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这位穷画家真的成名了,赚到很多钱。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间豪华的公寓里,不时忙着应酬。“一天,妻子跟他说:‘我们不是说过要把小岛上那幢房子买下来,住在那儿的吗?’画家回答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谁要住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岛上!’”徐承勋抓住秋千,弯下身去,凝视着刑露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刑露说:“你真的从来没听过这故事吗?人是会改变的。”徐承勋望着刑露说:“我说到就会做到!”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看到天边一抹橘子色的残云,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她把怀里的小狗放走,站起来说:“太阳下山了,我们走吧!”离开这幢白色平房时,那条小黑狗在她身后追赶着,刑露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第二天,刑露生病了。这种痛楚几乎每个月那几天都来折磨她,可这一次却特别严重。从早上开始,她就觉得肚子痉挛,浑身发冷。她蜷缩在被窝里,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她打了一通电话回去咖啡店请假,以为睡一会儿就会好过来。然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声地呻吟着,那种痛苦愈来愈剧烈。她想起曾经读过一本书,说狗儿能够闻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将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终于明白昨天那头卷毛小黑狗为什么老是追赶着她了。她虚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药。但是,医生上次开给她的药已经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间,想请她带她去看医生。床上没有人,刑露看看床头的那个钟,原来已经是午后一点钟,明真上班去了。她本来想换件衣服去看医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层楼的楼梯,回来的时候又要爬上三层楼的楼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她回到床上,忍受着小腹的抽痛,屈曲着两条腿,在被窝里有如受伤小动物般发着抖。模模糊糊的时候,床边的电话响起铃声,她伸手去抓起话筒,说了一声:“喂?”“你怎么了?没去上班吗?”是徐承勋的声音。刑露回答说:“我……不……舒……服……”徐承勋紧张地问:“你哪里不舒服?严重吗?”刑露发哑的声音说:“我睡一会儿就好。”徐承勋说:“我过来带你去看医生!”刑露昏昏沉沉地说:“不……用……了。”然而,十几分钟之后,门铃响了。刑露从枕头上转过脸来。她脸庞周围的头发湿了,身上穿一袭白色的睡裙,汗湿了的裙子粘着背。她颤抖着坐起来,双手摸着脸,心里想着:“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不爱我的!”她想擦点口红,可是,她已经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门铃又再催促着,她跋着床边的一双粉红色毛拖鞋,扶着墙壁缓缓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她看到徐承勋站在那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张脸变得通红,一定是一口气从楼下奔跑上来的。徐承勋扶着她,问她:“你怎么了?”她怪他说:“不是叫你不要来吗?只是痛经罢了,躺一会儿就没事。”她有气无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勋坐到床边,抚摸她的双手,给那双冰冷的手吓了一跳。她披散头发,软瘫在那儿,怕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她背朝着他屈曲着身体。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后面染了一摊血迹。他吃惊地叫道:“你流血了。”刑露摸摸裙子后面,果然湿了一大片。她尴尬地扭转过身来,拉上被子生气地骂道:“走呀,你走呀!”徐承勋冲出房间,在浴室的镜柜里找到一包卫生棉。他拿着那包卫生棉跑回来,走到床边,掀开她盖在身上的被子,温柔地把她扶起来,说:“快点换衣服,我带你看医生。你用的是不是这个?”她看到他手里拿着卫生棉,心里突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你的衣服放在哪里?我替你拿!”他说。她看了一眼床边的衣柜。徐承勋连忙走过去打开衣柜,随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条裙子,放在床边,对她说:“我在外面等你。”刑露虚弱地点了点头。徐承勋走出去,带上了门。刑露禁不住用那条手帕掩着嘴巴啜泣起来。随后她抹干眼泪,换上了干净的内衣裤和他挑的裙子与大衣,趿着拖鞋蹒跚地走出房间找鞋子。徐承勋抓住她的手说:“别找了,我背你下去。”刑露说:“我自己可以走路!”徐承勋弯下腰去,命令道:“快爬上来!”刑露只好爬到他背上。徐承勋背着她走下楼梯,她头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着。徐承勋问:“很痛吗?”刑露咬着唇摇了摇头。两个人终于抵达医院。医生给刑露开了止痛药。徐承勋倒了一杯温水给她,看着她把药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说:“吃了药就不痛了。”刑露抬起依然苍白的脸问他:“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徐承勋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你最漂亮了!”回去的时候,他背着她爬上楼梯。刑露说:“我自己可以走。”徐承勋说:“不,你还很虚弱。”