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嫉妒第1节:卷首语 卷首语 在这一期里,我也许应该尽少撰文。因为他们都说,天蝎座的嫉妒心是最强烈的,我诠释的嫉妒,大概会有失公允。不过,这的确是最好的时间,让我仔细度量一下内心深处的嫉妒。 曾有一段旅途,和几个朋友同行,日日朝夕相处,形成一个闭合的小世界。对其中一个人淡淡的欢喜之情,骤然放大,像块横亘在门口的大石头,我无处躲闪,唯有面对,解决。而另一个女孩,也许和我一样,只是想在乏味的旅行中寻找一点令人兴奋的事情做一做。不管怎么说,她看起来像是在和我争夺,情敌的身份盖过了朋友。这些情感只有几天的寿命,等到旅行结束之后,各自回家,爱和妒都会化为乌有。我看得如此透彻,却仍旧无法劝说自己松手,嫉妒的感情,被关在一只密封的小火炉中,越烧越旺。视野里只剩下这一件事。它变得那么重要,让我忘了其他的事,另外的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局限。围困在狭促的空间里,看不到之外的人和物,执着于眼前的东西。孩子,尤其是孤儿和智障儿童,他们庞大而专注的嫉妒心,正是因为生活空间的限制。 小说中嫉妒心旺盛的人,大都活在窄小的世界里。如果《钢琴教师》中的艾丽卡可以走出和母亲相亲相憎的二人之家,也许她就不会是那个把碎玻璃放在女孩外衣口袋里、在年轻情侣交媾的汽车外小便的女人。如果希尔薇娅·普拉斯可以打碎那只用诗歌和幻境制造的钟型瓶,那么即便休斯带给她的伤害依然那么深重,至少也能找到另外的生趣。 嫉妒即便存在着攻击性,也是缘于自卫。拥有东西的受到威胁,嫉妒像一种反射而生的分泌物,它也许可以帮你御敌,从中得到些微的安全感。是本能,接近于原始,非常纯粹,比爱更加真实有力。嫉妒可以度量情感之浓烈,但爱不能,它常开常败,枯荣里都是自说自话。我喜欢读日尔曼语系的小说,它们充满了嫉妒,然而此间蕴藏的巨大能量,至少可以应证生命的强壮。但是在德国的年轻作家,比如出现在这本书中的尤迪特·赫尔曼的作品中,嫉妒只是浮现在脸上的一点淡淡笑意,在空乏的生活中很快消解。这意味他们不再以一种抓住、粘着的方式生活。她的小说我虽喜欢,但其中弥散的气若游丝的情感,终究令人觉得有遗憾。 嫉妒这种情绪,在身体上没有直接相连的行为反射,不像悲伤的时候会流泪,高兴的时候会大笑,所以它很容易被忽略,一直被幽闭在心里。承认嫉妒,然后把它释放掉,这是一种自我的清洁。不然,等它在里面发霉,烂掉,不断啃噬你的信心,直到有一天你来到太阳底下,忽然看见自己的邪恶,觉得根本不配享有一丝阳光。第2节:目录 目录 锲子-张悦然 沙龙: 妒水浇灌罂粟花(引子)──鲤编辑部 灰色花园里的迟暮美人--于是 腐烂是一场成人礼--黎戈 暴力不过是一幕前戏--于是 角色: 庭怨深深,深几许(引子)──鲤编辑部 锦床缎被下的豌豆荚---黄小幻 江户时代的烈女图--鹿节日 苏童:情感的坏孩子---张优优 态度: 潘多拉宝盒,你被塞满了吗--剥开80一代的嫉妒(引子)──鲤编辑部 多余的热水从梦境上方流过--徐斯韡 (未定名的张悦然正在写的稿)──张悦然 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小饭 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茉莉 无处可逃的机器人──地下 给我一节猜火车──豆豉 心魔的病历──鲤编辑部 星相:用饱满的汁水画一朵破碎之花-女祭司 镜子:呼吸生疼 (没有文字)图: lina Scheynius 感谢 Jeuce 小电影:发高烧的影子 图: 村山加奈恵 文:故事 对话: 黑情绪存档录(标题,没有引子) 帕慕克:嫉妒这种黑情绪 王小慧:一地愤怒的茶叶末 彭浩翔:割不掉的阑尾 冯唐:玫瑰与菜花儿 棉棉:低眉的菩萨,我可以放下爱吗 刘野:年华辛辣,我和我的洛丽塔 小说: 密斯特保罗 周嘉宁 鸡 谢晓虹 挚敌 胡淑雯 厚煎鸡蛋卷 殳俏 怪阿姨 张悦然 情愫 灰明 龙舟 葛亮 露特 尤迪·海尔曼第3节:妒水浇灌罂粟花 妒水浇灌罂粟花 鲤编辑部 这个时代,早就不再是美狄亚的时代,不再有人徒手去织一件浸满了毒汁的衣袍,在害死情敌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烧得体无完肤。也不再有人赤裸裸地描写嫉妒,因为嫉妒是一种多么恶狠狠的感情,仿佛在写成文字或者拍成胶片的时候,那个创造者就已经被狠狠灼伤。于是我们抗拒这黑暗的感情,我们给自己制造层层路障去躲避,但是它从未消失,只是被隐藏,在那些冷静的,浪漫的,灼热的文字里,在那些晃动的,安静的,澎湃的画面里,被隐藏。 《德州巴黎》的台词里说,嫉妒是爱的标记。 没有嫉妒的爱始终不够浓烈,也不够真实。而我们明明都脚踏实地地生活着,我们不断付出爱,给家人,朋友和情人;我们也不断地藏匿起嫉妒,对家人,朋友和情人。这块标记过于坚硬,也过于灼烈,其实我们在唯恐触碰到它的同时,已经被它烫伤。 本期《鲤》沙龙,在爱和情感的范畴下讨论嫉妒。 我们描写嫉妒,我们拍摄嫉妒,我们阅读嫉妒,我们感受嫉妒,或许是因为,我们在爱着,而且我们依然有能力继续爱下去。 姐弟:他嫉妒她的成长,他把自己也弄脏,终于进入成年那个恶臭的地带。第4节:腐烂是一场成人礼(1) 腐烂是一场成人礼 文/黎戈 1. 女人天生心眼小得堪比针尖,半径小于安全距离,定会枝节丛生,暗生龃龉和嫉妒,比如长于一室的姐妹。电影《赎罪》里,十一岁的小女孩布里奥尼一脸雀斑、相貌平平,远远没有姐姐塞西莉娅的魅力。但越是外表平淡的人,饱受冷落之后,越是反弹出异样的占有欲。 在水潭旁,她考验佣人的儿子罗宾会不会救自己,罗宾毫不迟疑地跳下水潭救了她。尽管罗宾勃然大怒,但是布里奥尼盛开着喜悦和幸福......她对姐姐的妒意,终于在这里找到补偿和平衡。这才是故事的元点、核心中的核心,没有对姐姐的嫉妒,何来随后的妄想和悲剧。 无法正视姐姐和罗宾的旖旎缠绵,她把自己的幻象逼真化,硬是把鱼水之欢扭曲成霸王硬上弓。在诬陷罗宾入狱,姐姐远走他乡之后,为了赎罪,布里奥尼在小说里,给了他们两个人的沙滩,缠绵的寓所,鲜丽的绿裙和逼人的青春,还有海枯石烂的爱情。 为了赎罪,她动用了小说家最大的权利,但也只是虚构而已。 2. 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起并肩长大的兄弟,好像一棵同根的树,常常要彼此抢夺阳光和水分。《追风筝的人》里,阿米尔是富贾之子,普什图人,什叶派教徒,在家中是备受宠爱的独子,在社会上是权利阶级的后代,浮在芸芸众生之上的那层精华油。可是他的幸福有一个致命的缺口,就是:爸爸的冷漠。哈桑是仆人的儿子,兔唇,细眼,文盲,哈扎拉人,逊尼派教徒,无论社会等级和血统,都远远低于阿米尔,可是却得到阿米尔父亲的宠爱。第5节:腐烂是一场成人礼(2) 作为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阿米尔渴望独占父爱。他文静,胆怯,羞涩,会晕车,讨厌竞技运动,看见血腥的比武场面就吐,沉溺于文字和书本,知性多于血气,完全不是孔武有力的爸爸想要的那类儿子。缺爱的人,爱能储备匮乏,常常会有穷人的那种贪欲。阿米尔对父爱的饥渴,在文中澎湃起伏,他对哈桑的嫉妒,隐隐地,绵里针一样,时不时刺痛一下。爸爸找来名医,给哈桑治兔唇,拆线的时候,伤口丑陋极了,阿米尔希望哈桑哭起来,可是哈桑却笑了。爸爸每次都悉心给哈桑准备礼物,当哈桑的小瓦片在水上比阿米尔的多跳了几下,爸爸忍不住兴奋地拍他的肩膀。出游或是看电影的时候,爸爸总想带上哈桑,哈桑离去之际,爸爸甚至哭了。 蓝风筝,唯有得到那只风筝,在大赛上夺魁,阿米尔才可以手握开启爸爸心门的金钥匙,浸润在血缘的亲昵和牵绊依赖之中,和爸爸并肩而坐,像男人与男人那样倾心交谈。哈桑就像书的副标题里说的那样,是个悲剧英雄。为了帮阿米尔拿回那个赢得荣誉的风筝,他被恶少鸡奸,失去了自己的童贞。 而我也非常理解阿米尔为什么要诬赖哈桑,把他撵走,因为怯懦,他眼睁睁看着哈桑被凌辱,这段记忆太丑陋了,几乎使人窒息,从早到晚都浸染在那种恶臭的事实里。只要能远离,怎么能行,这种逃离的求生欲,大于道德,大于负疚感,甚至大于爱……和熠熠发光,让人无法正视的哈桑比起来,阿米尔才是个人。阿富汗人的原罪论,始于宗教,简直类于中国的报应之说。阿米尔不育,他相信,这是神剥夺了他为人父的权利,因为他的罪孽。可以想象他内心的负重。第6节:腐烂是一场成人礼(3) 3. 同样生于独占欲的爱--比如麦卡勒斯,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证实自己的天才以外,别无其他生存目的。极度利己,妒心很重。她特别嫉恨自己的妹妹,五岁时,在没有取暖的房间里,她拿走了妹妹的童毯,希望她给冻死。 麦卡勒斯是个爱能吝啬的,孩子气的作家,她如此行事,只是怕后者分走自己一份母爱。她是一个消耗型的孩子,以勒索和独占他人感情为生,就象温暖的火光需要耗掉空气里的水分和氧气一样,她必须要被别人的关注,照顾和崇拜营养着才能存活。 4. 有一种嫉妒是因为成长的不能同步--非常喜欢的故事,多丽丝莱辛笔下的一个小说,叫《福特斯球太太》,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在一条破败的石子街上,有个三层的小楼,第一层是酒铺,第二层住着店老板夫妇和他们的一子一女,是姐弟俩,第三层住着福特斯球太太,一个暮年的潦倒暗娼,"以色事人者",到了夏天酒精的气味就氤氲地蒸上来,熏得大家意识模糊,姐姐长大了,先行步入了成年世界,弟弟生性敏感内向,只好在假想中浑噩度日,希望以此克制对姐姐的爱,混合着肉欲的那种爱。 他跟踪她,看着她以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成年女性的姿态去接近男人,过社交生活,他嫉妒得发狂。无意中他遇见了因为淡季生意不好而没有接到客的福特斯球太太,他尾随她,并向她发出了性暗示,她稍稍抵挡了一下就顺势引了他进她粉红色的房间。轻车熟路地挑逗他,他被她的老丑及无耻激怒了,强忍着恶心感对她施了暴。 在我看来事情是这样:姐弟俩自小共处一室,彼此厮磨长大,事实上已经结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他们一起去找朋友,逛街,看电影,去动物园,他们的体验是同步的。 