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福特高高兴兴地接了人生录回去了。在路上安妮告诉了他消失的玛格丽特的故事。“那位老船长真是个令人惊奇的人。”他说：“看看他曾经过着什么生活！他一个星期的冒险生活可能比我们大部分人一辈子经历的都要多。你相信他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吗？”“我百分百相信。我确信吉姆船长不可能说谎。再说，这儿所有的人都说，他说的每件事都真的发生过。过去还有许多他的水手同伴可以给他作证，但他们现在已经濒临灭绝，他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后的老船长了。”第25章：书的写作第二天一大早欧文·福特异常兴奋地来到小屋。“布莱思太太，这本书太棒了——绝对是个奇迹。如果我可以用其中的一些素材写一本书的话我相信我可以写出年度最佳小说。你觉得吉姆船长会同意吗？”“你来写吗！我肯定他会非常乐意的。”安妮叫道：“昨晚我带你去那里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了。吉姆船长一直希望有人可以将他的人生录整理成书。”“你今晚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岬上吗，布莱思太太？我想亲自跟他说有关写书的事情，但是我想请你帮我问问他是否同意我将你告诉我的消失的玛格丽特的故事写进书里来，作为贯穿全书的一条浪漫线索。”听说了欧文·福特的写书计划，吉姆船长高兴极了。他一直珍藏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他的人生录即将呈现给世人。他也十分欣慰消失的玛格丽特的故事被编排进书中。“这样她的名字就不会被人忘记了。” 他缅怀地说。“我们一起合作吧，”欧文高兴地叫道：“你给它灵魂我给它身体。哦，我们将能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吉姆船长。我们最好马上开始。”“想想看，是教师的孙子为我写书！”吉姆船长感叹地说：“年轻人，你的外祖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认为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等这么久，它在等真正能写它的人出现。你属于这里——你的体内有这个古老的北方海岸的灵魂——你是唯一能写它的人。”灯塔的一间小起居室收拾起来作为欧文的一个工作室。因为他写作的时候得随时请教吉姆船长，欧文对与海洋和海湾的知识相当匮乏。第二天早上他就开始着手写书了，他是全身心都投入了其中。至于吉姆船长，他那个夏天开心极了。他把欧文的工作间看成圣地一般。欧文和吉姆船长无所不谈，但他就是不让他看手稿。“你一定要等到它出版的时候再看，” 他说：“那样你就能一下子看见它最完整的样子。”他认真地钻研人生录的每个细节，然后挥洒自如地加以发挥运用。他沉浸在消失的玛格丽特的故事中，直到她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并栩栩如生地活在他写下的字里行间。他让安妮、莱斯利读手稿并征求她们的意见，书的终章，后来辈受评论家好评并将之称为田园诗的，那构思就是来自莱斯利的提议。安妮非常得意于自己的主意获得了圆满成功。“我一看到欧文·福特就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她告诉吉尔伯特：“他不仅具有良好的艺术技巧，同时性格中兼具幽默和激情，这正是写这样一本书最必需具备的特质。就像雷切尔太太会说的，他是生来注定做这事的。”欧文·福特通常上午写作，下午和布莱思夫妇一起外出郊游，莱斯利也经常加入他们，吉姆船长会帮她照看狄克。他们去港湾划船，沿着汇入其中的三条美丽的支流溯流而上；他们沙洲上开吃蛤野宴，在岩石上烧烤；他们在沙丘上摘草莓；他们和吉姆船长一起钓鳕鱼；他们在小海湾的野地里猎野鸭——哦，那仅限于男人们。晚上他们在金色的月亮下沿着低地的雏菊海岸漫步，或者坐在小屋的客厅里，围着一盆抵御夜间海洋冷风的漂流木炉火谈天，一群快乐、热情、聪明的年轻人总是不乏可以谈论的话题。自从与安妮表###迹后，莱斯利像彻底变了个人。她身上再没有过去那些冰冷戒备的痕迹，再没有往日悲剧的阴影。一直被遮蔽的少女身份重又回到她身上，同时又不减成熟女性的风姿；她像一朵灿烂芳香的花儿绽放。在那个使人迷醉的夏天，在黄昏的小社交圈里，没有谁的笑容比她欢快， 没有谁的思维比她敏捷。每当她缺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少了很多情趣。她的美被内心苏醒的灵魂照亮了，犹如透过雪花石膏的花瓶闪耀发亮的玫瑰色灯火。安妮有时觉得眼睛似乎都被她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至于欧文·福特，他花了很多心血写 “玛格丽特”，虽然她柔软的褐色头发和精灵般的面孔已经消失很久了，“沉睡在失落的阿特兰提斯”，但他赋予了她莱斯利·摩尔的个性，如同他在四风港那些宁静的日子里每天见到一样。总的来说，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夏天——令人愉快的天气、令人愉快的朋友和令人愉快的活动，这些因素幸运地综合在一起 ，足以构成世界上最完美的时光了。“好景不长。”安妮轻声叹息。九月天高风紧，海水蓝得发黑，似乎在说萧瑟的秋天已经到来。那天晚上欧文·福特告诉了他们，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书，而且他的假期也要结束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校对修改之类的。”他说：“不过主要的部分都已经完成了。今天早上我写完了最后一句。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出版社，那么它明年夏天或秋天就可以正式面世了。”欧文并不担心出版社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写了一本很棒的书——一本即将取得惊人成功的书——一本传世之作。他知道那将会带给他带来名望和财富，但是当他写完最后一行字，他却只是将头埋在手稿上，久久地呆坐着。而且他心里想的，并不是他刚刚完成的工作。欧文·福特的告白“真遗憾吉尔伯特出去了，”安妮说：“他不得不去——村里的艾伦里昂出了严重事故。他要很迟才能回家。但是他让我告诉你，他明天会赶个大早去送你的。