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对起名字是最讲究的。政府规定:草民百姓不许起名字!这可麻烦了。假如你姓张,就连起名叫“张狗剩”都不行。那该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称呼吧?《水浒传》里有三兄弟,名字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这就是宋、元年间草民们最通行的起名办法。元代还流行一种办法,就是把父母的年龄相加得出一个数字,比如,老两口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一年,当爹的四十三岁,当娘的三十五岁,那就四十三加三十五等于七十八,这孩子的名字就叫“七八”,如果姓张,大名就叫“张七八”。——记得古龙小说里有个大剑客叫燕十三吧?别以为起这种名字就显得酷,除非是唐诗里论排行。现在来说一位名人:明太祖朱元璋,他老人家出生在元朝末年的一个普通农家,老爹名叫朱五四——他这个名字并非为了纪念“五四运动”而起的。朱元璋上边还有哥哥,叫朱重四、朱重六,朱元璋自己是叫朱重八,这才是当时社会的起名习惯。元末群雄并起,还有一位英雄人物也不落朱元璋之后拔地而起,此人是江苏的一个私盐贩子,姓张,名叫张九四。张九四从社会底层发展出自己的武装部队,南征北战,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江南一带开创下一番辉煌基业。在元朝至正十四年,张九四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祐。后来,元朝势力渐消,张九四便成为了朱元璋的重要对手之一。看到这里,有人一定又开始起疑了:不对呀,真要是这么一个大人物,怎么从没听说过啊?——答案很简单:他和朱元璋一样,发迹之后也改名了。张九四没什么文化,自己一想:起名字这可是大事,得起得有文化才行,可要起得有文化,就得找知识分子来起。张九四这么有势力,还不是想到做到,马上找来一帮知识分子:“快给我改个好名字!”很快,一个富于文化内涵的名字便在江南闪亮登场,从此,张九四变成了“张士诚”。元末大豪张士诚。这名字确实漂亮,有文化、有内涵,而且读起来还平仄上口,不像“朱元璋”三个字全是平声。话又兜回来了,“张士诚”这个名字不但字面上看着好,读起来声音好,还有典籍出处。这个出处就是《孟子》,而且就是刚刚讲过的这一节。有人注意到没有,其实就出自《孟子》这一节的最后一句:“士诚小人也”。——这才叫阴损!古书没标点,这句话原本应该断成“士,诚小人也”,现在却成了“士诚,小人也”。张士诚顶着这个名字,一直叫了整个后半辈子,直到最后被朱元璋给灭掉为止,但后人的史书记载里还是给他永远留下了这份揶揄。“士诚小人也”,这句出自《孟子》的看似不大重要的闲话不但大大影响了元末大豪张士诚的光辉形象,更是大大影响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最后世事轮回,让不少读书人为此遭了报应。朱元璋建国之后,越发重用文人,打天下的武将集团对此很是不满,于是有高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派人去朱元璋耳边挑唆,说文人不能太相信,这些家伙阴损着呢,当年张九四对文人那么好,给好宅子,给开高薪,可文人却给他起了“张士诚”这么个名字。朱元璋这时候还不明白,说:“这名字多好啊!”等一听人解释,再真拿来一套《孟子》一翻:“啊,果然如此啊!”朱元璋从此就对文字留上了心眼,看什么都觉得有所影射,都得好好捉摸捉摸。后来好多文字狱就是这么来的,这在上本书已经说过,看看,多少知识分子因为这一句“士诚小人也”而掉了脑袋。——最后奉劝各位:请别人给自己改名字、给自家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怨天不尤人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孟子离开齐国。弟子充虞(就是前文帮孟子办丧事的那个)在路上问老师:“您好像脸色不大好看啊。以前我可听您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又来了个怨天尤人的成语(这个说法《论语》里就已经出现了)。充虞这位学生到这里是第二次露面了,上一次是孟子的母亲死了,孟子派充虞监督木匠做棺材,充虞不知死活地去问什么“棺材用的木料是不是太好了”,如今这次是孟子下课了,充虞又拿孟子以前的教导来质疑孟子现在的表现。这个学生啊,两次都是专拣老师最伤心难过的时候往老师的伤口上撒盐。孟子能怎么办呢,谁让自己是老师呢,见学生给了条成语,自己也答一个成语好了:“彼一时,此一时也。”孟子接着解释说:“自古以来,每隔五百年就会有一位王者兴起,随之而来的还会有许多闻名天下的英雄好汉。从周代开国以来,已经七百年了。数数年头,五百年早就过了;看看时势,也该出现圣君贤相了。老天爷要是不想让天下大治也就罢了,如果想让天下大治……”孟子说到这里,想想学生说了一条成语“怨天尤人”,自己也说了一个“彼一时,此一时”,一比一可不像话,怎么着也得再多说一个,于是想了想,接着说道,“如果想让天下大治,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呵呵,所以呢,我哪里会脸色不好看呢——那是防冷涂的蜡。”孟老先生满怀着神圣的使命感,人若得了这种感觉,再加上他那独门的浩然之气,配合起来确实是最厉害的一种励志武器。可是,五百年的历史轮回当真如此吗?天命又在哪里呢?孟子已经老了,还能够等到天命降临的那一天吗?其实,周人对天命并不是那么当真的,早期的儒家对天命更不那么当真。