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说:“不过是痛经罢了!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爬上那条昏黄的楼梯时,他问:“这种痛有办法医好的吗?”刑露回答说:“医生说,生过孩子就不会再通了。”徐承勋说:“那么,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她凝视着他的侧脸,低声说:“疯了呀你!”徐承勋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刑露没回答他。她心里想着:“这是没可能的。”徐承勋说:“以后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今天要不是我打电话过来,你也不说。”刑露说:“你说今天要去见一个画商,我不想让你担心啊!对了,他看了你的画怎么说?”徐承勋雀跃地回答:“我带了几张画去,他很喜欢,他说很有把握可以卖出去,还要我把以后的作品都交给他卖。他在行内名气很大的呀!”刑露脸抵住他的肩膀说:“那不是很好吗?”“说不定我们很快就有钱把山上那幢平房买下来了。”徐承勋把她背紧了一些。刑露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药,那种折磨她的痛楚已经渐渐消退,徐承勋也听她的话回家去了。她用枕头隆起身子,弓起两个膝盖坐在床上,拉开床边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儿放着一个文件袋。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旧报纸来。有时候她会想:“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呀?”跟杨振民分手后,她转到了中环置地广场另一家高级时装店上班,那只是另一个浮华世界。可她已经不一样了,以前爱看的那些小说,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给他,却发觉自己对他再没有感觉。也许是心中的柴薪已经燃烧殆尽,化为飞灰了。现在,她想要许多许多的钱,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寻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后,她会离开这个使她绝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遥远的他乡。在那儿,没有人认识她。于是,刑露拼命工作,没多久之后就升职了。后来,她为了多赚一点钱,转到一家珠宝店上班。然而,就在这时,父亲却雄心壮志起来,跟一个朋友合作做小买卖,结果却亏了本,欠了一屁股的债,刑露只得把她咬着牙辛苦储在银行里的钱拿出来替他还债。刑露对这个她曾经崇拜,也爱过的男人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那天,她回到家里,把钱扔在饭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要是父亲骂她,她也许还会高兴些,可他却一言不发,走过去捡起那些钱。现实已经彻底把他打垮了。刑露心里骂道:“真是窝囊!真是窝囊!”刑露不再跟父亲说话了。一天,她无意中在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则奇怪的广告。广告上这么写着:一位富有而孤独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轻人陪她环游世界。酬劳优厚,应征者只限女性。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广告上只有一个邮政信箱的号码。这则广告出现的时候,刑露正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因此,她把相片和履历寄出去了。第二天醒过来后,刑露身上仍然穿着睡裙。她推开窗户,清晨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排瘦树的枝吖在风中摇曳。她仰望天上的云彩,一片澄蓝的颜色映入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种新的喜悦之中。她踢掉脚上那双蓬蓬松松的粉红色毛拖鞋,在衣柜里挑了喜欢的衣服穿上,回头却又把那双拖鞋摆齐在床边;这双拖鞋昨天唯一踩过的只是医院急诊室的白色地板。随后她离开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买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花。老姑娘说:“你今天的脸色很好啊!平常有点苍白呢!”刑露带着一个甜美的浅笑,说:“你也很好看呀!”她付了钱,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满天星。她微笑着走出花店,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光头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对面人行道的一块路牌旁边,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装和大衣,头戴便帽,口里叼着一根烟,怀里揣着一份报纸。看到她时,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打开手上那份报纸,装着在看报纸。刑露已经发现他许多次了,他一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忍无可忍了,她朝他冲过去。那个男人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时,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罢休,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那人逼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他约莫四十岁,藏在粗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看起来愁眉不展,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说:“刑小姐,早!”