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很意外,她以为马乐会哀痛地说: 「爱。」 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慰藉,想不到连这个男人都背叛她。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对不对?」马乐问她,「如果我答爱的话,你会快乐吗?我想不会,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 沈鱼无地自容,伏在阳台的栏杆上。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翁信良,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缇缇。」 「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缇缇。」 「但你不会拒绝做她的代替品。」 是的,翁信良和她缠绵的时候,是把她当做缇缇的。为了得到他,她扮演缇缇。 在马乐面前,她坚决否认:「缇缇比我幸福,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我永远不会是她。」 「沈鱼,你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却不是一位好太太。」 「为什么?」 「你会倾尽所有爱一个人,但跟你生活却是一个负担。」 「所以你也不爱我?」 「你根本不需要我爱你,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马乐温柔地说。 沈鱼在阳台上看着马乐离去,感觉跟看着翁信良离去是不一样的,没有爱情,背影也没有那么动人。 她决定从明天开始放弃翁信良。为什么要从明天开始?她想用一个晚上眷恋他。 第二天早上,沈鱼抖擞精神回到海洋剧场,翁信良比她早到,他替翠丝检查,它的情况已经稳定。 「早晨。」翁信良温柔地跟沈鱼说,「那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意思不是想当做没事发生。」 她拒绝他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我可以当做没事发生的。」沈鱼跳进池里,跟力克游泳。 翁信良站在岸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在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会变蠢,而男人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女人的时候,也是很蠢的。 沈鱼故意不去理会翁信良,翁信良失望地离开海洋剧场,沈鱼在水里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无论如何不能恨他,她恨自己在他面前那么软弱。沈鱼拿起池边的哨子,使劲地吹出一串声音,她把爱和矛盾发泄在刺耳的声音上,海豚听到这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同时嘶叫,杀人鲸也在哀鸣,它们也被沈鱼的爱和矛盾弄得不安。翁信良在剧场外听到这一组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女人的哭声,他回头,是沈鱼,沈鱼在岸上忘情地吹着哨子。一个女人,用她所有的爱和热情来发出一种声音,使得动物也为她伤心。十条海豚在哨子声中不断翻腾,它们是沈鱼的追随者。 沈鱼运用全身的气力继续吹出她的爱情伤痛,杀人鲸愈跳愈高,海豚从水里跳到岸上,排成一队,追随着沈鱼。翁信良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场面,当一个女人将爱情宣之於口,原来是如此震憾的。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留在工作间做化验工作。自从缇缇死了,他习惯用这个方法来使自己疲倦,疲倦了,便不会失眠。但这一天跟平常不同,他挂念沈鱼,很想去看看她。 翁信良站在沈鱼的门外,犹豫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是道歉还是继续一种关系? 他想道歉,这种想法令他感到舒服,因为即使被拒绝,也不太难堪。他鼓起勇气拍门,沈鱼来开门。咕咕扑到翁信良身上,狂热地吻他。 沈鱼看见翁信良,心里一阵酸。翁信良凝望沈鱼,说不出话来,他很少向女人道歉。 「对不起。」翁信良想道歉。 沈鱼紧紧抱着翁信良,她需要这个男人的温暖。 「你先让我进来,让人看到不好意思。」 沈鱼不肯放手,整个人挂在翁信良身上。翁信良唯有逐步移动,终於进入屋里。 「我忘不了缇缇。」翁信良说。 「我知道。」沈鱼哽咽,「我只是想抱抱你。缇缇是不是这样抱的。」 