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我已迫不及待为新居添置东西。 把手烧瓷砖拿去装裱时﹐经过一间义大利灯饰店﹐我被里面一盏玻璃吊灯吸引了视线。 那盏吊灯﹐半圆形的灯罩是磨砂玻璃做的﹐当灯亮起时﹐温柔的灯光把整间灯饰店都浮起来。 我看看价钱牌﹐售价是我半个月的租金﹐我舍不得买。 「这盏吊灯﹐我们只来了一盏。」年轻的男店员说。 「可惜价钱很贵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说。 「还是不要了。」 我正想离开时﹐他对我说﹕「这盏灯是有名字的。」 「灯也有名字的吗﹖」我回 头问他。 「是这盏灯的设计师给它的。」 「它叫什么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为了名字﹐我把灯买下来。 恩戴米恩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国王﹐但是大多数人都说他是牧童。 恩戴米恩长得俊美绝伦﹐当他看守羊群的时候﹐月神西宁偶然看到他﹐爱上了他﹐从天而降﹐轻吻他﹐躺在他身旁。为了永远拥有他﹐月神西宁使他永远熟睡﹐像死去一样躺在山野间﹐身体却仍然温暖而鲜活。每一个晚上﹐月神都会来看他﹑吻他。恩戴米恩从未醒来看看倾泻在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恒地﹑痛苦地爱着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 晚上待在烧鸟店﹐你好几天没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没有跟孙米白一起﹐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吗﹖为什么又不理我﹖「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问惠绚。 「这样还不算追求﹐怎样才算﹖」她反问我。 真令人难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为你很忙。况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能不见的盟誓﹐对吗﹖入伙那天﹐徐铭石和惠绚来替我搬家。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伏林道﹐那天很热闹﹐政文﹑康兆亮﹑惠绚和我﹐四个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应该来替你搬家﹐不然﹐怎么做你的男朋友。」 惠绚一边替我 拿棉被一边说。 「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过她手上的棉被说。 「从这里看出去很漂亮。」惠绚站在窗前说。 「可以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我说。 在地图上﹐我这里与你那里﹐距离只有九 百公尺﹐比以前更近。 「原来是这样。」惠绚说。 徐铭石替我把灯悬挂在床的上空。 「很漂亮的灯。」他说。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说。 灯亮了﹐整张床浮起来﹐诉说着一个痴情的故事。 夜里﹐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贴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里有灯﹐你是一个人吗﹖我立刻打电话给你。 「回 来啦﹖」我问你。 「你怎知道我回 来﹖」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吧。」我撒谎。 「这几天好吗﹖」你问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么样﹖」 「有兴趣来吃一顿饭吗﹖」 「好呀﹐你煮的东西那么好吃。」 「明天晚上有空吗﹖」 「明天刚好不用上班。」 「那就约好明天。」 黄昏﹐我匆匆离开布艺店﹐准备我们的晚餐。 你在八 点半钟来到。 「要不要参观一下﹖」 「这盏吊灯很漂亮。」你说。 「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 「它有名字的吗﹖」 「我是为了名字才买它。」 「是不是那个神话里的牧童﹖」 「你也知道那个神话吗﹖」 「他一直都在山涧里熟睡﹐像死了一样。」 「他没有死﹐他是被深深地爱着。」 「是的﹐他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你说。 我把晚餐端出来。 「这里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环﹖」你站在窗前问我。 我怎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这里能望到西环而搬进来﹖「我想是吧。」 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觉得很幸福。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你做的菜那么好吃。」你说。 「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你这样说﹐是不是说你不喜欢我﹖「没什么意思的。」你向我解释。 这个时候﹐你的传呼机响起。 「会不会是医院有急事﹖」 「电话号码不是医院的。」 你拨出电话﹐我偷看你的传呼机﹐是孙小姐找你﹐一定是孙米白。你放下电话﹐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朋友有点事﹐我要去看看她。」 「是孙米白吗﹖」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闹得很厉害。」 「她有男朋友的吗﹖我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吗﹖有个女孩子会方便一点。」 「也好。」 想不到你会答应。 我们来到清水湾﹐孙米白早已拿着一只皮箱在一间平房外面等我们﹐猫披肩伏在她肩膊上。 「你为什么会来﹖」孙米白问我。 「刚才我们一起吃饭。」我故意告诉她。 她抢着坐在司机位旁边﹐把皮箱扔给我。 「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说。 你对她的关心﹐很令我妒忌。 「你给男朋友赶出来啦﹖」我故意气她。 她冷笑﹐说﹕「那只皮箱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问她。 「是他的﹐他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他的护照啦﹑毕业证书啦﹑他死了的妈妈编给他的毛衣啦﹐都放在里面。他惹我生气﹐我就把他的东西带走。」 「太过份了。」你责备她。 「停车。」 她下车﹐把皮箱拿出车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里的东西都跌出来了。 「里面有他死去的妈妈为他编的毛衣呢。」你骂她。 「他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他说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会原谅我﹐扔掉他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骄纵的女子。 你什么也没说﹐拿了电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 来。 「很危险的。」我说。 她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色﹐彷佛要向我证明﹐你愿意为她冒险。