相信这些是不是很单纯呢: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有谁真的相信这些呢?——我小时候就真的相信这些。当时很有趣,知道又有哪个犯罪分子落网了,我心里就想:这些犯罪分子为什么这么傻呢,谁不知道犯了罪早晚都得被抓住,那为什么还要犯罪呢?看电影的时候,无论银幕上的斗争多激烈,我心里仍然有一份踏实感:别看坏蛋现在闹得凶,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好人最后一定会胜利的!长大一些以后明白了:世上的人要是都像我这么想,这个世界该多太平啊!又长大一些之后明白了:很多事情,你说它是正义还是邪恶,你说它是对还是错,实在太难搞清了。就算世上的人真都像我小时候那么想,这世界一样不会太平。孟子不是傻瓜,老先生走南闯北一辈子,学问极大,阅历极深,到头来壮志未酬,也要感叹天命,看来再强的人,也有无助和无奈的时候。那么,无助了,无奈了,怎么办?其实呢,怨天尤人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孟子这段话要是细细体会,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儿“怨天”的意思的。过分压抑会导致心理疾病,那就得去看心理医生,不过,要是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太高,骂骂老天爷或许是个简便而便宜的法子,反正人家老天爷那么高的身份也不会跟凡人计较的。孟子的历史周期说前面已经提到过一些。他这说法其实很模糊的,你也不知道他这理论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被验证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他老人家是不是随口一说,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但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孟子理论中有很多地方都带着“五”。前文讲过荀子批评孟子“搞出什么‘五行’之类的怪调调”,我说后人一般认为这“五行”就是“五常”,但相反的看法也是音量很大的,说这“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再根据孟子一贯的五百年来、五百年去的历史周期说等等,认为孟子虽然从没提过“金、木、水、火、土”这类的话,但他确实是持有五行系统轮回演化的观点的。郭沫若就是持这种看法的。——有没有人问问我是怎么看的?呵呵,我没看法,一点儿看法都没有,我只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给大家介绍介绍罢了。不过呢,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是郭沫若没看到的,这里有一篇子思的《五行》,是说“仁、义、礼、智、圣”,是谓儒家的“五行”。当官要不要领薪水?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这一节还是说孟子离开齐国的事,看来这段路真够长的,走了这么久都没走完,还不断有学生问这问那。孟子一行走到一个叫“休”的地方,歇脚住宿。公孙丑过来请教问题了:“当官却不领薪水,这是古代传下来的优良传统么?”孟子心头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爱,你听说过有几个当官的还用得着花自己的薪水?嘿嘿,别说当官还能领薪水,就算倒给钱,都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当官呢!”——孟子正要张口,又转念一想,公孙丑这孩子比较单纯,给他讲这些似乎不大好,于是犹豫了一下。公孙丑为什么问了这么个古怪的问题呢?原来,孟子在齐国这一段时间虽然做了大官,却闷头工作而不拿薪水。都说千里求官只为财,老师做了这么大的官,却一分钱薪水不拿,这也太奇怪了!难道……莫非……不会是……孟子答话了:“当官不领薪水,嘿,哪可能有这样的古代传统?你是觉得老师我在齐国这段时间虽然当官却不领薪非常不理解吧?”“是啊,学生不大理解。”孟子说:“当初我在崇地和齐王见过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齐王恐怕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老板,于是我当时就有了离开的念头。后来我到底还是在齐国做了官,可虽然做官,当初离去的念头却始终未变。既然脑子里成天都惦记着辞职回家,那还是不要领人家的薪水好了。本来我早就要走,可谁想到后来又爆发了战争,在这种紧要关头我要是递交辞呈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我就又在齐国待了一段时间。从本心来讲,我是不愿意久在齐国耗下去的。”——祝愿各位老板招聘员工都能招来孟子这样的。要这么想想,孟老师还真是个好员工:做事敢于负责,没有任何借口;任你怎么动他的奶酪他也不急,背包走人而已;而且还会白干活不拿薪水,这点可比什么都强。呵呵,老板们不买一大堆《孟子》发给员工去学习么?孟子的GPS路线分析《孟子》七篇中的“公孙丑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可是,我的话还没结束。孟子在齐国的这些故事我们很值得再通过两篇文献再回顾一遍。第一篇是周广业的《孟子出处时地考》。