然后有一天,姐姐突然性意识觉醒了,毫无征兆地跨过了那条日与夜的临界,新生了,变成了一个用成人的语气,身体语言与他相处的人,他嫉妒她的成长,这种嫉妒引发的结果可不怎么愉快--他把自己也弄脏,终于进入成年那个恶臭的地带。第7节:庭怨深深,深几许(1) 庭怨深深,深几许 鲤编辑部 看宫廷剧的时候最爱看妃子们被皇帝选中临幸的桥段,看那忐忑的姑娘沐浴,香薰,更衣,梳头,束在宽松的白色锦缎睡衣里,跟着两盏颤颤巍巍的灯笼走进皇帝的寝宫。而女人们在这繁缛的礼仪底下全部都是勾心斗角,一枚发卡,一绺发丝,一张手帕,全部都是在这幽深后宫里角力的工具。 东方女人的方式更隐忍也更具有毁灭性,就仿佛《妻妾成群》里的四太太颂莲在替二太太卓云剪头发时,狠狠剪在她耳朵上的那一刀,其实当那绺头发和剪刀一起落在地上的时候,连颂莲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内心,是嫉恨还是落寞。 那些青砖白瓦的深宫大院总是凄美的,秋天里,成群的乌鸦在苍白的天空里盘旋。或许在密闭的后宫禁地,有一具男人的身体可以温存的话,就是好的了,而偏偏没有,或者这温存的触觉只存在渐渐消亡的记忆里。日日面对的,无非是绣到一半的牡丹花,摆凉了的冻顶茶,以及一年四季风景的更迭,暗示着时光逝去,爱情却从没有可能性。空间封闭,除却深井,荷花池,樱桃树上的一根麻绳,连逃遁的可能性都没有。剩下的大概只有从夜晚的蜡烛油里不断沁出的,怨念。第8节:庭怨深深,深几许(2) 被宫女们口耳相传不要靠近的深井,大多已横尸过好几代的怨女,到深夜难免会有些捕风捉影的鬼魅动静,让被禁锢在锦衣绸缎里的女人们心有戚戚。于是枕头底下的稻草小人身上又多扎了几根恶狠狠的银针,或者小太监又从药师那里偷偷拿来泻药,水银,甚至是砒霜。 这怨念既是你死我活,又是惺惺相惜。 承载着太多的阴谋,叹息,死亡,争夺。谋杀天真,谋杀青春。 再看粗暴的欧洲宫廷,就连女人的死法也是脑袋落地,毫无美感,简单直接。野心、密谋、引诱、通奸、流产、私生子、审判、断头处死。女人刚开始的时候或许只是被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政客们利用,是权力纷争的牺牲品,而到最后,却还是对男人的体温难以抵抗,陷入无限的温存中。男人们争夺着国土,财产,地位,女人们则可怜兮兮地争夺着一点他们用剩下的感情,最后撕心裂肺,筋疲力尽之余却还往往落得一个断头皇后的下场。 然而,不管是雾蒙蒙的亨利八世时代,还是树茂瓜甜的江户时代,又或者是被青砖包围的民国时代,宫廷里头等大事始终都是怀孕生子。《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里的安娜,半夜里睡得好好的,孩子却流产了,此后的地位理所当然地也被为国王产下继承人的侍女劫夺。《大奥》的奶妈阿福为了阻止一房侧室夫人怀孕,对她暗下水银。到了《妻妾成群》里面,卓云为了比同时怀孕的梅珊先生下孩子来,不惜打外国催产针,结果把阴道都撑破了,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地生下一个女儿,比不过梅珊比她早了三个小时,还是个男孩。 于是香火延绵不绝,怨念在庭院里继续悱恻缠绵。 鲤编辑部也想感谢苏童二十年后再谈《妻妾成群》,苏童说每个女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二太太卓云和三太太梅珊一样值得同情,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日渐枯竭,却束手无措的女人,她们被蒙蔽在封闭的院落里,失去退路,无处躲避,唯有厮杀。 曾有一位当代著名作家说过,苏童是同代作家中最没有嫉妒心的一个。于是我们好奇,一个平和,沉着的男人,是怎样写出深宅大院里,女人们撕心裂肺的情感纠葛。第9节:情感的坏孩子-与苏童对话(1) 情感的坏孩子 -与苏童对话 采访/张优优 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发表近20年了,而那个幽闭颓败的宅院里,气若游丝的四个女人却依然绕着那口深井,徘徊不离。二十年后再谈作品里旧时代的男女性别对峙和人性种种,苏童说:"时代变迁,情感的坏孩子也还在一窝一窝地生出来。" ●鲤:给我们说说《妻妾成群》这个故事的源起吧。 苏童:这是一个四个女人的故事,一旦有了人物关系,就会带出动力,这动力的其中之一就是嫉妒。我站在一个异性的角度去揣磨女人间,因嫉妒和其他各种因素而产生的纠葛,然后写下来。 当初写这个故事还有两个外在的因素。一个是,当时我在《钟山》做编辑,和马原约稿,当时马原是一个"先锋"旗帜,但他给我的信里有一句话给我触动特别深,他说:"我想写一个非常古典的东西。"虽然"古典"这个形容词不到位,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指传统的小说写作。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青年时期的文学创作的惯性是向前走的,但他突然给了我一个向后退一步的提示。第10节:情感的坏孩子-与苏童对话(2) 另一个因素是,当时有一个诗人丁当,诗风调皮自由,有点痞,我很喜欢。他有一句诗:"哪个男人不想嫔妃三千,妻妾成群。"这句话,我觉得是对长久以来男女这两个性别间的关系、对峙的最简单的描述。 ●鲤:毓如、卓云、梅珊、颂莲,你最同情谁? 苏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恐怕都会喜欢三太太梅珊。但要说到同情,这四个女人都值得同情。就像二太太卓云,对她的同情是另一种尺度上的,她的可悲甚至胜于别人。她毫无自己的思想,对于男女性别关系,她是完全认同封建伦理的。虽然看起来她的痛苦少一点,但她愚昧、麻木,认为自己的幸福只能建立在另外两房太太的痛苦上,这样扭曲的心理难道不值得同情么?只有健康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 ●鲤:你认识嫉妒是一种阴暗扭曲的情绪吗? 苏童:我认为人都有嫉妒心,人在道德范畴和情感范畴都像有很多孩子,其中必有几个好孩子、几个坏孩子。嫉妒就是一个坏孩子,它很顽劣,你要去看管它。不过首先你必须承认它是你的孩子。当你管不住这个坏孩子的时候,嫉妒会带来仇恨。坏孩子可以变成伟人,坏孩子也可以去杀人。 ●鲤:坏孩子可以去杀人,你畏惧嫉妒带来的极端后果吗? 苏童:谈不上畏惧。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以及各自的轨迹。人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从来都是不一样。其实作家有点像大夫,他需要一些有病的经验、病例,不需要健康人,不需要理想和完美,所以作家不会畏惧那些极端的后果。 ●鲤:那些因嫉妒而起的情感纠葛,有没有在这二十年间改头换面? 苏童:小说家的现实有可能大于生活中的现实。但当你把这些人物的身份、所处时代换掉,你能看到现实生活中确实也有这种一男多女、一女多男的感情纠葛。有情感纠葛必有嫉妒,这很正常。 这部小说这么多年了,人们愿意继续谈它,因为其实它说的并不是另一个年代的故事,它写的是性别之间的纠葛、争斗、对峙。这种东西具有现实意义,具有辐射性,有可能辐射到每个人的现实当中。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陷入这样一种情感的旋涡?这个旋涡永远都存在。 作品当中旧时代的标签看上去特别醒目,但并不重要。小说当中所谓过去的人们,通常是活在现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别之间的关系,必有一些东西和时代的变迁、目前的全球化没有关系、不受影响。就像人性当中正面温暖的一面永远存在,相反同样,情感的坏孩子也还是在一窝一窝地生出来,某个时代并不会带来某种防疫功能,让这种负面情感消失。第11节:潘多拉宝盒,你被塞满了吗?(1) 潘多拉宝盒,你被塞满了吗? -剥开80一代的嫉妒心 文/鲤编辑部 占星师说,在一个人的星盘上,土星是衡量一个人内心嫉妒强弱的重要的根据。1981年12月15日至于1983年10月31日出生的人的星盘上,都有土冥合的相位,这个相位会使人的相位嫉妒心更强,而土星从1983年8月开始,进入了善妒的天蝎座,1985年11月才离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80年代前叶出生的人,也许有强于常人的嫉妒心。 而许久不提这个话题,或许就连我们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把嫉妒心藏在了哪里。身体的角落,心脏的皱摺。当我们第一次受到伤害,当我们学会了自我保护,当我们懂得把情感折叠成小方块,压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看起来坚不可摧,我们看起来神采奕奕,再也不会为了那个总是在春天第一个穿裙子的女同学而耿耿于怀,也不会为了那个对我们说谎的男朋友而用铅笔刀割破皮肤。第12节:潘多拉宝盒,你被塞满了吗?(2) 我们不承认嫉妒,是因为嫉妒把让我们害怕的情愫再次暴露出来,那些我们渴望的却得不到的,我们梦想却够不着的,那些离我们距离越来越遥远的东西,那些近在咫尺却突然消失的东西,那些现实,那些失落。 有人嫉妒70年代,他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们的理想主义澎湃得漫出来。 有人嫉妒大都会,大都会里有四通八达的地铁,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有霓虹灯般的梦想。于是念大学,找工作,纷纷跻身于这里,却也纷纷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忘记爬过的桑树,忘记台球房里打过的群架,忘记捉秘藏时躲过的乱坟堆,忘记自己的家乡,忘记曾经熟练使用过的家乡话。 