唉，真是让人丧气，今天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晚，苏珊和我本来计划要好好地办个宴会欢送你一下。”她坐在花园小溪旁吉尔伯特亲手做的长凳上。欧文·福特在她前面，靠着一棵黄桦青铜色的树干站着。他面色苍白，脸颊深陷，明显被一夜无眠。安妮瞥了他一眼，心想夏天带给他的活力到哪儿去了。是写书太辛苦了吗？最近一个星期他看起来精神都不是很好。“我很高兴医生出去了，”欧文慢慢地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布莱思太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什么人，要不然我会疯掉的。这一个星期我都在试图说服我自己——但是我不能。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再说，你能理解我的。有一双像你这样的眼睛的女人总是善解人意的。你是那种可以让人倾诉的人。布莱思太太，我爱莱斯利。我爱她！哦，这样说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我对她的心意！”他情绪那样激动，以致于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转过头把脸埋在手臂里，整个人都在颤抖。安妮着看他，大为震惊。她从没想到这上面去！直到现在还是想不到——她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呢？现在看起来这是多么自然和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啊。她不禁怀疑自己怎么会这么瞎呢。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四风港发生过。也许在世界上别的地方人类的激情可以蔑视习俗或法律——但是这里绝对没有。莱斯利接收夏天的寄膳者已经有十年之久了，也从来没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那些人中没有像欧文·福特这样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夏天的莱斯利生动活泼而不是往年冷冰冰闷闷不乐的女孩。哦，怎么都没人想到呢！科涅利亚小姐为什么没注意到呢？科涅利亚小姐总是时刻对男人提高警惕的啊。安妮不禁有点不讲道理地怨恨起科涅利亚小姐了。她心里暗自呻吟。事情已经发生了，怪谁都没有用。那么莱斯利——莱斯利怎么想呢？安妮最担心的就是莱斯利。“莱斯利知道吗，福特先生？”她安静地问。“不——不，——除非她已经猜到了。我还没有卑鄙到告诉她，布莱思太太。 我无法抑制地爱着她——这就是全部了——我的痛苦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她喜欢你吗？”安妮问，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欧文·福特激烈地否定回答。“不——不，当然不是。但是如果她是自由身，我会让她喜欢我的——我知道我可以。”“那的确是可能的。”安妮想。她很同情但还是用无可置疑的口气大声地说：“但她不是自由身，福特先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走开，让她过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知道。”欧文呻吟道。他坐在绿色的草岸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琥珀色的流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客空气气地跟她说，‘再见，摩尔太太。感谢你这个夏天的照顾。’就好象我是对着一个我来的时候期望会见到的那种丰满又开朗、风风火火、精明的乡下主妇。然后我会像任何一个诚实的寄膳者那样支付房费！哦，这太简单了。没有疑虑——没有困惑——前往世界尽头的道路笔直在我面前！而我将会踏上这条道路——你不用害怕我不肯走，布莱思太太。但是走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也比走这条路容易啊。”他声音里的痛苦让安妮退缩了。面对这种情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谴责是不可能的——忠告是不需要的——同情在这种强烈的痛苦面前又好像很虚伪。她只能对他怀抱着一种混杂着怜悯和遗憾的复杂情绪。她心疼莱斯利！难道这个可怜的女孩遭的罪还不够吗？“如果她过得幸福，那么离开她还不是这么难，”欧文激动地重新开始倾诉：“但是想到她过的人间地狱般的生活——想到我走后她一个人面对的什么样的生活。那是最糟糕的事情。我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她的快乐——但事实却是我什么也帮不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走向悲惨的人生——在空洞、无意义、贫瘠的日子无望地老去。这么想简直让我要疯掉。我在别处过着我自己的生活，再也见不到她，但却知道她在忍受什么样的生活。那太可怕,太可怕了！”“她的日子的确过得非常艰难,”安妮悲伤地说：“我们——她这里的朋友——都知道她过得有多辛苦。”“而她本该拥有最丰富的人生。”欧文抑制不住地说：“虽然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但她的美只是她所有的天赋中最微不足道的。她的笑声！我整个夏天都在费尽心机想逗她笑，只为了能多听到那动听的声音。而她的眼睛——它们就像那边的海湾一样蓝一样深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蓝色——还有金色！你见过她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吗，布莱思太太？”“没有。”“我见过一次。我那天本来要去岬上和吉姆船长去钓鱼，但是天气太糟了没法出海，所以我又回来了。她趁着下午家里没人就洗了头发，我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阳台上，在阳光下把头发弄干。那一头瀑布一般直到她脚踝的头发像是有生命的黄金泉水。