前文说过,《孟子》这书和它同时期的很多作品一样,不是按时间顺序来编排的,所以,从中领会思想也许相对容易,但要把主人公的人生轨迹梳理清楚却有很大的难度。比如,书里上一段刚刚说完孟子进了厕所,紧接着的下一段里却可能在描写孟子如何大吃大喝;或者刚刚讲完办丧事,接着就来一段卡拉OK。脏活儿、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周先生不辞辛苦,硬是把孟子的生平给我们@梳理出来了。在前边认真读过《孟子》原文的人要是读了周先生这一段原文必定会感到很有收获:山东之国,号齐强大,其地势雄于天下,宣王侈然有抚莅华夷之意,招徕文学游学之士,以为图王不成,犹可称霸也。【齐国是山东大国,很占地利,齐宣王有点儿飘飘然,广揽各地人才,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了王,至少也能做个霸主。】孟子见天下大乱,民生憔悴,冀王可为汤武,跋涉千里,始至境,问禁而入,然未即见王也。【孟子看天下乱得不像话,自己得出出力了,看来看去,觉得齐宣王还算个可造之才,说不定能成为当代的商汤王、周武王呢。好吧,看清了形势,那就投奔这位老板吧。孟子开始走自己的文化苦旅,好容易才到了齐国,但还没有见到齐王。】过平陆,与大夫孔距心善处焉。【孟子经过平陆的时候,和齐国大夫孔距心处得不错。这位孔距心可中了孟子的圈套。孟子问他:“如果您手下有个士兵,一天之中掉队了三次,那您是不是要开除他呢?”孔距心说:“那还用问,当然开除他了!”……前文出现过的这个场景就是孟子才到齐国的时候所发生的。后来孟子见到齐王,很得体地把孔距心表扬了一番。】齐相储子以币交,且言于王。【这件事要到“告子篇”才会提到,暂且放过不提。】王疑其必有异,使人瞷之,而孟子终守不见之义,万章、陈代之徒并疑之。【这句所说之事分别见于《孟子》后文的“离娄篇”和“滕文公篇”,咱们也先放放。】既而王求见甚迫,乃由平陆之齐,屋庐子以季任故事,度必一往报储子,孟子卒不往。三见齐王,未尝言事,适从胡龁闻易牛之事,喜曰:“是心可以王矣。”【孟子虽然来到齐国,却始终不去进见齐王。他也死性子,任凭别人怎么说,自己都有一套道理,反正说不见就是不见。前文咱们已经了解,孟子是非得让齐王来请自己不可,为了这个他不是还装过病么。后来孟子总算见了齐王,却又爱搭不理的。这倒让人奇怪了:他本来不是很希望能帮助齐王有所作为吗?怎么等真到了齐王身边却变了样呢?别急,他老人家在观察呢。后来他听胡龁说齐王把祭祀用的牛换成了羊这件事情,终于喜形于色,说:“有这种心就足可以称王天下了!”——这段故事在上本书讲“梁惠王篇”的时候是一个重要情节,还讲了“君子远庖厨”那套道理,也告诉我们现代社会的男士们:珍重道义,远离厨房!】他日,王问桓、文,孟子即语以王道。【“梁惠王篇”里的那段——齐宣王问道:“你能给我讲讲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两位霸主的事吗?”孟子答道:“嘿嘿,我们这些孔门弟子谁都不尿他们那壶!所以呢,这两位的事我是一问三不知,您问我是问错人了。不过,您要是想听我说点儿什么,那我就跟您讲讲怎样以德服人、称王天下的王道吧。”】王虽自惛不能进,而敬礼有加,奉为宾师,班视列大夫,前后进说甚多,所陈必尧舜之道,王稍稍厌之,甚至语以境内不治,顾左右而言他。【孟子说的虽然好听,可齐王不大听得进去。齐王还算够意思,就算不爱听孟子的大道理,照样尊重孟子、给孟子高规格的待遇,让孟子担任齐国大夫。孟子这时候就学唐僧了,一得着机会就说,说的全是尧舜之道。齐王被孟子说烦了,这就是“梁惠王篇”里的那段——孟子问:“如果国家治理得不好,又该怎么办?”王顾左右而言他。】而孟子亦以母丧去职,自齐葬鲁,棺椁衣衾之美,殆过父丧时,后竟因此为臧仓所毁。【齐王开始对孟子“顾左右而言他”了,孟子也正在这个时候因为母亲的丧事而离职,从齐国返回鲁国。丧事办得规格很高,比以前给父亲办的丧事还高——这就是现在“公孙丑篇”里前文说过的,而这件事后来在鲁国成了臧仓借以攻击孟子的把柄——事见“梁惠王篇”最后一节。】事毕,返于齐,止于嬴。【母亲的丧事办完,孟子返回齐国,在嬴这个地方落脚休息。弟子充虞当初为老师的母丧督办棺椁,觉得棺材的木料用得实在有些奢侈,按说老师不应该这样啊!这个问题在充虞心中积了很久,终于趁着这个空档来问老师了。孟子于是给充虞讲了一番孝道之理。】既免丧,自范之齐,见王于崇,遂有去志。【孟子接着走啊走,走到了崇地,在这里见了齐王。从这个时候起,孟子动了辞职走人的念头。】王命孟子为卿,致禄十万,辞不受禄,号为客卿,盖不欲变其初心,且可为进退地也。【齐王还是很想留住孟子的,任他为卿,给开高薪,但孟子既然在崇地就有了辞职的打算,这时候就不愿意再拿齐王的薪水了,所以只做了客卿,同时也为的是能让自己没什么牵绊,可以进退自如。】时弟子日益进,公孙丑、公都子、陈臻、咸丘蒙、盆成括、高子等,皆齐人来学者,因材施教,引而不发,跃如也。【大批有志青年在这个时候投入孟子门下,包括我们已经认识过的公孙丑、公都子、陈臻、高子,还有一些是未来将要认识的,有咸丘蒙、盆成括等等。孟子收了这么多学生,因材施教,这种教育方法叫“引而不发,跃如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得到“尽心篇”才能知道。】顾孟子志在行道以王齐,因国无亲臣,都无良牧,盖大夫王驩方嬖幸用事,进爵右师,举朝视其君如国人,绝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孟子想在齐国推行王道,但齐国从首都到地方都没几个好官,所以做事很难啊。最奸的奸臣里有个王驩,还记得孟子出使滕国吊丧,这个王驩还做过他的副官吗?——这事还在以后,此时王驩刚刚得志不久,真是典型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全国谁都看他不顺眼,大家都想:我们国君怎么重用这种卑鄙小人啊!