有人嫉妒奥斯丁和张爱玲,即使不能拥有像她们那样花团锦簇的少女时代,至少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喝杯温婉的下午茶,做做女红,说说闲话。 有人嫉妒萨冈小说里穿比基尼的夏天,嫉妒外国电影里的青春期,而自己却在漫长无聊苍白的青春期中,不知不觉地就成人。所以现在纷纷躲在KIDAULT的名称下,纵情挥霍,以这样的方式过完青春苟延残喘的尾巴。 我们把嫉妒心藏在潘多拉宝盒里,那里面同时还藏着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梦想,我们不敢触及却也无法丢失的东西,层层交错。当盒子被再次打开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看到不一样的现实。 也只有他们,还一厢情愿地相信黑色眼睛是上天的馈赠,用以寻找光明。第13节:我已不能,让青春连着陆地(1) 我已不能,让青春连着陆地 文/张悦然 父亲曾在一所大学里做过88级中文系的辅导员,以及此后几届的老师。暑假他拿回学生的毕业纪念册的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趴在床上翻看,对于它们的浓郁兴致,是父亲无法理解的。每个人的照片背面,是一段寄语。女生们多是抱着一颗柳树侧腰倾泻长发,或是坐在草坪上环抱双膝,男生们则都在山顶眺望远方或是身后一条大河,他们看起来满腹壮志,身上没有电脑游戏和网络聊天带来恍惚和疲倦。那些寄语,是很有趣的,里面不约而同地用了"风景","远方","飞翔"和"梦想"等词汇,激情万丈。小时候我写作文的时候倒是常常用到它们,却不知道风景远方都在哪里,非常空洞。原来这些词是属于他们的,离我还太远了。 我以为只要自己快快长大,就可以拥有这些词,却不知道我在走,时代也在走。七十年代人的青春,在新旧世纪板块的交迭碰撞中,迸裂出去,像一个孤岛远远地漂走了。那些词,也被带走了。 但我至今仍旧记得他们的青春是什么样子,那么鲜明的轮廓。在最好的年龄,世界在他们的眼前打开,都是新的,都是未知的。他们可以运用无穷的想象力去靠近和迎接。 郑钧的《回到拉萨》唱出了许多人的梦想,西藏是圣洁和神秘的,去一次西藏仿佛就能成为英雄。他们想要去远方,但不是去旅行,"看到"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轻了,他们要的是"抓住"。所以他们到处漂泊,一定要闯荡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这种笃信,可能是青春里最大的福气。他们伴随着中国的摇滚乐一起成长,最初的一声嘶吼让他们难忘,金庸的小说把古代的侠气带给了他们,从他们的视野里,可以看到一片江湖。海子和顾城是他们的偶像,所以即便置身于高楼大厦中间,他们也还怀着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田园梦想,也只有他们,还一厢情愿地相信黑色眼睛是上天的馈赠,用以寻找光明。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大街小巷的书摊上用记号笔写着:新到:路遥《平凡的世界》(图书界还没有开始流行贴海报,广告语也根本不需要)。他们手抄席慕容和汪国真的诗,在300字一张的方块格稿纸里给同学写信。物质和精神,他们的选择都不多,视野也还有局限,因为如此,他们可以那么专注。可是所有的这些,都深植于他们对这块土地,这个时代的热爱。 前几日,我特意让父亲把那几本多年前的毕业纪念册寄来。在上面又看到了姜丰。她是父亲的学生,十二岁的时候,我读她寄来的刚出版的新书,《温柔尘缘》。那时候她与现在的我差不多大,书中写得大都是大学生活,同学之间的情谊。结伴爬一座山,去一次海边。暑假的时候坐着火车去找从前的同学。代表复旦大学参加"国际大专辩论会",在训练中与队友和老师产生的深厚感情,那种强烈的集体归属感与责任感,为荣誉而战的扬扬斗志,真是令人羡慕。她讲起那些事情,一件件,脉络清晰,细节质朴但有呼吸。尘缘应该就是如此,细微琐屑但经久流深的情谊。第14节:我已不能,让青春连着陆地(2) 十二岁的我,想要将来可以和她一样。十几年后,我出版了自己的书,却没有长成和她一样的人。我好像无法像她一样,饶有兴趣地记录成长的轨迹以及那些重要的人。当没有理想,没有集体的归属时,所有的记忆都是零落的。我试图将它们拾捡起来,梳理并且排列,这时才发现,整个青春期的感知都是非常虚妄和空泛的。 80一代,初懂事时看到的世界,满目都是新鲜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他们天性好奇,如果占星学不是空穴来风的话,82-年到88年出生的人,天王星在射手,对新生事物充满兴趣,随时可能因为受人影响或者任何奇怪的理由而狂热地喜欢上某种东西,那种感情甚或带有宗教一般的庄重感,可是不会长久,他们很快就会移情。 在日本漫画和香港电视剧里度过了孤独的童年,西方流行乐像单车一样伴随他们上学放学,肯德基和麦当劳是最好的犒赏。一时间,所有东西都是进口的,进口的代表一种品质保证,更重要的是,它也许代表一种时髦,是一种发誓要与父辈陈旧落伍的生活划清界限的决心。"舶来",真是一个形象的词,海那边运来的东西一定是好的,所以80后念书的时候,连一块橡皮也希望是舶来的。舶来的精神,舶来的物质,80后生活在港口边,每天接下舶来的东西,拆开一只只带来惊喜的礼物盒,用它们装点自己,充满自己。80一代,是"媚"的一代。"媚"可以使他们日新月异,"媚"却也使他们从来没有一块自己耕耘和浇灌的土地。 少女时代的记忆令人羞耻:我曾多么嫉妒同班的鹿鹿,因为她的爸爸在日本,每次回来总能带给她带回来洋娃娃和连衣裙。我甚至嫉妒她的父母离婚,印象里离婚也是个带有舶来色彩的词语。九十年代初,离婚还是一件时髦的事。我还嫉妒我的表姐,因为她有一个从火车上认识的丹麦笔友,他们用英文通信长达十年。丹麦。我可能把她的这位笔友和安徒生童话里的人物混为了一谈。多年前我曾在一篇随笔中表达了对父亲浓烈的爱,说他很开化,甚至骄傲地说,他是一个在八十年代末期就会自制蛋黄酱做沙拉的人,还会煮香浓好喝的咖啡。难道这些,就是我依恋父亲的原因吗?沙拉和咖啡真是收买人心。而我对那位小学老师的喜欢,可能是因为他给我们讲了《麦琪的礼物》,故事中的圣诞节交换礼物的情景让我迷恋。在我最初的小说中,开篇写道:"我的中学对面是一座教堂……",是的,这是真的,那时候我每天都会注视它,幻想里面住着一位像《巴黎圣母院》中那样的丑陋而善良的敲钟人。哥特式的建筑吸引着我,那时候习画,背着画板去教堂后面的草坪上写生,故作忧伤的少女,这样的画面可能比绘画本神更吸引我。可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中学后面的菜市场以及萧条的国营商店呢?第15节:我已不能,让青春连着陆地(3) 我养过几只染成彩色的小鸡,绿色的叫格林(green),白色的叫怀特(white),灰色的叫布朗(brown),只有绿色的活了下来,小鸡格林陪了我很长一段时光,还好没有陪到读村上春树的时代,不然也许它要改名叫绿子了。我们以听打口碟读杜拉斯为骄傲,标榜品味,这简直是我们的爱好,80后的最初的文学创作中,充斥着各种外国品牌,乐队以及电影。仿佛当我们说出卓尔不群的品味时,就已经是一种创造。是的,整个青春期,鉴赏力代替了创造力,制造出繁盛的幻觉。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对舶来事物艳羡的时期,试图摆脱多年被它们牵制带来的疲倦。这时才发现,内心最嫉妒的,也许是70年代人的青春。他们的青春里,充满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色彩,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和自己脚下的路上,而不是那些遥远而繁华的地方。但我们经历了"媚"的许多年,它没有带给我们任何力量,而是使我们变得更虚弱和自卑。改变世界?这样的话题太浩渺了,眼下我们只是担心不要被世界远远地抛下。 念初中的时候,住在大学的家属院,临街的楼,隔一道墙,外面有许多饭馆和小食摊,晚上九十点钟,生意最好,四月一到尤其热闹,当年要毕业的大学生,已经开始为了告别而聚会。小桌低矮而颤颤巍巍,大学生围坐一圈。唱歌,高喊,把啤酒瓶摔得粉碎。带着几分醉意,他们拥抱或者扭打起来。有人说出了埋藏的爱,有人泯去了心中的仇。他们唱着诸如《水手》,《一场游戏一场梦》,《大约在冬季》那样的歌,唱着唱着总会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经历的是生离死别。也许他们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这个质朴而单纯的时代正在渐渐远离,他们和他们的理想终将分道扬镳。 我看到过这一幕吗?没有,从来没有。作为一个对前途在意,对自己负责的好孩子,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被毛绒白兔和长颈鹿簇拥着,沉入乏善可陈的梦境。可是在梦里,他们的哭声一定惊动了我。我或许是被拣选的见证者,所以有关这些,我都记得。第16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1) 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 文/小饭 在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上海的近郊,我见过羊站在马路上拉屎,我奶奶在屋子后院里养着几只老母鸡,我们那儿的人结婚,要搭上大棚,摆上酒,喝上整整两天,我是在田地间跟那群伙伴奔跑着长大的。 尽管我们也会以"上海人"来自诩,但是春游或者秋游的时候,老师们却会站在讲台上说:"我们要去上海,去大世界里照哈哈镜,去少年宫走勇敢者的道路,去西郊公园里看大熊猫……",当时能够去一次上海确实会让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感到满足,而国庆节的时候如果能够被爸爸领着去外滩看一次灯更是了不得的事情,买回来的风车能够摆在床头摆好几个月。 