刑露没领情,有点激动地说:“你干吗成天监视着我?”男人眯细着眼,很有礼貌地说:“我是来协助你的,不是监视。”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说:“我自己可以搞定!”男人没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着他说:“他对你挺好啊!”刑露吃惊地想:“原来昨天他也跟着我!”她冷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男人恭敬地说:“刑小姐,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刑露一时无话。男人又开口说:“我得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说完这句话,男人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走开了。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却骤然变了。这个男人的出现,就像给了她当头一棍似的,提醒了她,她并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一个星期四晚上,徐承勋说好了会来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还没出现。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门上挂上一块“休息”的告示牌,却发现徐承勋就在咖啡店外面,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神情有点落寞。刑露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徐承勋看到了她,抬起头,沮丧地说:“那个画商把我的画全都退回来了。”刑露又问:“他不是说很喜欢你的画吗?”徐承勋回答说:“他说找不到买家。”刑露气恼地说:“这怎么可能?你的画画得那么好!”徐承勋苦笑说:“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拒绝我!他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刑露愤恨地说:“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看到刑露那么激动,徐承勋反倒咧嘴笑了。他耸耸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潇洒地说:“我还可以拿去给别的画商,总会有人懂得欣赏的!我们走吧!去看电影!去庆祝!”刑露瞪大眼睛看着他问:“庆祝什么?”徐承勋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说:“庆祝我们仍然活得好好的!庆祝我们在一起!庆祝我会继续画画!我是不会放弃的。”那天以后,他把作品分别送去给几个画商,送去之后就没有任何下文。随后那些画跟几封信一起,陆续退回来了。徐先生:不要气馁。自古以来,艺术家往往比他身处的时代走得快一些。诚心祝福你找到更有眼光的画商。艺轩总经理顾明光敬上亲爱的徐先生:感谢你的信任,把大作送来敝店。敝店私下做过一些推广活动,惜反应未如理想。此事万分抱歉。艺星轩总经理白约翰敬上徐先生:敝店无能,大作奉还。云丰轩总经理鲁光敬上徐承勋把所有的信全都收集在书柜里。他对刑露开玩笑说:“将来我成了名,这些信全都会变得很有纪念价值啊!”刑露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永远那么快活,任何的挫败仿佛都没法把他打垮,只能让他眉头轻皱一下。她咬着牙说:“这些人太没眼光了!”徐承勋豁达地笑笑说:“即使这些人全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拿到街上去,摆个摊子卖画,也挺好玩啊!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的!”刑露难过地看着他,徐承勋倒过来安慰她说:“只有穷的时候,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吃面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刑露笑着问:“是火腿鸡蛋面包呢,还是白面包?”徐承勋微笑着回答:“开始的时候应该还可以吃到火腿鸡蛋面包,然后也许要吃白面包了!”刑露仰起脸看他,皱了皱眼睛,说:“那么,不如先从排骨面开始吧!”徐承勋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搂入怀里,说:“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身体不好,以后要多吃点东西。”刑露的脸抵住徐承勋的肩膀,那双乌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茫茫的黑夜。那个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仿佛突然出现在远方。徐承勋说:“每次到那儿看电影,你都会去看看这颗戒指。我想你一定很喜欢,所以买下来了。”刑露有如做梦般仰起脸来凝视他,心里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咬着嘴唇,问他:“你哪来钱买?”徐承勋笑笑说:“我卖了一张画。”刑露问:“卖给谁?”徐承勋回答说:“就是姚阿姨啊!”刑露狐疑地问:“哪一张?”她说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画室那边的画。突然之间,她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几天她总觉得似乎少了一张画。她缓缓回过头来,吃惊地说:“你卖了那张泰晤士河畔?卖了多少钱?”徐承勋笑着回答:“刚好够买这颗戒指!”刑露心痛地说:“她占了你便宜啊!那张画画得那么好,不只值这个钱!况且你根本没钱!为什么还要买呢?”徐承勋伸手过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因为你喜欢!”刑露止住话,身体颤抖起来。她凝视着徐承勋,想起她曾经追寻的爱情是怎么背叛她的,她曾经向往的温馨又是怎么嘲笑她。这一刻,她死心过的幸福,在她没有去要的时候,却又飞舞着会来,用尖尖的鸟喙在她那有如死灰的心里翻出了一朵尚未熄灭的蓝焰。