所以呢,也就没人再愿意对国君讲什么仁义之道了。——想想孟子装病的时候对景丑说过的话。】王怠于政事,或数日不视朝,谏言不用,孟子进谏固罕,而王之意且欲孟子舍所学而从之。【齐王开始怠工,上朝办公的次数少了,谁劝他也不管用,甚至还想让孟子放弃所学来迁就自己。这就是“梁惠王篇”里孟子的那段话:“假如这里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总得让工匠来雕琢吧?您的国家不比一块玉石更值钱?可是,在治国的问题上您却说什么‘别管你以前是怎么学的,照着我的话去做就OK了。’您如果让工匠照您的外行话去雕琢玉石,那会是什么结果?”】会燕王哙让国子之,齐伐燕胜之,王谓天与不可不取,于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尽有其地。【突然,国际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邻国燕国的国君燕王哙吃错了药,当真学起尧舜搞禅让,把国君之位让给了大臣子之,燕国于是大乱。齐王很明白趁火应该去打劫的道理,这才大兴仁义之师,帮助燕国人民平定内乱。还记得齐国北伐军的军歌吗?——“打倒子之!打倒子之!来平乱!来平乱!我们正义之师!我们正义之师,杀坏蛋!杀坏蛋!”但在平定了燕国内乱之后,齐国的正义之师一变而成了邪恶之师,这些事情我们在“梁惠王篇”中都已见过。】诸侯多谋伐齐,孟子言急为燕置君,则诸侯之师可急止也。王毋听。【诸侯们看不惯齐国在燕国的所作所为,准备整顿军队,对齐国下手。孟子赶紧给齐王出主意,主意虽好,可齐王不听,孟子也无可奈何。】未几,燕人畔。王甚惭悔,有陈贾者乃从为之辞。而当时且有谣传孟子劝齐伐燕者,齐人之虚诈不情好议论如此。【没过多久,燕国人群情激愤地反抗齐国的入侵,齐王又惭愧又懊悔:唉,当初怎么就没听了孟老师的主意呢!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去见孟老师呢?齐王正发愁呢,陈贾过来说了一套周公犯错误的巧妙逻辑,帮齐王用这套说辞去对付孟子,争取找回面子,结果引出孟子那一段名言:“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后来,齐国出现谣言,盛传孟子挑唆齐王攻打燕国,把屎盆子扣在一脸正气的孟老爷子头上——周广业写到这里,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指斥齐国人“虚诈不情好议论”。周先生这话或许是地域偏见,但是,对山东人的偏见还真是由来已久,至少从汉朝就有。前文说过汉武帝时代的一位大儒公孙弘,这位公孙弘就是山东人。他在给皇帝提建议的时候永远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有时候几位重臣一起商量好要向皇帝说个什么事,可说的时候一旦皇帝脸色不好,公孙弘马上就会见风使舵。当时有位正直的大臣叫汲黯,实在看公孙弘不顺眼,当着公孙弘的面对汉武帝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后面的话是直接攻击公孙弘的,前边这一句可是把所有山东人都打击进去了。】初,孟子无意仕齐,有以师命不可以请,然非有官守言责之得失也。齐人不知,漫以蚔鼁之义绳之,而公孙丑亦以素餐为疑。不知君子居国,为功于君及子弟者甚大,即有故而去,亦岂小丈夫之悻悻然哉?【追想当初的“见王于崇,遂有去志”,这时候齐国和燕国的事搞出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孟子虽然早想离开齐国,可怎么也得等仗打完。“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哪里明白孟子的苦心,正好借着孟子对蚔鼁说的事关“官守言责”的话反过来责难孟子。这时候,别说那些“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就连公孙丑都对老师的做法起了疑心,假装拿《诗经》里的一句“君子不白吃饭”的诗来请教老师,分明就是指着和尚骂秃贼。公孙丑的《诗经》事件见于“尽心篇”,我们现在还没遇到,到时再说。】孟子知难于有为,不得已致为臣而归。王卒不改,犹欲以授室万钟,馈金一百,为虚拘货取之计,齐人亦足无善于留行者。及出昼而终不追,然浩浩然有归志。此则爱君泽民之深意,固非尹士所知。而淳于髡名实未加之谓,尤不识君子所为矣。【孟子知道在齐国是做不了什么事了,不得已递交了辞呈。齐王还是对他不错,想在首都CBD给孟子弄一套豪宅,再开高薪来养着他,为的是借重孟子的名头。但理想主义者哪里是金钱拴得住的,孟老师一拍屁股,“嗖”地一声就走了。有位齐国人希望能挽留住孟子,在昼城截住了他。可孟子先是对他爱搭不理,后来又大摆乌龙阵,拿鲁缪公和子思这些前辈举例子,讲了一番大道理。后来,孟子在昼城一连住了三天,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可惹怒了尹士,骂骂咧咧地说了孟子一大堆的不是,经过孟门弟子高子来回传闲话,尹士最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感叹出一句重要的话:“士诚小人也。”】孟子在齐最久,先后凡数载,时年已六十内外,去齐之日,计自周以来七百余岁。【孟子在齐国待的时间最久,老先生不容易,当时已是花甲前后的高龄啊。