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却擦伤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说。 「没关系。」 你把皮箱放在车上﹐开车回 去那间平房。 「回 去干什么﹖」她问你。 「把皮箱还给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进屋里。 我用纸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你没有答我。 「因为她是阿素的妹妹﹐对吗﹖」 你低下头﹐噤声。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么骄纵的女子﹐一定因为她是你所爱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么任性。 她从平房走出来﹐双手放在背后﹐乖乖地跟你说﹕「还给他了。」 猫披肩也叫了一声。 她上车﹐静静地在车上睡着。 「可以送我回 去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我知道﹐我还不是阿素的对手﹐我要立刻回 去﹐躲进我的巢穴里舔伤口。 「可以开快点吗﹖」我催促你。 「你没事吗﹖」你在高速公路上问我。 「没事。」我努力地掩饰﹐「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记关掉家中的水龙头﹐请你尽量开快一点。」 你匆匆送我回 家。 「谢谢你送我回 来﹐再见。」 我并没有忘记关掉水龙头﹐我无法关掉的是我的眼泪。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关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样沉迷地爱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尽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着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艺店里忙着为青岛那间新酒店订购窗帘布。 我把贴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来﹐我要忘记你。 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绚和康兆亮要去为他庆祝。 「你要来吗﹖」惠绚问我。 「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着你回 去他身边。」 「不﹐他在等我后悔﹐但我不会后悔。」 「你不是说要忘记秦云生吗﹖」 「是的。」 「你根本无法忘记他。」 「他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是知道的。」 「什么缺点﹖」 「他不爱我﹐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是的﹐是很大的一个缺点。」 惠绚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烧鸟店﹐周五 晚上的烧鸟店﹐人客很多﹐八 点多钟﹐还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处﹐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 个星期没见了﹐你突然出现。 「一个人吗﹖」我问你。 你点头。 「现在满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给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伤心的方法﹐请原谅我。 田田把你带到后园。 我走过来问你﹕「要吃些什么﹖」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关水龙头﹖」你问我。 「为什么现在才问我﹖」我反问你。 你尴尬地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现。」我说。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没有忘记她。」 「她不会出现的。」 「为什么﹖」 「她死了。」你说。 我愕住﹕「她什么时候死的﹖」 「她五 年前已经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吗﹖」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会出现。」你哀哀地说。 「她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说五 年前在这里跟她分手的吗﹖」 「那时候﹐医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着考专业试﹐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个月里﹐只能跟她见一次面。我只是想着自己的前途﹐没有想过她可能觉得孤单。 「那天﹐她跟我说﹐晚上会在这里等我﹐如果我不出现﹐就永远也再见不到她﹐她在电话里哭着说要跟我分手。 「我本来是要值班的﹐为了见她﹐我恳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来﹐在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的雏菊﹐准备送给她﹐我以为她只是闹情绪﹐哄哄她就没事了。 「那天正下着雨﹐天气很潮湿﹐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她来﹐我以为她仍然在生我的气。我抱着那束雏菊﹐垂头丧气地回 医院。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在医院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刚刚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放在走廊上﹐但是﹐那个尸体露出了一只脚掌﹐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脚掌枣」 「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为长期练习的缘故﹐脚背有一块骨凸起来﹐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会躺在这里。我伸手去抚摸那只脚掌﹐那只脚掌很冰冷﹐那五 只脚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层包裹着脚掌的皮肤是我摸过的﹐不可能会错。我放下雏菊﹐缓缓地拉开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她闭上眼睛﹐抿着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让她觉得孤单枣」你在我面前流泪。 「她为什么会死﹖」 「那天天气很潮湿﹐她在舞蹈学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她赤着脚﹐踉跄地跌了一跤﹐刚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屏风﹐整块屏风裂开﹐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开她大腿的大动脉。