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开我!我们完了!”徐承勋没放手。他使劲地搂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不能没有你!不要离开我!”刑露凝视着他,即使在生活最困难、最潦倒的日子,她也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软弱。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已经几天没睡了,那张曾经无忧无虑的脸给痛苦打败了。她鼻子发酸,带着悲哀的声音说:“你根本不认识我!我们要的东西不一样!”他感到她软化了,带着一丝希望哀求她说:“我们再尝试好不好?”她突然发现,徐承勋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要离开我!”他把她抱入怀里,濡湿的脸摩掌着她的头发,想要吻她。刑露别过脸去,终于说:“你给我一点时间吧!”徐承勋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搂着她说:“今天晚上留下来吧!”“不!”刑露说。她从他怀里睁开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会找你。”她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以致他不敢再说话了,深怕自己纠缠下去会让她改变主意。刑露走了出去,没回头看他一眼。她从公寓出来,瞥见那个秃头矮小的男人躲在拐角的暗影下,她直挺挺地朝他走过去。经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她没抬起眼睛看他。随后的三个星期,家里的电话每天都响,全都是徐承勋打来的。刑露总是由得它响。明真在家的话,就叫明真接电话,说她出去了。只有几次,刑露亲自拿起话筒听听他说什么。徐承勋变得像只可怜小狗似的向她摇尾乞怜,结结巴巴地说很想念她,很想见她。每一次,刑露都用一把没有感情的声音拒绝了。这个被悲伤打垮了的男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有时哀求她回来,有时试探她最近做什么,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有时好像死心了,第二天却又若无其事地打来,希望事情会有转机。他有好几次喝得醉醺醺,半夜三更打来倾诉对她的爱。于是,刑露不再接那些午夜的来电了。一天晚上,徐承勋在公寓楼下打电话上来,软弱地问刑露他可不可以上来见她。刑露回答说:“要是你这么做,我连考虑都不会再考虑!”说完之后,她挂上了电话。半夜里她被一场雨吵醒。她下了床,从窗帘缝朝外面看,发现一个人站在对面灰蒙蒙的人行道上,被雨打得浑身湿透。他还没走,她看不见他的脸,看到的是那个身影的卑微和痛苦。她对他的折磨已经到了尽头。那场雨直到第二天夜晚才停了。徐承勋还没有走。她知道,看不见她,他是不会走的了。刑露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说:“八点钟来接我。”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刑露坐到梳妆台前面开始化妆。化完妆,她穿上花边胸衣和一袭胸口开得很低的黑色连身裙,在胸前洒上浓浓的香水。八点二十分,她关掉屋里的灯,披了一袭红色 大衣,穿上一双黑色高跟鞋走出去。她从公寓里出来,那部火红色的跑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她了。她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车上的一个男人连忙走下车。他是个高个儿,有一张迷人的脸,身上穿着讲究的西装,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女孩子。他走过去替刑露打开车门,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她背上。刑露上了车,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徐承勋躲在对面人行道的一颗瘦树后面盯着这边看。车子不徐不疾地往半山驶去,刑露不时靠过去,把头倚在那个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热情地勾住他的手臂。随后车子驶进半山一幢豪华公寓的停车场。刑露和男人下了车,他搂着她的腰,两个人边行边说笑,乘电梯上了二十楼。那是一间装满漂亮的四房公寓,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两个人进了屋里之后,刑露脸上妩媚的神情消失了。她从皮包里掏出一迭钞票递给那个男人,没有表情地说:“这是你的。”她瞄了一眼其中一个房间。“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在那儿,明天早上,等我走了之后,你才可以走。”男人收下钱,恭敬地说。“知道了。谢谢你,刑小姐。”刑露走进宽敞的主人房,带上了门。她没开灯,和着大衣靠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房间里有一排落地窗户,她看到了远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夜灯。她从小就向往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睡在这种铺上丝绸床罩的公主床上,以为这样的夜晚一定会睡得很甜。可是,这天晚上,她没法睡。她知道明天以后,一切都会改变。第二天,早上的阳光照进屋里来,眩得她眼睛很倦。刑露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她慢慢离开了床,坐到梳妆镜前面,亮起了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周围的灯泡,拿起一把刷子开始刷头发。十一点钟,刑露从公寓出来,脸上一副慵懒的神情。披垂的长发,发梢上还荡着水珠。徐承勋就站在公寓的台阶上。刑露已经三个星期没见过他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脸色白得像纸,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没刮,身上穿着她织的羊毛衫——这件羊毛衫前天被大雨淋湿过,昨天又被风吹干了,今天已经变了样。看到他,刑露吃了一惊,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可怜的男人甚至不敢骂她。他哆嗦着嘴唇,试着问:“他是谁?你们……昨天晚上一起吗?”刑露那双无情的大眼睛看着他,回答:“是的!”这句话好像有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徐承勋痛苦地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刑露冷冷地说:“这你不用知道!”徐承勋红着眼睛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不认识的,她变得太厉害了。刑露激动地说:“你没做错!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二十三岁了,我不想再等!