在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掰手指头数着年头,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掰了七十多个来回,算出从周代开基立业以来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孟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叹天命的,并且为我们贡献了三个成语:怨天尤人,彼一时、此一时,舍我其谁。】方孟子在齐,自王子以及卿大夫皆愿见颜色,承风旨。子敖骤膺宠任,犹以得见亲比为幸。然出吊于滕,朝夕进见,欲一与言行事而不可得。【回想孟子当年在齐国的光辉岁月,虽然是个老头子,却是一位万人迷,从王子到大官都愿意拥着他。就连王驩这样的超级大奸臣也巴巴儿地给孟子的赴滕吊丧团做副官。可孟子看王驩很不顺眼:你忙活你的,我老人家懒得跟你废话。注意:子敖是王驩的字,以后还会出现的。】至公行之丧,朝士正趋,孟子独否,卒亦不能加恶焉。同僚则庄暴、时子、景子、东郭、公行,虽尝往来,不必莫逆。至若不孝之匡章,独与之游;巨擘之仲子,则不之信,则更有察之众好众恶者。【讲讲孟子在齐国的人缘。大臣公行子家里办丧事,大家一看见大红人王驩来了,纷纷上前巴结,孟子却不理会,事后面对王驩的不满,孟子还给自己找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此事见于“离娄篇”,留待后文再说。现在说说孟子当时的同僚:有个庄暴——齐宣王有次对庄暴说:“小庄,你知不知道,我喜欢音乐!”庄暴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赶紧找孟子去讨主意,这才引起孟子对齐王的一篇长篇大论;还有个时子,齐王曾托时子转告孟子,说要给孟子在首都CBD来一座豪宅,还有如何如何的高薪;还有个景丑,孟子装病那回被弟子们追得没办法,就是逃到景丑家避难去的;还有个东郭先生,孟子装病的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地去他家吊丧。这些同僚,孟子虽然和他们都有来往,交情却未必有多深。还有匡章和陈仲子,这是两个怪人,超级大另类,他们的故事会在后文交代。】周广业把孟子在齐国散乱的事迹串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出来,功莫大焉,至于这条线索确不确切,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有些地方的确稍嫌牵强。刺儿头王充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这一部分正好带我们把前面的章节以另一种脉络重新梳理一遍。梳理的方法不止一种,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篇文献——王充《论衡》当中的“刺孟篇”。王充和他的《论衡》是我们初中就学过的东西,好像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吧?记不清了,到底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以后看王充,发现这家伙分明就是个刺儿头,得谁得罪谁,得罪起来还不遗余力。王充对儒家很有成见,在《论衡》当中专门有一篇“刺孟篇”,顾名思义,就是把孟子抓来刺上一刺。可惜这时候孟子早就死了,不然的话,以孟子的滔滔雄辩PK王充一回,一定很有看头。对了,为了避免有人误会,先得澄清一点:别以为王充攻击儒家就一定赞成法家,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刺孟篇”的上一篇就叫“非韩篇”。王充是先“非”了韩非再“刺”孟子,四面作战才过瘾,当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啊。再说几句铺垫:为什么要看这个“刺孟篇”呢?——我的习惯是,看一个问题、看一件事,都切忌只听一面之辞,要听完正方意见再听听反方意见,最好再多听听各方意见。比如一个朋友刚跟人吵了架,心里委屈,找你倾诉,你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说,觉得他把理都占全了,跟他吵架的那位纯粹是无理取闹欺负人——可问题是,如果反过来,如果是那位“无理取闹”的人是你的朋友,找你来诉委屈,你不是一样觉得他在理吗?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例子,振振有辞的话哪里没有呢?可那些话都可靠吗?唉,我就这样慢慢地添了毛病,越来越不敢对事情下结论,谁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甚至,读书的时候,比如说,读这个《孔雀东南飞》,家喻户晓的诗吧,它原本的题目好像叫《古诗为焦仲卿妻赋》,谁读了这诗都会同情焦仲卿夫妻这恩爱又苦命的小两口儿,也都会痛恨他们残忍的家长。可我看完却想:嗯,有没有一篇《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婆婆赋》,得找来看看,别搞焦仲卿夫妻的一言堂,嗯,还得看看有没有《古诗为焦仲卿妻的娘家人赋》,再问问街道上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居委会是怎么说的,管片儿的民警是怎么说的,CSI对小两口的尸检报告是怎么说的,再打听一下还有没有什么神秘组织声称过要对这一事件负责。好了,话说回来,虽然我这毛病有点儿过分,但听听不同意见总是好的。