于能够取得她的信任慢慢亲近她,继而确信自己对她深爱无疑的同时,还要默默祈祷上苍——刚好她没有男朋友,也有着同样的深情和热情,你遇见的正是痴如狂地爱着你的单身的她。 只剩携手珍惜眼前人,笃定走好每一步,是不是? 可偏偏有人不肯这样做。 不回她的微信,不承诺说过的话,争吵时不懂让步继续说着绝情的话,为了面子、自尊无情地疏离她,不见面不联络冷暴力全都对着她,做着伤害她的事情,一步步推远她……直至推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杳无音讯。 依然无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 某一天突然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来找她—— 亲爱的,我爱你呀! 你在哪儿? 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好吗? 我其实最爱的,一直是你呀。 …… 滚蛋,边玩儿去! 要有着怎样低的情商,如同流浪狗一样摇着尾巴贱兮兮凑上去,说:“亲爱的,你回来了吗?你终于找我了吗?我一直待在原地等着你啊。” 爱情不是演苦情戏好么! 从始至终,真正相爱的人,拼的永远是谁对谁更好。 ——且这种“好”,是当事人以为的好。 而不是付出者认为的好。 如果是付出者认为的好——同情感绑架、勒索没什么区别。 这个道理,蒋晓光用了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 可是,邵小尉,你懂吗? 他心生寒意,像陌生人般凝视着邵小尉的脸。 邵小尉也在凝视着他,相识相恋的过程在脑海里反复闪现,她的眼神,像是要穿透他整个人,照亮他整颗心。 “很久之前,我在网上看过一位爱情心理医师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她说,如果可以,她很想致90后的父母:鼓励你家儿女早点谈恋爱,晚点结婚。十七八岁开始恋爱,在情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失恋几次,到了30岁可以知道——第一,要不要结婚。第二、该跟什么人结婚?不要象80后的父母,25岁以前不许谈恋爱,28岁从来没恋爱过却要逼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勉强完成了离婚的可能性也很大。” 戴川带着钻戒来找她,是同她有一样的决绝心态,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再不会有那样见面的机会,再不会有可能重新做一回恋人,索性怀着鱼死网破的心,做最后一次挣扎。 可是他俩都知道的,鱼已死,网已破。 再回不到最初。 “我们认识的早,恋爱的也早,可是在本该热恋的最美好时光,我们却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来证明,原来,我们根本就不合适。期间的代价有多惨重你是知道的。我现在只庆幸,我终于明白,我该跟什么人结婚,我要不要结婚。” 她的手抚过蒋晓光瘦削的脸,“所以当你说,此后的生命,你只献给这所幼儿园,以及我。我当然要拒绝。”她嗔怪道,“把我放在第二位,我怎么可能愿意?” 3 忙过了温沈锐的丧事,选好墓地下葬后,戴川作为遗嘱执行人,连同律师,在麦麦阅读时光处理其他后事。 温沈锐建立了“乙肝病人公益基金”,接受普通大众的捐款,帮助更多的乙肝患者,这个公益基金由专人负责,几年来运转平稳,基本不用操心。“向阳花”教育机构每年抽出5%的利润用作各地国家级贫困县贫困小学的救助。每所小学,他都亲自实地考察,买成最实用的物资让当地贫困学生和代课老师直接受益,遗嘱中他交代戴川,可继续如此操作,但务必每年考察3-6次以上,再推进执行。 麦麦阅读时光,基本是不盈利的,利润低,房租高,收支平衡。他留给了乔磊和别琼,用作新婚礼物。 他个人的财产所剩无几,除了“向阳花”的股份,平均分做三份,分别用于“乙肝病人公益基金”、贫困小学贫困学生和代课老师的捐助,以及麦麦时光此后的正常运转。 戴川想,原来,他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发小。 他还有一些谜团没有解开,想来,只有交给别琼的那本笔记本里,才会有答案吧。 几乎一夜未睡,早上老太太熬了热粥叮嘱给别琼带给去。 “小姑娘,也够可怜的。”老太太念叨了好几天,本来还闹腾着要亲自去看她,他怕亲妈说话没把门的,她受的刺激已经够多,拼死拦下。 提着装好营养粥的保温壶,一路上了4楼,拐过护士台转弯就是别琼的病房,却看到远远的,蒋晓光正搂住邵小尉的肩膀,两人笑嘻嘻走来。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避,过会儿再来。 却见邵小尉没心没肺地喊:“哎,前夫!你也来了?” 原本还忙碌的直抱怨累得要死要活小护士门此刻停下手里的大小活,齐刷刷看向他。 够了! 他到底要拿她怎么办? 脑子里走神,因此左脚滞缓了半拍,偏偏不知何时右脚鞋上的鞋带开了,被左角踩住,迈出去的右脚绊住左腿,整个人失去平衡,超前摔去。 邵小尉只看到戴川整个人扑向地面,手里抱着的保温壶被摔出老远,嘴里叫着:“哎,粥!我的粥!” 