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最新章节:楔 子 围绕着棉花的闲言碎语人类栽培棉花的历史悠久,据说可上溯一万年。我想可能不止一万年也可能不足一万年,这问题并不要紧。棉花用途广泛,一身都是宝,关系到国计民生,联系着千家万户,是一类物资,由国家控制,严禁黑市交易,这东西很要紧。知道炸药吗?就是董存瑞举着炸碉堡那种东西,那东西里有一种重要的配料,就是从棉花里边提炼出来的。我们高密县是中国小有名气的产棉县,因为棉花我们县受到过周恩来总理的表扬。说有一年朝鲜领导人跟中国要棉花,周总理给高密县长打了一个电话,说高密县,你们弄点棉花支援一下朝鲜吧。高密县就把全县的棉花集中起来,往朝鲜运。刚运去一半,那边就说,够了够了,不用运了,再多就没地方放了。周总理很高兴,说高密县真是好样的。全县人民至今还为此事感到骄傲。关于棉花我自认为是半个专家,从种植到加工,这期间的每一个过程我都清楚。因为我曾亲自干过这些事,而且干了很久,请允许我嗦一会儿,关于棉花。农历三月中旬,由于太阳开始向我们靠拢,地温上升,河水开冻,蜷缩了一冬天的农民们,从窝里钻出来,抻抻胳膊舒舒腰,人都仿佛长高了几寸。遍身死毛的牛马也从圈里拉出来,沾着满尾巴满屁股的稀屎,扭动着刀刃一样的脊梁骨,拖着耙子,忧虑重重地走向一望无际的原野。春天的原野其实十分美好,头上是碧蓝的天,脚下是黑色的地,鸟儿在天地间痛苦地鸣叫着,刺猬耸立着枯草般的毛刺在水渠边睡意未消地寻找着甲虫与爱情。蜥蜴在爬行。熬干了脂肪的蛤蟆在水边蹲着叫,叫声和身体都锈迹斑斑。被寒风吹尽了浮土的道路上,我们与牛在行走。棉花地去年秋天就耕过了,冻了一冬,现在很暄,都说春天的地像海绵。我们要在牛的帮助下把地耙平,使坷垃破碎,使水分保持,准备播种。当我们站在铁耙上,肩上搭着长约三米的使牛鞭,手扯着与牛鼻子相连的驭牛绳,身体晃动着,随铁耙波浪式前进时,心中充满希望,很想仰脸歌唱,对着那无垠而深情的天空和辽远的大地与天空的接合部。至今我也难以从感情上接受地球是圆的并且绕着太阳旋转的事实,我更愿意天圆地方,“天似穹窿,笼罩四野”,然后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地球是方的,宇宙是有限的,人活着才有点意思。即使地球真是方的,宇宙真是有限的,人活着也不容易。田间小憩时,看着疲倦的牛僵立着反刍。一团乱草从牛的喉管里涌上来,逼着它运动嘴巴咀嚼。如果它不咀嚼,就标志着它不正常,于是,郭老肚子便命令我,把一泡热尿滋到牛的鼻孔里,刺激它反刍,这法子有时挺有效,有时根本不灵。此法不灵时,郭老肚子便命令我用鞭杆敲打牛角,试图唤醒牛的反刍意识。这很有点像临济宗的当头棒喝。此法有时灵有时亦不灵。如果它实在不反刍,就说明它确实有病,不能继续使役了。我总想,应该有一些生性狡猾的牛钻这个空子,强忍着不反刍,然后得到休息的机会。幸亏牛们不如我这般坏,否则,人类役使牛类的历史就该结束了。铁耙晃悠悠荡过去,牛的蹄印被耙平,松软的土地露出新鲜的层面。大地犹如毛毡,布满美丽而规则的波浪形花纹。郭老肚子说种地应该和绣花一样。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时,有时我站在数十米高的棉花垛上,常常放眼眺望,希望能看到五湖四海。五湖四海是看不到的,绣毡般的大地却尽收眼底。隔着棉花加工厂那道两米高的砖墙,我感到自己产生了一种进了笼子的幸福。人并不总是想在广阔天地里有大作为的。我看到熟悉的田地上,蠕动着星星点点的农人。我知道他们很辛苦。但在文人骚客眼里,这一切却像诗、像画,这些家伙都是些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痛的坏蛋。棉花被霜打掉大部分叶片后,棉桃成熟开裂,洁白的棉絮膨胀出来,一片片的棉花,像蔚蓝天空中的片片白云。河流看不出流动,村落像一些玩具,这是我登高远望后精神境界的一次飞跃,怪不得人说站得高看得远呢!这里是成堆的白,外边有青翠的绿,鲜艳的红萝卜,金黄的豆叶,一行行耸立在渠道边像火炬般的杨树。秋天的气息沁人肺腑。站在棉花垛上看棉花地很好,但我真怕回到棉花地里去干活。春天,我们赶着牛耙地时,村里的女人就围坐在生产队的大仓库里,一粒粒地筛选棉籽。成熟的、颗粒饱满的放在大箩筐里;干瘪的、不成熟的放在小箩筐里。这是一种富有情趣的、应该算是愉快的劳动,因为劳动的强度不大,女人聚堆,又都是结过婚的女人,于是百无禁忌,谈话的中心总是围绕着两腿之间那点事物,欢声笑语震动四壁。有一天,郭老肚子让我去找保管员领二两麻给牛套上搓一根鞅绳,我便到仓库里找。到了那里我增长了不少知识。“嫂子,把你那家什给我用一下。”“你的家什呢?”“我的家什满了。”“你那个家什就那么小?”“你那个家什大!”“保管员进去正好!”于是便哄堂哈哈笑。其他如:硬、软、粗、细、长、短、上来、下去等等,都变成与性有关的隐语。据说有一李姓的中年女人,浪得厉害,男人们也都说她性大。有一次她说浪话说上了劲,坐在棉花籽上,把一条裤子都尿湿了。几年后,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时发现,一群大姑娘聚了堆,浪起来不比娘们差,只不过稍微含蓄,不那么赤裸裸罢了。棉籽选好以后,要用温水喷淋,然后堆在一起发热,让硬壳变软,以利胚芽破壳而出。等到新芽努嘴时,即用剧毒的“3911”药液拌种,以毒杀土壤中的害虫。棉花这东西特喜欢招虫,什么蚜虫、红蜘蛛、造桥虫、象鼻虫、棉铃虫,简直是虫出不穷,芽苗一出土,就得喷药,一直喷到八月老秋,一群姑娘、半大小伙子在一位技术员的带领下,天天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喷洒农药,一干就是三个月。这事儿我干得很够了。起初喷药时,还能嗅到药味,喷几天就什么味道也嗅不出了。60年代刚兴起农药时,喷药的人要带上防毒面具、乳胶手套、穿长袖衣服,不暴露丁点皮肤。我姐姐她们喷药时都这样。后来,到了我们这拨接过喷雾器时,所有的禁忌都被破坏,即便是喷洒剧毒的“1059”、“1605”之类高效有机磷农药,我们也不在乎。姑娘们因为胸脯珍贵,都穿着半袖衬衫保护,口罩是绝对不戴,谁戴谁遭耻笑。手套更不戴,生产队里没钱给买。偶尔买一副也珍藏起来,舍不得戴。我们男孩比姑娘们要彻底多了。既然没有秘密要遮掩,穿衬衣干什么?说实话,那时我们谁也不把衬衣叫衬衣,况且农民从来就不穿衬衣,我们冬天一件棉袄,其余的时间一件小褂。什么背心、衬衣、毛衣之类,跟农民没关系。现在当然也有关系了,农民富起来了嘛。穿衣服层次多了第一是麻烦,第二是不利于坦白襟怀。现在都说农民变刁滑了,是不是跟穿衣服层次太多有关系呢?我一进棉花加工厂时,厂党支部书记训话:同志们,我们穿的棉衣、绒衣、衬衣、都是棉花的儿女。这话深刻得我至今不敢忘记。我们光着背,赤着脚,只穿一条裤头,背着五十斤重的喷雾器,喷洒剧毒农药,与棉花的敌人也就是我们的敌人战斗。我们光背小子挣的工分跟姑娘们一样多。她们有意见,因为她们的衬衣被喷雾器磨破了。我们很流氓地说:“你们也光背呀!”她们不敢光背。据说,乍兴起农药时,那药厉害得很,能毒三辈,就是说毒死的耗子被猫吃了猫也中毒而死,中毒而死的猫被人吃了人也被毒死。中毒而死的人没人吃。农民把自己的尸体看得比性命还珍贵,深深地埋葬,狗吃不了,否则也许还能毒死狗。后来,毒药不灵了,把棉铃虫放到号称剧毒的农药里浸泡半小时,那虫子照活。也有人说不是药不灵,而是人和害虫的抵抗力大大增强。与我一起喷药治虫的方碧玉是一位大眼睛小嘴巴的俏姑娘,我虽然比她小四岁但也经常想要她做媳妇。她很有力气。她从小没娘,由她爹拉扯成人。这家伙的爹会武术,曾经一个“二踢脚”踢死一条恶狗。这家伙从小跟她爹练武,压腿打飞脚,能把脚踢得比脑袋还高。小伙子们都馋她,但怵她的拳脚,只能口头上过过瘾,谁也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这家伙在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前,绝对是个处女。这家伙跟我一起在生产队喷药时,不知为什么事想不开了,竟然喝了半瓶子“马拉硫磷”,居然没死,只迷糊了几天,据说打下了几条蛔虫,就又背起了喷雾器。别人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她说谁寻短见了?你不寻短见喝毒药干什么?我为了治肚里的蛔虫呢!这家伙!这家伙留给我的印象最深了。坦率地说,这十几年俺运气不错,见了几个质量蛮高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与我记忆中的方碧玉相比。用流行的套话说:这家伙具有一种天生的、非同俗人的气质。这家伙有一根长得出众的脖子,有一段时间我们给她起了个诨名:白鹅。这几年我学了不少文化,知道天鹅和白鹅相比,天鹅更文绉绉、更优雅些,所以很后悔当初没有叫她天鹅。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我当时也知道呀!我真是个“傻帽”。光滑的脖子下边,这家伙那一对趾高气扬的乳房,也超过了一般姑娘。农村姑娘以高乳为丑、为羞,往往胸脯一见长时,便用布条儿紧紧束住,束得平平的,像块高地。一般农村姑娘的胸脯是高地,方碧玉那家伙的就如同喜马拉雅山啦。这家伙胳膊长腿也长,肤色黝黑。别的部位我无福见到,只能靠想象来补充了。我经常回忆起二十年前在生产队的数千亩棉田里与方碧玉她们给棉花喷药灭虫时的情景,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呵,哎哟我的姐你方碧玉!