那时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清洁女工进去打扫时才发现她﹐可是她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惨。」我难过地说。 「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本来值班的我﹐因为溜出去见她﹐竟然不能亲自救她﹔如果我没有离开﹐她不会死的。我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雏菊﹐她也永远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我还一直妒忌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 「也许她会看到的。」你凄然说。 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怪不得你说﹐她不会幸福。 怪不得你说﹐分手是因为下雨。 怪不得你说﹐牧童恩戴米恩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 我望着你﹐难以相信五 年来﹐你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不会出现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我的情敌已经不存在﹐我有什么能力打败她﹖跟她凄厉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厢情愿实在太令人难堪。 她不在世上﹐却在你灵魂最深处﹐我就在你跟前﹐却得不到你的深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宁愿你的过去不是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我对你而言﹐只是平平无奇。 除非我也死了﹐对吗﹖ 「我是不是很傻﹖」你问我。 这句话﹐我不是也曾经问过你吗﹖ 打烊之后﹐我和你一起离开烧鸟店﹐在路上﹐我问你﹕「你听过长脚乌龟和短脚乌龟的故事吗﹖」 你摇头。 「那是一个非洲童话。一天夜里﹐一个老人看到一个死去的月亮和一个死人。他召集许多动物﹐对牠们说﹕『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对岸﹖』两只乌龟答应了。 第一只乌龟四 只脚很长﹐背着月亮﹐安然无恙到达对案。第二 只乌龟四 只脚很短﹐背着死人﹐淹死在河里。因此﹐死掉的月亮总能够复生﹐死掉的人却永远无法复活。」 「谢谢你。」你由衷地说。 「以后可以用来安慰病人家属。」我笑说。 「是的。」 我望着你﹐咫尺之隔﹐却是天涯。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也应该放弃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欢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个女人之后。 「要我送你回 去吗﹖」你问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它竟然有些凄清。 我竟然可以拒绝你。 那个非洲童话是我小时候在童话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话﹐童话不应该这样伤感。 如果长脚乌龟背着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将会是怎样﹖第二 天﹐我跑到图书馆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 月的某一天﹐你说你是五 年前的这一天跟她在餐厅分手的﹐事实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从五 年前三 月一日的报纸着手﹐留意港闻版有没有这一宗新闻。 我在三 月二 十二 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由于当时女更衣室没有人﹐她受伤后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更衣室时才发现她﹐报警将她送院。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经过抢救无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孙米素﹐二 十四 岁﹐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着一袭白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她﹐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 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 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个子比她小﹐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却比她温柔。 她跟你很登对。 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么﹖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离开图书馆。 回 去烧鸟店的路上﹐八 月的黄昏很燠热﹐街上挤满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暂﹐谁又会用五 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原来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 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独。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别人﹐这一份孤独﹐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给我一束黄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声音。 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车上有一个架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 我应该告诉惠绚吗﹖ 回 去烧鸟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许多。 回 到烧鸟店﹐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 「回 来啦﹖你去了哪里﹖」她问我。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没事吧﹖」她给我吓倒了。 「没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有点累。」 「给你吓死了。」 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在昨天之前﹐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昨天晚上﹐看着你﹐听着你的故事﹐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 「秦医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样﹖」惠绚问我。 