【如果你曾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我只是骨子里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你和我从来都是一路人——没有什么,比‘未实现’的力量更强大、更为人惦念,对感情来说,更是如此。 在没有真正处理好一份感情前,确定自己的真实心意时,你和我,都绝不会轻易开始另外一场爱情的。 任何时候,爱情都绝不是廉价的地摊货,任人挑挑拣拣随意买卖。第十章 我们在一起 1 最初,眼前只是一团模糊、鲜红而硕大的血块,漫无目的地飘着,慢慢生出大片大片呈泡沫状的浮游物,越积越多,覆盖过头顶。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压至人抬头困难,又似被勒住脖子,将近窒息。那血色泡沫突得翻滚成锥形漩涡,将她整个人卷起带到高空抛下。卷起,又抛下。 周而复始。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麻木地被医生带去做各项检查,脑部CT、抽血、验尿、量体温……邵小尉、戴川、蒋晓光、张董、乔磊,甚至幼儿园的小朋友带来的饭或水果、零食,食不知味,吃成了本能,单单为了活下去。 嘴巴的另外一个功能——说话,也基本丧失,没有任何跟人交流的意愿,偶被人问话,能用一个字说的,绝不说两个字,多问两句,情绪便失控。尤其冲乔磊,简直鸡蛋里挑骨头,他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看不顺眼,见到他便烦。可他不来,又生恨,这恨攒成了一把火,就等他来了把它们点着。 他不来,这把火越攒越多,绷不住了要发泄,管他谁来,逮谁烧谁。 邵小尉私下里跟蒋晓光说,还不如烧乔磊一人儿呢,牺牲他一个,幸福十万家。 当然也恼怒,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又病成这样,自然没法跟她计较。 扶别琼坐在轮椅上,推她去医院的小凉亭放风时,邵小尉套她话。 “别琼啊,今天好点没?” “没。” “你看,跟你商量件事哈,你能不能对人家乔磊好点?” “不。” “人家哪里招你了?” “管?” 邵小尉还得想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说“用得着你管”的意思。 小心翼翼带着战线同盟的情感色彩,要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跟她一伙的。还要敲打敲打,不能纵容她得寸进尺,需见好就收。 “其实吧,有时候我看着乔磊也来气,真的。不过说句良心话,你是不是把温沈锐的事,迁怒给人家了?”她按住别琼,“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老耍孩子脾气,有点破毛病真真把自己当老太后了。可这事儿,干人家乔磊什么事?人家是喜欢你,喜欢你,你就觉得可以随便对人家了?这也就是乔磊,换做我,早溜得没边没影了。” 出乎意料,别琼并没有敌对地迅速反驳或者说出某个字,而是扭了下头,又慢慢转回来。 她暗喜,继续说:“我懂了,其实那天虽然走在最前面,但我还是看到你和乔磊……其实我还挺开心的,你俩吧,要说也真是一对冤家,能在一家也挺好。可偏偏那天发生了那件事……” “你想说什么?” 终于不肯说一个字了。 邵小尉打蛇随棍上,“我想说,你现在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乔磊,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多么讨厌他。而是你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没多久温沈锐就出了事,你恨自己,所以用最坏的态度对待乔磊,让他难受让他心疼,你呢,也就不用那么愧疚了,是不是?” 别琼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突然紧紧抓住轮椅两端轱辘上的滚轴,手背上青筋暴露。 “别琼,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谁都不是小孩子,出了事情只需要躲到大人身后,把他们一推,就可以解决问题。逃避不是办法,迁怒他人更没有道理。总不能指望别人一辈子任凭你迁怒吧?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面对现实,好不好?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问题解决。” 高一她和她成为同桌。 物理、化学课小测试,下马威下得有点大,18、20分的考卷发下来,她趴在桌上哭。可她听见邵小尉说:“我当为什么事哭呢,原来是为这个,搞笑。” 她扬起哭得惨兮兮的脸,问:“你考了多少分?” 邵小尉把考卷递给她,大方地说:“你自己看。” 物理8分。 化学11分。 越发不解了,还以为她考得多么好,能这样得意。 见她迷惑的表情,邵小尉笑得更加灿烂,“傻了?分数考低了,有什么不好?” 她呆呆问:“有什么好……吗?” “当然。”邵小尉托着腮,“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好的自不必多说,坏的、预料之中的,突如其来的,我都会相信——这件事情的发生,一定是对我有帮助。