你额头光光,好像青天没云彩;双眉弯弯,好像新月挂西天;腰儿纤纤,如同柳枝风中颤;奶子软软,好像饽饽刚出锅;肚脐圆圆,宛若一枚金制钱——这都是淫秽小调《十八摸》中的词儿,依次往下,渐入流氓境界。那年棉花疯长,雨水充足,花棵子足有一米半高。清晨,大雾弥漫,一块块的红太阳从雾中显出来,天地间仿佛拉起了一幅无边无缘的粉红色纱幕。我们瑟瑟缩缩地到达田间。技术员从井里打上水,用玻璃吸管往水里兑药液,再把搅拌均匀的药水灌到我们的喷雾器里。方碧玉抱着光胳膊说:这么浓的雾,棉花枝叶上全是水,喷上药液不就立刻流下来了吗?技术员是个双眼角永远夹着眼屎的中年人,在生产队里以胡搅蛮缠著称,队长见了他都惧怕三分。他斜着眼说:流下来有地承接着,你操什么心?方碧玉便不再言语,撅着屁股,一起一伏地往喷雾器里打气。她胳膊有劲,上身起伏的速度特别快。我有时站在她对面,有时站在她背后,经常因为专注地看她打气而忘记往自己喷雾器里打气。看她打气是假,看她身上的故事是真。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女人周身都是迷人的故事。为此我挨了技术员很多次冷嘲热讽和咒骂。但我恶习难改,只要看到那两瓣饱满的屁股、那弯下腰就显出来的乳谷时,便如痴如醉,想入非非。虽然知道这样想有悖道德,但女人的力量对我来说实在比道德更有吸引力。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钻到棉花地里,横枝逸出的棉棵子已经把垄沟交叉住,只要一走动,露水便纷纷落下,几分钟后,全身上下便湿透了。即便是夏天的清晨气温也低得令人发冷,何况遍身被凉露浸湿。喷到棉棵上的药水很快又落到我们身上。所以与其说是喷药杀虫,不如说喷药杀我们自己更准确,幸好我们都有了抗毒性。有一次我头上生了虱子,方碧玉想了个高招,用喷雾器喷了我一头剧毒农药,虱子消灭得干干净净,我安然无恙。我们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往体内吸收剧毒农药。我猜想我的血液里至今还掺着些剧毒农药,几十年来,我身上再也没生过寄生虫,蚊虫也从不咬我,大概就沾了血里有毒药的光吧。所以当社会号召公民献血时,我从来不敢报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觉悟不高呢。打完一筒药,我们又汇集到田头井边,让技术员为我们灌药水。这时好光景便展览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往往也是阳光驱散浓雾的时候。灿烂阳光普照大地,未被我们搅动过的棉花地白露珠点点如珍珠在叶片上镶着,像处女般圣洁和纯净。被我们搅动过的棉花地,叶子翻背,颜色深绿,形成鲜明的界限,就像处女与少妇有着鲜明的区别类似。这比喻既不妥又很流氓,这是跟我们一起喷药的一位青岛下乡知青说过的。更好的风景自然不是在棉花地里,更好的风景在姑娘们身上,尤其是在方碧玉身上。前边我说过,她只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用染黑了的日本尿素化肥袋子缝成的裤子。上述服装被露水打湿后,紧紧地贴在皮肉上。她已跟赤身裸体差不多。通过看这种情景下的方碧玉,我才基本了解到,女人是什么样子。还有一景应该写:“日本尿素”几个黑体大字,是尼龙袋上原本有的,小日本科技发达,印染水平高,我们乡下土染坊的颜色压不住那些字,现在,那几个黑体大字,清晰地贴在方碧玉屁股上;左瓣是“日本”,右瓣是“尿素”。于是方碧玉便有了第三个诨名:“日本尿素”。后来她知道了这风景,便再也不穿那条裤子,但诨名却叫了很长一阵子。一般的玩笑难让方碧玉发火。可这家伙一旦发了脾气,真是雷霆闪电,暴风骤雨,骂起人来嘴像机关枪一样。有一年棉铃虫猖獗,把几乎所有的棉桃儿都咬了。棉桃遭咬,很快就脱落,而落了桃的棉花等于白种。队长着急,动员全队,老婆孩子齐上阵,提着大瓶子捉虫。二百条虫一个工分。眼尖手快的一上午能抓两千多只。队长一看开出工分太多,就改了价码。由两百条虫一工分改成五百条虫一工分。那些肉虫子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一下工大家就在路上数虫子。队长看不过来,由点数改为称斤两。二两虫子一分。怕虫子爬回地里去,也怕私心重的人捣鬼,队长让大家把虫子提到生产队仓库里,由保管员过秤。有人把过了秤的虫子提回家喂鸡,鸡吃了几只后,就抻着脖子呕吐,连鸡都消受不了的虫子,其恶可知。跟我们一起抓虫子的有一位王大娘,面目慈祥。她早年信过基督教,抓一条虫子念一声阿弥陀佛,基督教徒口宣佛号,又是一个中西合璧的活证据。她说,这是些神虫,抓不尽的,到庙里做点法事吧。有青年人斥她为老迷信,她说,不怕你们年小的嘴硬,有你们求神找不到庙门的时候。还是回过头来说说种棉花的情景吧。天道轮回,旱一阵涝一阵。60年代涝雨成灾,房顶上挂浮柴。70年代来了旱魃,地干得像窑,种棉花要用水。先打井,好累的活啊。犁开沟,挑着担子担水,往豁开的垄沟里浇。一桶水倾倒,啦一声就没有了。旱得冒青烟了。挑一天水,肩膀肿得像馒头,遭老了罪了。赤着脚,冷、硌、扎,也得赤着,省鞋。方碧玉戴着一副帆布垫肩,墨绿色的,荷叶状,显得脖子更长,如同一支莲蓬,从荷叶间高挑出来。因为她习练过武功,气力非凡,所以,她的劳动富有表演意味。这家伙挑着两桶水大步流星,扁担颤颤悠悠,水桶悠然晃动,宛若小鹰展翅,也可能我太迷恋这方碧玉了,所以她的一切我都陶醉。小青年最初的恋人多半都是比自己大的女人,孩子半大不小,青杏半熟,有酸有甜,既需要母爱又需要性爱,大女人正好一身二任。我还忘了说啦,给努芽的棉籽拌“3911”时节,多半刮东南风,潮湿、轻柔的东南风把极其难闻的毒药味儿吹到家家户户,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宁,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兴奋,在漆黑的夜里,在毒药的熏陶下,我感到心里不宁,惴惴不安,幸福加上点恐怖。剧毒农药催开了我的情窦。开始往脸上抹一点“葵花”牌香脂,偷我大姐的。大姐发现了就和我吵架,骂我:不害羞!小厮也学着浪。大姐骂我时我父亲就用深恶痛绝的目光剜我。吃罢晚饭我蹿出家门,像条小公狗一样在灰白的大街上奔跑,满口的革命样板戏,因为处在变声期,嗓子沙哑,不利索,高音总上不去,很不得意。跑一阵便在方碧玉家门前徘徊。她家门前是一块空场,有一些草垛,棉花柴、玉米秸什么的。一条公狗在草垛边磨磨蹭蹭,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我当时穿得很单薄,站半夜竟不觉得冷,冷也不撤退,总幻想着奇迹出现:心有灵犀的方碧玉脸上擦着香喷喷甜丝丝的“葵花”牌香脂,上身穿着水红紧身衣、酱红针织衫、红毛衣、灰咔叽布褂子,下身穿着红花布裤衩、酱红绒裤、蓝布裤子,脚上穿着花格尼龙袜子,塑料底紧口布鞋,袅袅婷婷地、转弯抹角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从没如过我的愿。其实这家伙一定能够感觉到我对她的爱慕,只是不愿搭理我就是了。还要给棉花剪疯枝,掐顶心,喷矮壮素,喷催熟剂。过了中秋节,头茬棉花就要开放了。摘棉花也不是轻松活儿。采茶姑娘们绝对没有电影《刘三姐》里那么浪漫。腰疼着呢!关于摘棉花,故事很多。不过也真有首“摘棉歌”,作者不知何人。曲调我无法表现,歌词是这样:八月里来八月八姐妹们呀上坡摘棉花眼前一片白花花左右开弓大把抓,抓,抓,抓……我是半拉子劳力,队长分派我跟女人们一起去摘棉花。当时感觉很窝囊,现在想来很浪漫。摘棉花论斤数记工分,所以大家死命地摘。方碧玉自然也是摘棉花的快手。因为有了方碧玉,什么腰痛、手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摘棉花的季节跟煮熟的红薯、腌红萝卜条、大葱、豆瓣酱有联系。为了抢摘,我们的午饭都在地里吃。棉花运到生产队仓库里,由老太太们择去沾在花絮上的草,摊在秫秸箔上晾晒,然后装包,由男劳力们装上大车小车,送到棉花加工厂里卖掉,而这时,棉花加工厂里的好戏就开始了。1973年,我和方碧玉一起,到离我们家二十里的棉花加工厂里去干季节性合同工。这是个美差。我能去棉厂是因为我叔叔在那厂里干会计。方碧玉能去棉厂,是因为她已成为我们大队支部书记国家良那个疤眼儿子国忠良的未婚妻。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一章 那年我17岁,方碧玉22岁。我们怀揣着大队里的证明信,背着铺盖卷儿,走出了从未离开过的村庄,踏上了通往县棉花加工厂的车马大道。支部书记的疤眼儿子国忠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们背后。他完全有理由跟在我们背后,因为他和方碧玉订了婚。在我们那儿,定婚契约似乎比盖着大红印章的结婚证书还要重要。我不清楚国忠良的准确年龄,估计将近30岁吧。我恨这个家伙。我几乎把他看做了我的情敌。当然,这字眼既抬举了他也抬举了我自己。我用仇恨的目光斜视着这个身躯高大、俨然一座黑铁塔似的我们村的太子。他马牙、驴嘴、狮鼻,两只呆愣愣的大眼,分得很开,脸上布满了青紫的疙瘩,眼皮上有一堆紫红的疤痕,据说是生眼疖子落下的。离村已有5里远了,他还没有丝毫回去的意思。