她那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是那么想让她快乐,但她是不值得的!她眼睛一热,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着声音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徐承勋仰头望着她,惊愕地问:“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刑露看着他,脸上凝固着一种让他猜不透的神情,回答说:“是的,我不喜欢。”徐承勋百思不解地望着她,拿起桌上的那个红丝绒盒子说:“我以为你喜欢……”没等他把话说完,刑露突然抓起了搁在门后面的大衣和皮包,冲出了那间屋子,奔跑到街上去。她踉跄着脚步,一边走一边啜泣起来,心里悲叹着:“他是爱我的!”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一条手臂,她猛然扭过头去,看到了徐承勋,他迷惑地望着她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她含着泪凝视他,心里说着:“……趁着我还有良知……”徐承勋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她断然说:“我们分手吧!”徐承勋愕住了。他问:“为什么?”刑露咬住嘴唇说:“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徐承勋摇摇头说:“怎么会呢?”刑露抬手推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走吧!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是不会再见你的!我们分开吧!”徐承勋吃惊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刑露激动地抽泣着,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她仿佛看到那个矮小男人正躲在远处阴暗的角落监视她。她终究开不了口。她流泪的眼睛看着他说:“总有一天,你不会再爱我!”徐承勋松了一口气,这才明白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他紧紧地把她抱入怀里说:“我会永远爱你。”而后,他把那个装着戒指的红丝绒盒子放到她手里,说:“送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刑露的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来,搂着他,心里叹息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命运啊!”后来有一天夜晚,刑露在咖啡店外面碰到姚阿姨,她正带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更瘦小的孕妇去看房子。一见到刑露,姚阿姨就很热情地拉着她,扯大嗓门说:“真巧呀!刚刚下班吗?”根本没等刑露回答,姚阿姨自顾自说下去。她告诉刑露,那一男一女是小夫妻,太太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朋友介绍来看她在街角的一间出租公寓。他们是在附近上班的,一个是秘书,一个是文员。那对畏畏缩缩的夫妻就像两只呆鹅似的站在一旁,很无奈地等着。刑露想找个办法摆脱她。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她问姚阿姨:“你是不是买了徐承勋那张泰晤士河畔?”姚阿姨一头雾水地回答:“什么泰晤士河畔?”刑露心里怏怏地说:“她买了那张画,却不知道是泰晤士河!”刑露告诉她:“那张画画的是英国泰晤士河的黄昏景色。”姚阿姨回答:“我没有买过他的画啊!”刑露生气地想:“他为什么要说谎呢?”姚阿姨突然“哎”一声叫了出来,说:“他说我买了那张画?我知道是谁买了!”刑露问:“是谁?”姚阿姨继续说:“我不知道是谁……”刑露说:“你不是说你知道的吗?”姚阿姨又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把那些画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前几天碰到他……他要我别告诉你……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刑露狐疑地问:“你在哪儿碰到他?”姚阿姨回答:“不就是弥敦道吗……那天我去探几个旧姐妹,看到他在那儿摆地摊卖画……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的呀……而且天气又这么冷……挺可怜的……”刑露颤抖了一下。姚阿姨凑近她问:“你怎么了?”刑露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姚阿姨又同情地补了一句:“你见到他……就别说是我说的……他是怕你不喜欢……”刑露点了点头。姚阿姨终于带着那对呆呆地等了很久的小夫妻走了,一老两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暗影里。原来徐承勋偷偷瞒着她去摆地摊。刑露心里想:“买戒指的钱是从那里赚回来的!他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呢?”第二天夜晚,刑露来到弥敦道的地摊上,发现徐承勋果然在那儿。她吃惊地躲在老远看他。徐承勋身上穿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衫和颈巾,地上搁着一盏油灯,十几张画摆在那家已经关门的银行的台阶上。他一边卖画一边在画板上画画。天气严寒,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路过,只有几个好奇的游客偶尔停下了看看。这时,起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更显得他高大的个儿衣衫单薄,他连一件大衣都没有,双脚在地上磨蹭着取暖,看上去那么寒碜,却又那么快活,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口里还哼着歌,仿佛眼下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刑露想起他曾经戏言说:“即使他们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去摆摊子……”她没料到徐承勋真的会这么做。