「不是怎样﹐而是可以怎样。」我苦笑。 九 点多钟﹐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孙米白。 「云生有来过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独个儿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有酒吗﹖」 「你喜欢喝什么酒﹖」 「喝了会快乐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 「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她问我。 「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这样好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望了我一眼﹐无法否认。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孙米白说﹐「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姐姐跟妈妈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但是离婚的时候﹐她选择姐姐而放弃我﹐从那时开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较﹐我什么都要比她好。结果﹐我读书的成绩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云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云生说﹐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孙米白问我。 我没有回 答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严。 「他也好像喜欢你。」她说。 我不敢相信。 「五 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带回 家的女人。」 「是吗﹖」 她望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 「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我反问她。 「云生喜欢你﹐不代表他爱你﹐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 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但是孙米白的说话﹐反而激励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孙米白冷冷地问我。 「云生不是说过﹐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他爱情。」 「我可以为他死。」孙米白倔强地说。 「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他需要得失一个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爱改变你。 苏盈 伪装﹐只是一种姿态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第三章 云生﹕ 在法兰克福﹐已经是第三 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诉你﹐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带来了﹐贴在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无论这里的天气多么坏﹐我仍然能够看见星星。 今天的气温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着那条有星星和月亮的丝巾﹐你说过好看的。 坐电车过河时﹐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来想把它扫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静静哭一会﹐我就让它。 在展览馆里﹐我忙碌地在每个摊位里拿布料样本。 展览馆差不多关门时﹐我去找阿芳﹐她已经不见了。本来想找她一起吃晚饭﹐我只得独自回 去酒店。 为了抵御低温﹐我在餐厅里吃了一大盘牛肉﹐又喝了啤酒。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饭后不想回 房间﹐便在酒店的商场蹓跶。 其中一间精品店﹐是一个德国女人开的。 我在货架上发现一盏灯。 那是一盏伞形的玻璃罩座台灯﹐灯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灯座上镶着一个木制的年轻女子﹐女子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和一个布造的破碎成两份的心。 上了发条之后﹐女人一针一线地缝补那个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灯下缝补吗﹖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差点想哭。 「要买吗﹖」女人问我。 我苦笑摇头﹐告诉她﹕「我没有一颗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运。」女人说。 我奔跑回 房中﹐是谁发明这么一盏灯的﹖一定是一个曾经心碎的人。 愈合的伤口永远是伤口﹐破碎的心也能复原吗﹖我才不要买一件看到都会心碎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在孤灯下缝补一颗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换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里﹐那盏灯依然亮着﹐女人凄然缝补着一个破碎的心。 「改变主意了吗﹖」德国女人问我。 「不。」我又奔跑回 房中﹐我还是不能买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孙米白离开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放弃你。 我舍不得放弃。 爱情总是有个最高消费﹐我还不曾付出最高消费。 「你曾经试过追求男孩子吗﹖」我问惠绚。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男人吗﹖」她一边计算这天的收入一边说。 「怎样可以感动一个男人﹖」我换了一个方式问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个什么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吗﹖很容易。给他自由就行了。」 「给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无论去了哪里﹐也会回 家﹐我也不会过问﹐我给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缚。 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会失去你。 我在布艺店里为你缝第四 个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吗﹖」我问徐铭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说。 