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呀!你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吗?你以为艺术是可以当饭吃的吗?我不想下半辈子跟一个穷画家一起!有些女人也许会愿意,但不是我!你那些画根本没有人想买!没有人买的画就是垃圾!”徐承勋呆住了,他吃惊地望着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欣赏——”刑露打断他的话,冷酷的黑色眸子望着他说:“你以为我欣赏你那些画吗?有几张的确是画得不错的!但那又有什么用?你以为现在还是以物易物的社会吗?你可以一直拿那些画去换饭吃!换屋住吗?你这个人根本就不切实际!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挨过穷了!我不想再挨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他说。“我尝试过的!但我做不到!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才后悔。你可以一直画画,画到八十岁,但是我不想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间破房子里!你到底明不明白?”徐承勋震惊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刑露瞪着他说:“徐承勋,我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你不了解我!”突然间,他脸上的软弱不见了。她撕碎了他一颗心,把他的自尊踩得稀巴烂,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清醒了。他那双愤恨的眼睛看着她,好像正要抬起手狠狠地赏她一记耳光或者扑上去揍她几拳。刑露害怕了,紧紧咬着嘴唇,仰脸瞧着他。徐承勋静静地说:“刑露,你长得很美丽,尤其是你的眼睛,我从没见过这么亮这么深邃的一双眼睛。但是,你的内心却那么暗,那么浅薄!”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刑露那双倔强的大眼睛瞪着他,傲慢地说:“你尽管侮辱我吧!徐承勋!我们已经完了!”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头也没回,飞快地上了车。车子离开了半山,离开了背后那个身影,刑露头倚在车窗上,大颗泪珠从她的眼里滚下来。她知道回不去了。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一辆出租车把刑露送来石澳道一幢临海的古老大宅。屋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穿灰布长衫,身材瘦削的老妇人。这人头发花白,腰背挺得直直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充满威严和傲慢的神情,两个身穿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她背后。看见刑露踏上台阶时,老妇人木无表情地对她说:“徐夫人在里面等你。”刑露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随那老妇人进屋里去。走在前面的老妇人昂起了头,脚上那双平底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不时回响着轻微的声音。刑露仰脸看了一眼屋里的一切。她还是头一次来这里,这幢大宅突然使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片叶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老妇人带她来到书房。门开了,刑露看到一个穿着翠绿色旗袍的窈窕身影背朝着她,站在临海的一排窗户前面。老妇人对那身影毕恭毕敬,充满感情的声音说:“夫人,刑小姐来了。”那身影做了个手势示意老妇人离开。老妇人轻轻退了出去,把门带上,留下刑露一个人。那个身影这时缓缓转过来,仿佛她刚才正陷入沉思之中。徐夫人已经五十开外,不过保养得宜,外表比真实年龄年轻,染过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身上的绣花旗袍造工巧究,脚上着一双到蜜面的半跟鞋,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色的翡翠玉镯。她有一双温柔的黑眼睛,却配上一个坚毅的下巴和冷静的神情。这张脸既可以慈爱,也可以冷漠,这一刻的她,脸上的神情正介乎两者之间。徐夫人打量了刑露一下,做了个手势,说:“请坐吧,刑小姐。”刑露依然站着,回答说:“不用了。”徐夫人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说:“你做得很好,谢谢你。”刑露那双憔悴的眼睛望着她,迟疑地问道:“他现在怎么了?”徐夫人说:“多谢你关心。”刑露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与你无关,你不用知道。”她又问:“那些画廊商人为什么都不买他的画?是因为您吗?”徐夫人只说:“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刑露恍然明白了,徐承勋画的画,是永远不会有一个画商愿意买的。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没有再问下去。徐夫人在书桌上拿起一张银行本票递给刑露说:“这是你的酬劳。”刑露没有伸出手去接。她咬着牙说:“我不要了。”徐夫人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她望着刑露,静静地衡量她,怀疑她,想知道她到底要什么。刑露鼓起勇气说:“我爱上了他。”徐夫人没说话,这样的沉默让刑露看到了一丝希望。她的心怦跳起来,那双患得患失的大眼睛想从徐夫人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徐夫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刑露,慢慢地说:“但是,你更爱钱!”刑露无言以对。徐夫人把那张本票递到她面前,冷冷地说:“一千万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检查一下数目。”刑露有点激动地说:“你根本不了解你儿子!”徐夫人反问:“难到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吗?”刑露说:“要是你爱他的话,根本就不会这样对他!”徐夫人淡然说:“你也一样。”刑露语塞。徐承勋母亲说得对,要是她真的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爱徐承勋,她早就应该收手了,为什么还要做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向他坦白呢?也许他会相信。他还是可以当个穷画家,两个人还是可以过平凡日子的。但是,天知道到底为什么,她根本没有想要收手。于是,她接过了徐承勋母亲手上那张本票。“我希望你会遵守你的诺言,一星期之内离开香港。”徐夫人说。“刑小姐,你别生气。