当她发现我的时候就匆忙进屋去了，风吹起她的头发，飘散的发丝卷裹着她——就像站在云上的达那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爱她——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爱上了她。她只能住在这里——照顾狄克，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而我只能怀抱着对她的枉然的爱渡过余生，甚至不能给予她一个普通朋友的一点小小的帮助。我昨天一整夜都在海岸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被这样绝望的念头折磨。管如此，我心里永远不后悔来到四风港。对我来说，如果不认识莱斯利，那是更大的遗憾。爱上她却不得不离开她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不爱上她更是不可设想的。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非常疯狂——当我们想用有限的词汇来表达我们这些可怕的情感的时候，听起来总是十分愚蠢。它们是不可言传的——只能感觉和忍受。我不该讲这些的——但是这让我好受了一些。至少，它给了我明天早上体面地离开的力量。你会时常写信给我吧，布莱思太太，告诉我有关她的消息？”“我会的。”安妮说：“哦，我真遗憾你要走了——我们会想你的——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如果不是这样你本来可以夏天经常回来。也许，将来有一天，当你可以忘了这事的时候，也许——”“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而且我永远不会再回到四风港。”欧文简短地说道。静默和薄暮降临花园。远处的海洋正温柔地拍打着沙洲。吹过白杨的夜风听起来像一些忧伤、奇异、古老的咒语。他们面前一棵纤细的小白杨的身影镶嵌在西边淡黄、翡翠和玫瑰色交织的天幕中，颤抖的叶子和树枝像是可爱的小精灵。“多美啊。”欧文指着小白杨说，似乎他刚才跟某人正在谈论风景。“美得让我心痛。”安妮柔声说：“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让我觉得受伤——我记得我小时候称它为‘奇怪的痛苦’。为什么这种痛苦和完美这么密不可分？当我们发觉再也没有什么能超越这种完美的时候，它是终极的痛苦吗？”“也许吧。”欧文梦呓般地说：“那是禁锢在我们内心的灵魂呼唤它的伴侣时完美的表达。”“你好象是感冒了。你最好上床睡觉的时候在在鼻子上擦点兽脂油。”科涅利亚小姐刚从枞树间的小门迈步进来，正好听到了欧文最后的那句话。科涅利亚小姐喜欢欧文，但是这可是事关原则的事，听到一个男人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她可不能不斥责一下。科涅利亚小姐的喜剧角色冲淡了现场的悲剧色彩。安妮已经相当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放松，甚至欧文也笑了。当然啦，伤感和激情在科涅利亚小姐面前也得暂时退缩。但是对于安妮，之前与欧文交谈的那一会儿，显得那么无望、黑暗和痛苦。这一夜，安妮失眠了。在沙洲上隔天早晨欧文·福特离开了四风港。晚上安妮去找莱斯利，却发现家里没人。房门紧闭，窗户也不见任何光，看起来像一个丢了魂的屋子。第二天莱斯利也都没有过来找安妮——安妮心里隐隐不安。正好那天晚上吉尔伯特临时要到小海湾出诊，安妮就跟他一起先驾车到岬上，打算去吉姆船长那儿呆一会儿。但是不巧吉姆船长出去了，看守灯塔的是阿莱克·博伊德。“那么接下来你怎么办？”吉尔伯特问：“跟我一道儿吗？”“我不想去小海湾——今晚岩石海岸太荒凉太狰狞了。不过我想去海峡那儿等你，我到沙滩海岸上散散步。”独自漫步沙洲，安妮沉浸在夜晚那既阴森又迷人的魅惑之中。这样的天气对于九月来说还算温暖，黄昏的雾色已经很重，但是一轮满月驱散了夜的深沉，整个海岸进入了一个银雾缭绕的奇妙而不真实的世界，影影绰绰显现其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像是幽灵一般。约赛亚·克洛福特船长那多桅的黑色幽灵船正沿着海峡张帆而行，准备前往遥远的未知国度。空中看不见的海鸥的悲鸣是船上不幸罹难的水手的鬼魂的哭泣。漫卷沙滩的小泡沫是小妖精从海边的洞窟里偷来的珍宝。大大圆圆的沙丘是北方神话里沉睡的巨人。港口上隐约的灯光是仙境的边界上故意使人迷惑的鬼火。安妮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独自游荡在这被施了魔法的海岸，感觉轻松——浪漫——神秘。不过她真的是一个人吗？什么东西隐约出现在她前面的迷雾中——越来越清晰——而且突然穿过起伏的沙滩向她走来。“莱斯利！”安妮惊讶地大叫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么晚了。”“这么说的话，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莱斯利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失败了。她看起来苍白又憔悴，但是从她鲜红的头巾下掉出的卷发挂在脸上好像闪闪发光的金环一样夺目。“我在等吉尔伯特——他到小海湾去了。我本来想去灯塔的，可是吉姆船长出去了。”“哦，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要走一走，就是走啊走啊的。”莱斯利焦躁地说：“我无法呆在岩石海岸——潮涨得太高，我被困在岩石那里。我只好来这里——要不然我想我会疯掉的。我自己划吉姆船长的平底船横过海峡到这里来的。我来了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来吧，来吧，让我们走走。我不能站着不动。哦，安妮！”“莱斯利，亲爱的，出什么事了？”安妮问，虽然她已经猜到原因了。“不要问我，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是不想你知道，我希望你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我是一个傻瓜，哦，安妮，一个大傻瓜。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痛苦的事了。”她苦笑着。安妮轻轻地伸手揽着她。“莱斯利，你是不是喜欢上福特先生了？”莱斯利震惊地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的？”