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你写的故事是真的吗?” 他笑了:“谁又会编一个故事放在自己的日记里?” “你是不是回去把日记重头看了一遍?” “你是不是想借来看?”他反过来问她。 她气炸了,别过头去不理他。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你不是说我是在杂志上主持爱情信箱的吗?”她气他。 “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她问。 “财务。” “放高利贷?”她故意戏弄他。 “是财务顾问。” “是做什么的?” “主要是为一些公司制订财务方案,好让他们向银行申请借贷。那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神秘地笑了笑,故意不回答他。 后来,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觉李维扬正在沉默地喝啤酒。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是个跟我同床的女人。” 她给他气得笑了笑,坐直身子说: “是不是想知道我做什么工作?” “可以明天再告诉我吗?”他很礼貌的说。 看到他满怀心事的样子,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他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在洛杉矶机场的候机室里等候上机的时候,她看看自己的脚背说: “坐飞机坐得太久了,双脚都肿起来。” “还有七个小时就到波士顿。”他似乎不是在说给她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飞机上,他没怎么说话,愈接近波士顿,他好像愈沉默。 飞机徐徐降落在波士顿机场的跑道上。 步出机场的时候,他问她: “有人来接你吗?” 她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了。圣诞快乐。”他微笑着祝福她。 “圣诞快乐!” 他走了,她坐在大堂等谢乐生。 她上一次来,是六个月之前。她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把所有假期都用来探望他。 “曼之!”谢乐生来到,就站在她跟前。 她有六个月没见过他了。她觉得他好像又改变了一点。每一次别后再见,她总觉得他跟以前有点不同。 “我来替你拿——”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走在前头。 6 谢乐生去年搬来这幢七层高的房子。房东是一对犹太人夫妇。由于房子就近大学,所以楼上楼下都住着几个留学生,有中国来的,台湾来的,也有香港来的。 谢乐生领着于曼之走进屋里去。于曼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幢新房子。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客厅里的其中一面墙全是书。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厅里,去倒了一杯暖开水给她。 “谢谢。”她接过杯子。 她看到窗子旁边放着一个电子琴。 “这个琴是前阵子买的。一个人在这里,有时候很孤单,所以忽然很想学弹琴。可惜,买回来之后,我还没有时间学。”他解释。 她用手指在琴键上戳了两下,说:“没听你提起过呢。” 她发现,每一次再见,她都要花一段时间重新适应他。那一段由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变成他们重逢时的隔膜。他们像两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需要坐下来慢慢重新了解对方,慢慢拾回彼此隔别的岁月。 往往当她刚刚适应了,又到了要离别的时候。 “明天我们可以出去走走。”谢乐生说。 “去哪里?” “我向房东借了车子,我们去买圣诞树。”他微笑说。 7 第二天,谢乐生开车载着于曼之到市场去买圣诞树。 这个市场是临时搭建的,就在公园旁边。他们选了一棵小号的圣诞树。谢乐生走在前面,于曼之走在后面,合力把圣诞树扛上车。 她和他,现在只有一棵树的距离。他的背影熟悉得来仿佛又有点陌生。他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波士顿的生活。三年来,都是她过来陪他,他已经三年没回去香港了。 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想像重聚的一刻应该是炽烈的。重聚的时候,却有点平淡。人在思念里,仿佛比现实美好一点。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说: “毕业之后,我想留在这里。” “你不是说过会回去香港的吗?”她的声音有点激动。离别的时候,他们明明约好了五年后在香港重聚。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喜欢这里的生活。你也搬过来好吗?” “我在香港有工作,来到这里,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难道你喜欢现在这样,每年只能见两次面吗?” 她没法回答他。她不想跟他争辩。他似乎总是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那么重要。她的梦想,也并不是那么美好。 他从来没有关心她每一天怎样生活。 “你爱我吗?”她问。 “我当然爱你。” “你有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 他答不上来。 8 于曼之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波士顿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 她满怀希望的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可是,这两个星期的日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愉快。 三年前,当谢乐生决定要来波士顿念博士学位的时候。她哭着问他: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当然不会。”他抱着她说。 那个时候,她以为最坏的结局是他爱上了别人。 三年以来,他还是爱着她。可是,每一次重逢,她都觉得,他们的距离又远了一点。 她已经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毫无主见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学之后,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要他打长途电话回来安慰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变得独立了,她有自己的梦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过来波士顿,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惜,他在三年后才说这番话。 他好像一本写在三年前的日记。三年后重看一遍,原来,不经不觉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理想也改变了。 “你也是坐这班机回香港吗?”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谁。原来是李维扬。她没想到又碰见他。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的天气真冷。”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你在哭吗?” 她垂下头。 “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难舍难离吧?” “已经习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的,譬如别离和思念。”他低声说。 “是的,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9 在飞机上,李维扬的座位本来编排在于曼之后面的。他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换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的吗?”他问。 “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她告诉他,她是画儿童故事插画的。她在一家儿童杂志社上班。这本儿童杂志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负责所有的插图,因此工作挺忙碌。由于画的是儿童画,她的画都是快乐和色彩斑斓的。无论太阳或月亮,以至一个碗、一朵花、一条狗,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埋头画画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寂寞。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好喜欢。你呢?” 李维扬摇了摇头:“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对的,不过是金钱游戏。” “那你喜欢做什么?” “开面包店。” “面包店?”她觉得难以置信。 “对。不用怎么花脑筋,每天只是做面包和卖面包,那种生活多么写意——” “你会做面包吗?” “我以前在面包店做过兼职。”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他点了点头,笑着说。 