「你不要跟她比较。」 「我比不上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鱼把翁信良箍得透不过气来。 「你给我一点时间。」翁信良说。 沈鱼点头。 「你有什么方法可以令海豚和鲸鱼变成这样?」 「我是海豚训练员。」 「不可能的。」 「爱情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沈鱼说,「我也没想到它们会这样。」 翠丝流产的事,大宗美虽然向主席报告了,但极力维护翁信良,翁信良可以继续留下来。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有女人保护他。 亡命跳水队新来的女跳水员是一名黑人,代替缇缇的位置。每次经过跳水池,翁信良也故意绕道而行,那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可是这一天,观众的喝采声特别厉害,翁信良终於再次走近他与缇缇邂逅的地方。年轻的黑人女跳水员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她是一位可人的黑珍珠。缇缇站在九十米高空上也是风姿迷人的,她向人群挥手,她挥手的姿态很好看,好像是一次幸福的离别,然后她张开双手,跨出一步,缇缇回来了。 黑人女跳水员从水里攀到岸上,经过翁信良身边的时候,对他微笑,她不是缇缇。翁信良失望地转身离开,沈鱼就站在他身后。 到了晚上,他们一直无话可说,翁信良跟咕咕玩耍,沈鱼替相思洗鸟笼。 「我也可以从九十米高空跳到水里的。」沈鱼放下鸟笼说。 翁信良不作声。 沈鱼拿起背包,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也可以做得到的。」 「你别发神经。」 沈鱼没理会翁信良,拿着背包走了。她回到海洋公园,换上一袭泳衣,走到跳水池去,她抬头看看九十米的跳台,那是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距离。沈鱼从最低一级爬上去,越爬越高,她不敢向下望,风越来越大,她终於爬到九十米高空了。沈鱼转过身来,她双脚不停地抖颤,几乎要滑下来,缇缇原来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她怎能和她相比?为了爱情,她愿意跳下去,她能为翁信良做任何事,可是,她胆怯了,她站在九十米高台上哭泣,她拿不出勇气。 「下来。」翁信良在地上说。 沈鱼望着地上的翁信良,他比原来的体积缩小了好多倍,他向她挥手,高声呼喊她下来。 翁信良抬头望着沈鱼,他看到她在上面抖颤,这是一个可怕的距离,他也开始胆怯,他真害怕沈鱼会跳下来,他接不住她。 沈鱼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她终究不敢跳下来。 「我怕。」沈鱼哭着说。 「下来。」 沈鱼期望这个男人为了爱情的缘故,会攀上九十米高台亲自把她抱下来,可是,他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地上。 沈鱼从九十米高台走下来,冷得发抖。 「我还舍不得为你死。」沈鱼对翁信良苦涩地笑。 「不要为我死。」 「你没想过抱我下来吗?」 翁信良沉默。 「如果是缇缇,也许你会的。」 「回去吧!」 翁信良送沈鱼回家。沈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九十米高空跃下,跃下来不一定会死,然而,两个人之间的死寂却教人难受。 沈鱼换了睡衣,翁信良一直没有换衣服,也没有脱去鞋子。 「我还是搬走吧。」翁信良终於开口。 「不,不要。」沈鱼抱着他。 「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一起。」 「我保证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沈鱼哀求他。 「你无需要为爱情放弃自尊。」 「我没有,你便是我的自尊。」 「你变了,你号召海豚的自信和魔力消失了吗?」翁信良叹息。 「我仍然是那个人--那个第一天看见你便爱上你的人。」 翁信良软化了,他也需要慰藉。 这一天,沈鱼不用上班,到演奏厅找正在彩排的马乐。 「找我有事?」 「经过这里,找你聊聊天。你近来怎样?」 「你呢?」 「我和翁信良一起。」沈鱼幸福地说。 马乐好像早就料到。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翁信良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正在恋爱。」 「我是不是对不起缇缇?」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 「不要这样想。」 「我知道他仍然挂念缇缇。那天晚上,我站在九十米跳水高台上,翁信良只叫我自己下来。如果换了是缇缇,他一定会攀上高台接她下来。」 「不会。」 「为什么?」 