小学时,邻居的小伙伴转学到了上海,下一个暑假他回来的时候继续跟我们一起打弹子,但是他满口的"上海话"让我们觉得很古怪,这是我们这一群孩子第一次知道原来"上海"和"我们这儿"真的是有区别的。我们挑衅地质问他:"你的发音软绵绵的,就像个娘娘腔!"他抓抓脑袋没有理睬我们,于是我们继续问他到底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房间小,人特别多,他们走路都很快……没有拖拉机……"他想了半天以后告诉我们这些答案。 我对他心怀嫉妒,那时我对上海的感觉,大约就像现在我对东京纽约巴黎的感觉是一样的,南京路上潮水般的人流,通宵不灭的霓虹灯,外滩的钟声,坐在黄浦江边喝咖啡谈恋爱的人,就像广告里说的"电视上常看到,但我从未抵达"。我知道我以后是要去上海的,为此我原谅了这个小伙伴满口软绵绵的陌生的上海话,我也原谅了高中时班主任的过分严厉,同学们的过分冷漠,我原谅他们,是因为我知道只要熬过这段黎明前的黑暗时期,我就能够离开我生活了十八年的乡下。我依旧怀念院子里的桑树,怀念过年时奶奶炖的老母鸡汤,怀念静谧的长满杂草的街道,以及拥挤吵闹的小网吧,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是要去上海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上海吸引我的是什么,上海能够带给我的是什么。第17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2) 高考结束后,我考进了一所上海的重点大学。叔本华说生活就像是钟摆,从一头的无聊来到另一头的痛苦。我没有想到这个大城市提醒着的是我的自卑,不是我的面貌如何粗鄙,而是我有一颗柔软而敏感的心。 先是地铁,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坐地铁,是跟一个上海同学在一起。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去买票窗口买票,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被他看出来我从未坐过地铁。但是在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就过去了,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于是我被卡在了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两边的人如潮水一般地没过我,而我的这个同学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我,这无动于衷的目光顿时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然后是寝室里同学们刚刚相熟起来的时候,有一天他们讨论起高中时代学农的事情。而"学农"对我来说是多么奇异的一个词语,我本身就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孩,当城里的孩子看到种在田里的棉花大惊小怪的时候,我怎么跟他们形容,我的童年就是在拖拉机开过的田埂间长大的。而一个同学说起他学农的那个农场,不就是我小时候天天上学时都要经过的么,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到我家隔壁的农场里来学农,满是兴奋地闻着傍晚焚烧树叶的气味,这是属于我童年记忆的秋天气味,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启齿跟他们说起这些,直到有人问我:"喂,你们是在哪里学农的?"我就假装拿着一个脸盆去水房里洗内裤了。 但这一切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的口音,一天我向街边一位中年妇女询问一辆我要乘坐的公交车站在哪儿时,我习惯性用本地话(上海郊区话)去表达我的诉求,询问了好几次,得到的反应却是那个妇女不耐烦地背过身,仿佛在说:一个乡下小孩!当时我非但口音很乡下,整个人的打扮也很乡下,布鞋,运动裤,小平头。 我可以变换自己的发型,我可以去淮海路的专卖店里买跟他们一样的衣服,我可以听他们听的音乐,看他们看的电影,却没有办法改掉自己的口音。第18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3) 说真的此前我一直以为我说的话是地道的上海话呢,这里面有一个误解,那就是我能听懂上海话,于是我就自然以为我说的也是上海话。有一次我还天真地教授一个江西同学如何说上海话,我记得我教他的是"龙虾"的发音,我们家那儿的本地发音"虾"是闭口音,我刚刚教了一句,就有一个同学突然跳出来反对说:"别误人子弟!"那个人跳到我跟我的"学生"中间说:"龙虾的虾,是这么念的,huo,嘴巴保持o字型。"就是这位纯正的上海同学纠正并阻止了我向那个江西同学的教导。天知道,他因此与我结下了梁子,我跟他在大学四年里都对着干,抢女朋友,争当寝室长,明里暗里都说过对方坏话,有几次还差点动手。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在最初纠正了我的上海话?有时候我也这么怀疑自己。 还有一次在朋友家里打牌,她家里刚刚装修完毕,而装修工人恰恰是我的同乡。当我们热切地讨论牌局时,她忽然转而向我描述装修工人是怎么说"我"这个字的,"浮浮浮",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拼命模仿我说"我"的时候的样子,然后告诉我:"他们说话的腔调就跟你一样!"我相信现在她一定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忘了,唯独我记得。很难说清楚当时的感受,笼统地说就是,难受。毕竟装修工人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群体,哪怕他们身上有值得骄傲的品质。 现在我已经放弃了,我只能承认自己在语言方面毫无天赋。有时候我听到那些外地或者乡下背景的人勉强说出洋泾浜的上海话,经常为他们觉得可惜,但这就是他们艰辛的蜕变。一次我遇见了一个从小在江苏长大的女孩,奇怪她的上海话说得那么好,她就回答我说:"你要敢说。"是啊,但我不敢说,我害怕,我太要面子,自尊,太敏感。反过来说,在人与人交往中,一些人需要赢得友善,一些人需要赢得尊敬,但我并不认为在一个以上海人为核心的群体内,一个并不熟练掌握上海话的人却必须用上海话交流,以图赢得友善或者尊敬两者之一,这种"献媚"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第19节:大都会的语言,我从未抵达(4)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可以分辨出他们或者她们的影子来,哪怕在淮海路的人流中,在繁忙交错的地铁线路中,在街边的星巴克里面,我还是可以分辨出那些人的影子。他们或许也有一个乡村式的童年,他们家的后院里也养着老母鸡,他们操着各种口音从各种开着拖拉机的田埂间奔跑出来,然而现在他们把自己纷纷藏匿起来了,怀揣着大都市的梦想,把自己藏匿在大都市里,唯恐被发现,自己与那些城里的孩子有不一样的地方,不愿意张口说话,唯恐被戳穿,唯恐被人问起:"嘿,你是在哪里学农的?"他们没有学过农,他们从小就知道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们跟我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往那些繁华的都市里吸引,繁华,更繁华。我能够从人群中分辨出他们的影子,我与他们惺惺相惜。 如今,为了获得心灵的平静,为了不再自我怀疑,为了没有心理上的厌恶,我始终拒绝说上海话,而让我觉得最坦然的一个群体,就是"新城市人"的群体,他们与我一样,在念大学的时候来到城市,在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坐上地铁,接着就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们说普通话,这对我们来说是何等美妙! 我喜欢华丽的昂贵的衣服,我喜欢摄影棚里面的闪光灯,我喜欢涂抹在模特脸上和身体上的闪粉,为了这些,一切都可以忍耐。第20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1) 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 文/茉莉 每次服装发布会结束以后,我总要坐在镜子前面花很长的时间卸厚厚的睫毛膏,卸妆水把眼泪弄出来,扯假睫毛的时候又会把真的睫毛也扯下来几根。刚才的我足够光鲜么,桃红色的miumiu皮鞋把脚后跟磨出了水泡,但是依然要死撑下去,这是攒了半年的钱买下来的,刚才我看到她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最后停在了鞋子上。这是走近她们的途径,这是成为她们中的一员的途径,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学会了这些。省吃俭用地买一双令她们感到眼睛发亮的鞋;用法语来念那些品牌的名字;住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喝咖啡要去指定的咖啡馆,因为那里可以买得到猫粪咖啡;尽情地嘲笑和讥讽那些穿过时坡跟鞋,背淘宝上买来的假香奈儿包的小白领们。 物质上虚幻的丰盛让我感到暂时的安全,当我经过香奈儿橱窗外巨幅广告画的时候,迷惘感会充斥着我的内心。或许我想的是在小镇子上度过的岁月,我希望忘记这些,忘记那个会在冬天里穿两件高领毛衣来御寒的小镇女孩。