10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已经七个小时了。于曼之在座位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李维扬在机舱后面,正跟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偏着头,微笑着,留心的听他说话。然后,她又说了几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再说话。机上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她在机舱最后排的座位,李维扬也回来了。 “你碰到朋友吗?”她问。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的旧情人真多。”她揶揄他。 “她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大家很多年没见了。” “她看你的眼神,好像还是想念着你呢!” “她结婚了,现在跟丈夫住在洛杉矶,这次是回香港探望父母。” “你总共有多少个女人?” “你问初相识的朋友这个问题的吗?”他瞟了瞟她,没好气的闭上眼睛睡觉。 11 到达波士顿的那天,李维扬从机场坐计程车到近郊去。 计程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灰白砖墙的公寓前面停下来。 李维扬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面,按下门铃。门打开了,他爬楼梯到了二楼。一个满面于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说: “她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男人领他到屋里去。厅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的面色有点苍白。看到李维扬,她娇嫩地笑了。 “你去倒两杯茶来好吗?”她吩咐那个满面于思的男人。 男人听话的走进厨房去。 “李先生,谢谢你肯来。”女人说。 火炉旁边,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缤纷的彩球,树顶上吊着一个银色的小天使。 “这棵圣诞树很漂亮。”李维扬说。 女人看着圣诞树,微笑着说: “是的,来波士顿八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 男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你可以把抽屉里那个绒布盒子拿来给我吗?”女人跟男人说。 男人走进睡房去拿盒子。 “他现在好吗?”女人问李维扬。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那太好了。”她微笑。 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从睡房出来,放到女人的手里,然后,又回到睡房,躲在里面,半掩着门,守候着在厅子里的她。 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李维扬手里。 “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 李维扬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你用不着这样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女人惨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问。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是吗?”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样说?” “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那个美丽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 “不。把钱还给他,我才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 “你的病怎么了?” “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惨然地笑笑,“我本来以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现在看来只能理直气壮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不,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他结了婚吗?”她问。 李维扬摇了摇头。 “那么,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女人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仿佛是在期待一个美丽的答案。 “不会的。”李维扬说。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么事?” “当天找到我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不。” “为什么不?我骗了别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钱。” “我就是不觉得你讨厌。” “谢谢你。”她指了指睡房里面,说:“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编的谎言也不是全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爱着他。” 李维扬被“如此不堪”这四个字深探震撼着。有什么比如此不堪的爱情更令人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呢? 李维扬把手上的钱还给她,说: “这些钱你留着吧,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你就买一样他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吧,就当是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她把钱推回去。 “好吧。”他知道只有把钱收下,她的内疚才会终结。她那段如此不堪的爱情。才会完美清白。 “李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好吗?我做了圣诞布丁,你应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圣诞布丁。”她笑说。 “好的。那我来做白面包,你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面包。”他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坐在椅子上,灿然地笑。她笑的时候,特别漂亮。他知道他的酒保朋友为什么会爱上她了。 平安夜的那天,他果然吃到了一个最难吃的圣诞布丁;而她和她的男人也吃到最好吃的白面包。 圣诞节之后,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他向他们告辞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来愈衰败的样子,他愿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长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带着满怀的悲伤,坐计程车到达波士顿的机场。 在候机室里,他意外地又遇到于曼之。她竟又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机回去。他满怀的悲伤刹那间得到抚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湿湿的,好像哭过。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尴尴尬尬地笑了笑。她眼里闪着泪花,像满抱着露水的雏菊。他很高兴漫漫长途有她作伴。 12 飞机缓缓降落在香港机场的跑道上。于曼之和李维扬又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要不要送你一程?”李维扬问。 “那不客气了。” 在计程车上,她问他: “那个故事还有下文吗?” “哪个故事?” “酒保和女孩的故事。” “已经有结局了,是另一个结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结局?” “这是我今次去波士顿的原因。” 车子在路上飞驰,李维扬把女孩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车厢里寂然无声。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当一个人以为可以还清悔疚,无愧地生活的时候,偏偏已经到了结局。如此不堪的不单是爱情,而是人生。 “那笔钱你打算怎么办?”于曼之问。 “他的酒吧这一年来都亏本,我假装把钱借给他用,以后再想吧!” “她不是要你送他一份礼物吗?” 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点唱机,也许可以送一台给他,不过这种古董现在很难找。”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古董点唱机,还保持得很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