「真的吗﹖连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变得沉默。 「告诉我﹐那些女孩子怎样追求你﹖」 「对一个男人来说﹐那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况且那些女孩子现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说你当天拒绝了她们啦﹖」 「有一个女孩子﹐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的成绩很好﹐上课的笔记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试之前﹐她也预先告诉我哪些是重点﹐考试时﹐甚至故意让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没有回 信﹐一天﹐她跑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我忘了我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件事以后﹐她就转校了。 我一直有点内疚﹐ 很多年之后﹐她突然来找我﹐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头大石。」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铭石不大相信﹐「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如果她已经忘记你﹐根本不会来找你﹐然后特意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 「你是说﹐她那时并不幸福﹖」 「也许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变成遗憾。当然﹐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还有令你遗憾的事。」 「但是她当时看来的确很幸福。」 「幸福难道不可以伪装的吗﹖」我做出一个幸福的笑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黄色的格子棉布缝了第四 个抱枕给你。拿着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医院﹐他们说会交给你﹐然后﹐我和徐铭石飞去青岛﹐准备酒店开幕。 别怪我﹐是惠绚教我的﹐想得到一样东西之前﹐首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后﹐会思念我﹐思念一个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现的女人。 在青岛的第四 天﹐我和徐铭石去游览栈桥﹐那是从海滩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个亭﹐名叫「栈桥」。 「你说女人能够伪装幸福﹐是真的吗﹖」徐铭石问我。 「为什么不呢﹖正如男人可以伪装坚强。」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我说。 忘了告诉你﹐在第四 个抱枕里﹐藏着我给你的第四 封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 云生﹕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诉你﹕「我现在很幸福。」我一定是伪装的。 如果只能够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么会幸福呢﹖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伤心。 苏盈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传呼机﹐看看你有没有传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传呼过我一次。 一次﹐你不觉得太少吗﹖虽然传呼员应该告诉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着你的家﹐直到深夜﹐那里的灯才亮起来。 我拨电话给你。 「你找过我吗﹖」我问你。 「是的﹐他们说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岛去了。」 「真巧枣」你说。 「什么事﹖」 「每次你打电话来﹐我总是刚刚踏进屋里。」 你在这里吃过一顿饭﹐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搬来这里。 我搬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谢谢你的抱枕。」 「是最后一个了﹐一张沙发只可以有四 个抱枕﹐太多了就很拥挤。」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谢你。」 「请我吃饭吧。」我鼓起勇气对你说。 「好呀﹐你什么时候有空﹖」 「过两天月亮就复活了﹐就那一天好吗﹖」 中秋节 的晚上﹐你来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说。 「是的﹐它又复活了﹐谢谢长脚乌龟。」你微笑说。 「我们要去哪里﹖」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说。 你带我登上一艘布置得很华丽的轮船。 「我的病人是这艘轮船的船长﹐是他告诉我﹐中秋节 有船上晚餐。」你拿着两张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舱布置成一间餐厅﹐我们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长有特别关系才可以订到这个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诉我。 看到你快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难过﹐彷佛你过去五 年的日子﹐都很痛苦。 如果能够令你快乐﹐我多么愿意。 小轮起航之后﹐船长来跟我们打招呼。 船长是个四 十多岁的老实人。 「那天我在家里突然休克﹐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是秦医生救活我的。」 船长告诉我。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你。 「三 年了。」 「你很健康啊。」你跟他说。 「是的﹐我还可以在船上看到很多次月圆。」船长说。 「那得感谢长脚乌龟。」你说。 「什么长脚乌龟﹖」船长不明白。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长脚乌龟把月亮背到河的对岸﹐月亮复活了﹐那么长脚乌龟呢﹖牠去了哪里﹖」我嘀咕。 「也许牠一直也背着月亮﹐只是天空太黑了﹐我们看不见牠。」 「一直也把月亮背着﹐不是很累吗﹖」 「如果有一天﹐牠实在吃不消﹐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化成最大的一颗陨石。」 「到时候﹐月亮也不会再复活。」我难过地说。 「幸而还有星星。」你安慰我。 是的﹐到了世界末日﹐还有你给我的星星。 「今天玩得开心吗﹖」小轮泊岸之后﹐你问我。 「再喝一杯咖啡﹐就很完美了。」 「你想去哪里喝咖啡﹖」 「你想喝一杯用月光承载着的咖啡吗﹖」我问你。 「有这种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