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确定你是适合的人选。”刑露冒火地说:“就因为我穷!所以你认为我什么都肯做?”徐夫人冷漠地说:“每一样事情都能买,也能卖。”刑露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在侮辱她。她愠声道:“这种事我不会做!”“不如我们先来谈一下酬劳吧!”徐夫人说,“事成之后,你会得到一千万。”刑露惊呆了。她睁大眼睛望着徐夫人,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夫人诚恳地说:“刑小姐,我会很感激你帮我这个忙。而且,我儿子并不是丑八怪。你不用现在答应,三天之内,我会等你回复。”刑露不禁问:“为什么是我?”徐夫人回答说:“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儿子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今天见到你,我更肯定我不会错。刑小姐,你这么年轻,一千万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刑露亦没有立即答应,离开侦探社之后,她在书店买了一本《徐浙生传记》。那天晚上,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那本书。徐浙生比她想象中还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稳执世界航运业牛耳,旁及金融、保险、投资和地产。美国总统、英国首相、英国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国总统可以直接通电话,也是英国唐宁街十号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顾文芳是他的学妹,夫妻恩爱,两人育有一子。书里有一张徐承勋小时候与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没说谎,徐承勋不仅不是丑八怪,他长得眉清目秀。刑露放下书,愈是去想,脑海愈是乱成一团。一千万……一个女人给她一千万,要她爱上自己的儿子,然后抛弃他。她不会是做梦吧?有了那一千万,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她想要那笔钱。第三天,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徐夫人。“我答应。”她有点紧张地说。徐夫人感激地说:“谢谢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儿,绝对可以信任。他会协助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儿子从你口中知道这个计划,到时候,我是不会承认的。”刑露忐忑地问:“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欢我呢?”徐夫人简短地回答:“你得设法他喜欢你。”事情就这样展开了。第二天,刑露从林亨那儿得到一份徐承勋的数据,里面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还详细列出他各样好恶,喜欢的画家、喜欢的音乐、喜欢的书、喜欢的食物,比如说,他最喜欢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于是,店里原来的一个女招待给辞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个人。那时候,刑露正对有钱人充满蔑视和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见到徐承勋的时候,她心里就想:“这种人也能挨穷吗?说不定我还没抛弃他,他已经挨不住跑回家了!”还没看到徐承勋的油画之前,她以为这种公子哥儿所画的画又能好到哪里。但是她错了。他天才横溢。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好人。他能吃苦。她以为自己可以很无情,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甚至连爱情和身体都可以出卖,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勋爱上她,自己倒深深爱上了对方,就像一个职业杀手爱上了他要下手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徐承勋那样爱过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卖的男人。甚至到了最后,她还要林亨帮忙,找来那个男模特儿和那间豪华公寓,合演了一出戏,伤透了他的心。徐承勋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伦敦的冬天阴森苦寒。刑露记起九岁那年她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父亲告诉她:“你会爱上伦敦,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相信呢?她曾经以为,当她有许多许多的钱,她会变得很快乐,所有她渴望过的东西,她如今都可以拥有。可是,来伦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间出租的小公寓里,重又当上一个学生。她把长发剪短,现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时穿的还要便宜,生活甚至比从前还要清苦。她舍不得挥霍银行户口里的那笔钱,不是由于谨慎,而是把它当成了爱情的回忆来供奉。一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说:“我到了那边再跟你联络。”就在她走后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钢琴送去了。那是她静悄悄送给明真的一份礼物。读书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很羡慕那些在学校早会上负责钢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着很想要一台钢琴。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拥有了。如今,刑露不时会写信给明真,甚至在信里一点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这本来有违她沉默和怀疑的天性,也许是由于她憋得太苦了,也由于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两个人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反而变得比从前更亲近,彼此交换着秘密,并要对方再三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也不会说出去。时间并没有冲淡往事。