她叫道：“安妮，你怎么知道的？哦，是不是什么都写在我脸上？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不，不是的，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它就是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莱斯利，不要那样看着我！”“你会看不起我吗？”莱斯利急急地逼问：“你会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吗——不守妇道？还是你觉得我只是个大傻瓜？”“都不是。好了，亲爱的，让我们好好谈一谈，就像我们讨论其他那些生活中的危机一样。你一个人陷在里面很容易无法自拔的。你知道你自己一遇上麻烦就有那种倾向，你答应过我你要改变的。”“但是——哦，这件事太——太丢脸了。”莱斯利低声说：“爱上他——他又没什么表示——而且我根本没有权利爱任何人。”“这事没什么可丢脸的。但是我非常难过你喜欢上了欧文，因为，以你现在的情况，它只会让你更加不快乐。”“我不是慢慢地喜欢上他的。”莱斯利边走边动情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早就可以制止自己了。我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直到一个星期前，当他告诉我，他已经完成他的书，很快就要离开的时候，我才突然发觉。我心头像是给什么人重重地捶了一下。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什么样。我真怕我的脸出卖了我。哦，如果他知道——或者怀疑，我会羞愧而死的。”安妮碍于对欧文的承诺，只得保持沉默。而莱斯利则激动地继续，好像不停地讲话可以让她有所解脱。“整个夏天我是如此快乐，安妮——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我以为，那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是我们的友情使得生活变得如此美丽和充实。但是，那只是部分原因，而不是全部。哦，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每件事物都变得如此不同。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走了。我怎么活下去，安妮？今天早上他走后，我一个人走进家门，那种扑面而来的孤独就像锤子打在脸上那么实在。”“慢慢会好的，亲爱的。”安妮说，她总是对朋友的痛苦感同身受以致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再说，她还记得在她自己伤心的时候那些善意的安慰是如何伤人。“哦，但是对我来讲似只会越来越痛苦。”莱斯利惨兮兮地说。“我没有任何希望。同样的生活日复一日——而他将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哦，想起再也见不到他，我就觉得心如刀割。很久以前，我也曾梦想过爱情——我以为它一定很美，可是现在，却是这样痛苦。昨天早上他离开的时候，他是那样冷漠。他用世界上最寒冷的语气说‘再见，摩尔太太’，好像我们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好像我对于他一点意义也没有。我知道我不该——我没有奢望他会喜欢我——只是希望他能对我稍微亲切一点。”安妮心里希望吉尔伯特快点来。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对莱斯利说出欧文的秘密，她答应过他不说的。她知道他的告别为什么那么冷漠，但她不能告诉莱斯利。“我无法不去想他，安妮——我控制不住自己。”可怜的莱斯利说。“我知道。”“你会怪我吗？”“一点儿也不会。”“那么你不会——你不会告诉吉尔伯特吧？”“莱斯利！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哦，我不知道——你和吉尔伯特是这样亲密无间。我觉得你们无话不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是这样的。但是朋友的秘密就另当别论了。”“我不能让他知道。但是我很高兴你知道了。如有有任何事情瞒着你我都会心里不安的。我只希望科涅利亚小姐不会发现。有时我觉得她那可怕又亲切的褐色眼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灵魂。哦，我希望这雾永远不会散去——我希望我可以永远地躲在它里面。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继续生活下去。这个夏天是如此充实，我一刻也不觉得孤单。欧文还没来之前，我有时觉得有些时刻真是令人难熬，特别是我跟你和吉尔伯特在一起时，当我与你们告别的时候，你们两个肩并肩手拉手在一起，而我却得形单影只地离开。欧文来后，他总是陪我一起回家——我们就像你和吉尔伯特一样有说有笑的——那让我完全忘记了孤独和嫉妒。可是现在！哦，是的，我是个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事了，我以后也不会拿它烦你了。”“吉尔伯特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安妮不想把莱斯利一个人丢在沙洲上独自游荡，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种心情下。“我们的船足够坐三个人的，而且还可以把平底船系在后面拖回去。”“哦，我想，我得让自己再次适应多余人的角色了。”莱斯利苦笑着说。“原谅我，安妮——我真没心肝。我应该感谢你们的——我的确是的—— 我很高兴有两位把我计算在三人行之内的好朋友。不要在意我的牢骚。我只是一个全身受创、草木皆兵的人罢了。”“莱斯利今晚怎么这么安静？”当他们到家的时候吉尔伯特问安妮：“她一个人在沙洲那儿做什么？”“哦，她太累了——你知道狄克不乖的时候她总喜欢去海岸散散步。”“真遗憾她结婚前没有遇见一个像福特一样的人，”吉尔伯特还在那儿沉思：“他们会是很般配的一对，不是吗？”“拜托，吉尔伯特，不要乱点鸳鸯谱。当媒婆可不是男人的什么光彩职业。”安妮厉声制止，她害怕吉尔伯特再想下去很可能就会发现真相。“感谢上帝，安妮－女孩，我不是媒婆。”吉尔伯特抗议道，奇怪安妮的反应如此激烈。“我只不过想到什么说什么。”“以后不要再说了，反正说了也白说。”安妮说。