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离开火车站,出租车把他们送到热闹大街拐角的一幢小旅馆。她下车,抬头看到旅馆灰灰的外墙上吊挂着一个霓虹招牌,写着「天堂旅馆」。她跟着舅舅走进狭小的旅馆大堂,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女人,两条雪白的手臂和一双大乳房懒洋洋地搁在柜台边,望着外面的街景。看到他们进来时,女人连忙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朝舅舅脸露谄媚的笑,高声说:「魔术师,你回来啦?」舅舅就像他对沿途所有偷看他的女人那样,回她一个迷人的微笑,说:「老板娘,这是我的外甥,来跟我住。」老板娘蹲下来,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差点没有把她从头到脚嗅闻一遍。她伸出一只肉肉的手抚摸她那一头在火车上睡乱了的黑发,大惊小怪地说:「噢!你是鬈毛的呢!你叫什么名字?」「苏子仪。」她小声回答,闻到老板娘身上发胶的呛鼻的味道。「魔术师,这个小丫头长得跟你很像啊!」老板娘站起身,意味深长地对舅舅咧嘴一笑,说:「是外甥女还是私生女啊?」「老板娘,你真的是太不了解我了。」舅舅朝她挤挤眼眉:「我怎么会只得一个私生女!」老板娘空张着嘴巴,过了一会才懂得笑。「那倒是!那倒是!」舅舅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两个人爬楼梯上了三楼。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她一动不动地黏在门边,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带浴室和简单家具的陌生小房间。「别站在这里,进去吧。」舅舅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挪进去,看到地上排着几双擦得亮晶晶的男装皮鞋,惟一的一张床收拾整齐,铺上已经泛黄的米色床单。墙边的嵌镜衣柜挨着一个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一瓶白开水,几个杯子和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舅舅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找到一条毛巾,扔给她说:「现在去洗把脸。」她接住那条毛巾,茫然地等着。他把威士忌倒进一个玻璃杯里,喝了一口,回头发现她仍然站着。他皱了眉头,懊恼地问她:「你自己会洗脸的吧?」随后,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浴室的洗脸台,于是明白了。他搁下酒杯,把房间里的一张小凳搬到浴室的洗脸台前面,然后抱她起来,放到凳子上,帮她扭开水龙头。水哗啦哗啦地涌出来,她低下头洗脸,头发和身上小花裙子的领口都弄湿了。洗完脸,舅舅帮她拧干毛巾,把她转过来。他用手拨好她贴在前额的几绺湿湿的头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良久,好像在研究她。他先是皱着眉,然后笑开了。「你长得跟你妈妈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她小的时候也是鬈毛的,头发很多,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很大,是个漂亮的小娃儿,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跑。」他说着瞄了一眼她身后那面挂在浴室墙上的镜子。他在看自己。这时,他脸露伤感。「她长得像我。」他说。过了一会,他眼里的伤感消失了,讪讪地说:「她长大了就看不起哥哥,不记得有这个哥哥了。」她咬住嘴唇,不解地望着他。随后,他拿起一把梳子,仔细对镜把乱了的头发梳好,吩咐她说:「去换件衣服跟我上班。明天我叫老板娘把隔壁储藏室清出来,在那儿放一张小床,你就睡那边。你不能跟我睡一张床。但你最好学会自己拧毛巾。」她从凳上跳下来急急跑去找衣服,把她一路上带着的毛毛狗塞进箱子里。舅舅又对她皱眉,说:「穿得体面些,待会你会见到很多漂亮的小姐。」她蹲下去,在皮箱里挖出一条小圆领黑色天鹅绒裙子换上,又用手擦拭白色丁带鞋鞋面上的灰尘。她站起来,看到舅舅露出满意的神情。「走吧!