多少个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着,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她仿佛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来到了她魂牵梦萦和神话里的“千洞之城”,却看不见金色的灯笼和有若繁灯的喷泉,反倒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异乡人,面对泰晤士河的水色,就会勾起乡愁。每当痛经来折磨她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天徐承勋背着她爬上公寓那条昏暗的楼梯的身影,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来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没有。二月的一天,痛经走了,她却还是觉得身体虚弱疲乏。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昏厥了。同学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在那儿,一位老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要她一个星期之后回去。临走前,那位老医生问她:“你的家人有过什么大病吗?”刑露回答说:“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说完,她虚弱地走出医院。一个星期后,烟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来了,除了有点疲倦,她觉得自己精神很好。那位老医生向她宣布:“是淋巴癌,你要尽快做手术。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电话来预约手术时间。要尽快。”刑露蹒跚地离开医院,心里充满了对已逝的祖父的愤恨,是那个老人的圣诞礼物把她一步一步引来这里的,原来就是要把这个病遗传给她吗?那个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回家的路,漫长得犹如从遥远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纪。烟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她走进屋里,开了暖气,软瘫在客厅那张红色碎花布沙发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耳边回响着,渐渐消减至无。要是她早知道会得这个病,她还会答应出卖她的爱情吗?她曾经那样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却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有如惩罚一样降临。她诅咒上帝,咒骂宿命对她的不公平。还是她应该感谢上帝,给了她治病的钱?这时,外面有人按铃。她以为是死神来访,蹒跚地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她惊住了。徐承勋站在门外,他穿一套笔挺的蓝色西装,一头帖服的短发,脸上有刮过胡子的青蓝色,从前脸上那种快活开朗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和稳重。徐承勋首先开口说:“是明真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可以进来吗?”刑露点了点头,让他进屋里来。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处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经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吗?徐承勋转过身来,说:“我来伦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随后他看了一眼这间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问她:“你那个有钱男朋友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刑露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几根手指,她右手西盟全本小说网指上套着他送的那颗玫瑰金戒指,分手后,她一直戴着。“不能让他看见。”她心里想。两个人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徐承勋终于说:“我本来是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刑露装作听不懂,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徐承勋踱到窗户那边,墙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气管道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很天真,想要当个画家,以为有人会无条件地爱我,不会因为我是什么人……”刑露心里悲叹着:“他好恨我!”然而,她轻皱着眉头望着他,装作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徐承勋说:“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钱的。你想不到吧?”刑露抿着嘴唇没说话。她把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徐承勋朝睡房敞开的门里面瞥了一眼,回过头来望着刑露,嘲讽地说:“生在一个这么有钱的家庭,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好像我们是拿走了别人应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过要放弃我的财产,只做我喜欢的事。像你说的,我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刑露只说:“你没有画画了吗?”徐承勋耸了耸肩,冷淡地回答:“我现在很忙,没时间了。”他继续说:“谢谢你让我知道,有钱并不是罪过,贪婪才是。”刑露咬着颤抖的嘴唇,沉默不语。她明白了,他来这里,不是对她尚有余情,而是要向她报复。她是活该的。徐承勋走了之后,刑露绝望地蜷缩在公寓那张窄床上,痛楚又来折磨她了,她觉得肚子胀胀的,比痛经难受许多。她很热,身上的睡衣全湿了,粘在背上,犹如掉落在泥淖里挣扎的一只可怜燕子似的啜泣起来。到了第二天,她打电话到医院。那位老医生接电话,问她:“你想哪一天做手术?”刑露说:“这个星期四可以吗?”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雾沉沉地罩住伦敦的天空。刑露带了几件衣服,出门前,她戴上一条樱桃红色级着长流苏的颈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运香味。她离开了公寓,本来是要往东面的车站去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车。