让我们准备好,来听听王充的声音吧(和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公孙丑篇”无关的内容基本略去):王充读着齐王要给孟子建豪宅、开高薪这段,对孟子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王充说:夫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也。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于爵禄也,有所辞,有所不辞。岂以己不贪富贵之故,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王充的意思是:贪图富贵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能要。比如业务员谈成一单买卖,按规矩拿多少提成,哪怕钱再多,这也是理所当然该拿的,业务员如果不拿这份钱,给的理由是:“我不贪图富贵”,这不是很没道理么?】陈臻问曰:“于齐,王馈兼金一百镒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则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戒馈之备乎!’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王充的做法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孟子》原文入手,找出不同篇章里有矛盾的地方加以说明。作为论辩来讲,这可是很厉害的手法。】夫金馈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时己贪,当不受之时己不贪也。金有受不受之义,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无功 ”,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贪富 ”,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前当受十万之多,安得辞之?【王充说:人家给你钱,你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有理由的,难道接受了就算贪财,不接受就算不贪财么?——王充是拿《孟子》的这一节去攻击方才“辞十万而受万”那节,意思是:从这节来看,你孟老师对这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是很明白么?为什么在那一节里就犯糊涂呢?你辞掉豪宅和高薪,如果给的理由是:“我都辞职啦,再拿钱就没道理”,这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可你偏说自己的理由是“不贪财”,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况且和你教导陈臻的话也是矛盾的。】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王充又引了“滕文公篇”里的一段,是说孟子的又一名叫彭更的弟子请教老师类似的问题,孟子回答说:“如果没道理,一针一线也不能拿别人的;如果合乎大道,尧把整个天下都给了舜,舜也能泰然接受,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王充引这一节,依旧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受尧天下,孰与十万?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而曰己不贪富贵,失谦让也。安可以为戒乎?【王充质问孟子:尧给舜的整个天下难道不比齐王给你的十万高薪多?人家舜圣人为什么就能坦然接受呢?】孟子有云 :“民举安,王庶几改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岂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轻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则不去,而于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于前;而去三日宿,于前不甚,不朝而宿于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为王,终始不一也?【王充质疑“士诚小人也”一节:孟老前辈,你不是说“齐王还是很有潜力的,他如果能任用我,那不仅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好处,就连全天下都会安定!所以,我一直都等着齐王改变主意,每天都这样盼着。”孟老前辈,我王充理解不了你啊,你之前不是还装病不见齐王么,怎么这会儿又说出这种话来?前后矛盾,很没道理啊!——打断一下王充,我来替孟子说两句:这个问题还应该参考一下周广业梳理出来的那个脉络。】且孟子在鲁,鲁平公欲见之。嬖人臧仓毁孟子,止平公。乐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鲁侯,天也!”【王充又引了《孟子》臧仓使坏的那节。】前不遇于鲁,后不遇于齐,无以异也。前归之天,今则归之于王。孟子论称竟何定哉?夫不行于齐,王不用,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径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当遇于齐,王不用其言,天岂为三日之间易命使之遇乎?