小毛!」小毛是她的乳名。舅舅就在对街的莉莉丝夜总会上班。莉莉丝入口宽宽的双扇玻璃门门顶上镶着一块巨型的霓虹招牌,两个穿制服的印度人守着门口。鲜红色厚地毯从外面的台阶一直铺到里面那道弧形楼梯上去。印度人毕恭毕敬地为他们开门。她跟着神气的舅舅走进去。里面很暗,她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她跟着敏捷的舅舅踏上那道金色扶手的宽阔楼梯,听到歌声和音乐声。到了楼梯顶,她看到了舞池。这儿的灯更暗,香水味儿更浓了。她看到舞池上男人和女人搂抱着跳舞。她看到一个穿粉红色珠片曳地歌衫的瘦歌女在台上用幽怨的歌声唱着《梦醒时分》。她跟着潇洒的舅舅越过舞池,在舞台边与桌子之间的走道穿过。她的鞋子好像给某个不小心的人踩了一脚,她不敢叫出声来,只是有点儿心痛。她看到那个歌女斜睨着舅舅,然后又看了她一眼。她跟着满脸笑容的舅舅来到对着舞台的长方形吧台那儿。舅舅把她抱起来放到吧台凳上,跟酒保耳语了几句,又吩咐她说:「你坐在这儿别走开,等下看舅舅表演。」她看着舅舅的身影没入黑暗中。那个认得舅舅的酒保把一杯橘子水和冰淇淋放在她面前。冰淇淋上面有一块威化饼。她啜着橘子水,用一个小银匙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银杯里的冰淇淋塞进嘴里,最后才吃掉那块威化饼。唱《梦醒时分》的瘦歌女接着又唱了几支歌。舞台上的灯亮了些,轮到舅舅上场了。这时,他已经换上一套领口镶有闪亮珠片的黑色礼服,里头一件白衬衫,打了深红的领结,戴着白色手套,眼睛看起来熠熠闪光,人显得很英俊。16.天使巷舅舅欠的债够多了,就像一只鸽子不停衔来树枝想要铺出一条罗马大道,永远也铺不完。除了旧债,还有完不了的新债。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从一个浪子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混蛋,在廉价酒精与无情赌桌之间过着堕落的没有明天的日子,抱怨着命运对他的刻薄残忍。从前那个风趣的美男子已经变成一个成天醉醺醺的酒鬼,那张俊脸只留下往日的叹息。他那双曾经把香烟变成玫瑰花,也能从袖口里变出鸽子的灵巧的双手已经毁了,是某天给一个恶狠狠的债主扭断了手骨的。他再也不可能回去当一个魔术师了。外甥女成了他的受气包。两个人的命运如今已经扣在一起,她逐渐长大,一副可怜相,越来越像她妈妈,他也好像有越来越多的理由恨她。后来,他们连肮脏的小旅馆都住不起了。那个苦寒的夜晚,她跟着舅舅从一辆公车走下来,越过路边有小贩叫卖的石榴街,经过一幢荒废的病院,来到天使巷。巷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灰灰的内衣裤横七竖八地晾在垢渍斑斑的窗外,遮住了大片天空。她嗅到汗水和尿水的酸味,夹杂着食物残渣和腐坏的味道。她想念故乡庭院的桂花香,还有那天挥别的车站。这儿却成为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要是这个也能算是家的话,他们的新家在巷口一幢破房子的阶梯底。那个地方本来不是住人的,精明枯瘦的女房东用几块木板把那几十尺围起来,装上一扇窄门,再加一把锁,就变成一个可以出租的狗窝了。旧租客留下两张木床和一个破衣柜。那天夜晚,舅舅把他最好的那几件衣服挂起来,像个落魄的贵族那样,把他最宝贝的那几双过时的皮鞋摆齐在衣柜前面,然后像条狗一样,爬上床睡觉。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卷着身上的被子,望着倾斜的天花板,在舅舅的鼾声中很快就睡着了。每个夜晚,她最渴望的就是投进睡乡。睡着了,也许就可以不用挨打。天使巷口的家,有大半年的租金,都是丁丁帮他们付的。丁丁就是那只不停衔来树枝想要铺出一条罗马大道的笨鸽子,不管她辛勤飞多少回,都是徒劳无功。舅舅永远有新的债,也从来不懂感恩。丁丁才是来报恩的那个人,她最后是卖了自己来偿还她欠这个男人的债。那个又热又黏的夏天,是丁丁最后一次来天使巷。每次丁丁来,舅舅都会把她赶出去。她蹲在巷口忍受着蚊子的叮咬,看隔壁那几个小男孩踢球。终于,她看到屋子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她走到门边,听到丁丁回头跟舅舅说:「你去把债还了吧!不要再赌了!我就只剩下这些钱,再也没办法帮你了。」「不赌了!真的不赌了!」舅舅软绵绵的声音从床上回答。只有拿到钱的时候,他彷佛又变回一个多情男子。丁丁转过头来看到她时,带上门,微笑拉着她的小手,说:「小毛,你饿了吧?