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躲在没有电热毯的潮湿被子里看安妮宝贝的时候,我就想着,我要跟她一样,我要去上海,去那个有二十四小时罗森的大都市。 而现在离那只摆在橱窗里的香奈儿255包或许也已经不太远了吧。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舞台美术,毕业以后就在一个日系的杂志社里做服装编辑,留在了上海,在最热闹的地方租了间房子。 从我家走出来,过一个路口就可以走到锦江迪生,往左拐走一站路便是恒隆广场,五分钟走到最常去吃夜宵的新旺茶餐厅,文艺青年和媒体编辑们常常聚会的咖啡馆就在隔壁弄堂里。爸爸妈妈在得知我毕业以后自己找房子住的时候,曾经很担心我的安全,我在电话里跟他们说:"我住在淮海路的隔壁。"他们就放心了。我刚刚念大学那会儿,妈妈来看我,她陪我逛过淮海路,但是哪怕是作为考上大学的奖励,她都始终没有舍得帮我买下橱窗里那条贝纳通的裙子,她知道淮海路很热闹,很昂贵。 但是她不知道,我租下来的房子处于那无数条隐没于淮海路背后的弄堂里的一条。旧得不能再旧的老房子,楼下的厨房是公用的,木头楼梯又窄又破,现在基本都是以并没有便宜到哪里去的价格租给我这样的外乡人,大概是因为很多人像我们都觉得,这才是上海,王安忆《长恨歌》里的上海,局促,市民气,光鲜,虚荣。第21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2) 搬家的第一天,我就在墙角发现了一只死老鼠,我觉得这仿佛就是一个下马威。 十八岁之前我生活在江苏的一个小镇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根达斯,镇上只有一个K歌房,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也无非是跟表哥们逃课去打台球,一百块钱就可以到最好的餐馆里去海吃一顿。那个小镇唯一出名的地方大概就是有很多很多的洗头房。二十二岁以后我大学毕业继续呆在上海,破房子的房租花费了我一大半的工资,跟朋友们去唱歌,只能够去唱最便宜的午夜场。 我的其他同事几乎都是上海小姑娘。第一次在办公室里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当我用家乡话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侧耳细听。后来有一天当我挂掉电话时,我的主任假装随意地跟我说:"以后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小一点。"我们的美容编辑却在旁边调侃说:"外地人讲话声音都很大的。"我当时差点就要拍桌子了,但是想想算了。因为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华丽的昂贵的衣服,我喜欢摄影棚里面的闪光灯,我喜欢涂抹在模特脸上和身体上的闪粉,为了这些,一切都可以忍耐。 我记得第一次去参加发布会的时候,穿着条破洞的牛仔裤,这是我整个大学期间最喜欢的一条裤子,买来花了200块,我在咖啡馆打工每个小时的工钱是12块。但是当我站在发布会现场的时候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很土,我拎着只很久没有洗过的环保袋,上面还有圆珠笔油漏出来的印子,而别的服装编辑们,都穿得比我得体,她们手里都拿着酒杯,我也想学她们的样子,却做不到她们这般镇定自若。大概是因为在自助酒桌边,我分不清这种酒和那种酒的区别,那个酒保用一种标准的刻薄微笑望着我说:"小姐,需要什么?"我叫不出任何一种酒的名字,只好说:"橙汁。"第22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3) 我的杂志社很小,刚刚出来,几乎没有人听到过这本杂志的名字,但是那天我看到很多大牌杂志的编辑们。她们都彼此熟悉,谈论着上次去巴黎参加发布会时,看到的听到的八卦,谈论各个名牌的打折情况,我压根插不上话,被彻底地排斥在她们之外。每天回家时,我都会经过香奈儿的店,但从来没有走进去过,或许因为害怕被人辨别出来,辨别出来我用好多个月的工钱也买不起一只香奈儿包,辨别出来我其实并不属于这个大都市的,我是一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而已。 跟那些从小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女孩们相比,跟那些家境优越的女孩们相比,很多东西我都学得太迟了。比如说那个总是揶揄我的美容编辑,她说她从98年开始就是《ELLE》杂志的忠实读者,几乎每一期都会买。但是在我家的镇子上,一本《ELLE》曾经是多么稀奇和昂贵的东西,我只有曾经在图书馆里看到过两本过期杂志。我念不全那些服装设计师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我在这个行业里面只是一个滥竽充数者。记得那时候看到过别人评价中国的时尚编辑们说,虽然她们接触到的信息都是最新,最昂贵,最潮流的,但是却没有好好触摸到过一只香奈儿的手袋。这说得简直全部都是我。 但是比起她们来,我一定是最努力的那个。那些曾经不知道如何去念的品牌的名字,那些拗口的设计师的名字,我都用拼音一个个地标注好,我的笔记本上有所有一线品牌的明星设计师的名字,我查他们的简历,背他们的生平,整夜整夜地在网络上看他们的春夏系列,秋冬系列。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学校里的升学考试,一无所有,唯有背水一战。每次被朋友们带去高级的法国餐厅或者意大利餐厅吃饭的时候,我看菜单总是要看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要把那些看不懂的菜名全部都记下来,这样下次与她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能够轻描淡写地报出那些菜名来,仿佛我有多么地熟悉这些似的。丝芙侬的服务员们大概都认识我了,我去那里试用各种各样的香水,分辨彼此间细微的差别,然后回家后在淘宝上买廉价的试用装,对,我跟她们一样瞧不起在淘宝上买假名牌的小白领们,但是香水,她们能够闻到的只是我常常更换着的香味,柑橘,佛手,麝香。第23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4) 于是终于有一天,她们说:茉莉,我们都还以为你是上海人呢?仿佛这是多么大的称赞,我假装不在乎,但是其实我在乎,我在乎她们终于渐渐地接纳我,让我靠近她们,让我变成她们中的一员。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回家姥姥家过年。姥姥家在乡下,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那里。现在大部分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都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也都跟我一样在大都市里生活。我很少回老家,虽然说也不过是坐辆长途汽车就可以到了,可是回到乡下以后的日子就变得非常漫长,难熬。整个冬天我妈妈为了省电都不肯开空调和暖气,我不得不终日穿着一件被子一样的羽绒大衣,到了晚上就冷得我膝盖疼。然后在饭桌上她跟家里的亲戚也会不停地挑剔我,责备我染头发,说我的假睫毛贴得太长,说我穿的衣服不好看,那件外套是我在I.T.买的,花的钱差不多抵我一个月的工资。家里没有网络,只能每天去网吧里上网,网吧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台球房改的,让我感觉仿佛时空穿梭一般。 我过去的朋友们,我们依然会去K房里面唱歌,但是坐在那个弥漫着烟臭的破烂包厢里却纷纷都抱怨起来:怎么歌那么少,音响效果那么差,MTV还都是盗版的,根本就跟钱柜啊,好乐迪啊没有办法比的嘛。其实我们的心都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我很少跟我在上海的朋友们说起我的家乡,因为我说了他们也记不住,他们永远记不住这个地名,甚至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来自于江苏,还是浙江。 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在上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看起来是很小说的。比如说我每天下班后都还是会去过去打工的咖啡馆,不是因为小资情调,而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够有别的什么地方让我度过漫长的夜晚,至少那里有一点朋友在。而其他的所谓朋友都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摄影师,化妆师,媒体编辑,公关,模特,当我渐渐在工作中如鱼得水起来以后,我也会参加他们的派对,我也会化他们喜欢的妆,扮演酒屋小姐,明明没有去过香港,也可以跟他们讨论香港购物经,我用他们的语言说话,站在淮海路马路边抽烟,在酒吧里喝长岛冰茶到醉。第24节: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5) 跟上她们的步伐,跟上她们的节奏,我总是在担心着,被她们看出来,我不属于她们,我不属于那个背着香奈儿包,换季的时候去巴黎和意大利购物的群体。有的时候我觉得是个空壳,害怕别人过分接近我,害怕任何人看到我卸妆以后的模样,不愿意给任何人看我来上海以前的照片,那个土丫头,是怎么样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踩着miumiu鞋,我正在变成一个跟她们一样的人,这其实让我既兴奋又害怕。 弗里达·卡洛,生于1907年7月6日,卒于1954年7月13日,太阳巨蟹,月亮金牛,水星狮子,金星双子,火星摩羯,木星巨蟹,土星双鱼。