突然她又加了一句：“哦，吉尔伯特，我真希望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幸福。” 零星琐事“我看完讣闻了。”科涅利亚小姐放下《每日事业报》，重新缝起她的衣服。十一月的天空下，港口闷闷不乐地横着。潮湿枯萎的落叶湿答答地黏在窗台上。但是小屋还是在火光和安妮的羊齿蕨和天竺葵的装饰下显露出春天般的暖意。“安妮，你这里总是四季长春。”莱斯利有天这么说过，而且梦中小屋的客人都深有同感。“事业报最近也登了太多的讣闻了，”科涅利亚小姐说：“每次都有两大栏，我每行字都看了。这可是我的重要消遣，特别是有时候还有些原创的诗歌附在下面。我挑一首念给你听听：她已经离去，回到造物主的膝下，不再四处游荡。她欢喜地歌唱，歌唱甜蜜的家。谁说我们岛上没有天才的诗人呢！你注意到有多少好人死了吗，安妮亲爱的？这真是个悲剧。这里有十则讣闻，每一个（甚至是男人）都是圣徒和模范。瞧这是老彼得·史汀姆森的讣闻：‘一大堆的朋友哀悼他的英年早逝’。天哪，安妮亲爱的，那个男人已经八十岁了，认识他的人都巴不得他三十年前就死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妮亲爱的，就看看讣闻——尤其是你认识的人的。相信我，只要你有一丁点的幽默感，它就能把你逗乐。我真的希望我也能给什么人写写讣闻。你不觉得‘讣闻’是个非常难看的字眼吗？我前面提到的彼得就长着一张那样的脸。我一想到‘讣闻’这个词马上就想到他。还有一个词我觉得比‘讣闻’更丑陋的，那就是‘未亡人’。天哪，安妮亲爱的，当个老处女让我有一件事情觉得安慰——我至少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未亡人’。”“这的确是个丑陋的字眼，”安妮笑着说：“阿冯利墓地到处是刻着‘深切缅怀某某人，某某人的未亡人’的旧墓碑。那总是使我想到腐烂的和蛀坏的东西。为什么和死亡有关的词都是这么让人不舒服？我真的希望称呼死者的身体为‘遗体’的风俗能够被废除。当我在葬礼上听到殡仪员说‘要见遗体的人请走这边’时，我肯定会打颤的。那总是给我一种可怕的印象，好象我正要去参观食人族的宴会现场。”“嗯，我只希望，”科涅利亚小姐平静地说：“我死后不要有人称呼我为‘我们死去的姐妹’。我对这种姐妹兄弟的称呼产生反感是在五年前，当时有个福音传道者到村里开会，我一开始就对他没好感，我骨子里觉得他肯定有问题。我的直觉果然没错。我得提醒你，他是个假装的长老教会员——常老教会员，他是这么叫的——他肯定是个卫理公会教徒。他叫每个人都是兄弟姐妹的，他身边可是围了一大班人呢。他有一天晚上热烈地紧抓着我的手，哀求似地跟我说，‘我亲爱的布莱恩姐妹，你是一个基督徒吗？’我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我平静地说，‘费斯科先生，我只有过唯一的一个兄弟，十五年前已经被埋葬了。至于基督徒，在你还在地板上学爬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了。’“那把他镇住了。不过，安妮亲爱的，我并不是说所有的福音传道者都是这么不堪的人。确实有一些真正善心、认真的男人，他们做了许多善事而且使一些罪人忏悔。但是这个叫费斯科的男人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有一个晚上我笑死了。费斯科要求所有的基督徒都站起来。我没站，我可不吃他那一套。但是他们大部份人都站起来了。然后他又让所有想成为基督徒的人站起来。没有人起来，于是，费斯科又提高了嗓门。坐在我前面米利森家的席位中间的是可怜的小艾克。他是他家的雇工，才十岁，米利森家的活快把他累死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真的是太累了，每次他去教堂或任何可以坐上几分钟的地方，就可以马上睡着。他在###上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我倒是很乐意看见这可怜的孩子能得到片刻的休息。当费斯科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的时候，可怜的艾克被惊醒了。他以为那只是平常的唱颂歌而且每个人都应该站起来，因此他腾地一声跳起来，免得因为在###上睡觉挨玛丽亚·米利森一顿骂。费斯科看见了他，停下来喊道‘又一个灵魂得救了！哈利路亚！’可怜的艾克吓坏了，他还半梦半醒的呢，根本没想到他的灵魂。可怜的孩子，除了他劳累过度的身子，他可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东西。“莱斯利也去过一次，费斯科紧追不舍地缠着她。相信我，他对漂亮女孩的灵魂尤其关心。他把她惹恼了，因此她再也没去他的###。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家面前大声祈祷，希望上帝感化她的硬心肠。最后我忍无可忍，就去找列维特先生——我们当时的牧师，告诉他如果他再不制止费斯特，如果他再说什么‘美丽但是毫无悔意的年轻女人’，我将会站起来把赞美诗扔到他脸上。列维特先生办到了，但是费斯特还是待在村子里主持###，直到查利·道格拉斯结束了他的事业。查利太太整个冬天都在加利福尼亚。她秋天得了忧郁症——宗教性的忧郁——家族遗传。她的父亲就是成天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忧心过度而死在庇护所。因此当萝丝·道格拉斯忧郁症发作时，查利把她送到她在洛杉矶的姐姐那儿。她在那里恢复得很好，因此过不久就回家来了，那时费斯特正在大肆进行他的信仰复兴计划。她心情愉快地从火车上下来，踏上村子土地的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写在黑色货棚墙上一行足有两英尺高的触目惊心的白字‘你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那是费斯科的主意，而且他还是让亨利·哈蒙德用油漆漆上去的。“萝丝尖叫了一声就昏倒了，他们把她带回家发现她的病情比过去更严重了。查利·道格拉斯气疯了，他去找列维特先生，告诉他，如果费斯科再留在这里，那么所有的道格拉斯都将离开教堂。列维特先生不得不屈服，因为他的薪水有一半都是道格拉斯们出的。因此费斯科走了，而且我们也再次依靠圣经来找到如何到达天堂的指示。他走后不久，列维特先生发现他只是一个假冒的卫理公会教徒，对他真是打击不轻。列维特先生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不足，但他至少是个真正的长老会教友。”