它让我从容应对,锻炼我面对困难、危机时逐渐形成积极的困难关,累积我处理困难的经验。再有问题出现时,我一定比这次处理得更好更快。” ——她在说什么? “初中的时候,物理、化学蒙蒙还能勉强凑个及格。高中了,就不一样了是不是?发现问题了吧?下次物理课、化学课,再偷偷写英语作业,看小说,肯定还是不及格。”邵小尉冲她斜斜眼睛,“得了,还哭?咱俩谁都没认真听过一次讲,怎么可能及格。听不懂不是理由,至少听听嘛。这不仅仅是一次测验,更是对我们这两只的不重视听课的马马虎虎的老虎的敲山震。” 敲山震? 这个成语还可以这么用吗? ……就是那时喜欢上她的吧。 觉得这姑娘思考问题真不一般,慢慢发现她更多的优点,有着其他女生无可比拟的好,除了在爱情这件事上捣乱外,她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别琼心灰意冷的事。 “别琼,别琼?” 邵小尉用手在她眼前挥舞了一下,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马上自我解嘲道:“呃不好意思啊别琼,我忘记你……” “小尉,我的包里有个牛皮信封,你递给我好不好?” “啊?”邵小尉反应过来,出门的时候她问别琼要不要带什么,别琼指了挎包,她还暗想,该不是脑子也坏了吧,放个风而已,带什么包。她拉开拉链,很轻易地掏出那个皱巴巴似被人摩挲过上千遍的牛皮信封。 “给你!”她抓着别琼的手,将牛皮信封塞在她手里。 那钛合金的镜片的金属眼镜,自乔磊搁在她的枕边,她便偷偷塞在上衣口袋里,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要戴上它,怕再次失望并未复明——可也许,内心深处更怕的是,复明后,看了笔记本中的内容无法承受。 可是小尉自高中起便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她到现在都无法从容面对? 总是要独自面对,不再依附任何人的。 该来的始终要来,那些谜底,总有人揭开。 这样想着,她从口袋里摸出眼镜,从容戴上。 耳边听到邵小尉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缤纷世界的窗户已重新向她打开。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B5大号记事本,封面的牛皮纸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侧边车线装订,干净、简单且古朴,像极了温沈锐的穿衣风格。 打开扉页,有一行小字—— 给别琼。 整本笔记本里,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写满了字,其余全是空白。 别琼: 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会是那一天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今天是麦麦阅读时光营业第一天,我的心情大好。 一切步入正轨,比我想象的虽繁碎,可好在一切进展顺利,实现了我在几年前便生出的愿望,开心之至。遂跑到睡眠室小睡,醒来抬头看向窗外,刚好见你从外面匆匆回到幼儿园。你的步子依然如学生时代快而大,毛躁小丫头一个,这么多年,竟无一点改进,我微笑着看着你,想象着是你正迈着快而大的步子走向我,不由得扬起了嘴角。目光撞见桌上的碳素笔和一旁搁置的笔记本,突然就有了想要给你写信的冲动。 自在论坛被歧视乙肝企业的公司威胁,快递至一颗血淋淋的猪头至我办公室,又打电话、论坛发帖要我狗命,几位朋友怕我出事,谎骗我去谈项目拉我去了加拿大,没几日,住处突遭火灾,我便有了写遗嘱且每年都更新的习惯。 不久前决定回到麦城,整理资料时,发现竟无任何遗嘱提及你,不禁惭愧万分。反正今天闲来无事,不如就写下来,来年一并交与律师,随同其他遗嘱锁在保险箱中吧,我本来就欠你太多解释。 得知自己得了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医治的传染病后,很是低迷了一阵,甚至对你……唉,实在没脸提。这些我都听你讲过。后来我看了大量关于心理学和医学类的书籍。诚然身体有疾病已经够悲哀,精神若再有疾病,岂不是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以前你曾问我,为什么父母给起了这样一个听上去十分言情的名字,我一直回避从未直接回答你。说出真相,对我来说也非易事。我小时候原名叫温沈,因为妈妈姓沈,爸爸深爱着她,因此得名。结果一上学,就被班中的淘气鬼起了绰号,‘瘟神’‘瘟神’地叫着。回家跟妈妈诉苦,妈妈说不因别人的错误改变自己,沈,通沉,希望我做个温和而沉静的人。但没多久妈妈抛弃我们父子……爸爸大怒,终日与烟酒做伴,更带我去改名改为温沈锐,他还是舍不得去掉妈妈的姓,只加了个‘锐’字,希望我做个对女人凶狠锐利不拖泥带水的男人。 最近看书越多,越对生命诚惶诚恐。我常幻想,假如我不是从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性格怪癖多变,即便没有这样一个对我来说改变人生的疾病跟头,也会有别的困难等着我吧。