第25节:用饱满的汁水画一朵破碎之花(1) 用饱满的汁水画一朵破碎之花 文/女祭司 1925年9月17日,18岁的墨西哥女孩弗里达遭遇了一起严重的车祸,一根金属柱子从她的胃贯穿到骨盆,这造成了她脊柱、锁骨、肋骨断裂,骨盆破碎,右脚脱臼和粉碎性骨折。此后的三十年间,破碎的身体带来的后遗症如影随形,并且导致了她的终生不育,以及最终的瘫痪和死亡。 这位命途多舛的女人,也是墨西哥艺术史上最富传奇色彩、最惊世骇俗的女画家。在她身后,她的作品受到无数人狂热的追捧和膜拜。然而,谁能想到,正是人生中这场恐怖的劫难,将她推上了急速旋转的历史之轮--在车祸后百无聊赖的恢复期,她开始尝试绘画,她的艺术生命由此开始。 在弗里达的星盘中,落在双鱼座(和脚部有关)的土星似乎带来了宿命般的影响:6岁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右脚微残、行动不便。同时,火星和天王会合在摩羯座(与骨骼系统有关),与落在巨蟹座的太海合相对冲,这剧烈的拉扯和张力,也为她18岁那年的劫难埋下了伏笔。 令人惊叹的是,命运这把双刃剑在弗里达身上造成的双重效应居然体现得如此明晰、不容回避。象征着行走和梦想的双鱼座在土星的严苛考验之下,不得不将梦想的触觉探入内心,从自身最幽微的潜意识中去挖掘生命之水。而火星摩羯座尽管受到天王动荡不安的冲击,却同时拥有着对痛苦超乎常人的耐受力。一个太阳巨蟹、月亮金牛的女人,生命原本应该是丰饶的沃土,是五月繁盛的花海和七月茂密的园林。但车祸令弗里达的身体彻底破碎,之后的数十年,她又经历了大小32次手术和3次流产。与此同时,她将全部的生命能量转向了艺术创造,从灵魂的伤口中连绵不绝地滋育出200余幅绘画作品。对于她所处的时代而言,它们或许显得过于诡异、奇幻和不可思议,像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造物,因为那是她为自己铭写的独特自传,需要更多的时间、更远的距离,才能展现其中生与死、爱与痛、绝望与希望的完整性。 弗里达曾言:"只要补好千疮百孔的身体,我就能作画。"痛苦与力量对她来说就好像源归一处,既是厄运,又是恩赐,是一场不停穿越疾风骤雨、试图抵达生命腹地的不寻常旅程。 另一个对弗里达的创作影响至深的因素,是和丈夫迪戈·里维拉25年的相爱。如同她的自况:"我今生遭遇到两个意外。一个是被电车撞倒,一个是迪戈。" 他们于1929年结婚,并且在1940年离婚之后又再婚。在整个婚姻生活中,他们彼此相爱又彼此憎恨,并且各自拥有不计其数的外遇。里维拉的一个外遇对象甚至是弗里达的妹妹。然而,他们始终厮缠,从未彻底分开过。第26节:用饱满的汁水画一朵破碎之花(2) 对弗里达这样一个金冥合相落在双子座的人而言,这并不奇怪。染上了冥王色彩的金星对于爱有着深入骨髓的、永不餍足的渴求。这种爱与其说是奉献和包容,不如说是一种全然占有和吞噬对方灵魂的原欲式渴望。这解释了为什么在弗里达的创作中,里维拉的影子几乎无处不在。尽管其中的三分之二都是自画像,但是除了自我凝视之外,弗里达更多的是在透过里维拉的眼睛来凝视自己。在一幅自画像中,弗里达甚至把里维拉的画像刻印在额头,尽管画中的她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眼中流下了木然的眼泪。那是风流成性的里维拉带给她的最大伤痛--嫉妒。就算这嫉妒带来了憎恨,她仍然深爱他,她的灵魂深处永远不会放手。 发现里维拉与妹妹的关系后,弗里达画了《稍稍掐了几下》。这幅画通过男人手中的匕首和躺在床上遍体鳞伤的女体,赤裸裸地展露了背叛带来的伤害。画布中的斑斑血迹甚至被刻意涂抹到了画框上,似乎昭示着画内与画外的现实境况毫无二致。而这种痛苦的展示也因而具有了威胁性和控制的意味。这正是典型的金冥人对待爱情的方式。他们将爱情带来的痛苦与挣扎毫无保留地呈露给对方,希望确证彼此灵魂的结合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甚至迷恋这种极致的痛苦,因为唯有最深刻的痛苦是具有排他性的、不能分享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弗里达的嫉妒并不是针对那些和丈夫做爱的女人,而是源自一种不能全然操控、占有和吞没对方的绝望的爱欲。 金冥合相赋予了弗里达磁石般的美貌和神秘的吸引力,而这也成为了她对抗自身嫉妒的秘密武器。在丈夫放荡不羁的本性日渐暴露之后,弗里达开始运用自身的魅力去诱惑和征服那些她喜欢或喜欢她的人。其中包括雕塑家诺古奇、苏联的政治人物托洛茨基,以及与女画家欧姬芙、女影星多勒丝·德·瑞奥之间的同性恋情。第27节:用饱满的汁水画一朵破碎之花(3) 对于金星双子、太海合相、火天合相的人而言,这种对不同性质的爱欲的探索和沉溺原本就是一种潜能。而对于她深爱的丈夫,这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反向的控制。这也再一次证实了,金冥人对于外在的冲突与纷乱绝不惧怕,真正折磨她的是内心无法餍足的情感渴求。弗里达说过,她与里维拉是"饥饿与食欲的结合"。 在夫妻之间永无止息的情欲战争中,弗里达将一个女人的嫉妒形式展现到了极致。她的痛苦从未退场,尽管掌管艺术的金星将这部分能量转移到绘画中。金星双子座带来的分裂性人格,对她却是一种隐微的救赎。 她在画中描绘一些带有截然不同性质的双重意象。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在自画像中给自己添加一些男性特质,比如刻意强化一字形的浓眉,甚至给自己加上胡子。这种双重意象在《两个弗里达》中有最明确的体现,两个弗里达手握手,暗示着她们的同源性,一个是手持剪刀流血的弗里达,另一个则是稍显冷漠的弗里达,前者将自己的心脏移植给了后者。 这种反复出现的绘画形式,如同一种驱魔仪式,让弗里达观照自身的痛苦,使她能够暂时与痛苦分离。然而这痛苦的移植是不可能彻底的,就像镜像一样会被打碎。而她生命中发生过的那些悲惨事件,已被永远地铭刻在了残破的身体之中。弗里达的一生都在试图用她的爱与痛苦去控制那些她爱的人,而在死亡来临之前,她终于放弃了这唯一可能的生命形式。最后的日记里,她袒露了一个巨蟹座女人的诚实: "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 村山加奈惠 1988年1月19日生于东京 东京大学艺术系在读 爱普生彩色影像大赛2007年度大奖获得者 村山加奈惠说:人在回忆某件事情的时候,会整理自己的所有感受,解开记忆的线索。我一边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的往事,一边用照相机拍摄,这些照片带着温度、气味、感触和感情,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在解开记忆的线索,同时也表现出自身的记忆。 森山大道评价其作品时说:黑暗中的秘密仪式,或者是照相机和暗室所具有的密室性直接被图形化,这是一幅神秘的作品,写真里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内在因素,让人领会到照片的本质所渗出的情趣。第28节:发高烧的影子(1) 发高烧的影子 图/ 村山加奈恵 文/ 故事 感谢:Epson画廊 1. 那天,咖啡馆里生意太好,不得不跟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拼桌。 她很瘦,像个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头发凌乱地挽在脑袋后面,胸部过分平坦,没有穿胸罩,却丝毫不会让人产生肮脏的联想,皮肤或许是被夏天的太阳晒成浅褐色,看不出毛孔,像是上过了一层釉。她安静地坐着翻看一本小说书,嘈杂让她没有办法沉浸到书里去,于是她不时地抬起眼来扫视一下周围,眼神是少女才会有的惊恐,时刻担心着自己过分引人瞩目,仿佛别人都在观察她的年轻。其实她的长相平淡,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她。 我注意她,是因为她的平淡,平淡到毫不自知,平淡到惊心动魄。 她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十八岁了,哪怕我的额头蹦出两颗过气的青春痘,哪怕我穿着跟她一样的连衣裙。但是我已经不再骨瘦如柴,无法戒掉的香烟让我鼻翼两边的毛孔粗大,细眉淡眼的气质突然之间就从身体里溜走。第29节:发高烧的影子(2) 她坐在那里,从零钱包里抠出几个硬币来付咖啡钱,仿佛提醒着我,时光不再。 2. 早晨又梦见中学时代常去的水族馆了,水族馆里游客稀少,企鹅和热带鱼如同水母般漂浮,安静,诡异。梦境里全部都是影子,她们的影子与企鹅、热带鱼一起漂浮,占据着我的梦境。我睡得太多了,却仿佛怎么也醒不过来。 3. 过往的照片已经很少拿出来看了。看了,便觉得怵目惊心,他们也会指着那些照片说: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这样看起来更无忧无虑一点。 而我只是觉得,看着照片,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长成了现在这样的女人。倒是想起电影《心动》里面,金城武把梁咏琪的黑白报名照贴在台灯上面,很多年后,梁咏琪老了,就变成了张艾嘉。小时候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会大哭,现在不会哭了。 但是终究我没有跟电影里的梁咏琪一样,在十八岁时跟乐手谈恋爱,也不曾在派对上喝水果伏特加喝到吐,或者坐夜晚的摆渡船,去岛上找旅馆做失败的爱。 4. 我难过,大概是因为我记不起来在那个咖啡馆的女孩的年纪,我做过些什么,想起来的都是些细枝末节。比如说夏日浸泡在浴缸里光洁的双腿,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阳光阴影里的一截楼梯,操场,妈妈种的植物。 我从不曾想挥霍过时光,却发现现在不再有时光供我挥霍。 5. 