“对了，我昨天收到福特先生的来信，他要我代他向你问好。”安妮说。“我可不想他惦记我。”科涅利亚小姐冷冷地说。“为什么？”安妮惊奇地问。“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嗯，我过去是有点喜欢他。但是我绝不会原谅他对莱斯利所做的事。那个可怜的孩子为他伤透了心——好像她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而他呢——我一点都不怀疑——正在多伦多玩个不亦乐乎呢，恰像个男人。”“哦，科涅利亚小姐，你怎么发现的？”“天哪，安妮亲爱的，我有眼睛，不是吗？我从莱斯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这整个秋天我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与过去不一样的伤心神情，我知道一定与那个作家男人有关。我将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是我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我没料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我还以为他只不过像莱斯利过去接收的那些寄膳者差不多的人——一些年轻自负的蠢驴，她根本正眼也不瞧他们。有个人还曾试图想勾引她，被莱斯利冻得够呛，我相信他到现在都还没融解呢。因此我一点也没想到欧文的到来会有任何危险。”“千万别让莱斯利怀疑你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安妮赶忙说：“我觉得那会让她很难过的。”“信任我，安妮亲爱的。我不是昨天才出生。哦，所有的男人都是瘟神！他们中的一个先毁了莱斯利的生活，现在另一个使得她的处境更加艰难。安妮，相信我，这世界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个世界出了差错，但迟早会解决。”安妮喃喃引述。“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得等到男人在世界上消失的时候。”科涅利亚小姐愤懑地说。“男人又做什么了？”吉尔伯特进门问道。“害人！除了害人他们还能做什么？”“偷吃苹果的可是夏娃，科涅利亚小姐。”“那是因为有个‘他’诱惑了她。”科涅利亚小姐。莱斯利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发现生活毕竟还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无论我们的痛苦是何种形式也得忍受下去。当她在梦中小屋的聚会中时，甚至也能享受片刻的欢欣。但是如果安妮希望她能忘记欧文福特的话，恐怕她要失望了。每当欧文的名字被提起，她就可以从莱斯利的眼神中看见渴望。安妮心疼莱斯利，每当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安妮总是想办法让吉姆船长或吉尔伯特多谈一些欧文来信中的消息，莱斯利时常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但是她从来不对安妮谈到他，也不提那晚在沙洲上的事。一天她的老狗死了，她伤心不已。“它陪了我这么久，是我少不了的朋友。”她伤心地对安妮说：“它原来是狄克的狗，狄克在我们结婚前一年养的。当他去四姐妹号的时候，他把它留下来陪我。卡鲁非常喜欢我，也还好有它，我才熬过了母亲去世后那可怕的一年，那时我孑然一身，只有它陪我。当我听说狄克要回来我还担心卡鲁会不跟我好了。但是它好象并不理会狄克，虽然它过去是那么喜欢他。它还冲着他又咬又吠，好像他是个陌生人。我很高兴，能有东西全心全意地爱我。安妮，这只老狗对我是一个多大的安慰啊。秋天的时候它就很虚弱了，我很担心它活不久了——但是我还希望我可以照顾它熬过这个冬天。今天早上它躺在火炉前的毯子上，看起来还是好好的。突然，它挣扎起身爬向我，它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用天那双大大的、温柔的、充满感情的眼睛望了我一眼，然后身子一颤就死了。我真的好想它。”“我另外送你只狗吧，莱斯利。”安妮说：“吉尔伯特要送我一只可爱的戈登长毛猎犬当圣诞礼物。我也送一只给你吧。”莱斯利摇摇头。“现在不要，谢谢你，安妮。我好象已经没有剩余的爱可以给另外一条狗了。也许——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再养一条狗。我确实需要养一条狗来看家。但是卡鲁对我来说不只是条狗那么简单，它是亲爱的老友——它的位置是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取代的。”安妮在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回到了阿冯利，并在那里一直过完假期。节后吉尔伯特回来接她。巴里家、布莱思家和赖特家聚在一起，那顿晚餐可费了雷切尔太太和玛丽拉不少心思和精力准备，绿山墙农舍充满了新年的喜庆气氛。当他们回四风港的时候，他们的小屋几乎被雪埋没了。入冬的第三场暴风雪威力惊人，它在港口上盘旋，所到之处都被它的积雪镇压。不过吉姆船长已经在梦中小屋的门前铲出一条路，而且科涅利亚小姐也过来帮他们生起了火。“你回家来真好，安妮亲爱的！你见过这么大的积雪吗？哦，你要上楼才能看见摩尔的房子。你回来莱斯利肯定会很高兴。她在那里几乎被活埋了，幸好狄克会铲雪，他还觉得那很好玩呢。苏珊让我告诉你她明天就来。你现在打算到哪儿去，船长？”“我要到村子里去，陪老马丁·斯壮坐坐。他时日无多了，而且又很孤单。他没多少朋友——他一辈子都忙着赚钱却没时间交朋友。虽然钱是赚得不少。”“嗯，一个人不能同时侍奉上帝和金钱，既然他选择了金钱，那么现在就没什么可抱怨的。”科涅利亚小姐干脆地说。吉姆船长出去了，但是没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事又折回来了。“我收到福特先生的来信了，布莱思夫人，他说有出版社看中人生录，明年秋天就要出版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都要跳起来了。我终于能看见它被印成铅字了。”“那个男人为他的人生录都快发狂了，”科涅利亚小姐怜悯地说：“要我说啊，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经太多了。” 