方碧玉突然站住,半侧着身子,眼睛注视着路边那些生满了毒虫的疤瘌柳树,像木头一样用木头般的声音说:“你甭送了。”国忠良血液上冲,脸皮变紫,眼皮上那堆肉杂碎变得像成熟的桑椹。他那两只小蒲扇一样的大手下意识地搓着崭新的灰布制服,口唇扭动,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你回去吧。”方碧玉说。“俺……俺娘……俺爹……让俺往远里送送你……”“回去跟你爹娘说,让他们放心。”方碧玉大步向前走去。我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还在搓衣裳的国忠良,尾随着方碧玉往前走。我甚至无耻地说:“忠良大哥,碧玉姐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昨天夜晚的情景如同翩翩的蝴蝶飞到我的眼前。我家那只芦花公鸡学母鸡叫,好运气降临,我的福气逼得家禽都性错乱。爹对我说:“支书终于开了恩,放你去棉花加工厂了。吃过晚饭你到支书家去趟,说话小心点,别惹他老人家生气。站着,让座你也别坐,听仔细了没有?”我牢记着爹的话,衣袋里装着母亲给我的十个鸡蛋,忐忑不安地往支书家走。十个鸡蛋,让我心疼。支书家的黑狗猛扑上来,吓得我丧魂落魄,紧贴在墙边。是国忠良喝退了黑狗,并把我引进了他的家。玻璃罩子灯明亮。支书盘着腿坐在炕上,像一尊神秘的大佛。我喉咙发紧,说话不利索。支书睁开眼,轻蔑地打量着我,使我小肚子下坠,想蹲茅坑。俺爹……说你……叫俺……我说着,看到他摆摆手说你坐下吧,果然是嗓音洪亮,犹如铜钟。老人们说有大造化的人都是声若铜钟。我忘了爹的嘱托,忸忸怩怩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支书说,小子,看在你叔的面子上,我放你一马。我感激不尽,胡乱点头。你们家出身老中农,土地改革时你家门上贴过封条,你知道吗?你堂叔1947年逃窜到台湾你知道吗?我吓得直冒冷汗,支书继续说,我能放你出去就能揪你回来,你不要忘了姓什么!我连连点头。支书说,方碧玉跟你一起去。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吗?我连连点头。知道就好,你给我看着她,有什么情况立即回来跟我说,她出了事我找你。我夹着尾巴逃回家,裤裆里湿漉漉的。衣袋里粘糊糊,十个鸡蛋碎了八个。母亲痛骂我,并抡起烧火棍敲打我的头。爹宽宏大量地说:算了,别打了,明天他就要去棉花加工厂了。我竟成了国支书派到方碧玉身边的坐探,真卑鄙。他哪里知道我早就迷恋上了方碧玉,他妈的。一只碧绿的蚂蚱落到国忠良裤腿上,裤子也是新的。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满脸哭相,跟着我们往前走。我距离方碧玉五米近,他距离我五米远。我离方碧玉近,他离方碧玉远。我暗暗得意。我插在了这一对未婚夫妇之间。道路两边全是一望无际的棉田,经霜的棉叶一片深红,已经有零星的棉桃绽开了五瓣的壳儿,吐出了略显僵硬的白絮。新棉就要上市了。我再不用弯着腰杆子摘棉花了。方碧玉也一样。她穿着一身学生蓝的军便服,显得英俊而潇洒,像个知识青年,只可惜衣兜盖上没别上一支钢笔。就那样保持着距离又走了一会儿。方碧玉又一次站住,等到我和国忠良磨蹭到身边,她说:“回去问问你爹娘,要是不放心就弄我回去。”国忠良脸上的变化同前次一样,手的动作也一样。终于他说:“那你……走吧……俺爹说,你在他手心里攥着呢,他能弄你出来,也能弄你回去。”我看到方碧玉一脸激动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果然是自小习练武功的人,腿脚矫健,腰肢灵活,仿佛全身都装着轴承和弹簧。我紧着腿脚追赶方碧玉,累得气喘吁吁,浑身臭汗。走了好远,我一回头,发现国忠良还站在那儿,手掌罩在眉上,望着我们。阳光照耀着他,使他通体发亮,仿佛一个刚从窑里提出来的大釉缸。为什么一表人才的方碧玉会跟疤瘌眼子国忠良订婚?对此村里传闻很多。有说方碧玉的爹要攀高枝。有说方碧玉要借机跳出农村。有说方碧玉早就被支书睡了,老支书为子辛劳,等等。这些流言蜚语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方碧玉要嫁给国忠良,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又似乎无所谓。我沉浸在离开农村进工厂的巨大幸福中,尽管是临时工,季节工。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章 棉花加工厂有一个很大的门口,有两扇底下装着铁轮子的花格子铁门。门旁的空地竖着红漆大标牌,写着“严禁烟火”之类与政治无关的口号和“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之类与政治有关的口号。门口里侧有两间警卫室。有一个穿着一件破旧军衣的瘦男人,搂着一杆锈迹斑斑的“七九”步枪,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时而打瞌睡,时而目光如电,追逐着面前马路上来往的行人。我和方碧玉走到门口时,看门人握紧枪杆盘问我们。我发现他的目光搜索着方碧玉周身上下。我感到他的目光如一双贪婪的手,把方碧玉身上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脖子随着方碧玉移动。他撇腔拿调地讲着令人周身起鸡皮疙瘩的普通话。后来我们知道这条把门虎是一位复员兵、正式工,吃国库粮,是棉花加工厂党支部委员,厂保卫组组长,姓孙名禾斗,已婚,老婆在农村。孙组长奇瘦,眼贼大。进大门后的第一排房屋是厂办公室,门口挂着红字标牌。我和方碧玉都认几个字,冲着办公室便进。方碧玉适才与那看门人对答时就一扫在路上那种沉闷忧悒的情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个人。办公室里有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或两个人。后来我们知道,那两位对弈的胖子一为厂长一为书记。他俩一边下棋一边斗嘴,互相挖苦,妙语如糖球山楂葫芦串。还有一部笨重的老式手摇电话机蹲在棋盘旁边,很威风。“同志,谁管登记?”自然是方碧玉问话。我看到了我叔,坐在一张桌子前,埋头打算盘记帐,心中竟升起一种自豪感。我感到自己的条件比方碧玉优越。叔叔抬起头,看到了我们。他没搭理我,却冲着方碧玉很热情地打招呼。叔叔把我和方碧玉介绍给书记和厂长,他们胡乱应付了几句,低头继续斗棋。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却被方碧玉吸引住了。她的脸稍微红了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到这边来登记。”我们把村里的证明信交给男人,后来知道他姓蔡。据说他本该转成正式工人,所有的表格都填了,但最终被人告了,说他老婆有神经病。满嘴脏话的采购员周鸣说:老蔡真冤枉,转你的正,又不是转你老婆的正,老婆有神经病碍你转正屁事?老蔡你当时怎么不去县里找一找,没准就找回来一只铁饭碗,一辈子甭发愁,你真是个老实人。老蔡呀!老蔡推给我们一个簿子,递过一支圆珠笔,让我们按着栏目填写。什么籍贯姓名性别年龄是否党团员家庭成份社会关系等等。一本正经,跟工人阶级沾点边就不一样,激动得我和方碧玉手指捏不住笔杆手心里冒汗。“你二大爷的,你那个马什么时候跳到这儿来的?”高个胖子说。“二大爷我的马早埋伏在这里等着你啦!走呀!走!看你还有什么高招。”矮个胖子说着,将自己的一颗棋子砸在对方的一颗棋子上。“同志,俺该填虚岁还是填实岁?”方碧玉问。“你实岁多少虚岁又多少?”老蔡问。“实岁22,虚岁23,属大龙的。”“按实岁填吧。”老蔡说。填完了表格,交给老蔡。老蔡指着一位独臂小伙子说:“你们吃饭的事去问他。”那小伙子面色苍白,人很清秀,不知怎么少了一只胳膊,别人说笑,他不吭气,神色忧悒地盯着墙壁。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他姓秦名山,有喜欢念别字的人把他的名字念成“泰山”后,大家便叫他泰山了。他那条胳膊是锯齿剥绒机切掉的,算是工伤,厂里照顾他,让他担任了生活会计,挺轻松挺有油水的一桩美差。他垂着一只空荡荡的衣袖,乍一看挺别扭,看惯了也不觉得他身上缺什么东西。他冷冷地告诉我们只要我们把粮食投到食堂里,就能换到饭票,如要吃菜可以拿钱买菜金,一元兑一元,一角兑一角。十几分钟功夫,该办的事就办完了。有一位一直在观看棋战的秃头男人说:“毛,送他们去宿舍吧。”秃头是副厂长。毛是正式工人,办公室打杂的,留着一个菊花头,穿一双又黑又亮大皮鞋,经常夸张地捋着袖子看手表,那时候戴手表的人还非常少。我不喜欢这小子。他名叫毛红灯,挺革命的一个名字。我们正要走时,门外一阵自行车铃响。一个高个子男人打着哈哈进来,后边跟着一个扁脸的姑娘,矮胖,一脸雀斑。我突然认出了这个男人,在水利工地上认识的。这男人是公社团委书记,跟我们村里的刘三姐有点黏糊,刘三姐的二女儿,跟他是大脸剥小脸。下棋的二位胖子丢开棋,站起来与团委书记握手,打哈哈。团委书记说:“这是我妹妹。”又对他妹妹说:“这是金书记,这是于厂长。”还介绍了几个人。我感到很愤怒。书记说:“毛红灯,找几把椅子来!”毛红灯立即去找椅子,把我们晾在门口。厂长挤着一脸肥肉,笑得眯缝着眼儿跟扁脸姑娘说话。“叫什么呀?”