她静静地来到他面前。徐承勋看到她时,脸上露出惊讶又歉意的神情。他试探着问:“是姚阿姨告诉你的?”刑露抿着嘴唇说:“那张画你说卖给她了。”徐承勋咧嘴笑笑说:“是一个英国游客买走了,那个人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他懂画!”刑露说:“这里一张画能卖多少钱呢?买不到一枚戒指。”徐承勋雀跃地说:“他一口气帮我买了三张。今天天气不好,天气好的时候,生意挺不错的!”刑露板着脸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徐承勋深情地望着她说:“我不想你担心。”刑露仰起脸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着徐承勋,带着几分苍凉,也带着几分失望,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永远也成不了名。徐承勋摩掌着她冰凉的一双小手,轻轻说:“回家去吧!这里的风很凉。”刑露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留在他身边了。第二天一整天,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刑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静静地用手指翻阅着一本流行时装杂志,对铃声充耳不闻。她知道是徐承勋打来的。他一定已经发现她没去咖啡店上班。到了傍晚,铃声终于停止了。明真下班回来,一拧开灯,发现刑露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明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问刑露:“为什么不开灯?你吓死我了!他现在就在楼下!”刑露抬起头来问明真:“你怎么说?”明真把带回来的几本杂志放在桌子上说:“我说你今天一大早出了门,只说去旅行,三天后回来,没说要去哪里。”刑露说:“谢谢你。”随后她拿起那几本杂志翻阅,说:“这是买给我的吗?”明真回答:“嗯,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几本?你和他怎么了……他刚才的样子很紧张呢!”明真说着走到窗子那边,从窗帘缝往下面看了一会儿,喃喃说:“好像已经走了。”刑露冷冷地问:“他还说了什么?”明真坐下来说:“他问我你为什么会辞职。你辞职了吗?”刑露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说?”明真双手托着头说:“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嘛!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对你挺好的呀!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他长那么帅,你们很衬啊!有好几次我在楼下碰见他刚刚送你回来,脸上一径挂着微笑,甜得像块糖似的。说真的,那时候我还担心你会搬过去跟他住呢!”刑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杂志,什么也没说。随后的三天,徐承勋的电话没有再打来了。到了第四天大清早,家里的电话铃声又再响个不停,刑露依然好像没听见似的,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安静地读着手里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惊悚小说。一直到了夜晚。刑露站起来,放下手里的书,换过一身衣服,对着镜子擦上口红,走到楼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子开动了,她背靠在车厢的椅子里,脸上的神情冷若冰霜。后来,车子停在徐承勋的公寓外面。刑露下了车,仰头看了一眼,十楼那扇熟悉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她咬着牙,走了进去。上了楼,刑露用钥匙开了门。门一推开,她看见徐承勋站在画室里,正看向门的这一边。他憔悴了,脸上的胡子也没刮。看到刑露时,徐承勋与其说是抱她,不如说是扑过来。他叫道:“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声不响去旅行了?我很担心你!”刑露站着不动,说:“我什么地方都没去。”徐承勋吃惊地说:“但是,明真说你——”刑露回答:“是我要她这么说的。”徐承勋不解地问:“为什么?”刑露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直直地望着他,抿着嘴唇说:“我不想见你。”徐承勋怔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刑露说完了,径自走进睡房里,打开衣柜,把她留在这里的几件衣服塞进一个纸袋里。徐承勋急得把她手里的纸袋抢了过来,说:“你是不是气我对你撒谎?你不喜欢我摆摊子,我以后都不去好了!”刑露把纸袋抢回来,看了他一眼说:“你连吃饭交租的钱都没有了,不摆摊子行吗?”徐承勋说:“你不喜欢我就不去!”刑露瞪着他说:“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你以为生活是什么?现实点吧!”她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你以后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她砰的一声把衣柜门摔上,冷漠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吧!”徐承勋惊呆了,急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分手?你到底怎么了!我不明白!”刑露回答说:“我们合不来的!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她说完,拎着那个纸袋走出睡房。徐承勋追出来,拉住她的手臂,近乎恳求地叫道:“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吧!”刑露拽开他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