在鲁则归之于天,绝意无冀;在齐则归之于王,庶几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议一在人也。【王充说:孟老前辈,你先前说过在鲁国没受到老板的重用,后来又讲自己在齐国没受到老板的重用,这两次的遭遇在本质上不都一样吗?那为什么你把在鲁国的“不遇”归咎于老天爷,却把在齐国的“不遇”归咎于齐王呢?这好像说不通吧?况且,在齐国没受重用,不也是因为和臧仓一样的小人到处给你使坏么?再者,你离开齐国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在昼城足足逗留了三天,你说这是希望齐王改变主意,可是,如果“不遇”是天意,三天时间还能使老天爷改变主意不成?看看,哼哼,在鲁国就归咎于老天爷,一点儿不抱希望;在齐国就归咎于齐王,还期待齐王能改主意。孟老前辈啊,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孟子去齐,充虞涂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而谁也?吾何为不豫哉?”【王充又要攻击怨天尤人和舍我其谁这节了。对了,王充引的《孟子》会和原本《孟子》在字句上有小小的出入,这很正常,古籍一般都这样。】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何以见乎?帝喾王者,而尧又王天下;尧传于舜,舜又王天下;舜传于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断踵而兴。禹至汤且千岁,汤至周亦然,始于文王,而卒传于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时,又七百岁而无王者。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在何世乎?云“五百岁必有王者 ”,谁所言乎?论不实事考验,信浮淫之语;不遇去齐,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王充质疑:孟老前辈,你说每五百年就有王者兴起,拜托,你亲眼看见来着?来,我掰手指头给你数数,帝喾、尧、舜、禹,这四位都是平治天下的圣人,可人家是一个接一个出来的,可不是每隔五百年才出来一位。这是说时间短的,咱们再说说时间长的:从夏禹王到商汤王是一千年,从商汤王到周朝开国也是一千年。周代始于周文王,周文王传给周武王,周武王死后,周公旦和小孩子周成王一同治理天下,七百年之后才有你孟子。把时间轴仔细这么一看,哪有什么五百年的轮回规律啊?老前辈啊老前辈,你可让我怎么说你,你说话也太不严谨了,还有,你离开齐国的时候还表现出一脸的不高兴,你的学生都注意到了,你呀,看来也是个大俗人啊!——打断一下王充,我来说两句:孟子所谓五百年的轮回规律确实出语很不严谨,可王充的论据更不严谨。王充接着对这个问题还论了半天,但看头不太大了,所以从略。】“五百年历史一轮回”,如果是一位白发长者站在泰山之巅,手抚五缕长髯,用沧桑的声音点头感叹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们一定会觉得感动,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这就是历尽沧桑的长者对历史人生的深切感悟。可你要追问他一句:“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嗯,那老者会怎么回答呢?如果是我,我就会高深莫测地一笑,答一句:“有些道理是要用岁月来体会的。”说完,我就转身离去,注意:一定得迎着太阳走,这样从你的角度看上去我才更像高人。——这就是一个中国风格的答案。其实深究起来,轮回的观念在世界各地的古文明里是普遍存在的,古人看着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定觉得奇怪:怎么冬天完了也不接一个新季节呢,怎么又是春天了?我们现在读《孟子》,其实前人对这些古代典籍的研究又何尝没有轮回?章太炎就捉摸过这个有趣的现象,他以为:从汉朝起,经学先有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分,往后又变成南北两派之分,再往后又变为宋学和汉学之分,最后又回到今文和古文之分。人生的轮回又何尝不是如此?根据我的观察,我们俗人们大致有两种轮回式的生活轨迹,一种是:中学生的时候是追星族,念大学了变成愤青,刚工作的时候是小资,工作一些年之后就成雅皮了,雅皮之中精英无数,成为被新一代人追捧的对象;还一种是:中学生的时候是不良少年,不良少年也会变成愤青,从愤青成长为庸俗的中年胖子,等上了岁数就成了老流氓。——呵呵,玩笑归玩笑,不过人生体会之中总是会有兜圈子的感觉,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就成了轮回观了。当然,更多的轮回观是认同螺旋上升的模式而不是原地打转。谢幕:不要相信我的话王充是个大刺儿头,总有点儿横着膀子找茬儿的意思。但有些找茬儿经常是有趣的,虽然做人满怀疑问也许会很辛苦。《孟子》一书里会有多少疑问、多少无法确知的东西呢?很多。生活如此,历史更是如此。人民群众的眼睛很少有雪亮的时候,人是很容易听风就是雨的,大家往往并不在乎这雨到底是真是假,重要的是风声是不是能够迎合自己的心理预期。