她羞涩地玩弄着辫子梢儿,酸溜溜娇滴滴麻酥酥地回答:“孙红花。”“啊,好名好名,好听,有意义,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嘛!在家干什么来着?”厂长问。孙红花轻飘飘文绉绉地回道:“在家治虫。”“治什么虫呀?”“哟,多着呢,主要是棉铃虫。”呸!不就是背着喷雾器喷药么,还“治虫”哩。我看了一眼方碧玉。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时毛红灯拎着两把椅子进来,一看我们还在门口站着,便说:“你们自己去吧,呶,就那排房子。”那是一排高大的青砖瓦房,有十几间,分两个门,门上很可能是那位毛红灯用狗爬似的红漆大字写着:“男宿舍”、“女宿舍”字样。我先陪着方碧玉进了女宿舍。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女宿舍。房间宽六米,靠着墙用木桩子、高粱秸、苇席捆扎搭架起两排大通铺,上下三层。最后一层在房梁之上,离地足有三米高,有固定的简易木梯子可以爬上爬下。两排通铺之间的地面崎岖不平。我看到铺下生长着几堆小蘑菇,还有一条破裤头,这一定是去年的女临时工留下的东西了。屋子里已经有了几十个姑娘,或忙碌或静坐。她们妍媸不一,但穿着几乎青一色的蓝布衣服,个别的穿着花衬衫。我第一次嗅到了由女人的群体发出的气味。这气味并不美妙,但富有诱惑力。我分辨不出是谁发出了什么气味,就像猫分辨不出一盆鱼里究竟是哪条鱼发出了哪种腥味一样。对了,女宿舍里有一股子臭咸鱼的气味。一位黑瘦脸庞的姑娘站起来跟方碧玉打招呼。我恍惚在邻村见过她,大概也是个书记的女儿或儿媳之类的人物。“方碧玉,你也来了?”她很高兴地问。“宋金鱼呀,”方碧玉上前拉着她道手说,“你也来了?”“来当几天工人过过瘾呀,”她说,“俺爹说每个月能挣三十多元钱,交生产队一半,还剩十几块钱呢。挣到钱,什么不买也得先买五尺花布,缝件小褂穿穿。”她很小,顶多18岁,脸上的五官团聚在一起,似乎还没有长开呢。我很入迷地盯着她的娃娃脸,她瞪我一眼,说:“你看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扯花布缝褂子?”这句并不好笑的话竟让十几个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宋金鱼问:“方碧玉,你住上铺还是住下铺?”方碧玉问:“你呢?”“我正犯犹豫呢,睡上铺吧,太高,爬上爬下的,成猴啦。我睡觉不老实,万一从上边骨碌下来,还不把腰跌断?睡下铺呢,不吉利,万一上铺有个尿床的,不正好流到我脸上了吗?”“那你就睡中铺吧!”“好,听你的,我睡中铺,你呢?”方碧玉想了想,说:“我睡上铺。”这时候毛红灯拎着孙红花的花铺盖卷儿,引导着团委书记和他的妹妹,朝着女宿舍这边来了。“马成功,你自己去占铺吧,我能安顿自己。”方碧玉对我说着,一只手提着铺盖卷,一只手把住梯子的横梁,矫健地攀到上铺上去。铺上立即嘎嘎吱吱地响起来。我进了隔壁的男宿舍,发现里边的格局跟女宿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更脏一些。几十个男人,多数是青年,正围着一个略有口吃、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他名叫李志高,会写文章,会唱吕剧,尤其会唱《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那一段。当时他正在那儿吹牛。吹周恩来总理如何把支援朝鲜棉花的任务交给高密县,高密县如何完成任务,受到了表扬。吹得神乎其神,听得有滋有味。我想我必须与方碧玉睡在相同的高度上,所以我爬到上铺。这里举手就可触摸瓦房的檩条、秫秸笆。麻雀隔着一层瓦在我头上唧唧叫,我能听到它们细小的脚趾行走在瓦片上时发出的声音。当时我没有在麻雀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这个崭新的热闹世界里值得我谛听观察的东西太多太多,更何况,我知道方碧玉与我仅有一墙之隔,十厘米厚的墙,上边涂抹着淫秽的图形和语言,无疑是去年的或前几年的临时工们留下的杰作。隔壁的上铺也在嘎嘎吱吱地鸣叫着,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开她的被褥。虽然隔着一堵冰冷的墙,但我感到她的呼吸正在抚摸着我的面颊。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三章 三百多名男女季节工陆续入厂。男、女宿舍内,上、中、下三层铺,镶满了人。因为要洗脸、刷牙、洗衣服,井台上挤满了人。于是便有了打了水回宿舍涮洗的,宿舍里的地面很快便泥泞一片。入夜,呼噜声、梦呓声、放屁声、喘息声,通铺嘎吱声汇合成复杂的乐章,充满气体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压在一起,我担心房屋被胀破,担心大通铺支架被压断,我感到惶恐,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边,隔着墙壁,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我们入厂后的工作,是在一位名叫“铁锤子”的正式工人领导下清除院内杂草,铺设垛底,等待新棉上市。“铁锤子”罗圈腿,驼背,眼睛不停地眨动,走起路来像只母鸭,说起话来像只公鸭。不是我有意要丑化他,因为他的水平太凹。李志高气哄哄地说:“把这样的人渣转成正式工人,领导真是瞎了眼!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呸!就他那样!?领导个鸡巴!”“铁锤子”大号郭海,“铁锤”是郭海的乳名,“铁锤”后边加一个“子”,就有大不敬的意思了。郭海是厂里的业务组长,领着垛棉花的一拨人,身边有几个亲信,有一个名叫‘一撮毛’,有一个名叫‘座山雕’,前呼后拥,很是神气。棉花加工厂占地五百亩,远离村庄,周遭用坟砖圈起一道墙。那年头煤炭紧张,砖窑无法开火,连公家搞建筑都要用坟砖。破除迷信,生活艰难,老百姓积极扒祖坟卖砖换钱。老祖宗遭了殃。有几个堂兄弟为争一座坟,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割草,平地面,用石头、棉籽皮、苇席铺成一个个长方形大垛底。棉花收购淡季里,厂内空地里种了些花生、玉米之类,长得不好。收花生时男工女工都吃,吃得满嘴白沫,拉稀跑肚的可不少。在等待新棉上市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如下事情:1.棉花加工厂准确的名称是棉油加工厂,属县商业局管辖。它负责收购农民的棉花,把棉花跟棉籽分离,棉花打成件外运,棉籽经过锯齿剥绒机三遍脱绒,然后在榨油车间榨取棉籽油,定量卖给棉农食用。这种粘稠的黑油起初不做任何技术处理即食,后来导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症。党和政府为了保证农民身体健康,便在棉油里放了火碱在大锅里烧煮、沉淀,熬成清清的卫生油让农民吃,怪病也随即消失了。棉短绒据说是制造炸药的基本原料,珍贵的了不得,严禁向帝修反出口,免得他们用中国人生产的棉短绒制造屠杀中国人的弹药。棉籽壳可以喂牛。棉籽饼也可喂牛。尽管牛吃了棉籽饼粪便带血,但人还是喂,牛也还是吃。所以说棉花一身都是宝,“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种好,”这是最高指示。“铁锤子”在为我们训话时严肃地说。他训话时眼睛眨动得频率更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电流”的姑娘咯咯地浪笑。“铁锤子”说:“不准笑,严肃点。”“电流”只管笑。有人说“电流”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的女儿,正儿八经的高干子弟,何人敢惹?“铁锤子”算什么?2.棉花加工厂有一个皮辊车间(主车间),一个打包车间(把皮辊车间加工出来的皮棉打成件),一个维修车间,一个榨油车间,一个红炉组,一个财会组,一个业务组(负责把收购来的棉花码上大垛用苇席和篷布封好),一个炊事班,一个警卫班,一个动力组(柴油机工和电工)。大概就是这些了。棉花加工厂没有自来水,只有一眼大口井,井里吊着几只潜水泵,井边挂着十几只漆成红颜色的消防桶和十几只大红颜色的泡沫灭火器。我们入厂一星期后在井边发生了一场大热闹。起因是前边说过的那位差一点捧上铁饭碗的老蔡的老婆来找他。那天正逢集,老蔡的老婆从集上回来,胳膊上挎着个二升笆斗,笆斗里盛着几根老黄瓜。女人约有四十多岁,梳着飞机头,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风流相。孙禾斗拦住她问:“找谁?”她说:“找俺儿!”其实禾斗知道她是老蔡的老婆,却故意大声嚷叫:“老蔡,你娘来看你了!”那女人也不分辩,只手掩着口笑。老蔡慌慌张张跑出来,不满意地说:“你来干什么?”女人道:“来看看你。”老蔡道:“我好好的,看什么!”“看看你有没有勾搭大闺女。”禾斗道:“老蔡天天搂着大困觉。”女人说:“死鬼!今日饶不了你!”说着就扑上来,一弯腰,熟练而准确地攥住了老蔡的睾丸,嘴里说:“我让你这个小和尚馋嘴!”老蔡干嚎一声,腰弓头垂四肢勾勾,脸色如同黄土。