「你不知道翁信良有畏高症的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畏高症?」沈鱼问翁信良。 「谁告诉你的?」 「我今天见过马乐。怪不得那次你坐吊车要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养神罢了。」翁信良笑说。 「狡辩!你为什么会畏高?」 「我小时候被一个长得很高的人欺负过。」 沈鱼大笑:「胡说八道。」 「我打算辞职。」翁信良说。 「你要去哪里?」 「我跟一个兽医合作,他在北角有一间诊所。他移民的申请批准了,每年有一半时间要在加拿大,所以想找一个合伙人。」 翁信良辞掉海洋公园的职位,在北角兽医诊所驻诊,助理朱宁像日本漫画里长得比女主角差一点的女配角,嘴角有一粒痣,使她看来很趣致,她有点神经紧张,时常做错事,翁信良不明白,上一任兽医为什么要雇用她。她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对小动物有无限爱心,连患皮肤病的狗,她也跟它亲吻。 沈鱼到诊所探过翁信良一次,看见穿着白色制服,梳着一条马尾的朱宁,她开始提防她。沈鱼觉得很可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从来不会防范男人身边的女人,今天,却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戒心,是她自己已不是十八、廿二,而是二十六岁,还是因为她紧张翁信良? 沈鱼想到一个好方法,要防范一个女人勾引她男朋友,最好便是跟她做朋友。於是,一个中午,她主动邀朱宁吃午饭。 「你在诊所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朱宁说。 「我也很喜欢小动物。」 「是的,你的样子像海豚。」 「你有男朋友吗?」沈鱼进入正题。 朱宁甜蜜地点头。 「是什么人?」沈鱼好奇。 「我们十二岁已经认识,他是我同学。」 「他也喜欢动物吗?」 「他说他最喜欢的动物是我。」 「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专一的爱情。」 「我想嫁给他的。」朱宁幸福地说,「你呢,你会嫁给翁医生吗?」 「我和你男朋友一样。」沈鱼说。 朱宁不明白。 「他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如果他不娶我,我会将他人道毁灭。」 沈鱼不再对朱宁存有戒心,她亲眼目睹她提起男朋友时那种温馨幸福的笑容,有这种笑容的女人短期内不会移情别恋。 二月十四日早上,沈鱼醒来,给翁信良一个吻,然后上班去。他上班的时间比翁信良早。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如意的事,她骑杀人鲸出场的时候,竟然从鲸鱼身上滑下,掉到水里,出了洋相,观众的掌声突然停止,全场注视她,沈鱼努力爬上鲸鱼身体时,再一次滑下。 她整天郁郁不乐,打电话到诊所找翁信良,朱宁说他正在将一头患上膀胱癌的母狗人道毁灭。沈鱼在电话里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 「是那头母狗的主人在哭。」朱宁说。 沈鱼下班后到市场买菜,她茫然走了三遍,也想不到买什么。一双新的布鞋却沾上了污渍,令人讨厌。回到家里,她把布鞋掉进洗衣机里,放进大量无泡洗衣粉和衣物柔顺剂,然后按动开关。一双鞋在洗衣机的不锈钢滚桶里不断翻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沈鱼站在洗衣机前,聆听着这种空洞的声音,直至洗衣机停顿。她从洗衣机里拿出那双有红色碎花图案的白色布鞋来,黑色的污渍都给洗掉了。可是红色的碎花图案也给洗得褪色。要去掉难缠的污垢,总是玉石俱焚。 翁信良回来了。 「今天有一头母狗死了?」沈鱼问翁信良。 「是的。」 今天是西方情人节和中国情人节同一天的特别日子,电视晚间新闻报道,选择今天举行婚礼的新人破了历年人数的记录,是最多人结婚的一天。沈鱼把电视机关掉。她和翁信良都尽量不想提起这个日子。二月十四日,本来是翁信良和缇缇的婚期。 在床上,沈鱼抱着翁信良说:「我挂念缇缇。」 翁信良从抽地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沈鱼: 「送给你的。」 「我的?」沈鱼拆开盒子,是一只很别致的腕表,表面有一条会摆动的海豚。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诊所附近的一间精品店找到的,你喜欢吗?是防水的,潜水也可以。」 沈鱼幸福地抱着翁信良,她没想到会收到情人节礼物。因为怕翁信良不喜欢,她甚至不敢送情人节礼物给他。 翁信良为沈鱼戴上腕表,这一天,原该是他和缇缇的日子,可是,现却换上另一个女人,虽然如此,他不想待薄她。 星期六上午,一个女人抱着一头波斯猫进入诊所。