我错失的良机,工作、爱情、学业、人际关系……曾经被老师被大人念叨的“性格决定一切”变成了最强大的咒语,情绪管理水平低下,内向,孤僻,易怒,偏激、片面、无法承受拒绝……在决定人生方向至为关键的转折点上,生命的主宰竟然是性格,它时而蹿出来给予我最有力一击,时而躲藏在人类的背后,朝我诡异地笑。 大三时,我在论坛里认识了当时还在加拿大的华裔张董,那时我一直叫他张大哥。虽大我十几岁,但因在网上谈得来,便在网上结拜为兄弟。那时正值股市牛市,我凭着小聪明赚了点零花钱,慢慢稳中有升,名声渐渐大起来。学校里有两个不学无术好攀比的富二代同学得知,两人斗气拿来巨款,压我运气赌博,我因此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此后继续投在股市上,竟然如滚雪球越滚越大,好在我及时抽手,幸运避过熊市。 与此同时,阅读的大量心理学的书让我对幼儿教育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原来成长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都能够从书中找到答案,心渐明朗。张大哥本来就在当地开了一所小小幼教机构,见我感兴趣,邀请我去加国游玩。在他创办的幼儿园里,我深受震撼。他又邀我参观西方国家几大声名在外的幼儿园,我俩萌生了回国在麦城办幼儿园的想法。他早有回国之心,我俩一拍即合,开始办理各种手续。未曾想到,“向阳花”成立对外招生没多久,在全国就发生了多起乙肝病人被歧视、丢掉工作、与理想的大学无缘,甚至是夫妻关系因此破灭的事件,被媒体纷纷报道……考虑了几个晚上,我向张大哥负荆请罪,请他原谅我突然改变决定,退出“向阳花”,建立“同肝共苦”网站,我深受其害,愿倾全力帮助一切受伤害的肝病患者,帮他们某权利、谋幸福……张大哥理解并接受了我的决定,但又不愿放人,希望我两头都要管理,可考虑到一旦消息传出,家长因此有所顾虑,会影响“向阳花”的品牌,我便转而做起了幕后。反正张大哥更专业,又有经验,再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社会终究在不断进步,乙肝病毒携带者等弱势群体在就业和教育方面的歧视越来越少,网站也步入正轨,不需要我牵扯太多精力。心生疲惫之际,我如此思念麦城,思念在麦城时曾度过也许是这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年轻的我们。 以前恋爱时,你说将来毕业了就去做个幼师,我呢,最好就开一家书店,这样将来有了宝宝你就顺便带别人家孩子的时候,把自己家孩子也带了。我开书店,给人们提供精神食粮。到时候,老板娘想开门就开门,想关门就关门,累了一家三口在书店里捉迷藏,你说,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那时的你真不知羞。可是别琼你看,这些年,我们明明不在一起,可磕磕绊绊走下来,末了我居然走进了我们曾经一起设计的瑰丽的梦里。 看新进员工信息表时,才知道你竟然误打误撞进了“向阳花”。更让我未想到的是,乔磊这呆子,竟一路跟到底,追随你而来。他的家底我倒也略知一二,索性让张大哥放开手去谈,能得到风投,将“向阳花”推而广之,让更多人受益,本来也是我和张大哥的初衷。 看着乔磊欲擒故纵同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时,我简直笑得不能自持,这个家伙,是不是每次只要碰到你,就彻底失去了理智? 可这样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乔磊远比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付出,他追求,他向你询问,他的目标明确、持久,让他失去理智的人从来都是你。而我,自以为成熟、稳重、君子,可让我失去理智的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想来,我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 少年时代那段曾叫人永生难忘、刻骨铭心、清澈淳朴、奋不顾身的恋爱,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配拥有啊。 有心同乔磊竞争一把,可他看到你,从来都像是冲锋上阵的战士,精力充沛、干劲十足。而我,明明内心深处有十万个我想要,却孤傲决绝地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等你主动摇尾乞怜,等你冲破层层阻碍,等你执着坚定走向我。他给你的温暖和我呈现给你的疏离简直成正比。 看了这么多年的书,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是不是好失败? 我已要成为老人家,这些是你们年轻人的游戏。 也许你从不知,你看向乔磊的目光里带着安定和欣喜,似乎他在,你便是一直快乐开朗真实的你。而任何时刻你见到我,都会迟疑片刻后变成了你想要成为的你自以为我会喜欢的淑女。 或许乔磊才是真正适合你的那个人吧。 能看透我们的心的,从来都是他人。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放弃得那么快。我想我会看着你,步入婚姻殿堂,像个邻家哥哥那样,看着你不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