我们去吃蛋糕好不好?」她伸手抓抓大腿上的蚊痕,朝丁丁咧咧嘴。在那家漂亮的西餐厅里,她啜着橘子水,吃着一块香甜的草莓奶油蛋糕。丁丁对她说:「小毛,我要结婚了。」她空张着嘴,不明白这是道别的开场白。「他是我的歌迷,开肉店的,以后不愁没吃的。」丁丁嘴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说下去。「他给了我一笔钱办嫁妆。他追我很多年了,没你舅舅长的帅,但他是个好人啊。」她又说:「我不会再回去莉莉丝了。」「你不唱歌了?」她向她皱了皱嘴唇。「不唱了。以后也许跟他生个小孩,我喜欢小孩子。」她说这话时,眼里却泛着亮晶晶的泪水。「还想吃蛋糕吗?」她晃晃脑袋回答。丁丁用餐巾纸帮她抹走嘴边的奶油,看着她良久,彷佛再也不会见面似的。她瘦瘦的手摸摸她的脸,说:「小毛,你以后要听舅舅的话,别惹他生气。你舅舅是个好人,他只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有些男人只有在顺利的时候才有光采。」她听不明白丁丁的话,但她还是点了几下头。离开餐厅,丁丁用出租车载她回来。车子停在巷口。丁丁没下车,打开她那边的车门,让她下车。「小毛,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藏好。」她塞给她一张写上新号码的纸条,叮嘱她。「你有什么事打这个号码给我,千万别让你舅舅知道,我再没有钱可以给他了。」她把丁丁给她的纸条折小,藏在身上短裤的口袋里,拚命点头。「回去吧。」她凄凉地看着她。关上车门之前,她说。「我再也不会见他了。」她走了几步,扭过头去,目送着车子驶出巷口,隔着车窗看见丁丁的背影。丁丁不曾回过头来。车子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终于看不见了。她转身,手里拎着丁丁在餐厅买给她的一盒蛋糕,越过地上的一摊积水,回到阶梯底那个家。舅舅不在家。她亮了灯,蹲在地上把丁丁给她的纸条藏在毛毛狗的肚子里,然后用一根线密密缝好。那只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毛毛狗早已经从白色变成灰色。她抱着它和蛋糕的甜腻滑进温柔的梦乡。那天晚上,舅舅没回来。只消一个夜晚,他就把丁丁给他的钱输光了。她脚上布满新的旧的蚊痕,幸好在梦里不会觉得痒。17.小扒手天使巷就像一片被遗忘了的荒芜地,似乎从来就没有鸽子飞来过,只有小麻雀和瘦乌鸦偶尔停下来一瞥,然后头也不回地远飞。没有了谁,日子还是照样过,只是过得凄凉些,也麻木些。丁丁不来,舅舅不会去找她,也不会难过,只有在他指天骂地的时候顺便也骂上一句:「那个没良心的鸡丁!」他甚至一度雄心壮志起来,成天做着发财梦,就像一只鸡突然无由来地相信自己会变成空中盘旋的鹰。那阵子,他脸上回复了光彩,重又穿上他那些过时西装与皮鞋,像个生意人似的,经常出去见人。天使巷的左邻右舍都以为他们这个连鸟儿都不肯飞来的地方很快会诞生一个大财主。回家的时候,他会笑瞇瞇地跟她说:「小毛,等舅舅做成这宗买卖,大把好日子等着我们啊!那个没良心的鸡丁再回头,我也不要她!」可惜,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些发财梦,这个梦根本连个边儿都摸不着。于是,他又回到酒精和睡眠中逃遁,甚至变本加厉,一天到晚都不愿离开他那张破木床。她听到他偷偷在夜里哭,那哭声像咳嗽,也像梦呓。要是说舅舅会在这个虫窟中慢慢死亡,变成一只枯干的死老鼠,她也不会觉得惊讶。反正,每个人最后都会离开她,她的父母,丁丁,然后是舅舅。那个晚上,追租的女房东在外面大声拍门,吵着要把他们撵走。舅舅依然缩在被子里没起床。他们悄悄关掉屋里的灯,假装不在家。女房东终于骂了一串脏话离开,然后悄无声色。周围变回一片死寂。她瑟缩在她那张小床上,以为这一夜已经结束了。过了一会,舅舅突然坐起来,亮起床头几的一盏暗灯。「嘘!小毛!」她听到舅舅小声喊她。她假装睡着没听见。舅舅继续喊:「嘘!小毛!嘘嘘!小毛!」那声音听起来不凶,不像要打她。她以为舅舅又要她收拾东西,趁夜里悄悄搬走。她只好从被窝里冒出头来,假装用双手揉眼睛,从手指的缝隙偷看他。舅舅朝她扭扭头说:「过来!」她掀开被子下床,用脚找到拖鞋,怯怯地走向他。他头发蓬松,胡子没刮,嘴边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你想不想学魔术?」他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慈爱的。她丈八金刚摸不着头,只懂咧着嘴看他。