禾斗忙上前把女人拉开。女人躺在地上打滚撒泼,惊动了厂长。厂长用火柴棍剔着牙走出办公室,训斥道:“闹什么闹什么?这是工厂。怎能胡闹?”老蔡一看惊动了厂长,十分恼怒,热血冲懵了头,不计后果,一把抄过孙禾斗肩上的破大枪,哗啦一声推上大栓,对着女人吼:“我这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今日我毙了你吧!”说罢就搂了扳机,震天动地一声响,这支打过日本鬼子的老枪拼着老命放了一响,也不知子弹钻到哪里去了。女人哇啦一声叫,也不打滚了,也不疯了,爬起来,捂着头,跑着,喊着:“救命啊!救命!反革命杀人喽!”老蔡端着大枪追。厂长1947年时当过民兵,有点胆量,喊道:“快,捉住他,先下了狗日的枪!”禾斗到底当过几天兵,有军事经验,高一脚低一脚地去追老蔡。我们正在空地上拔野草,听到大门口响了枪又看到一群人追过来。“铁锤子”兴奋得嗷嗷叫。老蔡的老婆一看老蔡虎虎地追来,吓得屁滚尿流,一头扎到井里去了。老蔡追上井台,嚎啕大哭着:“孩他娘哟,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奔头啦,跟你一路去吧!”把枪往井台上一扔,头朝上脚朝下,立正着跳到井里去了。众人乱纷纷围在井口,一看老蔡和他老婆在井里折腾得紧,不救必定淹死,忙扛来一架竹梯子,沿着井壁顺下去。大家都抢着下去救人。禾斗愤怒地说:“闪开闪开,我是军人出身,让我下去。”只好让他下,又找了些粗绳子,把老蔡夫妇拉上来,都没喝多少水,把肚子里的水往外挤了挤,就好了。一男一女两个落水鸡似的,对着眼睛看了一阵,竟搂着脖子哭起来,厂长气得大骂:“混蛋老蔡,不是看咱在一村的面上,非开除你不可!”老蔡和厂长是一个村的人。正好食堂里的伙夫江大田来挑水,“铁锤子”说:“得了,喝老蔡他娘的黑蛤蜊鲜汤吧!”厂长说:“老蔡,罚你和你老婆把井水淘干净!”老蔡的老婆泪眼婆娑地说:“表叔,让俺两口子说会儿话再淘吧。”“呸!”厂长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走两步又回头骂孙禾斗:“孙禾斗,你的军人的不是,废物的一堆!”禾斗不满地问:“你凭什么说我军人的不是?”厂长说:“军人,武器是第二生命,可你他妈的竞让老蔡一把就将大枪抢了过去,你算什么军人?”孙禾斗不服气地说:“谁知道这个人要夺枪呢?今儿个老蔡你要把老婆毙了,老子也要跟着倒霉,你奶奶的,蔫人一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的货色,使起武器来,竟然十分的麻利!”孙禾斗带着几个小伙子给我们表演怎样使用泡沫灭火器,并当真喷了一阵泡沫,的,喷出去十几米远,落在地上,像一摊摊烂棉花。孙禾斗在训话、表演的过程中念念不忘盯方碧玉,不过别人发现不了罢了。对了,还有一个棉花检验组,负责给棉花定等级,挺要紧的一个部门。检验组长是一位名叫赵虎的小伙子,正式工人,皮肤很白,留着大背头。还应该提一下炊事班长江大田,这是位青岛知青,细高挑身材,洁白牙齿,浓眉大眼号称棉花加工厂第一美男子。他去井台挑水时,总是能碰到一些在井台上洗涮的姑娘。姑娘们直着眼看他。他很得意,用悦耳的青岛腔跟她们调笑。“铁锤子”醋兮兮地提醒她们:“你们要小心,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漂亮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姑娘们没人睬他。所有的人都知道,“铁锤子”这家伙三十多岁了,狗猫还没见着,馋女人,馋得发了疯。新棉上市,皮辊车间开工。我沾了叔叔的光,干了件轻松活:司磅。方碧玉被分派到皮辊车间看轧花机。在她的面前,棉籽和棉绒因为被两只飞速旋转的皮辊挤压和牵拉而分离。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四章 中秋节后第一天,第一车新棉出现在加工厂门口。是一辆马车,拉着十包棉花。棉花包有两米长,两搂粗,赶车的是个老头,跟车的是几个中年妇女。门口的警卫冯结巴在保卫组长孙禾斗的指挥下,收了车把式的火柴、烟袋,交他一个牌,出厂时换回吸烟家什。洁白的花包在阳光下耀眼,检验组的扦样员赵一萍提着袋上去开包扦样。门卫冯结巴家庭贫寒,贫寒到家无过夜粮的程度。他舅是公社党委组织委员,所以他干了轻松差事。赵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号“一撮毛”。业务组有个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铁锤子”的亲信。女“一撮毛”她爹是县水利局的头头,所以她也受优待。新棉入厂时,我很激动,因为我们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着“铁锤子”干杂活了。方碧玉跟我说她很讨厌“铁锤子”,说他两只眼贼突突的,明显是个色鬼。一群人拥到大门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们村的。赶车的老头是我们队的王九,跟车女人里有国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是我们村的!”我兴奋地对大家说。王九阴沉沉地说:“马成功,当了工人啦,抖起来了!挣了多少钱?请你九爷去喝盅烧酒?”“还没开工资呢。”我说。“瞧瞧,也开工资吃工资了!”王九邪恶地笑着说。我知道村里人对我来棉花加工厂干活眼红,嫉妒,也就不说什么。王九是老贫农,惹不起。方碧玉跟车上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国忠良的叔伯嫂子笑着说:“碧玉,吃了两天工人饭,脸白了不少哩!”方碧玉说:“白个屁!剥我一层皮也是黑的。”那嫂子从屁股下揪出一个满嘟嘟的花布书包,说:“碧玉,给,这是你婆婆托我带给你的。”方碧玉一愣,脸发了红,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样子。我看了一下周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门口保卫组长孙禾斗的目光,有业务组长“铁锤子”的目光,有杰出青年李志高的目光——经过一段接触,我开始和他熟起来。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办公室有人出来干涉:“都围在门口干什么?没见过棉花是不是?有你们看够了的时候!”业务组长“铁锤子”扯着公鸭嗓吼起来:“走走走,快去干活!想吃鸡蛋就去找个男人!”众人散开。方碧玉拎着那只花书包,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铁锤子”涎着脸凑上去说:“小方,给我个鸡蛋吃?”方碧玉想都没想,把书包递到他面前,冷冷地说:“给,全拿去!”“铁锤子”愣着,方碧玉已经把那一包鸡蛋投到他的怀里。他狼狈地说:“这,这不好意思……”旁观者哈哈大笑,冷言相加:“铁锤子”真有造化。艳福不浅,白捡个大便宜,吃吧,好吃难消化。当心噎死。”“小方,我不要,我随便说说……”“铁锤子”说。方碧玉已经走到垛底那儿,抄起扫帚,清扫垛沟里的浮土和杂草。孙禾斗凑上来,悄悄地说:“‘铁锤子’你小心点,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铁锤子”反唇相讥:“看门狗,眼红了吧?”“铁锤子”突然问我:“马成功,方碧玉她男人是干什么的?”“解放军团参谋长!”我恶狠狠地说。“哎哟我的亲娘!”“铁锤子”叫一声苦,说,“军用品,一类物资,动不得。”他把那一书包鸡蛋递给我,说:“马成功,你和她是一个村的,求你把这包还给她吧。”“我不管。”“求你啦,小兄弟。”“给你吃你就吃吧!”“我不是不想吃,我是领导,又是正式工人,领导阶级,那能随随便便吃你们临时工的东西?吃了影响不好。求你啦。”考虑到司磅员归他这个业务组长管,我不敢得罪他,便接过书包。孙禾斗在大门口乐得哼小曲儿。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五章 吃过晚饭后,红日西沉,气温宜人。男工女工们都结伴出去,号称“散步”。第一次跟着人们去“散步”时,看到道路两侧田地里的农民在埋头劳动,我心中忐忑不安,感觉到自己是在犯罪。散步散到中秋节后,已经心安理得,并且产生了一丝丝优越感。终于我也高人一等了,哪怕是临时的。李志高邀我去散步,使我受宠若惊。我们爬上河堤,看到洁白的棉田和正在弯腰摘花的妇女儿童,笼罩在火红晚霞下的棉花加工厂和烟雾腾腾的村庄。走了一会儿,李志高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弹出一支,请我抽。他的礼遇让我加倍地受宠若惊。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熟练地喷了几个烟圈。他这些小动作令我佩服,想摹仿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背靠在一株柳树上,深沉地注视着河道中清澈的流水,说:“小马,你想知道我的经历和我胸中的抱负吗?”“想,您说吧。”他晃了一下脑袋,用十分流行的潇洒动作把滑到额头上那绺黑发甩到头顶上,说:“我自幼聪明,五岁即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上小学时,我的作文曾荣获过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第一名。