那个坐在位置上抠着硬币付咖啡钱的女孩,她或许还未交过男朋友,她的嘴唇还未被用来亲吻,她的蕾丝内裤还没有被褪下,她因此看起来那么洁净,平淡到光芒四射。她还有很多时间去感受,四季的推移,城市的变迁,她还有很多时间去感受爱,以及残酷。这些通通被我粗粗略过的时光,都已经变成记忆里模糊不清的黑白阴影,只在梦境里偶尔闪现,漂浮。第30节:发高烧的影子(3) 她是我的过去,她会变成我,我却无法变成她。 6. 我坐了久违的公车去了那个中学时代的水族馆,我曾经逃课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海豚表演。但是它已经被拆掉了。 耳机里放着的歌是《低俗小说》的电影原声,一个低沉的男人在唱着:女孩,你很快就将变成一个女人。第31节:帕慕克:嫉妒这种黑情绪 帕慕克,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在获奖感言中说:小说是一个人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创造出的东西,是一个人退却到一个角落里表达自己的思想--而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文学是人类为追求了解自身而收藏的最有价值的宝库。我们需要耐心、渴望和希望,创造一个只倾听自己内心声音的深刻世界。真正文学的起点,就从作家把自己与自己的书籍一起关闭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 2008年他来到了北京,他说在谈嫉妒之前,得先喝些酒。 帕慕克:嫉妒这种黑情绪 Jealo(u)sy is a dark feeling.──Orhan Pamuk(手迹) 采访/胡赳赳 谈嫉妒之前我得喝一瓶酒。 总是想要得到别人的爱和关注,这不是我一个人独有的问题。我在很多采访中都说过我嫉妒我的哥哥,这样说或许会伤害我跟哥哥的感情,我很想要越过这个问题,但是同时我又想要保持诚实。我与哥哥在成长期中时刻都在竞争,他很能干,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各方面表现出色,理性,有责任感,当我还沉浸于游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关注秩序、规则。长时间里我都想要模仿他,这种情感非常复杂。 有一种伟大的文学遗产,德国人把它称为"双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与我们完全一样。德国文学发明了这种写作,纳博科夫、普希金、爱伦坡也都写过这样的主题。这些作家让我敬仰,嫉妒,惧怕。我也试图在《白色城堡》中描写这样的双生主题,这个双生主题与东方和西方的关系有关。土耳其渴望融入西方,却被告之还没有足够的资格,东方人试图抓住欧洲的精神,同时又对这种模仿感觉罪恶。其实这种状态也能够让我联想到我与我那个能干的哥哥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认为在东方和西方的关系里,嫉妒是联系的纽带。但很可惜的是,现在很少有人能够认同嫉妒这种文化交流的过程。第32节:王小慧:一地愤怒的茶叶末(1) 王小慧,双子座的摄影师,很女人的艺术家。相比嫉妒来说,她更愿意讨论孤独。她觉得嫉妒是个很乏味的话题--或许是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开始遭人嫉妒了。 王小慧:一地愤怒的茶叶末 采访/丽劫 鲤:在你的那个时代,嫉妒是否表现得比现在更激烈? 在我念书的时候,我跟我的好朋友被提名争取一个出国的机会,但是出国名额只有一个,最后大家讨论的结果是让我去。当时我跟她是特别好的朋友,我们俩的饭票都是合在一起吃的,形影不离。她家也在天津,决定我出国的那一次,她还和我们一起坐火车从天津回上海。那一次正好她发烧,我爸爸就把唯一的一张卧铺票给了她。没想到回到学校以后,她却跟别人说,我爸爸来上海出差是为了给我走后门。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但是因为当时很多人羡慕我们可以竞争出国的机会,所以大家也会同情她落选,于是大家都愿意相信她。我就这样被彻底孤立了。 我经历过文革。在文革中,很多人性缺陷集中爆发,或许也是因为嫉妒。为什么所有的资本家或稍微有些钱的人就要被抄家?为什么要均贫富?我爸爸在当时好几次被他的同事把牙都打掉了,他们批判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因为他当时做了很多项目,做了不锈钢的化工设备,像高炉一样,他们就说他在为自己造纪念碑。他当时是那么年轻的一个总工程师,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能做出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而那些嫉妒他的人却借这个机会来批判他。 我们国家从毛泽东时代开始就讲究"平均",不太能有心理素质去承受差距,去接受有差别。 鲤: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艺术圈里,女性艺术家的身份应该很自然会遭人嫉妒吧。 我经常会被别人嫉妒。以前会为此生气,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很多嫉妒是非常有杀伤性的,人们会造谣中伤你。比如说很多著名的出版社给我出过画册,我在很多美术馆做过个展,而其他很多艺术家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社会承认。于是就有了谣言: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和出版社或者美术馆的人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会遭到很多男性艺术家的嫉妒,这或许也是人的一种劣根性。很多人不会把嫉妒变成积极的能量。就像跑步一样,一个人快一个人慢,那个跑得慢的不去认真琢磨怎么跑得更快一点,却会给你放块绊脚石。 我很少在作品中表现嫉妒,我也很少关心别人怎么样。我的创作一直都是很向内的,指向自我的。可是我或许在感情方面会比较在乎,因为我如果要爱,就很执着,或者很纯粹,不能有任何杂质。 鲤:在德语中嫉妒也是一个阴性的词语么? 在德语中有一个专门的词语来形容因爱情而产生的嫉妒。 很多年前,我刚刚与一个男人分手,心里对他的感情还很难形容。那时我要出国,打算在出国前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带着一筒茶叶和一张他曾经非常喜欢的照片,打算送给他留作纪念。却没想到,他把我堵在他的家门口,不让我进去,当我意识到他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女人在的时候,我就变得非常非常愤怒,令我愤怒的是他的不坦然,他不能坦然地跟我说,他已经有了一个新女朋友。第33节:王小慧:一地愤怒的茶叶末(2) 于是接下去我做出了令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举动,我先把门很大声地摔上了,然后我把照片撕成两半,扔得楼梯上全部都是茶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当时的样子,特别陌生,特别不可理喻。 后来我想,或许这就是嫉妒,我想那时候我大约还是爱着那个男人的吧。 嫉妒只是一种情绪,一种消极的,阴暗的情绪。但是我觉得在我眼里嫉妒不是百分之百消极的,有时它会产生积极的能量。嫉妒是因为你比他差一些,他已经达到你想达到的高度,于是或许这时候你想的会是,我要比他做得更好。男女之间的嫉妒,因为它里面有太多情感因素,所以有时候不受理性的控制。但是如果男女之间的爱一点没有嫉妒,一点都无所谓的话,那么这种爱也是无所谓的。第34节:棉棉:低眉的菩萨,我可以放下爱吗(1) 棉棉,70后作家。信佛,最近完成了一部4万多字的小说,即将出版单行本。对接下来要出席的各种宣传,她显得很介意。她问我们,是依旧走现在的黑白灰路线,还是高调一点。我们都觉得还是黑白灰要来的好一些吧。因为她已经够引人注目了。 棉棉:低眉的菩萨,我可以放下爱吗 采访/丽劫 鲤:你觉得嫉妒是一种具有伤害性的感情么? 我觉得最具有伤害性的,最歇斯底里的嫉妒是在男女感情上,这是我无法控制的。如果说没有嫉妒的话,那就说明这爱情很高级,没有嫉妒的爱是大爱。 从理论上来讲,我认为我的男朋友是可以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这是我对爱情的理解。他可以爱别人,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也不需要给我任何解释。但事实上,当我真的知道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感觉太不好了。这肯定就是嫉妒。 那时,我与我的上一个男朋友已经快分手了。我从阿姆斯特丹飞去巴黎找他,旅途的劳累让我在到达巴黎的时候筋疲力尽,洗完澡以后,只想吃颗安眠药就倒头大睡。没有想到他却在这个时候跟我说,他与我的一个朋友睡过了。我当时脑子就炸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嫉妒。我问自己,我那么累,我飞了那么远的路来看望他,他却告诉我这个。我问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最后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希望自己能够不在乎,我知道自己应该不在乎,但是我控制不住,这就是嫉妒,它让我失去了控制。 事实上,面对每段感情的时候,我都希望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最后我做不到,当我知道的那一刻,这感觉太糟糕了。