吉尔伯特和安妮起了争执三月傍晚逐渐深沉的暮色使得吉尔伯特不得不放下了手中沉重的医学典籍。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那是早春时节——或许是一年中最丑陋的时光。甚至落日都无法挽救那死气沉沉、湿漉漉的土地和腐烂、黑色的港口冰地。 看不见生命的迹象，除了一只又大又黑的乌鸦拍着翅膀孤零零地掠过沉闷的田野。吉尔伯特懒懒地思量着这只乌鸦。它是一只有家室的乌鸦，有一只黑色但是秀气的乌鸦妻子在村外的森林里等候着它回去吗？或是它是一只光鲜亮丽的年轻乌鸦，正在一心求爱？又或者它是一只愤世嫉俗的单身汉，相信自己是孤独的旅人中飞得最快的一位？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很快就消失在暮色中，吉尔伯特将目光转回室内令人愉快得多的景致里。摇曳的火光在屋内跳动，在果戈和迈果戈绿白相间的外套上闪烁，在趴在地毯上晒太阳的长毛猎犬光滑褐色的头颅上闪烁，在墙壁上的画框里闪烁，在满瓶的水仙花束上闪烁，也在安妮身上闪烁。安妮正坐在她的小桌子边，缝纫的东西放在一旁，双手紧扣在膝上，凝视着火光出神——西班牙城堡优美的塔楼直入云霄，在日落的沙洲上，从好望角驶来的帆船满载着奇珍异宝直入四风港。因为安妮又是一个会做梦的人了，虽然与日夜俱来的恐惧的阴影会偶尔遮蔽她的想象力。吉尔伯特现在习惯称自己为“一个已婚的老男人”，不过他看安妮的眼神仍然是一个恋爱中不自信的男人。他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她真的属于他了。也许那根本就是个梦，一个被这所梦中小屋的魔法所保护起来的梦。他的灵魂在她面前仍然得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免得不小心打破咒语使魔法失灵，驱散美梦。“安妮，”他慢慢地说，“能给我几分钟吗？我想和你谈点事。”安妮透过火光看着他。“怎么啦？”她高兴地问。“你看起来很严肃，吉尔伯特。我今天真的没有做坏事哦，不信你问苏珊。”“我想说的不是你——或者我们自己什么事。而是有关狄克·摩尔。”“狄克·摩尔？”安妮回应道，警觉地坐直了身子。“为什么，关于狄克·摩尔你有什么好说的？”“最近我想了很多他的事情。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给他治脖子上的脓肿吗？”“是的。”“那次我还仔细地检查了他头上的疤。从医学的角度看，我觉得狄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最近我正在研究环切手术的历史和案例。安妮，我已经得出结论，如果能带狄克·摩尔去一所好的医院，在他头盖骨上一些地方施行环切手术，他的记忆和机能也许可以恢复。”“吉尔伯特！”安妮叫道，“你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吧！”“实际上，我正要这么做。我觉得我有责任向莱斯利提出建议。”“吉尔伯特·布莱思，你不能这么做。”安妮激动地喊道，“哦，吉尔伯特，你不能——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残酷。答应我你不会这么做。”“为什么？安妮-女孩，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理智点——”“我不要理智——我不能理智——我是理智的。不理智的是你。吉尔伯特，你想过后果没有，如果狄克·摩尔恢复正常，那对莱斯利意谓着什么？想想吧！她现在是很不快乐，但是当狄克的护士比做他的妻子要好上千倍。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无法想象的。你就不能不要管这件事，让它维持现状吧。”“我已经仔细彻底地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安妮。但是我认为对于医生来讲，病人的健康应凌驾与任何其他事情之上，不管结果会是如何。我相信，只要有一丝希望，医生就有责任努力挽回病人的身体健康和神智健全。”“但是狄克不是你的病人。”安妮叫道，试图换个角度来反对，“如果莱斯利有问你是否有办法治疗狄克，那么你告诉她是你的责任。但是她没问你，你没有权利多管闲事。”“我不认为这是多管闲事。大卫叔父在十二年前告诉莱斯利，狄克已经无药可救了。当然她就相信了。”“如果那不是真的，大卫叔父为什么要这么告诉她呢？”安妮质问，“难道他懂得的没你多吗？”“我想是的——虽然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自负和放肆。而且你跟我一样清楚，他对这些‘切切割割的新玩意儿’怀有很大的偏见。他甚至反对做阑尾炎手术。”“他是对的。”安妮大叫道，“我认为你们这些现代医生太喜欢拿人类的血肉之躯作实验了。”“如果我不敢做这样的实验，那么罗达·阿隆拜今天不会还活着。”吉尔伯特争辩道，“我冒了险——但我救了她的命。”“我已经听厌了罗达·阿隆拜的事。”安妮喊道，她这么说是不公正的，因为自从那天告诉安妮他成功救回了阿隆拜太太后，吉尔伯特就再没提起过阿隆拜太太的名字。至于其他人津津乐道于这件事情更不是他的责任了。吉尔伯特觉得受到了伤害。“没想到你是这么看的，安妮。”他语气有些僵硬，起身向办公室走去。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吵架。但是安妮飞快地跟过去把他拉了回来。“别这样，吉尔伯特，你不要一个人去生闷气。来这里坐下，我要跟你诚心诚意地道歉，我不应该那么说的。但是，噢，如果你知道——”安妮及时收住了嘴，她差一点就要说出莱斯利的秘密了。“你得知道女人对此事的看法。”她拐弯抹角地说。“我认为我知道。我已经从各个角度想过这件事了——我的结论就是我有责任告诉莱斯利我相信狄克有复原的可能。我的责任就到此为止，最后的决定权在她。”“我不认为你有权利把这样一个责任推给她。她已经不堪重负了。她这么穷——怎么负担得起手术的费用呢？”“那由她决定。”吉尔伯特顽固地坚持。“你说你认为狄克能被治愈。但是你肯定吗？”“当然不能。没有人可以对这种事打包票。如果他的脑子本身受了损害，那么将很难恢复。但如果跟我判断一样的话，他的记忆和其他功能的丧失只是由于部分头骨受伤对大脑中枢造成压迫所致，那么他应该能被治愈。”“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安妮坚持已见。“现在，假设你告诉莱斯利，而她也决定动手术，那将会花一大笔钱。她将不得不去借钱，或这把她那点少得可怜的产业卖掉。要是手术失败，狄克还和过去一样。她该怎么偿还借来的钱，如果她卖掉了农场她该怎么养活自己和狄克那个没用的大家伙呢？”