我会拉京胡、板胡、二胡,会吹笛子,弹风琴。我识简谱,会唱歌。我曾在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作过。啊!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充满激情和幻想……”晚霞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像两粒火星,闪烁着熠熠神采。我感觉到我深深地被他煽动了,激情似火,想展翅飞向天空。他的语调一转,表情也变得深沉而严肃:“可是,我空有满腹才华,却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我是怀才不遇。‘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等开了工资,你我兄弟一定要去饭店开怀畅饮一次,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这真叫‘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点火抽烟。月光已经上来,照耀得满河流金泻玉,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那张脸瞬息又淹没在朦胧中,我感觉到周身寒冷,牙齿打战,我知道这不是气候的缘故。说实话,他这番话我不能很好地明白,但却让我心跳失常,这就足够了。他突然高声说:“老弟,等着瞧吧,我李志高是人中龙凤不是凡夫俗子,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小小的棉花加工厂,如何容得下我?我是‘勉从虎穴暂栖身’,总有一天会‘说破英雄惊煞人’!什么‘铁锤子’、孙禾斗,一伙社会渣滓,不过凭着运气好,或者是有后门,转了个正式工,就神气得了不得,颐指气使,俨然人上之人,狗屁!老子压根儿就瞧不起他们。还有那什么‘电流’、孙红花、赵一萍之类,凭着父兄的官职也来狐假虎威。老子不理睬她们。这样的女人。白送给我都不要!”“李大哥,你真伟大!”我由衷地说。“伟大谈不上,但决不渺小。”他自信地说。“你是非常伟大,李大哥。你要是有朝一日混出了头,别忘了我。”“‘苟富贵,勿相忘’!”他坚定地说。“但有一条,从今之后,你要听大哥我的调遣。”“放心吧大哥。从今之后,你要我向东我不向西,你要我打狗我决不去吓鸡!”“好,老弟!”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驷马难追’!”我说。“我问你,”他压低了嗓门说,“方碧玉真的有了婆家?”“李大哥,你问她干什么?”我有些惊恐地问。“随便问问。”“真的有了。来棉花加工厂之前订的婚。”“刚订婚?”“是。”“男方真的是解放军团参谋长?”“狗屁!那是我瞎编了吓唬‘铁锤子’的,”我很难受地说,“她男人是我们村支部书记的儿子,疤瘌眼子。”“好!”“好什么呀,李大哥,”我说,“方碧玉嫁给他可真叫‘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喽。”“你把方碧玉的一切都告诉我。”“你要听这些干什么?”“你甭管,快告诉我。”我开始为他讲述方碧玉的故事,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讲述过程中,我把方碧玉会武术这一点做了大大的夸张。难道我希望方碧玉打谁一顿吗?我们边说边往回去,晚风清凉,月光如水,河里水声潺潺,河边秋虫唧唧,真如同走在诗里走在画里走在梦里。被繁重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消磨干净了的种种幻想,在这个月光之夜复苏了。我感到自己与李志高一样,也是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总有一天,我也要像李志高一样,乘长风破万里浪,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但“电流”、赵一萍、孙红花这几位结伙散步的官宦人家的富贵小姐粉碎了我甜蜜的梦幻,她们在河堤上排成横队,像一伙拦路抢劫的女强盗。“李志高,你跟谁一块散步了?”“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找你!”“你为什么不陪我们散步?”“这个小鼻涕孩是谁?”“马成功,跟方碧玉一块来的。”“方碧玉,哈哈,送给‘铁锤子’一书包煮鸡蛋!”“要是让她男人知道了……哈哈哈。”“李志高,你不能回去,你陪我们散步去。”“好好好,诸位俏妹妹,”他媚声媚气地说,“我陪你们。马成功,你自己回去吧。”他在她们的簇拥下回去了,我独自一人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站定,看着他与她们逐渐模糊的身影,听着他与她们的说笑声,我突然感觉到受了很大的侮辱。“臭娘们,等着瞧吧!”我对准柳树踢了一脚,塑料凉鞋的襻儿断了。“哎哟我割了一个月野薄荷才换来的凉鞋呀!”我提着破鞋,似乎感觉到了,浪漫是既费钱又费力气的活儿。回到棉花加工厂,我爬上空中楼阁,听到隔壁那边有响声。我用巴掌拍了拍墙,轻声说:“碧玉姐,你的书包和鸡蛋还在我这儿呢。”我听到方碧玉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吃了吧。”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六章 中秋节后,连刮了几天金风,天高气爽,大批的棉花如潮水般涌进加工厂,收购旺季终于到来。与此同时,皮辊车间六十台皮辊轧花机一齐开动,棉花加工厂在135马力柴油机的巨大轰鸣中颤抖起来。女工们两班倒换,每班十小时,不大容易看到方碧玉了。业务组长“铁锤子”手下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且多是被车间里挑剩下来的“人渣”。我整天坐在那只磅秤前,拿着一支圆珠笔,一把算盘。过磅,填斤数,退包皮,算出皮棉数字。经常想入非非,经常出错,经常挨结算组长和过磅组长的训斥。我知道,如果不是看在我叔叔的面子上,早就把我撵去抬大篓子了。一个个高达数十米的棉花大垛拔地而起,满眼的洁白,满世界的洁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竟能把如此多的棉花堆积到一起,高密一个县的棉花就能满足朝鲜一国的棉花需求,看来绝非妄语。李大哥的话句句都是真呀。那些天通往棉花加工厂的道路上挤满了除机动车外的各种车辆,交通堵塞。从凌晨到黄昏,车声、牲畜鸣叫声、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道路上布满被践踏得没了模样的马粪驴粪骡子粪。我一坐一整天,全身发硬,脑袋发昏。有一天因为压住了一个农民的单据挨了一耳光,其实那单据是传单员压住的,责任并不在我。“铁锤子”不为我撑腰却站在那人的立场上,原来那人是他的堂叔。他的堂叔人高马大,胳膊比我的腿还粗,我不敢还手。我跑回宿舍爬到我的三层铺上哭泣,惊动了上夜班正睡觉的方碧玉,隔着墙壁她问我:“哭什么?”“‘铁锤子’……他堂叔打我……”“为什么打你?”“说……我压住了他的单子……”“是你压住了?”“不是我……”“那他就打你?”“嗯……”“你没还手?”“我打不过……他有两米高……”“‘铁锤子’没护你?”“他向着他叔,说我该打……”我听到她坐了起来,说:“走,看看是个什么东西!”“碧玉姐,别去了,他太壮了。”“少嗦,下去,在门口等我!”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七章 那场精彩的打斗相信所有的目击者都不会忘记,这是继老蔡夫妇跳井之后的第二件热闹事。我听到方碧玉从三层铺上一跃而下,一定是漂亮加潇洒,宛若一只飞鸟。我战战兢兢地从三层铺上爬下来,急急忙忙跑出去,方碧玉已在男宿舍门口等我。“走!”她扯了我一把。“碧玉姐……算了吧……反正已经挨打了,剥不下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窝囊!”她说,“咱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受欺负的!”我带她走到我的磅位旁。“铁锤子”眨着眼睛训我:“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扔下工作不管了?这么多棉农在等着你!你是不是干够了?”“我挨了打……”我委屈地哭起来。“活该!挨打是你找的!打得轻了!”方碧玉冷冷地盯着“铁锤子”看。“是哪一个打了你?”她问我。那个熊一样的壮汉扛着一包二百斤重的棉花踩着颤悠悠的木板往棉花垛上走。他腿不软,腰板直。他虎背熊腰。“就是他。”我指指那汉子。方碧玉一声不吭,抄着手站着。那男人踩着陷没膝盖的棉花,一直爬到垛的顶尖。扔下花包,扯着包角,把棉花抖搂出来。他把花包搭在胳膊弯上,仰着脸,一步步走下棉花垛。他的四方脸有棱有角,像一块铁坯子。方碧玉一声不吭,抄着手站着。她用闪电般的速度,了那汉子两记耳光。