最后因为这个,我不想要爱情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受不了,现在其实我已经再也不碰让我心脏超负荷的东西了,但是现在如果你告诉我,我喜欢的男人跟别人搞上了,尤其是我认识的人,我的心脏就真的受不了了。 鲤:你会承认你的嫉妒么?在恋爱中,在男人的面前。 在感情里,嫉妒和愤怒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有时候我觉得我被他背叛了,我因此而愤怒,这就好像一个本来与我亲密无间的哥们,他睡了一个女人我却不知道。但我自信他与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不会妨碍我们的爱情,于是我让自己相信我所产生的那种悲伤和难受都是出于愤怒。因为嫉妒会让我很难受很难受,嫉妒让你觉得表面上都理顺了,伤害已经抚平了,其实却是心脏已经受损了。而愤怒则不会那么长久。 而且我不会对男人承认我的嫉妒。其实男人是很容易嫉妒的,因为欲望导致嫉妒,男人的欲望比女人更强烈,但是男人把嫉妒隐藏得很好。第35节:棉棉:低眉的菩萨,我可以放下爱吗(2) 我喜欢揭发男人的嫉妒。有一次我与当时的男朋友出席一个朋友的纪念会,正好我新认识的一个男孩也在北京,我就请那男孩一起来。男孩长得非常俊美,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且由于他受的是贵族式的教育,行为举止都异常优雅。他对我的男朋友说:或许我不该来这里,毕竟这是你们朋友的纪念会。我的男朋友第一次很有耐心地说:没事,我们都是哥们,我知道他不会介意陌生人。但是这个男孩故意又问了一遍,用他那过分优雅的贵族式英语,像是在炫耀。我的男朋友一下子就发火了,他转身就走,并且留下一句话:你已经足够优雅。 那个瞬间我知道他是在嫉妒了,他一直厌恶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抓到男人嫉妒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美妙。 我好像很有手段让男人嫉妒的。不过我很久没有恋爱了,所以我回想不起来了。 鲤:在爱情里,你分得清嫉妒和占有欲么? 所谓的嫉妒就是你一定要见到她。那些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如说某某人的老婆,比如说某某人的前妻,都是一个影子,是你不可能见到,你也不敢见到的一个人。所以嫉妒还是在于你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的关系,你是在嫉妒那已经消失的亲密。对那个时刻,对他们在那个时刻发生的东西,你感到嫉妒,这是对时间的嫉妒--那段时间你们在干吗?而占有欲是我要知道你每一分钟在干嘛。 我没有占有欲的。我爱的男人可以一年都不来见我。但是他必须用他的方法来让我知道,我是唯一的。 但是我会嫉妒,因为嫉妒会让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变得性感起来。第36节:密斯特保罗(1) 我应该像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一样,冷漠,无情。 密斯特保罗 文/周嘉宁 我对露露说:"朝杯子里吐口唾沫再送出去。" 露露就呸地涂了口唾沫,她过分用力,我真怕滚烫的咖啡溅到她刚刚抹好口红的嘴唇上,然后她就扭着粗壮的小腿拖拖沓沓地端着咖啡送出去了,送到保罗先生的桌子上,密斯特保罗,密斯特孤独,密斯特该死的。 没有人喜欢保罗先生,我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所以我坦然地混迹于他们其中,支使露露朝他的意大利特浓里面吐唾沫。露露也讨厌他,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他的面前卖弄风骚,她在所有人面前卖弄风骚,脸红,眨眼睛,把自己打扮得像永远的十八岁,丝毫不为那对只剩下樱桃的平坦乳房感到羞愧,我简直怀疑保罗先生也要朝她多看两眼。这会儿露露故意在一个正在喝茴香酒的西班牙男人身边踉跄了一下,男人没有去扶她,于是她跺跺脚把咖啡"砰"地一声放在保罗先生的桌子上,我站在那台坏了的,不断喷着蒸汽的咖啡机后面,看她耍把戏。 不到十点,露露就要下班,今天是女士之夜,她要去酒吧里喝免费的玛格丽特,跟外国人说英文。她喜欢外国人,也不管他们到底有多老,他们胸口的毛有多茂盛。私底下我问她:"他们的那个真的很粗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就跟我的手臂一样粗。"然后我们俩咯咯直笑。 今天是星期一,对过的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的生意也变得很淡,露露下班后,咖啡馆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客人,我支着胳膊站在吧台后面,喇叭里面放着靡靡之音。保罗先生坐在角落里他惯常的老位子上,桌子上放了杯露露吐过唾沫的意大利特浓,早就已经喝完了,但是他也不会再点一些别的,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得已经快要变成木屑的烟丝来,熟练地用张薄纸卷上,沾口唾沫封口,然后头枕在火车座的靠椅上想起心事,一坐几个小时,直到我走过去跟他说:"我们就要打烊了。"第37节:密斯特保罗(2) 他站起来付钱,动作举止都过分优雅,挑不出错,没有脾气,令人厌恶。 他甚至对我说:"简,晚安。" 难道他喝不出他的咖啡里有口水味么? 保罗先生说自己是意大利人,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其实一大部分血统是印度的。从前他在两条马路外的一个咖啡馆里混了很多年,我也曾经在那个咖啡馆里见过他,他端着杯意大利特浓,坐在那里提供免费上网的电脑前,不停地写邮件,或者就是坐在吧台旁边与老板下国际象棋。他不是每次都能够付得起咖啡钱,就赊帐,也会问老板借钱,借的钱都不多,一百块两百块,他借到钱以后就很欣然地买一只刚刚烤好的火腿三明治打包,立刻出门喊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最初大家对他尚存耐心,因为他是个寄居在异乡的作家,他穷困潦倒,却下得一手好棋,而且当他拿到那些稿费的时候,他就会请咖啡馆里所有的人喝冰啤酒,不过后来,他欠的钱越来越多;他还迷上了大麻,他在一次问老板借了一千块被拒绝后,就再也不光顾那家咖啡馆了,他觉得他把他们都当作朋友,其实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个滑稽的小丑。 于是他就转战到了我们咖啡馆,我们的老板与那家咖啡馆的老板是好朋友,用来煮咖啡的都是猫粪咖啡,于是老板在他来的第一天就关照我跟露露说:"不要让他赊帐,还有不要让他在我们店里抽大麻。" 他一年四季只穿两套衣服,冬天是一件深颜色的海军大衣,春天和秋天是一件白色的对襟衬衫,大概是他刚到中国时买的,到了夏天他就把这件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只要远远地看到他过马路,露露就大惊小怪地叫:"保罗先生来了。"于是我压好一杯咖啡粉开始做那份意大利特浓,从来没有改变,从来不会有惊喜。第38节:密斯特保罗(3) 送走保罗先生以后,我也下班了,零点刚刚敲过,外面莫名其妙地就下起了大雨来,亮着空顶灯的出租车把马路上的水花溅得很高。桥洞里积着很深的水,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部水陆两用坦克,却短暂地想起保罗先生来,他没有带伞吧,冒出这样的念头让我觉得自己很可耻,我应该像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一样,冷漠,无情。 夜晚很漫长,我洗过一个热水澡以后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写那篇仿佛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语言,是节奏,是身体的欲望,还是什么,我总是写不完那个小说,我觉得我写这个小说已经有十年了,大概它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直到把我熬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孤独老太婆。露露喝醉了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说:"简,你一定要把我骂醒,你一定要把我现在就骂回家去,我不想等醒过来的时候又躺在陌生人的床上。" 我对着电话随便骂了两句,反正我知道她明天醒来必然又是在陌生人的床上。露露又锲而不舍地问:"你在干嘛?"我说我在看电视连续剧,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我知道再说下去她又要开始哭泣了,她每次喝多了都会哭。 窗户外面水声巨大,我想着等等厨房顶又要开始漏水了,我得去拿个面盆接着才行,这样想着想着居然就睡着了,每天如此,令人沮丧。 果然第二天露露的脖子上多了好几枚乌青,她找了根冒牌的骷髅头丝巾系着, 睫毛膏涂得格外厚重,闷闷不乐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离得她远远的,假装专心在做一份吞拿鱼三明治,但她还是蹭过来跟我说:"他为什么就不给我发短消息了呢?会不会是我昨晚喝多了,把我的手机号码写错数字了?"这个小妞到底是不是脑子喝坏了,为什么她就不想想,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些外国老甜心们,她的哈尼们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