翁信良看到她,有点意外,她是胡小蝶,是他从前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她的外表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有一种不该属于年轻女人的迷人的风情。 「真的是你?」小蝶惊喜。 翁信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刚刚搬到附近住,叮当好像害了感冒,我带它来看医生,在门口看到你的名牌,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以为你还在日本。」 「是今年中回来的。」 波斯猫叮当好像认得翁信良,慵懒地躺在他的手肘上。 「它认得你。」 叮当是翁信良离开香港时送给小蝶的,叮当本来是他的病猫,患上皮肤病,被主人遗弃,翁信良悉心把它医好。小蝶爱上一个机师,那一夜,翁信良抱着叮当送给她,向她凄然道别。没想到她还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它害了感冒。」 「我看看。」翁信良替叮当检查:「我要替它打一支针。」 站在一旁的朱宁协助翁信良把叮当按在手术床上,从翁信良和胡小蝶的表情看来,她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 「费用多少?」 「不用了。」翁信良抱着叮当玩耍,这只猫本来是他的。 「谢谢你。」 翁信良看着小蝶离去,勾起了许多往事,他曾经深深爱着这个女人,后来给缇缇取代了,缇缇可以打败他生命中所有女人,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接到胡小蝶的电话:「有空一起喝茶吗?」 「好。」他不想冷漠地拒绝她。 他们相约在北角一间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胡小蝶抽着烟在等他,她从前是不抽烟的。 「你来了?」胡小蝶弹了两下烟灰,手势纯熟。 「你这几年好吗?」小蝶问他。女人对于曾经被她抛弃的男人,往往有一种上帝的怜悯。 「还好。」 「你的畏高症有没有好转?」 「依然故我。」翁信良笑说。 「我跟那个飞机师分手了。」 「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翁信良有点意外:「你们当时是很要好的。」 胡小蝶苦笑:「跟你一起五年,渐渐失去激情,突然碰到另一个男人,他疯狂地追求我,我以为那才是我久违了的爱情。」 翁信良无言。 「他妒嫉心重,占有欲强,最后竟然辞掉工作,留在香港,天天要跟我在一起,我受不了。」 「他又回去做飞机师了?」 胡小蝶摇头:「他没有再做飞机师。」 「哦。」 「你有没有交上女朋友?」 「我现在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 小蝶的眼神里流露一种失望,她连忙狠狠地抽一口烟,呼出一团烟雾,让翁信良看不到她脸上的失望。翁信良还是看到,毕竟这是他爱过的女人,她如何掩饰,也骗不到他。 「我现在一个人住,你有空来探我。」 翁信良回到家里,沈鱼热情地抱着他。 「你身上有烟味。」沈鱼说。 「噢,是吗?今天有一位客人抽烟抽得很凶。」翁信良掩饰真相。 「是骆驼牌?」 「好像是的。」翁信良故作平静,「你怎么知道是骆驼牌?」 「我曾经认识一个男人,他是抽骆驼牌的。你的客人也是男人?」 「嗯。」 「抽骆驼牌的多半是男人,很少女人会抽这么浓的香烟。」 翁信良也不打算去纠正她,女人对于男朋友的旧情人总是很敏感。胡小蝶抽那么浓的烟,她一定很不快乐。 沈鱼把翁信良的外衣挂在阳台上吹风,那股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她依然没有忘记,他是她的初恋情人。她邂逅他时,觉得他抽烟的姿态很迷人,他拿火柴点了一根烟,然后放在两片唇之间,深情地啜吸一下,徐徐呼出烟圈,好像跟一根烟恋爱。 三天之后,胡小蝶又抱着波斯猫来求诊。 「它有什么病?」 「感冒。」小蝶说。 翁信良检查叮当的口腔,它看来健康活泼:「它不会有感冒。」 「是我感冒。」胡小蝶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对不起。」 翁信良递上纸巾给她。 「你要去看医生。」翁信良叮嘱她。 「吃治猫狗感冒的药也可以吧?」 「我拿一些给你。」翁信良去配药处拿来一包药丸。 「真的是治猫狗感冒的药?」小蝶有点害怕。 「是人吃的。」翁信良失笑,「如果没有好转,便应该去看医生。」 「也许连医生也找不到医我的药。」小蝶苦笑,离开诊所,她的背影很凄凉。 胡小蝶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活泼开朗,以为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令女人老去的,是男人和爱情。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打电话给胡小蝶,她令他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