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响声清脆,传得很远。在场的人都呆了。那男人怪叫一声,扔下花包,抬手捂住了脸。这就是方碧玉家祖传的绝技:反正锅贴。一般的人经不起这两下子。这两个“锅贴子”贴得像刀刃一样快。那汉子两腮立即胖了。“走!”方碧玉命令我。汉子吼叫一声,骂道:“臭娘们!哪里走!俺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俺打人,从没挨过打,今日是头一遭。”他攥着拳头,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方碧玉只一跳,就闪到一边,让他的凶猛拳头捅到虚空里去。没等到他转回身来,方碧玉已凌空跳起,在空中踢出两脚,一脚踹在那男子下巴上,一脚踹在那汉子小腹上。他嚎叫着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垂着头,呜呜有声,好像是在哭。棉花垛上的临时工齐声喝起彩来。孙禾斗手提着那杆破大枪跑来。一边把大栓推得哗啦啦响一边喊叫:“不许武斗要文斗。”“铁锤子”喝斥他手下的临时工:“喊什么?看他娘的什么热闹?快给我干活!”孙禾斗傻乎乎地问:“谁跟谁打?怎么不打了?‘铁锤子’,怎么回事?”“铁锤子”骂道:“操你妈!”“你怎么骂人?”孙禾斗问,“你骂谁?”“骂你!”“铁锤子”凶凶地说。“你敢骂我?”孙禾斗一拉枪栓,“我毙了你这个小舅子!”“你毙吧,”“铁锤子”拍着胸脯说,“有种你往这里打!”孙禾斗端起枪来,说:“你以为我不敢打是怎么着?老子在珍宝岛打死过一个班老毛子,还不敢毙了你这个驴日的?”“孙禾斗,你要干什么?!”厂长像只坛子一样风急火燎地滚过来,喘息不迭地说:“你要行凶杀人?”“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孙禾斗拉开枪栓说,“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厂长说:“没有子弹也不许这样,万一把撞针弹出来也能伤人,再说枪口哪能对准革命同志?”孙禾斗讪着脸,把大枪抡到肩上,说:“这小子整个一个反革命‘五一六’分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厂长问。“铁锤子”指指我和方碧玉,说:“问他们俩吧!玩忽职守,殴打棉农!”厂长说:“你们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立刻给我回去,我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方碧玉说:“回去就回去,离了你这门口俺就活不了怎么的!”我却说:“都怨我不好。”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八章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公众人物。亲眼目睹了打架过程的人,在向别人转述时,都毫不吝啬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几乎描绘成了侠女十三妹。那两巴掌两脚实在是太漂亮太过瘾了。两巴掌名曰“反正锅贴”,两脚名叫“鸳鸯脚”又叫“二踢脚”。方碧玉的爹曾用“鸳鸯脚’踢翻一条恶狗,她却踢翻一个高大凶猛的男人。方碧玉被全厂注目,无论在饭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井台上洗脸刷牙,大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英雄本色再也掩饰不住,她也不再掩饰。她恢复了与我一起打药时的风采。她昂首挺胸。她扬眉吐气。她全身上下好像重新装满了弹簧。几天后,厂里召开全厂工人大会,正式工、临时工统统参加。露天会场,在打包车间的水银灯下。打包车间是个二层楼,水银灯安装在楼顶上。那是我看到的最亮最高的一盏灯。光亮普照全厂,波及到农民的庄稼地。光是浅蓝色的,照得人脸靛青。几百人聚在灯下,如同一群活鬼。支部书记先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内容是关于批《水浒》反对投降派的。接下来厂长训话,他首先批评有人在棉花垛旁大小便,又批评有人用皮棉擦血。厂长说这事与男工没关系是女工干的。女工都垂着头不说话。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电流”大声说:“与我们干部女儿没关系,我们有专用器材抢险救灾。”众人龇牙咧嘴怪笑。“防洪排涝!”一个男工说。“电流”说:“是农村来的女工干的,让我们跟着受牵连。”方碧玉站起来,冷冷地说:“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是哪个农村来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网打尽满河鱼。另外厂长说的也不对,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吗?”厂长怒冲冲地说:“方碧玉,我正要说你,你自己先跳出来了!你殴打棉农,破坏工农联盟,破坏治安,目无领导,厂里决定开除你!你明日找会计算算帐,卷铺盖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这里不是瓦岗寨!”临时工们吓坏了,不敢吭气。正式工也他妈的不放一个屁。几个大蛾子死劲碰水银灯的罩子。这时更像一群鬼,我们,在一座庙里。几十年后我想我当时应该跳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拍着胸膛说:“这事不怨方碧玉,怨我,要开除就开除我吧。”但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我永远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患得患失的小人。方碧玉站起来,平静地说:“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轻信一面之辞。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白赖来干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衣裳。俺没那么高的觉悟,照顾什么“工农联盟”。我打了那黑熊,不过是女农民打了个男农民,这事公安局都懒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马成功跟俺一块来的,他受欺负,别人看热闹俺不能看热闹。还有,厂长,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给挣下来的皇粮,干部女儿也没长四个鼻孔眼!棉花加工厂是共产党的,也不是你们家的祖业。我拿着介绍信入的厂,你一句话打发不了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让我走没准我自己走了。”李志高青白着脸站起来,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恐惧使他声音又尖又细:“方碧玉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临时工的威风。临时工也不是你们锅里煮的地瓜,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我的话讲完了。”有人怪声怪气地嚷了一句样板戏台词:“老九不能走!”好多人都嚷:“老九不能走!”我也跟着嚷了一句。厂长气得浑身肥肉哆嗦,巴掌拍着屁股说:“反了你们!反了你们!”“我们不干了,受这个窝囊气,不拿我们临时工当人!”有人大声煽动。支部书记一看事不好,连忙安抚打圆场说:“方碧玉坚持正义,不畏黑大汉,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教训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厂的威风,基本上是件好事。厂长说开除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吓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亏。临时工正式工包括干部子女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方碧玉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干活厂里不会亏待你。散会吧散会吧散会。”方碧玉冲着支部书记鞠了一躬,说:“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谢谢您。”我叔叔说支部书记回到办公室把厂长训了一顿,说他差点惹出大乱子,这年头闹出个罢工事件咱都得倒血霉。厂长说这个方碧玉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叔叔骂我不成器,狗屎抹不上墙,死猫扶不上树,天生是个出大力的材料。