她决定抄另一条路往地铁站。她走进西面一条阴暗阅寂的巷子,地上布满了一个一个污水洼,她匆匆跨了过去。猝然之间,一只肮脏的大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使劲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头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那人紧张地朝她喝道:“把你的钱给我!”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颈巾把她揪了回来,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贴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抢了过来。这时,一星闪烁的光亮映进他贪婪的眼睛里,他命令道:“戒指脱下来给我!快!”“不!”刑露哀求道,“这不能给你!求求你!”那人没理会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颗戒指扯下来,刑露挣扎着喊道:“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给你钱!”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鲜血有如决堤的河水般涌了出来。那人惊慌地丢下小刀逃跑了。刑露双手惊惶地掩住伤口,想要走出那条巷子,却像中了箭的鸟儿,开始翻翻滚滚,飘飘晃晃地,终于掉落在一个污水洼里。她本来是想活下去的。她这一生都努力过得体面些,而今,污水却浸湿了她散乱的头发,她瘫在那儿,浑身打颤,鲜血从肚子一直绵延到她的脚踝边。她闻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尘土。她直直地瞪着天空,雾更深了。一两颗不知道是雾水还是雨水的水滴,开始滴落在她那双曾经贪恋过人世间一切富贵浮华的眼睛,然后是因为说口茫而打开、由于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着是抚摸过爱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后是脚踝,那双脚曾经跟幸福走得那么近。她想起徐承勋那天背着她爬上那条昏黄的楼梯,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残云,他说过要跟她在那儿终老。她有如大梦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么多路,并不是来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进了“死亡沼泽”,这片沼泽是没有出路的,精灵和半兽人的灵魂四处飘荡。可她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呢?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晨钟。巷子这边的一个破烂的后窗传来收音机的声响,一个女新闻报道员单调地念着: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访唐宁街十号首相府,与首相共进早餐。刑露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巴微微地张开着。年轻船王挥军登陆,宣布入股英国第一银行,将成为第二大股东……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让徐承勋回去继承家业的。他那么成功,应该是幸福的。伤口已经没有血涌出来了,她尝到了幻灭的滋味,不会再受苦,也不会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头歪到右肩上,断了气。船王同时表示,现正商讨入股英航……几个钟头之后,雨停了,一条闻到死人气味的邋遢的黑狗跑进巷子里来,朝尸体吠叫。一个脑袋长着癣、只有几根头发的拾荒妇跟着黑狗走来,抓起系在黑狗颈上的绳子叱喝它。狗儿嗦声了。拾荒妇看到刑露僵直地瘫在污水洼里,指甲脏兮兮的,她跑去叫了警察。不过,在喊警察来之前,她动作利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颗玫瑰金戒指脱了下来,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里。刑露死后,母亲从律师那里收到通知,女儿把全部的钱留给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儿银行户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庞大的一笔遗产。可是,她已经没法问了。她心爱的女儿就这样走了,丢下他们两个老人。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多么乖、多么可爱,美得像个洋娃娃,她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这孩子太可怜了,让她心碎。女儿留给她的钱,她打算用一部分来买两间房子,一间自住,一间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涨价了。她那没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长久的相依已经成为习惯,而且,女儿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人又像年轻时一样,互相厮守。刑露死后一年,徐承勋已经把手上的船队数目大幅减少,成功进军地产和银行业,买下了大量土地,避过了世界航运业衰退的危机。母亲很为他骄傲。他温柔的母亲是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他从前为什么会跟母亲吵架,让她伤心呢?跟刑露分手之后,他沮丧到了极点,一天,管家林姨忧心忡忡地跑来告诉他,母亲病倒了,病得很严重。他赶去医院见母亲,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握住他的手,说:“孩子,你瘦了。你这些日子都好吗?一个人在外面习惯吗?”那一刻,他哭了。母亲恳求他回去接掌家族的生意,那时,他正对人生感到万念俱灰。他答应了。他没想到他是可以做生意的。如今,他已经不再画画了。最后一次在伦敦那间小公寓里见到刑露时,他说了许多伤害她的话,却瞥见她房间里依然放着他画给她的那张肖像画。他心里想:“她为什么还留着这张画呢?”从英国回来之后,他才知道她的死讯。他不恨她了。那时候,他是想要为刑露放弃画画的,他可以给她许多许多的钱,满足她一切的欲望,只为了她的微笑,只为了看到她快乐。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他终究是爱过她的。刑露死后第二年,徐承勋结婚了,娶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这个女孩子虽然没有主见,却温婉娴静,母亲喜欢她。结婚的那天,新娘头戴珍珠冠冕,披着面纱,穿着长长裙摆的象牙白色婚纱,由父亲手里交给新郎。婚后第二年,徐承勋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