“哦，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有责任告诉她。我不能打消这个念头。”“哦，我知道你们布莱思家的顽固。”安妮呻吟道。“但是不要仅凭着自己的责任就这么做。去请教一下大卫医生。”“我问过他了。”吉尔伯特不情愿地说。“那他怎么说？”“简言之——跟你说的一样——别管闲事。除了他对新式外科手术的偏见外，恐怕他对此事的看法跟你一样——为了莱斯利，不要这么做。”“那就好啦。”安妮获胜般叫道。“我真的觉得，吉尔伯特，你应该听从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的判断，他见多识广，又曾经救过那么多人的命——当然他的意见要比差不多还是个男孩的你要有分量。”“承蒙夸奖。”“不要笑。这件事事关重大。”“那正是我的看法。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命运，他是继续成为别人的负担，还是恢复智力和尊严——”“他过去可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安妮插话。“他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做些有益的事弥补过去。他的妻子不知道，而我知道。因此我有责任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可能性。这，就是我的决定。”“不要现在就说‘决定’，吉尔伯特。 听听别人的意见。问问吉姆船长他怎么想。”“很好。但是我并不一定听从他的意见，安妮。我必须自己决定。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保持沉默，我的良心会不安的。”“哦，你的良心！”安妮呻吟道。“我想大卫叔父也有良心的不是吗？”“是的。但是我不是他的良心的看守人。好了，安妮，如果这事件不是关系到莱斯利——如果就事论事，你会同意我的——你知道你会的。”“我不会。”安妮信誓旦旦，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哦，你可以辩一个晚上，吉尔伯特，但是你不能让我同意你。你去问问科涅利亚小姐她会怎么想。”“当你把科涅利亚小姐搬出来的时候，说明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安妮。她肯定会说‘恰像个男人’，并且暴跳如雷。没关系。这件事轮不到科涅利亚小姐做主。莱斯利必须自己决定要怎么做。”“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会怎么决定。”安妮几乎是哭着说的。“她肯定不会推卸责任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负起这个责任呢。”“真理因其正确才是真理，跟随真理方为明智。”吉尔伯特引述道。“哦，你觉得引用一句诗歌就能让我信服吗？”安妮嘲笑道，“这么做可真像个男人。”安妮说完自己也笑了。她这么说的口气听起来真像科涅利亚小姐。“好吧，如果觉得丁尼生不够权威，也许你会相信比他更伟大的人的话。”吉尔伯特严肃地说，“‘你要知道真相，真相使你解脱。’我诚挚地相信，安妮。这是圣经里面——或者说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最伟大最辉煌的诗句。如果真相也有比较级的话，那就是最真的真相。我认为做人最首要的责任就是说实话。”“但是在这件事上，真相不能让莱斯利解脱。”安妮叹息道，“结果很可能是带给她更多痛苦和辛劳。哦，吉尔伯特，我不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莱斯利的抉择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圣玛丽山谷村和下面的渔村突然爆发了一场病毒性流行性感冒，吉尔伯特忙着给患者诊治，以至于一直没有时间去拜访吉姆船长。安妮希望他已经放弃了狄克·摩尔的事。为了不要惊醒沉睡的狗，她也尽量避免这个话题。但是她自己还是不断地在心里想着这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莱斯利喜欢欧文的事。”她想，“他不会让她发现他已经知道了的，这样，她的自尊也不会受损，而且这说不定能让他不要去管狄克·摩尔的事。我该说吗，该说吗？不，不行，我不能说。诺言是神圣的，而且我没有权利出卖莱斯利的秘密。但是，哦，这辈子我还从没为什么事情像这件事这么焦虑过，我什么心情都没了。它把春天都毁了——把一切都毁了。”一天晚上吉尔伯特突然提出要去看吉姆船长。安妮心一沉，但也只得陪他一同前往。两个星期来的煦暖阳光使得早春的料峭大为改观，再不是当初吉尔伯特的乌鸦飞过的那片萧瑟风景。小山和田野干燥、温暖的褐色土地，正等待着嫩芽破土而出；港口再一次笑语盈动；长长的海滨大道像一条亮闪闪的红色缎带；沙丘上聚着一群男孩子，正在用去年夏天沙山上长出的茂密的草丛如今变得又厚又干的枯草烤鱼吃。火光将沙丘映得一片玫红，鲜红的旗帜在黑暗的海湾的映衬下更加分明，照亮了海峡和渔村。这是一片如诗如画的景致，要是别的时候，一定能让安妮赞赏不已，但是这一路上她可没心情欣赏。吉尔伯特也一样。他们平素那种相知契阔的情谊和同属约瑟团体的品位和看法此刻却可悲地缺乏。安妮对这整个计划的反对清楚地表现在她傲慢地高扬着的头和说话时刻意的礼貌上。吉尔伯特紧抿着的嘴巴也充分显示了布莱思家的顽固，但是他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困扰。他打算履行自己的责任，但是也觉得因此与安妮闹翻实在是太高昂的代价。总而言之，两个人到达灯塔的时候都还是挺高兴的——同时也都很懊悔他们刚才本该更高兴一些的。吉姆船长放下手头正在修补的鱼网，高兴地起身迎接他们。在春天晚上的探照灯照射下，安妮觉得他衰老了许多。他的头发更灰了，强壮苍老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但是他的蓝色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而坚定，眼睛后忠贞的灵魂还是那么英勇无畏。当吉尔伯特说明来意，吉姆船长吃了一惊，但还是静静地听完了吉尔伯特的想法。安妮知道老船长多么喜欢莱斯利，她确信他会站在她这一边，虽然她知道即使是吉姆船长也没法牵住吉尔伯特这头犟驴。因此当吉姆船长慢慢地，悲伤地，但是毫不犹疑地赞成应该告诉莱斯利时，安妮简直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