两天之后,“铁锤子”对我说:“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皮辊车间找郭主任吧,以后你归他管。”郭主任是个满脸麻子的半老头,正式工人。他会唱京剧《苏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还带锣鼓家什呢。麻主任说:“小兄弟,抬大篓子去吧。”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九章 据说现在的棉花加工厂都安装了吸风设备,只要把粗大的铁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车间,再也不用抬大篓子了。那种大篓子用竹片编成,长方形,宽约一米半,长约三米,高约一百二十厘米,两头缀着铁鼻子,中间横穿一根大杠子。单看看这套家什就吓你一跳。抬一天大篓子可挣一元三角五分钱。都怨我自己不争气,得罪了“铁锤子”,也可能连带着得罪了厂长,丢了好差事,由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体力劳动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干活干惯了。同时被贬到车间抬大篓子的还有李志高,毫无疑问他是因为在大会上为方碧玉辩护才丢了在维修车间磨皮辊的好差事的。他深刻地对我说:“小马,你感觉到了没有?这是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是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是真理与谬误的斗争。”我激动万分地说:“李大哥,我感觉到了。”“你真的感觉到了?”他怀疑地问道。“真的感觉到了,”我急忙说,“跟着你,我可是天天都在进步。”“好,好。”他说,“斗争刚刚开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你怕不怕?”“不怕。”我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李大哥才是好样的呢!”我说。老天开眼——也许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们和方碧玉一个班。这个班的时间是晚九点到凌晨六点,零点时休息半小时,食堂有热玉米面粥卖。我不知道李志高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挺高兴。夜里就要上班抬大篓子啦,尽管我在当司磅员时多次看到那装满棉花的大篓子像山一样压在两个健壮男子的肩上,压得他们趔趔趄趄,像两只醉酒的小狗,知道这碗饭不好吃,是绝对苦力的干活,但一想到能够时时见到方碧玉,便生出无数的渴望来。我睡不着。我知道方碧玉与我只隔着十厘米,从看不见的缝隙和能看见的缝隙里,我听到方碧玉均匀的呼吸声。她在睡觉,为上夜班做准备。李志高也没睡着,就着高吊在梁上那盏昼夜不熄的电灯泡的昏黄灯光,他趴在被窝里,只露着脑袋和一只手,一个小本子摆在枕头上,他在写什么东西呢?李大哥绝非久屈人下之人,他那么深刻,那么有思想,脑袋瓜子生得那么圆……跟他拜了兄弟,肯定要沾光……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警卫班冯结巴披着黑大衣抱着破步枪踢开门,大声叫:“起……起床……该……该换班了……”警卫班负责提前半小时把上夜班的人叫醒。用枪托子捣着女宿舍的门板,冯结巴继续叫:“起……起床……该……换班了……”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九章 据说现在的棉花加工厂都安装了吸风设备,只要把粗大的铁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车间,再也不用抬大篓子了。那种大篓子用竹片编成,长方形,宽约一米半,长约三米,高约一百二十厘米,两头缀着铁鼻子,中间横穿一根大杠子。单看看这套家什就吓你一跳。抬一天大篓子可挣一元三角五分钱。都怨我自己不争气,得罪了“铁锤子”,也可能连带着得罪了厂长,丢了好差事,由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体力劳动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干活干惯了。同时被贬到车间抬大篓子的还有李志高,毫无疑问他是因为在大会上为方碧玉辩护才丢了在维修车间磨皮辊的好差事的。他深刻地对我说:“小马,你感觉到了没有?这是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是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是真理与谬误的斗争。”我激动万分地说:“李大哥,我感觉到了。”“你真的感觉到了?”他怀疑地问道。“真的感觉到了,”我急忙说,“跟着你,我可是天天都在进步。”“好,好。”他说,“斗争刚刚开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你怕不怕?”“不怕。”我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李大哥才是好样的呢!”我说。老天开眼——也许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们和方碧玉一个班。这个班的时间是晚九点到凌晨六点,零点时休息半小时,食堂有热玉米面粥卖。我不知道李志高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挺高兴。夜里就要上班抬大篓子啦,尽管我在当司磅员时多次看到那装满棉花的大篓子像山一样压在两个健壮男子的肩上,压得他们趔趔趄趄,像两只醉酒的小狗,知道这碗饭不好吃,是绝对苦力的干活,但一想到能够时时见到方碧玉,便生出无数的渴望来。我睡不着。我知道方碧玉与我只隔着十厘米,从看不见的缝隙和能看见的缝隙里,我听到方碧玉均匀的呼吸声。她在睡觉,为上夜班做准备。李志高也没睡着,就着高吊在梁上那盏昼夜不熄的电灯泡的昏黄灯光,他趴在被窝里,只露着脑袋和一只手,一个小本子摆在枕头上,他在写什么东西呢?李大哥绝非久屈人下之人,他那么深刻,那么有思想,脑袋瓜子生得那么圆……跟他拜了兄弟,肯定要沾光……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警卫班冯结巴披着黑大衣抱着破步枪踢开门,大声叫:“起……起床……该……该换班了……”警卫班负责提前半小时把上夜班的人叫醒。用枪托子捣着女宿舍的门板,冯结巴继续叫:“起……起床……该……换班了……”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章 十一年后,我与成了一级厨师的冯结巴冯飞扬在火车上邂逅相遇。他又白又胖,穿着一身呢子制服,手腕上戴着一块足有三两重的大手表。通过简短交谈,我知道他后来在舅舅的安排下,去了滨海油田,成了正式工人,先当炊事员,又进烹饪技校,去过香港、新加坡,回来评上一级厨师,娶了党委书记的女儿,生了一个胖儿子。话题自然转到棉花加工厂,他说:“那时过的真是狗都不如的日子,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很知足。你不知道我们家当时有多么穷。别人还从家背点玉米面投到食堂里,正儿巴经地拿着粮票打几个窝窝头吃,我们家里连地瓜干子都吃不上。背着人,啃点菜团子,喝点开水,就算一顿饭。看到那些正式工吃馒头,馋得我呀,他妈的,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不瞒你说,有一次,实在饿极了,我跑到榨油车间去喝过棉籽油,一次喝一铁瓢。肚子受不了,肛门没了约束,不知不觉就流了油……”我们一起笑了。这小子现在是头发乌黑,像在油里浸过一样。我们忆着苦,思着甜,话题自然转到方碧玉身上。“她死得好惨……”我说,“那么好的一个人,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你认为她死了吗?”冯结巴问我。“怎么?难道她没死?”我惊异地问。“她死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永远不会忘记!”我说,“她死于那一年的一月二十五号,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辞灶日’,过小年。”“我认为方碧玉没死。”冯说。“她的身子都被清花机给打烂了,你还说她没死。”“她没有死,像她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自杀!”“别说梦话了。”我说。“你还记得那个被皮辊绞死的女工吗?”“记得。”冯说:“问题就在这里。”深秋的夜晚,天很凉了。我感到浑身哆嗦。站在车间里,郭麻子手指着那一片皮辊机,对我和李志高说:“你们俩负责供应这三十台车的棉花,误了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