看历史,看生活,经常让我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只愿意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信息,而这样的信息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信息。如果那份要命的清政府档案的没被发现,袁崇焕可能到现在还被人们骂作汉奸呢。想想当时北京老百姓群情汹涌地看袁督师遭受千刀万剐,还觉得不够解恨,还要疯抢剐下来的肉来吃……想想也头皮发炸。——嗯,最后请两位看似不相关的人来给这本书谢幕吧。第一位上场的是张良。哪个张良?汉朝的“开国三杰”之一的那个张良,这是位神仙一般的高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本来是韩国贵族,秦始皇灭掉六国,自然韩国也是被灭掉了的。年轻的张良处心积虑要报仇,要刺杀秦始皇,于是有了那次博浪沙大铁椎的行刺事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误中副车”的成语。张良行刺失败,赶紧逃跑。秦始皇气坏了,吩咐下去,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活动。如果在春秋战国时代,一个人要想逃跑还有很大的成功可能:那么多国家呢,就在国际社会上来回转呗。可秦始皇时代已经一统天下,无论逃到哪儿都出不了秦始皇的势力范围,而且,以秦始皇的凶残暴虐和雷霆手段,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张良能逃得了吗?《史记》的记载是:“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张良改名换姓藏起来了,秦始皇“大索天下”,竟然没找到他。张良到底藏到哪儿去了,能让神通广大的秦始皇都找不到他?有人说了:张良是被一位神秘黑衣人藏到自己家里了,而这位神秘黑衣人的家秦始皇是万万也怀疑不到的。是谁呢?我敢保证肯定有人第一个就会猜到是秦始皇的老婆,或者是秦始皇的哪位正当宠的妃子。她把年轻英俊的张良(张良确实是个美男子)藏在自己的卧室,这两人或许以前就是青梅竹马,或许此刻美女救英雄一见钟情,而且这美女也和张良有类似的身世,是位六国贵族之女,被秦始皇灭了祖国之后抢进皇宫来的。于是乎国仇家恨,干柴烈火……谁要想看这种剧情,回头等我单写一篇小说好了。那这人到底是谁呢?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赵高。不错,就是赵高,著名的大奸臣,“指鹿为马”这个成语就是他的事,对秦朝的灭亡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可是,赵高这个大坏蛋、大反派、头号的卑鄙小人,他怎么会帮助张良呢?答案是很惊人的:赵高是关公唱白脸,好人扮反派。古人有诗赞道:“当年举世欲诛秦,哪计为名与杀身。先去扶苏后胡亥,赵高功冠汉诸臣。”——这是说赵高为了灭秦,不但冒着牺牲掉性命的风险,更冒着牺牲名誉的风险,先设计杀了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然后又祸害秦二世胡亥(我再补充一句:秦二世上台以后还被赵高挑唆着把亲兄弟们全弄死了),把秦国搞得千疮百孔,所以,若论灭秦之功,赵高比汉朝所有开国功臣加在一起还牛!还有诗呢。吕星垣来到下邳,就是《史记》里说的“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的这个下邳,所谓张良当年的藏匿之地此时已有了一座张良纪念馆(留侯庙)。吕星垣恭恭敬敬地进了纪念馆怀念张良,写下《下邳谒留侯庙》:“赵高名在《列仙传》,何得仙家滥其选?《索引笺言》颇辨冤,鹿马计胜长平战。”——是说赵高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列仙传》里,难道大坏蛋也能做神仙?这世界也太没天理了吧!不对,这里边一定有问题。果然,有人写文章给赵高平反了,原来赵高不是坏蛋,而是埋伏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啊!赵高厉害啊,以“指鹿为马”这样的妙计不动声色地颠覆了秦朝政权,这可比秦国当年打赵国的长平之战威力更大!为什么要和长平之战来作比较呢?除了长平之战是秦国灭六国时期最著名的一场战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赵高是赵国人,是赵国贵族遗孤,他为了一报国仇家恨,不惜自宫——他自宫不是为了练《葵花宝典》,而是要混进秦宫伺机报仇。从这点来看,他的身世如同张良,自我牺牲精神却比张良还大。吕星垣接着赞美赵高:“颇死牧废无英雄,山河西吞惜无策。颠覆咸阳志已酬,组系子婴维尔力。”——是说赵国当年人才凋零,廉颇、李牧已死,而秦国势力日强,吞并六国势不可免。多亏赵高之力,终于从内部颠覆了秦政权,虽然身死名裂,却堪称灭秦的第一功臣。——赵高真是这样?真的一直被世人误会了吗?我小时候看赵高的故事,当时还真有过一些疑惑:他这么倒行逆施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挖坟掘墓么,一个但凡有点儿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时隔多年,还真看到有人写的翻案文章了。至于这翻案可不可信,证据是否确凿,倒也未必就能让人骤下结论。反正还是老话:存一家之言而已。这世间有多少帷幄密谋?人的行为又有多么复杂难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真就全是真吗?假就全是假吗?很多都是不容易搞清的事情,姑妄说之,姑妄听之罢了。