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叹了口气说:「舅舅这双手已经废了,我把我会的都教你,你学不学?」她其实没那么想学,但她不敢说不。他高兴地站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西裤穿上。接着,他拿起放在床头的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入裤袋里,故意露出一角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吩咐她:「你来拿我的荷包。」她听话伸出手去拿。那只手还没碰到他的荷包就挨了打。她痛得连忙把手缩回来。他好像想骂她又忍住了,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这样拿!动作要快些!我来教你。」她被舅舅久违的温柔感动了,他们好像又变得亲近。为了赢得他的赞赏,他教的,她拚命去学,她甚至爱上她学的东西。然后有一天,舅舅把她带到市中心的热闹大街上。他站到老远,让她自个儿实习。她一开始就尝到甜头。那天,她扒了一个冒失女人的鼓鼓的荷包交给舅舅。舅舅数了数荷包里的钞票,脸露笑容,拍拍她的脑袋,边走边说:「我们去吃大餐,然后买过几件象样的衣服!」他说完,看着她,皱眉说。「你看你!多寒酸!」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脚上那双夹脚拖鞋,禁不住缩了缩脏兮兮的十个脚趾头,紧跟在舅舅后头。她禁不住偷看他的背影。每当手头有钱的时候,他又变得潇洒迷人了。她是那样崇拜过舅舅,在她无知的弱小的心灵里,她是那样想要讨好他。如今,她可以赚钱给舅舅。他们再也不用害怕房东来追租,甚至偶尔可以像有钱人一样,上餐馆吃一顿丰富的。她是天生的扒手,出手快,动作敏捷,很会挑下手的对象。没多久,舅舅已经回到赌桌上,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她成天在大街和广场上晃荡,寻找不幸的猎物。可惜,她不是永远都走运。当冬天降临,街上的行人稀少,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忍受着冷冽的北风,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扒不到荷包,只好蹒跚地走路回家。这些时候,在家里等着她的,是一张失望和恼火的脸。舅舅看到她空着双手回来,认定她偷懒,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皮带狠狠抽打她。他比她强大,她只有挨打的份儿。一天夜晚,她又空手回来。饥饿和恐惧折腾着她,她拖曳着脚步,希望回家的路永远走不完。石榴街的夜晚照例很热闹,一排卖熟食的小摊占了大半条街。她一个小摊接一个小摊走过,眼睛贪婪地看着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食物吞口水。来到怪婆婆的小摊前,她停了一下脚步。来买粽子和鸡蛋糖水的客人很多,怪婆婆只有一个人,一双粗糙的手忙个不停,爬满皱纹的难看的脸上从来就没有笑容。这一带的小孩子都很怕她。她眼角瞥见怪婆婆身上蓝布围裙的两个口袋塞满了钞票和沉甸甸的零钱。她走过了,又踱回来,看到粽子和糖水差不多卖光了。再过一会,怪婆婆会一个人推着板车回去。她溜了一眼又走远,去别的摊子看看。那些摊子要不是一家大小或者两夫妇一起干活,就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于是,她又踱回来。这次她没停在怪婆婆的小摊前面,而是站在对街。后来,一个男人来买粽子。她听到怪婆婆冷冷地说:「卖完了。」男人失望地转到别的小摊去。她在夜晚的寒风中抖着,看到怪婆婆开始收拾。她蹭着脚取暖,到处张望,装着她没看怪婆婆。这时,她感觉有一只手粗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惊,转过头去,看到怪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两只粽子,脸上没有表情,嘶哑的声音说:「拿去!」她楞住,没有伸出手去接。「拿着!」怪婆婆不耐烦地把两只粽子塞在她手里。她抱着粽子,拔腿就跑。「回来!」怪婆婆突然在后面叫住她。她煞住脚步,扭过头来看她,以为她后悔。怪婆婆大步走向她,然后塞给她一小包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